李敬儒没有替侄子李德远挡住死亡的威胁,但死神也没有放过李敬儒,这对叔侄一前一后埋进了牛头梁,在牛头梁的山卯上,他们可以永恒的俯视着拒马川和李家湾。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年人的最大意义,是替年轻人挡住死亡,挡住恐惧。李震丘在这一辈里排行老大,他说往前看,突然觉得头顶风凉凉的。李震岳知道堂兄所说的“风凉凉”的意味,他说:“那就往后面看看,不是还得替虎子他们遮风挡雨么?”李震丘苦笑着摇了摇头,说:“看啥世事?”
李震岳惊奇地望着堂兄。几年前在黄沙街上的烧酒铺,和伯父李德远聊天时,不知因啥事扯到了生老病死,他说:“人活在世上是做啥呢?这么难场,这么痛苦。”当时李德远说:“看世事么!”李震丘定是想起了父亲的话。
李震丘家人口多,房子算是保住了,但地主的成分却没有跑掉,他明显的感觉到“地主”似乎成为一个耻辱的字眼,竟悄无声息地与“坏” “恶”联系到了一起。他变得敏感起来,总觉得村里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说着自己,久而久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结婚不到一年,小吉便闹着要和程小乙离婚。她说,她可不是单单想给儿子找个后爹。
这种事民政科的领导自是要过问的,但问了还不如不问,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反过来做小吉的工作。周强是个热心人,五十多岁的人了,保持着年轻人的心态,他老婆子女都不在华阳,一个人闲下来没事做,就爱管些闲事。他知道了程小乙家里的事,没事总爱往程小乙家里跑,他说话风趣,也爱和小吉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小吉脸上却一天天的明媚起来。
程小乙却一天愁似一天,他越来越不待见周强,每当周强进屋,他总借机出门去。好像这家的主人不是自己,而是周强一样。
程小乙偷偷地找过几个老中医,也去县医院看过大夫,他的病渐渐的有些起色,在夜深人静时,他好几次试图向小吉亲近,可每到紧要时,总感到有人在背后提自己的脖颈。小吉不耐烦地说:“还不如一个老头子。”这话深深地灼烧程小乙的脸。黑暗中他顺藤摸瓜往回溯,便想到了杨涧村,想到了哥哥杨可望家的屋子,更想起了李震岳。想到李震岳,程小乙便咬牙切齿地痛恨起来----自己今天的境况全拜李震岳所赐。他将李震岳带给自己的屈辱,和着满腔的怒火,一股脑地倾泻在纸上。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的,俨然将李震岳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公安局很快就立案了。李震岳杀人夺妻的事很快便在拒马川传开了,在信中程小乙反复提及李震岳当过国民党保安队长,对黄沙的人民群众犯下累累罪行,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间的现行反革命。
翠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她两眼抹黑。又不认识什么人,急得团团转。这时候听到小张媳妇指桑骂槐的声音,说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之类的风凉话。本就在气头上,又听小张媳妇儿这样说,翠翠想起平日的种种,再也遏制不住满腔的愤怒,拎起切面刀怒吼道:“反正活不好,如今也不活了,和这王八羔子拼个鱼死网破……”小张媳妇平日里威风,以为翠翠性情温顺便经常登鼻子上脸,哪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见翠翠急了眼,瞬间泄了气一般被唬住了。幸亏张叔张婶出门来,将翠翠拦下。张叔说:“娃呀,赶紧想办法救人要紧,和她较什么劲儿?”翠翠犹如被泼了盆凉水,冷静下来,但还不忘对小张媳妇儿叫道:“平日里不想和你们争较,不要当人好欺负,你是贫下中农出身,我鞠翠翠也何尝不是,不去打听打听那马瞎子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小张媳妇儿早已躲进屋,不见了踪影,翠翠知道自己的话奏了效,搁下刀循门出了院。
