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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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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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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连载

第三十九章 幻境

李震岳家里有两个女人的事,让堂弟李震林给揭发了,说李震岳不仅败坏新社会风尚,搞旧社会三妻四妾那一套,还窝藏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这女人虽说以前和李震岳有过短暂的婚姻,但毕竟是地主老财的女儿,又是国民党县长的妹妹,从根子上就是与人民为敌的。

事有凑巧,当李震林带着工作队的人破门而入时,李震岳正和仙月光不溜秋地睡在一起。

那天李震岳和翠翠去上河湾收包谷茬,去的时候阴沉着天,又刮着北风,凉飕飕的,李震岳见天有点像下雨的样子,劝说翠翠改天再去,包谷茬在地里晚一两天收也没啥影响,可翠翠是个要强的人,说别人地里秋后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自家地里却像养懒汉一样,说什么也要把活儿往前赶。仙月说她一起去帮着搭把手,翠翠说仙月是客,哪有让客人下地干活的道理,再说仙月没干过庄稼活,不能让她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

天快黑的时候,眼看着地里的包谷茬快要刨完了,却飘起了蒙蒙细雨,两人紧赶慢赶,将包谷茬挖完挑回院里,浑身却湿了个透。翠翠不停打着喷嚏,像是感冒了,李震岳也喊头疼。翠翠找出两件干净的衣服让李震岳换上,李震岳早早地爬上了炕。以往这段时间,仙月住在自己家里,翠翠都让李震岳挤在老席家,今天她听李震岳喊头疼,想必也是着凉了,又见他爬上了炕,就没去阻拦。

翠翠出门割了把桑树条,剥了里面的二瓤皮,掐了几段带须的葱根,从炕头的席子底下摸出两枚核桃,敲出核桃仁,才发现家里的老姜用完了。她去西院大嫂家借了一块老姜回来,就听见李震岳打起了呼噜声。

坐在灶前的仙月卷缩着身子,不知所措地望着翠翠,没事找事地问:“志辉怎么还没回来?”“在西院大嫂家和老五一起睡下了。”翠翠看了仙月一眼,说:“要是冷的话,你也上炕去。”仙月迟疑了一下,便起身坐上了炕。

翠翠将老姜切成沫,和桑树二瓤皮、葱根和核桃仁一起放进锅里,舀了两瓢水,在灶里打上火烧了起来,不一会儿锅里滋滋的响,一股带有辛味的清香飘了起来。

汤熬好了,翠翠给仙月盛了一碗,又给李震岳盛了一碗,剩下的半碗自己喝了,觉得身上暖和了起来。她摇醒李震岳,叮嘱他趁热喝了,收拾停当,看天不早了,关上门也上了炕。

累了一天,翠翠很快便睡着了,当听到撞门声,翠翠惊醒了。一速手电筒的强光照来,她一眼就看见睡在炕的另一头的李震岳和仙月拼命地往身上拽着被子,顿时,翠翠的心上像扎了一把刀,钻心地疼。

一共进来了三个人,为首的一人使劲儿点往下拉扯着被子,与李震岳和仙月使的力正好相反。被子是盖了多年的被子,许多地方已露出了灰白的棉花,经几个人这么使劲儿的拽着,眼看就要被从中间扯断。

李震岳猛的翻身起来,冲着人群扑了过去,仙月身上的被子被扯开了。经李震岳冷不丁的一撞,前面的一个矮个儿被撞翻在地,手电筒也掉在了地上,他自己一个趔趄,被按倒在了地上。

趁着这个当口,仙月穿上了衣服,坐在炕角哭了起来。工作队的人早有准备,取出麦绳将李震岳捆了个结实,说是要拉他去游行,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看一看他这副德性。李震岳彻底慌了,开始央告起来。

矮个儿拾起手电筒,从地上爬起来,照着像泥鳅一样的李震岳,鼻孔里哼了一声,说:“现在知道害怕了,害怕还干这美事?”

另一个人转身指着仙月说:“衣裳穿的快哟,本来想让全村人都看看你们咋做事呢。”说着便笑了起来。李震林对仙月说:“破鞋,你是自己走呢,还是像他一样被捆了去?”

