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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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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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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连载

第三十七章 镇反

初冬的太阳发出炽白的光,懒洋洋地照着大地,才下午三四点钟,就摇摇晃晃的落到了蔡子岭后面。李震岳从牛头梁背回一捆柴,码在了院子外的柴垛上,碰见冬宝从学校回来。冬宝上学后叫起了学名,叫做志辉。李震岳告诉志辉,娘做好饭了先吃,还有一捆柴在梁梢上,等背回来了他再吃饭。志辉应了声,便进了院子。李震岳还没走几步,听见志辉在身后喊,说是有个工作队的人在找爹,娘让爹赶紧回家。工作队几个人自己都认识,但接触不多,平时很少来往,这时找自己有什么事?李震岳瞎琢磨着,折身进了院。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黄率之迎出了门。张家媳妇儿本以为工作队的人定是找李震岳麻烦,喂完鸡,坐在台阶上哼起了小调,没成想,两人见面后显得有几分亲切,大失所望的她进了屋,“嘭”的一声关了门。

翠翠做了杂面疙瘩汤,尽管黄率之再三说他已经吃过饭,李震岳还是硬塞一碗饭在他手里。黄率之说,前阵土地工作完成后,他就想来李家湾看看,谁知又布置了镇压反革命的工作,今天才稍稍腾出一点时间。虽然只一面之缘,黄率之竟还记得自己,李震岳心里热乎乎的。

吃完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待翠翠洗涮完毕,黄率之说天黑的早,要早点返回黄沙街。他嘴上这么说,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离开的意思。李震岳立即会意,见他望了自己一眼,想到黄率之这么远跑来不可能就为了见自己一面,便对志辉说:“前几天捡的那只鹿角,你大爷作念了好几次,你和你娘送去他家。”

翠翠从墙上卸下鹿角,带志辉出了门。李震岳吩咐道:“记得一分两半,给东院你老爷送半根。”

娘俩离开后,黄率之看了看李震岳,压低了声音问:“你后来有仙月的信儿没?”

仙月?自打翠翠走进他的生活以后,仙月早已从他的心里消失。以前平乐带志辉玩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桂香。自从平乐出嫁以后,他连桂香也作念得少了。听黄率之提起仙月,许久前的往事涌上心头,李震岳怅然地望着黄率之,似乎不愿再提起往事,又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期待。

黄率之说:“解放前我见过仙月一次,她嫁给了一位富商做姨太太,据说那家的太太比较厉害,她过得并不幸福。”

“富商?”李震岳疑惑的望着黄率之。

“那个曲新臻见仙月的哥哥失了势,对仙月也颇为冷淡,省城解放时,跟着国民党的官员去了台湾。”黄率之说完,骂道:“娘的,越是夸夸其谈的男人,多半是靠不住的。”

“你知道桂香的下落吗?”李震岳问。桂香要是在身边,也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

黄率之看了看李震岳,并没有接他的话茬,接着说:“吴苓怀也去了台湾,我开始不知道仙月为何没有跟着一起走,后来再次见面时才清楚,桂香让曲新臻给弄丢了,仙月留下就是想留个念想,她说她要是留下来,至少和桂香在同一片天地间。”

李震岳神情落寞的抽着烟,处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之中,良久才缓缓自言自语:“人生百态,各有各的命。”

黄率之看天色不早了,说:“眼下这镇反工作就要开始了,对那些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我们要进行坚决镇压,对旧社会为国民党做过事的人,难免矫枉过正,毕竟群众的热情被调动起来以后还是要充分引导,而不是再泼一盆冷水。”他想了想,对李震岳说:“我和耿先生有些交情,来黄沙后又和张惠民先生交往颇多,知道你以前为革命做过事,但毕竟干了十多年的国民党保安队长,可得有个思想准备啊。”

这些话听弟弟孟雪峰说过,但自从赖人凤带人冲击了人民区政府,伤了何梅以后,弟弟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这些话了,不知是因为工作繁忙顾不上,还是因为自己这个旧保安队长的身份,不过李震岳并不介怀,他也不想给弟弟添麻烦。

翠翠和志辉回来的时候,黄率之已经离开了,李震岳一个人在黑暗里呆坐着,翠翠点亮了油灯,一刹那,温柔的灯光里,李震岳迎面看见了翠翠和志辉母子亲切的笑脸。

对原国民党县长黑光柄和警保团长王去圣的公审大会,将镇压反革命工作推向了高潮。在华阳县城东边的河滩,举行了上万人的公审大会,很早就发布了消息,县城周边区乡的乡亲们都被动员参加了公审大会。现场山呼海啸群情激越,当两个反革命头子被五花大绑押出来游行示众的时候,人群沸腾了。黑光柄和王去圣这两个反革命头子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一直低着头佝偻着腰,背后插着一块长长的木牌,上面用毛笔书写的“反革命分子黑光柄”“反革命分子王去圣”几个赭色大字赫然在目。每个人都由一左一右两名战士押解着,身后跟着六名荷枪实弹的战士。