孟雪儿找到了弟弟孟雪峰,这是她第一次来华阳县城。孟雪峰说:“这个案件比较特殊,一是报案的人比较特殊,二是年代久远,关键人证缺失,就像检举信提到的,吴仙月忍受不了折磨逃跑了,究竟真相如何,外人也说不准。”孟雪儿说:“人证缺失也不能听信程小乙信口雌黄啊?你是见过吴仙月的,你总不至于也认为仙月嫁给哥是被逼得吧?”这时,挺着大肚子坐在一旁的何梅开腔了:“程小乙可是上过抗美援朝战场的,为保家卫国流过血和汗,这样的人我们都不信,还能信谁?”她转而对孟雪峰说:“孟副县长,可别忘了县委陈书记刚找你谈过话,组织正在考察你呢。再说了,刚解放那会儿,李震岳就纵容赖家人大闹镇政府,我当时就感到他的立场有问题,早就提醒过你,这时候咱可要和他划清阶级界限。”孟雪峰低头点了支烟,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孟雪儿些失望,说:“别忘了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一母同胞咋了?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呢?”何梅说:“现在全国都在镇压反革命呢,阶级立场可得站稳喽。”
放在以前,孟雪儿会和这个弟弟吵一架,但如今弟弟身份不同了,又是在县政府里,旁边还有一个何梅,孟雪儿感到了与弟弟有了前所未有的隔阂,见弟弟依然不说话,孟雪儿失望地转身离去了。
翠翠在大门外焦急地等待,见孟雪儿阴着脸走了出来,知道情况不好,也不再多问,两人商量着往城西的看守所看看李震岳。孟雪峰从后面追了上来。“姐。”孟雪峰喊了一句,不知是叫孟雪儿还是叫翠翠,孟雪儿没正眼瞧他,翠翠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孟雪峰苦笑着说:“不是我不愿意帮哥,这回实在是无能为力,他当保安队长的事,我会向组织交代清楚,耿先生,还有张惠民校长都会帮忙,甚至连何玉宝柴尚义等人都愿意作证。但他杀人夺……”孟雪峰看了一眼翠翠,继续说道:“这事谁能说得清?恐怕只有仙月了。”孟雪峰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说:“就怕找到仙月也是无济于事,要不人家也不会离他而去,更何况找不着人。”
看守所在城西约两里地的牛王沟。初次听到这个名字,翠翠竟将它和自家屋后的牛头梁联系在了一起。这里以前是国民党的监狱,据说解放前在这里处决过许多人,加之道旁栽满了柏树和槐树,虽是白天,仍旧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进城的百姓一般都会绕开这里,路上也没什么行人。
翠翠忍不住暗自垂泪,孟雪儿的泪花也在眼眶里打转。她走在前头,尽量不让翠翠发现。
孟雪峰事先打过招呼,办理完登记手续,李震岳很快便被带到了接待室,他穿着灰布服,被剃了光头,双手交叉在一起,隔着栏杆能听到走动时脚镣摩擦地面的声响,身后两名威严的公安战士,精神抖擞地站立左右。翠翠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奔涌出来,扶着栏杆大哭起来。孟雪儿也跟着嘤嘤嗡嗡的啜泣。李震岳叹了口气,说:“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会客时间可是有严格规定的。”
“定罪了么?”孟雪儿先开口说话。
李震岳惊愕地看着她:“定罪?我是犯过错,又没犯罪,政府一定会调查清楚的。”看了身边的公安战士一眼,李震岳接着说:“我好比一个孤儿,自小养在伯父家,后来当了保安队长,犯过一些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我一心拥护人民政府,还为华阳解放做过一些事情,这些政府都知道,你们不用担心。”
翠翠将孟雪峰在路上说的事叙说了一遍,李震岳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仙月会给我证明的,会的。”他突然抓住栏杆上翠翠的手,说:“找工作队的黄率之,他找得到仙月。”李震岳的这一举动,让身旁的两名公安战士警惕地将他按回座位上。李震岳反复地说:“程小乙的指控是不实的,根本就是空穴来风。”这让翠翠和孟雪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路过拒马川的时候已过了晌午。翠翠一心想着找黄率之的事,并不感觉饥饿,尽管一上午没吃一口东西,但想着孟雪儿陪她跑了半天,总不能再让她空着肚子回黄沙街去,便拉着孟雪儿回了李家湾。
门紧闭着,志辉坐在门墩上,一见到翠翠便“哇”的一声哭起来。翠翠问:“咋不去学校?”还不等志辉回答,孟雪儿说:“娃肯定是饿了,都到这时间点了。”说着,把志辉拉起来,替他擦着眼泪,说:“差点和姑一样高了,都快成小伙子了,再哭鼻子不让人笑话?”