仙月停下了哭泣,哆哆嗦嗦地爬向炕沿。

就在众人都看向仙月的时候,靠门的李震林脖颈上突然一凉,缓缓地举起了手。不知什么时候,翠翠拿着切面刀站在门口,刀刃抵在了李震林脖子上:“树活张皮,人活张脸,让他穿上衣服,要不然咱就鱼死网破,谁也别竖着出去。”翠翠愤怒的声音略带颤栗。

李震林自打被工作队重用,平日里到处耍威风,没想到却是个软骨头,被翠翠刀抵在脖颈上时,竟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连声说:“嫂子误会了,嫂子误会了。”但这事他做不了主,可怜巴巴的看着其中一个人,那人也被突如其来的场面惊住了,但随机缓过神来,厉声说:“你这什么行为?为虎作伥对抗工作队。”翠翠大声说:“你们这什么行为?旧社会土匪恶霸才会这么干。”“你不要颠倒黑白。”为首的那个人语气缓和下来,说:“姐,你别冲动,这不关你的事,这对狗男女寡廉鲜耻,你应该立场鲜明才是,开批斗会的时候还要请你……”“放你娘的狗屁,半夜三更的闯进我屋里抓了我男人,还说不关我事?”翠翠愤怒地说。

工作队的人被噎得没话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可这,可这不是一回事儿啊!”

为首的人看了其他两人,又看看跪在地上的李震林和被捆着的李震岳,似乎心有不甘,但似乎又担心闹出人命,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震岳像看到了一丝希望,感激地看着翠翠。起身弯腰出了屋,钻进暗影里,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伸手相拦,见翠翠手上的刀明显的晃动了一下,被前面那个矮个儿拦住了。翠翠看也不看李震岳一眼,用命令的口吻对仙月说:“去,给他把绳子松开。”仙月拿起两件衣服也出了屋。

屋里面的空气有些凝固。

穿上衣服的李震岳像换了个人,他从里面闩上了房门,又转身走到翠翠身边,高大的身体堵住了屋门,对着屋里的人说:“今天这事你们不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李震林连忙说:“二哥,今晚的事我们一个字也不会再提。”

另两个人见情势不妙,早就想离开,听李震林这样说,也点了点头。李震岳哼了两声,说:“怎么,我和我婆娘睡觉你们也要管?”

众人惊愕地盯着李震岳,不知他是何意,翠翠也望着李震岳,浑身抖了起来,努力想忍住哭,但是没有忍住,泪水还是涌出了眼窝。李震岳反倒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只手接过翠翠抖动的切面刀,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咱两口子睡觉不丢人。我天亮倒要去政府问问,哪条法不允许和自家女人睡觉?”

矮个儿瞬间明白了,连忙说:“确实是误会了,这事我们不该管。”甩手就给了李震林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人家家里的事,你瞎胡说什么?害得我们工作队差点冤枉了震岳老哥。”

李震林吃了个哑巴亏,捂着被打出了指头印的半边脸,说不出一句话。李震岳恶狠狠地说:“谁他娘敢到处胡说八道,老子一定要让他永远闭上嘴。”说罢,闪开身来,屋里的三个人见相赶紧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屋里复归一片漆黑,只听见翠翠无声地啜泣。李震岳摸索着点亮了油灯,看见翠翠瘫坐在炕脚地,不停地流泪,仙月走过去想扶她起来,没能扶动,李震岳也想拉起她,被她甩开了。

仙月说:“姐,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说着也暗自垂泪。

李震岳结结巴巴地说:“得亏……得亏是你,要不然……今晚上……我都没法活人了。”

翠翠还是一言不吭,良久,她缓缓地从地上起来,打开床头的箱子,收拾自己的衣物。仙月见状,赶忙拉着她的手,哭道:“姐,你不用这样,今天夜里的事都因我而起,我走……”说罢,扭头出了屋,一头扎进了黑夜里。

李震岳看看翠翠,又看看窗外,焦急地跺着脚,叹了声气,说:“有啥事咱回来再说,这大晚上的,别整出啥乱子。”说着冲出了屋门。

外面乌漆麻黑,啥也看不清楚,根本判断不出仙月去了哪里。

李震岳往东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不远处有狗叫声,他想,仙月说不定是往县城方向走了,又折身往西追去。追出两百来米,果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仙月。”李震岳喊了一声。“你来做甚?”是仙月的声音。李震岳紧追几步,拉住仙月的胳膊说:“大晚上的,你这是要去哪里?不嫌一个儿?”仙月并不停下来,带着哭腔说:“让狼吃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多大意思。”“过去的事也掰不回来,就让它过去吧,日子要往前看嘛。”李震岳用力拦住仙月,说:“跟我回去吧。”

“回哪儿去?”

