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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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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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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连载

第三十二章 失恃

清明节的前一天,刮了整天的风,狂风裹挟着尘土乱舞,漫天一片昏黄,沙砾迷得人睁不开眼,不断打落在身上,钻进口鼻。黄昏时分,风渐渐消停了下来,突然,一声惊雷,天上掉落下豆大的黄泥水珠。黄泥水越来越大,终于和暗夜连成了一片。

李震岳像是身体里扎进了几根刺一样,心焦的睡不着觉。他起身站在门口,雨帘在灯光下明明灭灭。老杨头在门房里唱起了梆子戏,这是本地的一种小戏种,平时会唱的人不多,悲悲戚戚的声音在雨声里起起伏伏。

屋子中间有一处漏水,雨水滴在地面上湿了一大片,李震岳大声喊叫了两声何玉宝,没有听到应答的声音,才想起来巧嫚怀孕以后反应很强烈,何玉宝定是在后院照料。李震岳从架板上取下一个酒坛,还剩小半坛酒,他在桌子上一字排开三只碗,将酒全倒了进去,将空坛子放在地上滴雨水的地方,拿起一只碗咕咚咕咚牛饮而尽,坐下来对着两只盛满酒的碗发呆,一阵孤独感从漆黑的暗夜里缓缓袭来。李震岳想起自己好久没有痛饮过了,自从黄掌柜遇害,雪峰离他而去,又气走了胡香江,身边似乎没有一个真正掏心窝子说话的人。徐成良和何留金虽然和他比较亲近,但对他更多的是言听计从,遇上事很难与他们商量出什么结果。

三碗酒下肚,李震岳感觉脑袋有些沉,他靠在炕头听着屋外哗哗的雨声和屋顶雨滴滴进酒坛里有节奏的滴答声,稍稍有些安稳。睡着没多久,几个女人又来来回回在他眼前晃动,一会儿是银珠,一会儿是孟雪儿,一会儿不知是仙月还是翠翠,他竟然分辨不出。这样浑浑噩噩地挨到天蒙蒙亮,似乎雨也小了些,他方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是一个艳阳天,日上三竿,李震岳才醒过来。半坐着燃起一支烟,就听见伯父李德远在院子里和老杨头说话的声音。李德远问李震岳的去向,老杨头说,他打清早起来就没看见,应该是在屋里睡觉,李德远就朝屋里走了过来。

见到李震岳,李德远说:“你娘病了,赶紧回去看看。”

李震岳猛的坐起来,问:“啥病?”

“我也不知道,听说挺重的。”

“谁说的?”

“刚虎子来了,说她二婆病了,他去请先生,出门就不见人了。”不等李德远说完,李震岳早已出了门。

那匹枣红色的马正在槽上吃料,牵它时它不情愿地扭扭头,李震岳从廊下取下马鞭,在马槽上抽了一下,发出很响的声音,几头牲口纷纷跳着往后退。李震岳牵出马,连马鞍都没套,便一跃而上,出了院门。

厦屋是在天快亮时倒塌的,那时的雨稍稍停歇。巧娇睡在东院的西厦屋,和李震岳倒塌的厦屋背对背。她说她听到了一声天摇地动的巨响,接着又沉寂了下去,她从睡眠中惊醒,侧耳听了一阵,除了一些灰土从屋顶簌簌落下,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她又沉沉睡去。当她再次醒来,一眼看见了房顶屋脊部位的几个窟窿,以及山墙上的水迹,才在心里暗叫,不好了屋塌了,连忙喊醒了爹娘。

墙是向外倒的,柯秀英在睡眠中被一根檩子砸中了头部,当她被人从废墟里扒出的时候,早已没了呼吸,枕头上流了一滩血,凝固成稠粥一样。她的面色白亮而安详,王秋艳给她换过了衣服,李敬儒带着震丘、震林几兄弟在院子里搭了个窝棚,作为停灵的地方。

李震岳回到李家湾时,这一切都准备停当,娘就躺在倒塌的厦屋旁的那个窝棚里,就像睡着一样。看到这一切,李震岳呆住了,他扑到了娘的身上,抱着娘冰凉的胳膊,就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声嘶力竭的咆哮,可哪里会得到一丝的回应?