翠翠正准备推门进去,张婶从门外提着半篮子草回来,见翠翠回来了,责怪道:“以后出门儿打声招呼嘛,娃回来到处找不见人,我家没啥好吃的,总不至于让娃饿着。”
“昨儿蒸的红薯馍还在锅箅子上呢,这娃就是矫情。”听翠翠这么说,志辉又“哇”的一声,比刚才哭得更凶了。翠翠不耐烦地说:“还越发来劲了,扭头进了屋。”
架板上的瓦罐摔到了地上,里面的面撒了一地,明显有手拢过的痕迹,小方桌上面盆里有半盆面,夹杂着一些土灰。翠翠正待发作,志辉说:“张婶家的鸡进屋了,我想赶它出去,它却飞上了架板,不知咋就将面缸扑棱了下来。”早上刚和她嚷过一仗,如今她家鸡就扑翻了面缸,这面缸少说也二十多斤,一只鸡能有多大的劲儿?孟雪儿气得破口大骂。但世上的事很难说清楚,有时候就这么寸,谁也没办法。
翠翠转眼看见了面盆后放着两枚白亮的鸡蛋,问志辉:“哪儿来的?”志辉说:“张婶拿的。”翠翠原本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两枚鸡蛋,顿时火消了一半,她清楚这是小张家媳妇向她认错的一种表现,这要放在以前,别说鸡蛋,连一根鸡毛都很难看见。
翠翠抓起鸡蛋放到志辉的手上,大声说:“去,给她送回去。”
孟雪儿说:“姐,你这是作甚?别说是两个鸡蛋,就是二十个鸡蛋也不够换你一个瓦罐,还有面的。”
“那是只鸡,咱和一只鸡较什么劲儿?”翠翠顿了顿,说:“咱拿了人家鸡蛋,让人家以为这事儿就扯平了。”
“不扯平还想咋样?总不能也掀了人家的架板?”
“这事咱做不出,但至少要让她记住,这事没完。”翠翠语气缓和了许多,说:“我不欺人,人也休想欺我!去吧。”
志辉还了鸡蛋回来,小张家媳妇又撵到了门口,说:“这是做啥?我家那畜生不知咋就弄翻了你家的面缸,吃它俩蛋咋啦?”见翠翠屋里没人搭话,转身又去追鸡,骂道:“你个畜生,干啥不好,偏偏弄翻人家面缸?看我今天不捉住你,非宰了你不可。”院子里是鸡嘎嘎的惊叫声。
翠翠问孟雪儿想吃什么饭?孟雪儿看了志辉一眼,说:“面糊糊吧,面糊糊快,吃完志辉好赶紧去学校。”
“我在上房婆家吃过了。”志辉说。
“吃过了咋还不去学校?”翠翠问。
志辉胆怯的眼神看着翠翠说:“娘,我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你想做啥?”翠翠盯着志辉,他低头不语。
孟雪儿拉过志辉说:“不想念书,总得有个原因啊,怎么说不念就不念了?”