各区乡的群众被安排在固定的区域,游行队伍经过时,总有一些群众似乎没看过瘾,总想跟着游行队伍,很快又混在其他区乡的人群中去了,区乡干部们紧张又忙碌的维持秩序,然而无济于事。

当游行的队伍走上提前搭建好的高台的时候,高音喇叭里也响起了声音,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却开始往台前挤。李震岳终于看清正在用喇叭说话的是弟弟孟雪峰。

孟雪峰说:“今天组织公审大会就是震慑敌人,教育群众。一切与人民为敌的,就要斗争他。也必将受到人民的惩处……”高音喇叭不时传出嗡嗡声,使孟雪峰的话不能完整地传递到现场每个群众的耳朵。

有一些群众也被邀上台揭露黑光柄和王去圣的罪恶行径。揭露黑光柄的人似乎原县政府的官员多一些,多是说他如何指使下属巧立名目盘剥百姓,如何掏空县银行现金和粮库余粮,又如何指使他们与武工队为敌,阻碍解放,如何焚烧档案材料?销毁证据……在其中,李震岳看见了老态初现的刘妈,不知怎的,竟不自觉地想起了仙月和桂香。事后回想起来,李震岳总觉得在那个场合想起仙月和桂香是不合时宜的,是革命觉悟不高的一种表现。

相比之下,王去圣的罪行就具体的多,也更令人发指。某年某月在某处枪杀了多少名无辜群众,某年某月又领着国民党军队在哪儿清剿游击队,烧毁了全村的房屋,抢走了全村的牲口和粮食,当年冬天,一村人冻死了七口,第二年开春,又饿死了十二口。台上的人说的声泪俱下,台下的人群中也不时有人附和,好像对这一切都感同身受。后来,李震岳才知道,那些感同身受的人,都是与王去圣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一个老婆婆蹒跚着走上台,用拐棍敲打着王去圣的头,哭喊着:“造孽啊,造孽啊!”原来,王去圣带人把她儿子拉了丁,后来,趁她家男人下地时,意欲对她未出嫁的女儿行不轨,而她身怀六甲的儿媳正好在家,出面阻拦,王去圣这个畜生竟不顾儿媳有孕在身,将儿媳奸污了,孩子小月后,儿媳悲耻交加含愤而死。她家老头找王去圣理论,竟被王家的狼狗咬死,就连她女儿最终也没能逃脱……老婆婆话没说完便晕倒在地,工作人员赶紧将她搀了下去。这时,人群中突然喊了一声“血债血还”,大家跟着喊了起来,“血债血还!”

喇叭里也响起了声音,“坚决镇压反革命,保卫人民政权,中国共产党万岁!”于是群众又跟着喇叭齐声喊着口号,声音响彻河谷,震天撼地。

“喇叭”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要宣判两名反革命分子的罪行。现场的空气逐渐冷却了下来,只听喇叭里说:“黑光柄和王去圣两人恶贯满盈,罪大恶极,他们是国民党反动派在华阳的代表,是蒋介石的走狗……凡是与人民为敌的,不管他有多凶狠残暴,终将逃脱不了历史和正义的制裁,也不管他上天入地逃得多远,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他绳之以法……”

听人群里有人议论,王去圣是前不久被邻省公安拘捕押解回华阳县的,当时他打扮成一个货郎沿村叫卖,但乡音难改,公安局的人盘查时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们的身边还隐藏有许多反革命分子,不管他们隐藏的多深,只要人民群众檫亮眼睛,勇敢斗争,踊跃检举,定会将他们全部清算……”

最后,当喇叭里传来判处两人死刑,枪决,立即执行时,人群再次沸腾了。在挖肝啖肉的巨大仇恨中,公安战士将早已瘫作一团的两名反革命分子拖向河滩,在清脆的枪声中结束了两人罪恶的生命。这枪声,是华阳人民胜利的爆竹。

是夜,李震岳又做回了二十多年前的老梦:在晨雾弥漫的山林里,他向年轻的暴动者扣动了扳机。又好似自己正在受到追捕,而明明被自己亲手击毙的年轻暴动者,却化身为公安战士,向自己射出致命的一击。李震岳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但他清晰地看见自己蜷缩在炕上的身体,又看到旁边酣睡的翠翠,炕的另一头是发出均匀呼吸的儿子志辉。这一切,像是在俯瞰,瞬间又与化为一团迷雾,就像那片被晨雾弥漫的山林。