李敬儒拉他不起,说:“娃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让你娘安心上路吧,你这样子,她的灵魂得不到安息的。”李震岳渐渐止住了悲伤,与李敬儒商量后事。李敬儒说:“我这里倒有几副板材,有桐木、楸木和槐木,看你要不要用。桐木和楸木身轻,木质软易腐朽,但隔潮,你娘住在里边不会冷。槐木木质硬些,但易蛀虫,不过用松香里外刷一遍也就无所谓了。”见李震岳不说话,李敬儒又说:“在咱这儿最好的棺材板要要数柏木了,松木板也不错,所谓松柏长青,密封好,也不易腐朽,还带有油脂的香气。要说松木,我倒留了一副,你可以先给你娘用,柏木就不好找了,你老爷老了以后用过,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用柏木板的。”

李震岳突然想起了三观庙里那几颗粗壮的柏树,仅一棵都能做出四、五口棺材来,可现在时间紧,哪里去找柏木来?李敬儒往身边的一块儿石头上敲了敲烟锅,心里一惊,偷偷看了李震岳一眼,李震岳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并没有觉察出敬儒爷的变化。

李敬儒起身拉着李震岳去东院:“咱们屋里说话,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李震岳看看李敬儒,正准备起身,就听到了门外传来孟雪儿和翠翠的哭声。

孟雪儿和翠翠在柯秀英灵前幽幽怨怨的哭了好一阵,引得李震岳又泪涕长流。震丘媳妇儿在一旁拉着孟雪儿和翠翠,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节哀吧,我婶儿看见你们这样伤心也不不忍心。”说着自己抹起了眼泪,孟雪儿和翠翠哭得更凶了。

陆续有人来送纸,可屋子没了,来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李敬儒见状,让李德远将祠堂门打开安顿客人,望着这个和自己同岁的侄子弯着腰蹒跚着走开了,李敬儒发了会呆,拉着李震岳去了东院。

“如今最紧要的是两件事,一是找木匠做棺材,二是找石匠箍墓,这都不是一两天的事,要不然请先生来看了下葬的日子,你咋定啊?”李敬儒说。

“箍墓的事有劳爷帮找几个匠人,棺材板我再想想办法。”李震岳流着泪说:“我娘这辈子苦,到头来连副好棺材都背不上,我心里咋过意得去?”

“棺材都好说,再找人问问,实在不行先用我那副松木板,可箍墓这事儿咋定呢?”

“箍就行了嘛。”

“娃呀,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李敬儒燃起了烟,说道:“你娘是从咱屋走到鸡笼山的,按理说┅┅”

不待李敬儒说完,李震岳蓦地站了起来瞪着他,脸上凶相毕露。说道:“我娘死在李家院里,葬也要葬进李家的坟,我看谁敢拦着?”

李敬儒嗅到了一丝杀气,心里哆嗦了一下,忙拉着李震岳的袖子坐下说:“你先别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鸡笼山那边还有你兄弟姊妹两人,你不得和人家商量商量?”

弟弟孟雪峰不在身边,雪儿一个嫁出去的女,和她有什么好商量的?李震岳又站了起来,不容置疑地说:“不用商量,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李敬儒也站了起来,说:“既然你拿定了主意了,我就找先生选墓基,定下葬的时辰。”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先在这里待会儿,我去和你妹知会一声,别到后面闹出不痛快。”

“我亲自和雪儿说就行了,这事儿哪能劳您去说?”

“还是我说比较好,万一说不拢,还有回旋余地。”李敬儒往外走,把跟在身后的李震岳推进院,说:“你别跟着,先在这儿待会儿,我交待完还有事和你商量。”

不大一会儿,李敬儒回来了,他对李震岳说:“听雪儿说,鸡笼山已经箍好了你娘的墓,连棺材板都是现成的,她对你娘葬在哪儿都没啥意见,只是说要葬李家湾的话,好歹在鸡笼山葬几件你娘的衣裳才好。”

李震岳点了点头,找来虎子,让他再跑一趟黄沙镇,一是找何玉宝买些丧葬用度,并送些钱过来,二是让何留金带人在铁牛川等着,和他一起去鸡笼山背棺材板。交代完毕,自己去了祠堂招呼送纸的来客。