志辉憋得满脸通红,眼泪还是涌了出来,哽咽着说:“他们都说┅┅都说我爹是恶霸,是反革命,还说┅┅”志辉哭了起来,没接着往下说。
“还说什么?”孟雪儿问。
“还说我爹是刽子手,是流氓犯┅┅”
“放他娘的狗屁。”孟雪儿骂道。
“谁说的?”翠翠声音带着颤栗。
“学校的同学。”
“再说你就拿这个打,出了事儿有姑哩。”孟雪儿拿起手中的烧火棍递给志辉,说:“上次你枣花姐在学校也被人说成是汉奸的女儿,那几个碎娃被你狗子哥几锤头打的再也不吱哇了,从此都变老实了。记住姑一句话:人善被人欺,狗善被人骑。”
志辉没接烧火棍,看着翠翠。孟雪儿不耐烦地说:“看你娘做啥,你娘脸上又没贴花。”
“打能堵住悠悠众人口?爱说让说去吧。”翠翠说:“再说了,能打遍所有说闲话的?那又得结多少孽啊?”
孟雪儿说:“你倒看得开,娃受委屈了。”
“这世上的难场事多得很,要是件件都去计较,不知被气死过多少回了,你看人这一辈子,舌头不知被牙咬过多少回,最后牙掉光了,舌头还不好好的?”翠翠转过去对志辉说:“不管别人怎么说,娘跟你爹过了十来年,没见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娘就是盼你多识几个字,将来不成睁眼瞎就行,至于别人说什么,全当没听见,爱说让他们说去吧。”
志辉含泪点了点头,说:“娘、姑,那我就去上学了。”
“这娃,不吃完饭再走?”孟雪儿连忙说道。
“不吃了,不饿。”志辉说着话,人早已跑出了门。
翠翠和孟雪儿吃过饭,碗筷都没收拾,便从房梁上取下两个大竹筐,掀起柜盖舀起了麦。只剩半格柜的麦差不多全被她舀进了筐,孟雪儿说:“姐,麦全都卖了日子不过了?”
“过给谁呢?”翠翠打定主意,她要亲自去省城一趟,凭她和仙月的交情,加之又是为了李震岳,仙月定不会拒绝的。
挑着满满两筐麦子,两人匆匆向黄沙街奔去。一担麦沉沉的,两人你一段我一段的轮换着挑。说起去省城找仙月的事,孟雪儿说:“姐,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咋行呢?再说了,省城那么大,没个人作伴,有个啥事也没人照应。”
翠翠担心多个人多张嘴,还有来回路上的车票开销,连忙说:“它多大的地方,咱鼻子下面有张嘴么?不会问人?”
孟雪儿说:“这样吧,让狗蛋陪你去,这段时间他基建队上的活计也不重。他总得为他舅出些力。”
听孟雪儿这么说,翠翠也不好说什么,将担子放在地上歇了口气,面露难色地说:“不是我不想让狗蛋一同去,你看这两筐麦,连我一个人的路费顾不顾得了都两说呢,我怕让娃跟着我受罪哩。”
孟雪儿答道:“不碍事,他一个小伙子不吃些苦头,怎么见世面呢?他在基建队去年的工钱还留有一些,再加上这担麦,够了。”说着,从翠翠手中接过担,将麦框挑上肩,摇晃着走开了。
卖了麦子,将担和筐寄存在粮站的门房那里,两个人一起去了区政府。
黄率之见过翠翠一面,他从拒马川工作队的一个熟人那里听说了李震岳被拘押的事,他说:“从他和李震岳短暂的交流看,即便放在解放前,李震岳也并不像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顶多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听翠翠说想去省城找仙月作证,黄率之说他们只是偶然在街上碰到过两次,知道仙月的大概位置,具体住址自己也吃不准,更何况省城这么大,别说不知道地址,就算知道住址,这几年她有没有搬走也未可知。孟雪儿在一旁露出了沮丧的神色,说:“可是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
“去,一定要去,就算沿街乞讨也要把仙月找到。”翠翠坚决地说。