据说人死后的魂魄是发不出声音的,李震岳拼命地呼喊,终于,他成功的将自己喊醒。

“做梦了?”翠翠问。李震岳没有搭腔,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清冷的月光从窗棱透了进来,照亮了屋里的一切,一缕头发扑在翠翠的脸上,她明亮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丈夫,显现出无尽的柔情。翠翠伸出手抚摸着李震岳的脸,却摸到了满脸的潮湿。她侧过身子,像一位母亲一样摩挲着抹去孩子额头的汗水,李震岳张开胳膊轻轻地将翠翠拥在胸前。

李震岳被人检举了,说他强占了自己的老婆。检举李震岳的人正是胡香江。

工作队的人上门调查时,翠翠以一个受害者的口吻痛苦的回忆了被国民党军官侵犯的事实,并一口咬定是李震岳给了她活下来的勇气。她说,胡香江不辞而别,离开黄沙镇多年,杳无音信,她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两个孩子,是李震岳暗中帮助才熬了过来。她还说,一个女人遇上那么大的变故,还有什么颜面活人,又是李震岳的包容与不离不弃,维护了她的名声,也就护住了她的命,她是心甘情愿的嫁给李震岳的。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胡香江的检举揭了翠翠的短,翠翠向工作队的哭诉虽没有牵扯到他人,却在孟雪儿听来一样揭开了她心中的伤疤,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胡香江。

自己现在的丈夫为了前任妻子的事情检举了自己的哥哥,又差点亮了自己的丑,这个女人没能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向工作队检举了枕边人。

胡香江当过汉奸这件事很快就得到了核实。胡香江当年在黑鹰潭时和另一伙土匪头目相识,这个头目后来投靠了国民党军,并一路升到了旅长。胡香江离开华阳去了前线,就是到了这位旅长的麾下,不久,他随着旅长投了日本人。抗战胜利的时候,胡香江看情势不妙,又悄悄潜回了华阳,本以为这些事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一次酒后说漏了嘴,让孟雪儿知道了这段秘密。

胡香江被工作队的人带走了,但围绕李震岳的是非并没有结束。任国民党乡长的寇英俊为了争取宽大处理的表现,向工作队揭发了李震岳在县保卫团随高县长平暴动射杀革命者的事实。鉴于弟弟孟雪峰和耿先生的反馈,工作队对李震岳相对比较客气,只是让他将自己解放前的历史交代清楚。不知什么原因,李震岳交上去的材料一次又一次的被要求重新写过——他陈述的事实总是不被通过。悔过成为李震岳每天最为痛苦的工作,痛苦倒不是因为悔过本身,而是一遍遍的以不同的笔调写出同样的事情,对李震岳而言简直是一种煎熬。这也给翠翠和志辉带来无尽的烦恼,特别是志辉,在学校总是被人喊为“小反革命”,他哭闹着不去上学。每天都是在翠翠的逼迫之下才拿起书包。

程小乙从朝鲜战场回来了,他失去了一条手臂,双脚也受了伤,差不多成了一个废人,但他英雄的光环使他受到家乡的礼遇,就连改小年龄做赌徒式的冒险也成为报国心切的一种表现。他胸带大红花,受邀到机关学校作报告,场场听众爆满,热泪盈眶的听众不时发出雷鸣的掌声。

繁锦落尽,日子总归要回归正常。程小乙被安置到了县政府的民政科成为一名干部。他的个人问题难住了组织的领导,年轻的姑娘们虽然敬仰英雄,但是要让她们和年龄相差十多岁且伤病缠身的英雄在一起生活,许多家庭还是打起了退堂鼓,而一些家庭成分不好的姑娘却被程小乙无情地拒绝了。在领导的撮合下,程小乙娶了一位年轻的寡妇,寡妇带着一个两岁半的男孩,在众人的教唆下,男孩儿吃吃的喊程小乙爹,却咬字不真喊成了“蛋”,引得哄堂大笑,程小乙勉为其难的答应着。周强是从旧政府过来的,和程小乙早就相识,开起玩笑更加肆无忌惮。寡妇姓吉,周强喊他小吉。周强说,小吉,你明年可得给小乙再添一个大胖小子,这可关系到革命后继有人的大事,是硬杠杠,硬任务。说罢,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小吉早已羞红了脸,而程小乙的脸却红一阵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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