直到天黑棺材板才拉回来,光头木匠带着徒弟叮叮咣咣的开始忙碌了。下葬的日子定于五天后,像这样一切丧葬用品在生前都没有预备的逝者,五天时间还是比较紧张的。

执事由李敬儒担任,一连几天都有人来送纸,再加上各种匠人,里里外外几十号人,全凭仗王秋艳和杜香娥在西院儿的灶上忙活。到了第四日,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临时搭建的棚子到处漏雨,李震岳提出将母亲的灵移到堂屋,却被李德昌夫妇无情地拒绝了。

下了一夜的雨,墓室里灌满了水,李德远让长工老席和王胜拿着盆,一盆一盆往出舀。下葬的时辰到了,眼看雨越下越大,也管不了那么多,在巳时刚过就将棺材埋进了泥泞的墓室。在鸡笼山那边,孟雪儿也在同样的时辰将一个穿着娘衣服的纸人封进了墓室。

由于重孝在身,李震岳不能随便串门,在保安队的院子里急得团团转。队丁们一个个耗子见了猫一样躲的远远的。这天上午他正在马厩前看一匹棕色的小马驹,这是半月前由那匹棕色母马下的崽。小家伙把头伸进母亲肚子下面找奶吃,棕色母马则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儿,连吃草料的动作也变得缓慢而轻盈。

“你不觉得大娘死的有些蹊跷吗?那么多老房子,凭啥就倒了咱的?”不知何时翠翠站到他的身旁。李震岳四处看了看,才反应过来,翠翠是在和自己说话,这是许久以来,翠翠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李震岳心里一阵激动,一时不知所措,吃吃的盯着翠翠。翠翠不由得别过了脸看着它处。

“你是在和我说话?”李震岳轻轻地问。

“除了你就是马了,我还能和谁说话?”翠翠脸上露出红晕,李震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刚说啥?”

“左邻右舍几院的屋子,为啥只倒了咱家的?难道雨只淋咱家的屋子?”

这一次李震岳听得真切,翠翠连续说几句“咱家”,令李震岳心里莫名地感动。翠翠说的事他也想过,他依稀记得有几块大青石,像是厦屋窗下的地基石,后来从敬儒爷东院出来,忙忙碌碌的,再到娘的灵前时,早已不见大青石的踪迹。

听了翠翠的话,李震岳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他拉出马直奔李家湾而去。

李德昌父子三人正在清理李震岳厦屋倒塌的墙土,一块大青石就在墙土堆里,明显移了位置。见了李震岳,李德昌一愣,震林和震田放下手里的活,赶忙打招呼。李震岳在厦屋空荡荡的地基上低头踱了两圈,猛然抬头盯着李德昌,目光像两只箭直射向李德昌的心窝,李德昌连忙挥动手里的撅头敲打着墙头,动作有些慌乱。

李震岳明白了什么,但他还需要找叔祖李敬儒求证。李敬儒沿着梯子往屋顶爬,地上和了一堆的泥,梯子跟前也放了两桶泥,看样子他准备补屋顶的窟窿,听李震岳来了,又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给你娘烧头七纸了?”李敬儒问。

“爷,我问你,我屋的地基被撬过,你可知道?”李震岳并不回答李敬儒的问话,反问起李敬儒来。

“不会吧?你听谁说的?谁闲着没事撬那地基石干啥?”李敬儒明显迟疑了一下,说:“那夜下了整夜的雨,这都是意外。”

“不偏不倚只倒了我的半边屋?恐怕这才是意外吧。”

李敬儒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他宽慰李震岳:“倒了就倒了吧,缓两年重选一座地基,亮亮堂堂盖几间瓦房┅┅”

“砸死了我娘!”李震岳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和叔祖说过话。王秋艳挑起门帘走了出来,柔声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震岳回来了,咋不进屋?”

李震岳冷冷的说:“不了。”又转向了叔祖。

李敬儒面露难色,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都是自家叔侄。”

听了叔祖的话,李震岳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门外响起了马蹄声,往下河湾方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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