“哦,对了,我竟把这茬给忘了,”黄率之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引得翠翠和孟雪儿期待地看着他,但他又扫了两人一眼,像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说道:“唉,还是算了。”
眼看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要熄灭,翠翠不甘心,说:“大兄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有啥事你就直说吧,别再遮遮掩掩的了。”
陈清莲出身官宦之家,解放前父母跟着政府要员去了南方,而她为了和黄率之在一起,硬是留在了省城,但没过多久,黄率之却参加了革命,两人终是有缘无分。后来,陈清莲嫁给了西京中学的一位教员。黄率之说,解放前见仙月那一次,陈清莲和他在一起,也与仙月见了面。当初是陈清莲劝说仙月勇敢追求爱情,仙月离开李震岳随曲新臻而去,不能说没有受陈清莲的影响,对于这点,黄率之没说。他之所以不想让翠翠去找陈清莲正是这些顾虑,但听了翠翠的话,黄率之还是下定决心将这些事告诉翠翠。黄率之叹了口气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他看了翠翠和孟雪儿一眼,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想说要是知道仙月后来的遭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撮合仙月和曲新臻之间的情感的。从区政府出来,孟雪儿非要拉翠翠去她家,原先保安队的院子早已让民政所、医疗所等几个单位用了,米鸿家的院子被分给了好几户,其中就有孟雪儿一家。
狗蛋正在院子里和一人下象棋,听到娘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孟雪儿说:“狗蛋,进屋来给你说件事儿。”周围爆发出一阵轰笑,有人拿“狗蛋”这个名字打趣,狗蛋低着头不搭话,却把气撒在另一个下棋的青年身上:“你倒是走啊,坐月子呢?”
孟雪儿连喊了两遍“狗蛋”,狗蛋还是佯装没有听见,孟雪儿走过来,提着他的耳朵骂道:“耳朵聋啦,喊好几声也不答应,我看你是长本事了。”
“哎呦,娘,放手┅┅”狗蛋疼的吱哇哇乱叫,人也斜着身子被孟雪儿拉回了家。
“娃长大了,有面儿了,别再当着外人的面狗蛋狗蛋的叫。”翠翠笑着说:“还不松开手,让人看笑话呢。”
孟雪儿松开手,狗蛋憋红了脸,说:“我妗子说的在理,我有名字,别整天狗蛋狗蛋的叫,多难听。”
“难听?”孟雪儿也笑了,说:“自打你出生,我就这么叫着,叫了二十年了,也不觉得难听,你给我说咋难听到你了?”
“妗子,你看我娘一天老把我当成碎娃一样。”
翠翠笑道:“可不是,不管你长多大,在你娘跟前都是娃。”
狗蛋不再说话,孟雪儿便将去省城的事说了一遍,狗蛋听说是去省城,又是找仙月舅妈,立马爽快地答应了。
孟雪儿“呸”了一声,说:“什么狗屁舅妈?这才是你舅妈。”狗蛋看了翠翠一眼,赶紧收敛笑容不再说话。
定好了第二天早上出发的时间,翠翠起身要走,孟雪儿说什么也留不住,知道志辉一个人在家,便不再挽留,让狗蛋去街上买几个烧饼,取回了麦筐,送翠翠出了门。
鸡叫三遍的时候,翠翠就下了炕,她从炕头搬下了面盆,里面先一天晚上揉的面已发的圆鼓鼓,翠翠在灶底燃上火,她打算烙两张锅盔,锅盔耐放,预备着路上吃。
第一张锅盔刚出锅,孟雪儿带着狗蛋就进了门。孟雪儿见状,将手上的包袱放下,说:“我也烙了张锅盔,给你们路上吃呢,居然重复了。”
翠翠说:“你看让你们既费钱又搭工的,还烙什么馍?”