“当然是回家啊!”李震岳连忙说。

“你放开我,那是你家,我没家。”暗夜里,仙月的话果断决绝。李震岳心里猛的一紧,他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那一天,仙月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暗夜里跟着那个叫曲新臻的人匆匆离开黄沙的吧。命里该去的,凭怎么挽留终是无用。李震岳的心渐渐冷却,慢慢地松开了手,听着仙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按理,李震岳应该送仙月到县城的,毕竟几十里路要走,但那一刻,李震岳后来回忆说,有什么攥着他的心,他实在挪不开。不过,李震岳很快就清楚了,攥着他的心的,是翠翠。

油灯还亮着,翠翠并没有在屋里,打好的包袱就放在炕头。李震岳寻思,翠翠该是躲在哪儿生闷气呢?喊了两声没人应。在院子里里外外闹腾了半宿,李震岳早已人困马乏,索性躺在炕上闭目养神。

夜里当人全都睡着的时候,有许多东西却是醒着的,这时,这个世界是属于它们的,它们也在注视着人间的一切。当奶奶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紧张地盯着墙角一人多高处的那个小孔,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过来,这是筑墙时木楔留下的孔,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堵上。与我和奶奶躺的这张炕一墙之隔的两间厦屋,就是那天晚上故事发生的地点。奶奶说,后半夜凄厉的鸟声一直叫个不停,就像在头顶上的屋顶,瘆得人心里发慌。那时,刚过门不久的她裹在爷爷的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可能就像此刻的我一样。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仿佛也听到了那晚的鸟叫声。

翠翠婶是个好人,贤惠的很,见我们这些小辈总是笑盈盈的,那天夜里,鸟都在为她鸣屈,只可惜我们都听不懂。奶奶说这话时,我一直在寻那声鸟叫。

后来,李震岳捶胸蹈足地向人诉说,怪就怪他太笨了,娘已经托梦给他,他也没有解开其中之意。

那天晚上躺下没多久,李震岳就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看见娘走了进来,就坐在他身边的炕沿儿上。娘盯着李震岳,似乎带着气,半晌都没有开口。李震岳很惊奇,他依稀记得娘都死去十多年了,怎么突然又回来了?他心里带着几分兴奋--原来娘没有死,这十多年自己都变老了许多,娘竟然没有一点变化。李震岳喊道:“娘,你回来了?”

“你都快五十的人了,咋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娘说:“你把翠翠的心伤了,还不去把她拉回来!”

“翠翠心宽,过会儿就好了,”李震岳指着炕上另一头的包袱说:“娘,你看翠翠打的包袱还在呢。”

“这回不一样……”娘儿俩正说着话,翠翠进来了,说:“娘,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李震岳嬉笑道:“我说啥来着?翠翠回来了。”

翠翠莞尔一笑,又对柯秀英说:“娘,你在前头等我一会,我跟志辉他大说两句话。”

“你们要去哪儿?”李震岳不解地问。柯秀英看看翠翠,又看看李震岳,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咬了咬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起身出了屋。

李震岳正要挽留娘,却被翠翠拦了下来。翠翠说:“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要随娘去了。”

李震岳说:“刚才那事是我不对……”

“过去的事不说了。”翠翠似乎不想提那件事儿,说:“家里的粮食让我卖了一担,今年过冬有些艰难,前阵我和西院大嫂说了,去她家借上两斗,能赶到明春。实在不行,去平乐家拉些粮回来。上次去省城,雪儿给了我二十块钱,加上自家的,还有卖粮食的钱,我用了一些,还剩七块多钱,你先能还多少还多少,毕竟狗蛋在水库上挣点钱也不容易,娃该娶媳妇儿了,正需要用钱。”

翠翠低着头,扯了扯衣襟,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仙月一个人在省城日子也不好过,如果她愿意,你把她接回来,只要……只要他对志辉好。”说罢,低声自言自语道:“她一定会对志辉好的,不枉我俩好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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