孟雪儿说:“爹娘都不在了,这世上的亲人除了狗蛋和枣花,还有谁?自己的哥自己都不亲,还指望谁呢?”
翠翠笑道:“你就知道亲你哥,不亲嫂子啊?”
孟雪儿亲热地搂着翠翠,把脸凑过来,说:“亲,咋能不亲呢?”两人都笑了起来。
狗蛋躺在炕上说:“时间还早,我睡个回笼觉,走时叫上我。”
孟雪儿说:“别睡了,再睡就睡糊涂了。”然后对翠翠说:“嫂子,我看你就别忙活了,剩下的面我返回时再烙吧,总得给志辉也留口吃的。”
翠翠想了想,将案板上的面团又放回盆里,用盖子盖好,解下围裙,便去用包袱裹刚烙好的锅盔。她拿过两角锅盔递给孟雪儿和狗蛋,说:“趁着热乎劲儿尝尝,看酵面是不是放多了。”
孟雪儿掰过一块放进嘴里,称赞道:“嫂子做的啥都比我做的强,酥软的很。”
狗蛋也点头称道:“就是,这锅盔一样的面,妗子做出来的咋恁香呢?”
翠翠笑着说:“你娘儿俩尽拿我寻开心。”
三人说笑着,志辉在炕上也哼唧着要吃馍,孟雪儿赶紧从包袱里掏了一角递过去,翠翠笑着说:“这娃鼻子尖,好吃的别想瞒过。”然后给志辉交待了几句,三人就出门赶路了。
早晨的天气有些薄凉,黑漆漆的树影里不时传来鸟叫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有些瘆人。但这个清晨,对这三个人来说,因一件重要的使命,或者说是希冀,给了他们前行的力量。
到了县城的时候,天已蒙蒙亮,车站的铁栏杆大门紧闭着,但站外早已人头攒动,临近马路的售票窗口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从华阳发往外地的客车只有四班,两班发往省城,一班发往行署所在的州城,另一班发往北岭外的潼关,除发往省城的一班推迟半个小时发车外,其余三班都是六点五十发车。孟雪儿让狗蛋去排队买票,她和翠翠在不远的台阶上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歇个脚,翠翠不停的扭头看购票的队伍,短短一会儿,队伍又排出了好几米远。
突然,买票的队伍一阵躁动,售票窗口里面的灯亮了,小格子玻璃窗被打开,传出一个女人的大嗓门:“排好队买票了,一人只能买一张。”一听到一人只能买一张,人群里瞬时炸了锅,几家欢喜几家愁,前面有人想多买一张,却被后面的人催促着遵守规定,“大嗓门”也是铁面无私:“不懂得什么叫‘规定’吗?不买了让开路,下一个。”听到喊“下一个”,前面那人不情不愿的交上了钱,而排在他后面的像是得到圣旨似的,使劲儿往前挤。
队伍前移了几米,一个人从后面的小门进入售票间,和“大嗓门”嘀咕了几句,“大嗓门”对着窗外喊:“去省城的一趟班车停发了。”人群里又炸开了锅,眼看狗蛋就排到窗口跟前了,翠翠紧张地走了过去,后面队伍里立即有人嚷开了:“不许插队!”翠翠在离队伍两米多远的地方站着。
轮到狗蛋买票了,他赶紧把准备好的钱递进窗口,说:“买两张到省城的车票。”
“两张?”大嗓门儿斜着眼看了狗蛋一眼,把狗蛋的钱退了出来,说:“一张也没有。”
狗蛋涎着笑脸又将钱递进去,说:“那就买一张。”
“这是什么行为?贿赂工作人员?” “大嗓门”瞪着狗蛋,让狗蛋心里发毛。
“买一张去省城的车票。”狗蛋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声音也有些颤栗。
“刚不是说了吗?省城的车票卖完了。”在狗蛋的惊愕中,“大嗓门”冲外面大喊:“去省城的车票卖完了,后面要买省城车票的不消排队了。”
队伍里又乱哄哄吵作一团,有人骂骂咧咧地叫开了,“大嗓门”把窗户往下一拉,摆摆手:“去去去,都不卖了。”
人群顿时慌了,都挤向了窗口,秩序更混乱了。狗蛋垂头丧气地走出来,轻轻地对翠翠说:“没票了。”其实,这一切翠翠都看在眼里。
孟雪儿走了过来,安慰道: “买不到就再等一天,咱去雪峰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狗蛋接过母亲的包袱,孟雪儿则接过翠翠的包袱,拽着她往前走。翠翠似乎有心有不甘,总是扭头往回看。
狗蛋走在前头,孟雪儿一路走一路和翠翠说话,过了南门口的转角,她猛然发现翠翠不见了,她赶紧和狗蛋返身去找。
车站外的墙根围了一群人,孟雪儿问发生了什么事,回答说是有人搞投机倒把贩卖车票,被公安逮了个正着。孟雪儿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想扒开人群,却围得水泄不通,踮起脚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正在着急的时候,车站的大喇叭突然“噗噗”的响了两声,传来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班车马上就要发车了,都拿好票到门口凭票登车。”人群哗的一下散开了,孟雪儿这才看清,墙角堆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翠翠也在其间。
“姐。”孟雪儿叫了一声,翠翠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把头低下。”传来男人的一声怒喝,翠翠赶紧低下了头,孟雪儿这才发现他们跟前站着一个带红袖标的人正在吐着唾沫清点手上的车票和钱。
天色比刚刚亮堂了一些,在晨曦中,孟雪儿总觉得红袖标有些眼熟。“玉宝。”孟雪儿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人抬起头看了孟雪儿一眼,稍稍迟疑,然后兴奋地叫了一声“姐”。
“果然是你。”孟雪儿走到何玉宝跟前,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何玉宝看了孟雪儿,扭头看了看蹲在墙根的那几个人,又抬头往车站里面看了看,车已经发动了,随时可能出发,何玉宝从手中抽出一张车票塞给孟雪儿,冲她轻轻扬了扬下巴,孟雪儿会意,走过去拉起翠翠,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翠翠刚钻进车厢,车就开走了,孟雪儿赶紧吩咐狗蛋追过去,将包袱塞进了车窗。汽车向西驶去,后面扬起一片尘土,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孟雪儿方舒了一口气。
刚才听说戴红袖标的何玉宝是公安的人,孟雪儿想找他问问情况,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她带着狗蛋来到县政府,县政府大门紧闭,他们坐在石阶上等了一会儿,守门的卫兵走过来询问了事由,把他们撵到旁边的石阶上。
过了约摸一顿饭功夫,孟雪峰急匆匆的走了出来,他说他已经给公安那边打了招呼,暂缓审判李震岳,给翠翠留够时间。孟雪峰不安的四处张望,像偷摸干坏事一样怕别人发现,没说几句话又反身回了县政府的院子,留下了孟雪儿母子在清晨空空的街道上不知所措。
人实在是条走虫。仙月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华阳县,她不是没有想过,在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她常常想,一旦沉浸在过去的某些回忆中,精神的痛苦就得到了释缓。在华阳无认识更多的人,当初以那种方式离开,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而如今她却是被他们请回去的,他们遇到了难处,她又怎么撇下不管呢?
沿途的风景没多少变化,车倒是快了不少,仙月靠在车窗上看见山峦和半山腰零零落落的房子向后退去,就像是要回到久违的家乡一样,越接近终点,越是升腾出近乡情更怯的感觉。翠翠已经将所有的经过告诉了她,可仙月还是没想好怎样面对李震岳,当初的不辞而别,还弄丢了桂香,仙月的心情是复杂的,她甚至想过怎样避免和李震岳相见,只要能替他洗脱不白之冤,她甚至愿意背上一个污名,反正她还是要回到那个陌生的城市的,更不能打破李震岳和翠翠饱受磨难的生活。
事情发展超出了仙月的预想,虽然办案人员找她单独取证,但在审理时她又不得不与李震岳见面。李震岳被办案人员带了出来,高大的身材有些佝偻,头发夹杂着花白,他看见翠翠,像焕发出精神一样,眼角堆满微笑。翠翠扭头看了仙月一眼,仙月没能忍住,捂着嘴不停啜泣。李震岳顺着翠翠的目光看过去,先是一愣,眼角的笑意攸瞬不见了,低头沉吟片刻,喏喏地说:“回来了?”仙月没说话,连续点了点头。翠翠接过话:“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翠翠和仙月都不知这句话说给谁听的,就连李震岳自己可能也说不清楚。
案子很快就了结了,仙月向办案人员说,杨可望拐骗了她,她被迫与他一起生活,后来他淹死以后,她一个人怀着娃,实在没法生活下去,是李震岳收留了她娘儿俩。她还说,杨可望死后,程小乙曾欲对她行不轨,幸亏李震岳及时赶到,因而怀恨在心┅┅办案人员打断了她的话,提醒她不得污蔑他人,仙月才打住了话头。仙月找到了程小乙,将想给办案人员说而没有说完的话说给了他。程小乙气得嘴唇发紫,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震岳被无罪释放,听说是他以前的女人救了他,一时间又成了一件新鲜事,在拒马川疯传开来。男人们羡慕不已,女人们则嗤之以鼻,说新社会不兴有小老婆,这下可把李震岳难场住了。
李震岳的确被难场住了,自打仙月来到李家湾,家里始终充斥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气。那天刚踏进院门,仙月便迈开步子走到前面,说:“我来过这里。”李震岳一愣,脱口问:“啥时来过?”“梦里来过。”仙月冲李震岳浅浅一笑,李震岳赶紧收回目光悄悄望向翠翠,谁知翠翠正在看着他,他装着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伯母杜香娥和志学、志文兄弟们听说仙月回来了,撵过来亲热地聊着陈年往事,聊着聊着,杜香娥和仙月都哭了起来,仙月说,桂香丢了那段时间,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是黄沙街的人和事。这句话勾起了翠翠的伤心事,她不禁想起了平安,一个人边和面边垂泪,泪水都滴进了面里。
“那你咋不回来看看?”杜香娥牵着仙月的手问道。
仙月扫了一眼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吸旱烟的李震岳,叹了声气,说:“回来去哪儿呢?”
“哎呀,看你说的,回来还能没有安置你的地方。”杜香娥说:“只怕你只是说说而已,早就把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哪能呢?”仙月说:“这里的事每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翠翠见她们话越聊越没个沿儿,大声咳了两声,才打断了话的势头。
“婶儿,”志文叫了一声,翠翠和仙月同时应了一声,志文毕竟年轻,挠着头,冲翠翠咧着嘴说:“婶儿,我不是叫您,是叫这个小婶儿呢。”说着,用手指着仙月。翠翠没有吭气,仙月笑道:“什么大婶儿小婶儿的?”
“你看起来比翠翠婶儿年轻,就叫你小婶儿。”志文又对翠翠说:“要不叫你小婶儿,叫仙月婶大婶儿,她嫁给我震岳叔要早┅┅”杜香娥“啪”的一巴掌打过去,志文才知道说话说的过了头,志学见气氛有些尴尬,赶紧拉着志文回西院去了。
除了志辉喊娘不会叫错,西院的兄妹几个,还有狗蛋、枣花都不知怎么称呼仙月,当着仙月的面也不知该怎么称呼翠翠。好在,人多的地方,翠翠和仙月同时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往往是翠翠见仙月来了,总会起身离开。
翠翠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但她经不住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心里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毕竟她知道男人的德性,何况李震岳和仙月之间曾有一段过往,因此,平时将李震岳看得很紧,不给他和仙月单独相处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