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岳打算先去找徐成良,再让徐成良帮忙联系其他几个被裘满壮遣散的队丁,然后一起去黄沙街。这几个人都是庄户出身,为人本分实在,只因做事肯卖力气,李震岳在时,就一直留在保卫队。
徐成良家在鸡笼山北面。铁牛山中部向东北方向延伸出了一座山,当地人叫鸡笼山。李震岳先沿着拒马川到双河口,再由双河口向南沿铁牛河走了一段路,折向东爬上铁牛山,沿山脊小道往东走了二里山路,下了北面的坡才能到徐成良家所在的寨子。李震岳对这一带不熟,只知道大体方位,爬上铁牛山往东走的时候,只能边走边问。山脊两边没有住户,人家都分散在山脊两侧的山沟里。
李震岳沿山脊走了一会,遇到了一个分岔口,左侧有一条小路通向北侧的一条山沟。李震岳踅摸差不多快到徐成良的寨子了,便沿着岔道下了沟。不多久,看见三间小瓦房,房顶的烟囱正冒着烟。见有人家,李震岳打算前去问路。没走几步,一阵狗叫传来,很快便看到了这家人的柴门。走到柴门前,听到“吱”的一声,院子里的屋门打开了,走出了一位老妇人,李震岳定睛一看,竟然是娘。上次相认,李震岳只知道娘就住在这鸡笼山里,不想就是这一家。李震岳心想,大过年的,空着手来“看”娘,于礼说不通,正想转身离去,却被认出他来的柯秀英叫住了。
“是震岳吗?来了咋不进屋呢?”柯秀英问道。
“娘,是我,我来拜访一个朋友,不知道您住这里,”李震岳定定地站着,搓了搓手,难为情地说:“不知道您住这里,你看,竟然空着手来。”
“要你带什么?你能来娘就高兴。”说着,柯秀英推开柴门,走了出来,拉起李震岳的胳膊进了院。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二十岁出头。柯秀英对他说:“雪峰,这是你震岳哥。”
年轻人略微迟疑了片刻,随即喊了一声“哥”,便侧身将李震岳让进了屋。
屋里摆设十分简陋,但却很暖和。太阳已升过了对面的山梁,透过门框照进了堂屋。灶下的火哔哔剥剥地响,锅上冒着热气,丝丝缕缕的香气溢满空气。李震岳眼眶一热,突然感觉到,有娘的家才是温馨的家,没娘的家就是几间清冷的屋子而已,他不禁羡慕起眼前的这个叫雪峰的弟弟来。
孟雪峰是柯秀英被卖给鸡笼山孟耿忠后生的第三个孩子,老大孟雪儿嫁给了鸡笼山与山树洼之间的野狐峪,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十月出生的,小名就叫做十月,还没找先生给起大名呢,在过了四岁生日的次年夏天,被野狼叼走了,那时,孟雪峰还不到三岁。孟耿忠是个庄稼人,平时也砍些柴、烧些炭或者捕些野物拿到黄沙街去售卖,换些油盐钱,日子过得虽紧巴,却也踏实,可自打十月被野狼叼走了以后,孟耿忠发疯了似的爬山钻林找野狼“算账”,凭他的满身力气和捕猎经验,刚开始还捕杀了几只野狼,但后来就再也没能捕杀到一只野狼,怪事却一件接一件发生,家里养的鸡呀、猪呀的家畜,动不动就满院子乱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头撵着。还有山里的鹿、狍子、兔子等动物,像受了惊吓似的成群结队地钻进他家院子,乱拉一通屎尿又四散离开,地里的庄稼也成片成片地被刨食。
孟耿忠得了一种怪病,浑身一天一天变得僵硬,整个人开始变得行动不便。柯秀英请了沟口的神算子给孟耿忠瞧病,神算子说孟耿忠魔怔了。神算子说,狼这种畜生是有灵性的,一般不吃人,但凡被狼吃的都是披着人皮的家畜,狼的猎物少了,老天爷怕狼饿着,特意让人生出一些这样的家畜来喂狼。孟耿忠压根儿不信神算子的鬼话,他对野狼的仇恨有增无减,即使身子行动不便,在柯秀英下地的当口,强撑着进了林子,后来从山上滚下去摔死了。等寨子里的人寻到孟耿忠尸首的时候,看到五六只通身雪白的狼蹲在他周围,却没有咬他一口。孟耿忠一死,家里的怪事却又恢复了正常。柯秀英还是担心孟雪峰的安危,就把他托付给沟口庙里的老和尚当成俗家弟子养着。老和尚年轻时在省城的一个大寺院里呆过一段时间,学问很深,见孟雪峰有慧根,就教他识文断字。在老和尚的悉心调教下,孟雪峰学业上不断精进,两年前,经老和尚推荐,孟雪峰去了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求学,过年前刚刚毕业。
孟雪峰不愧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虽然第一次和李震岳见面,但并不拘谨,大大方方地摆着碗筷,招呼李震岳坐下吃饭。李震岳觉得孟雪峰身上有三弟的影子,自然拉近了他俩之间的心理距离。柯秀英从锅里端出来油炸果子、馍馍,还有炖好的鸡、炒萝卜丝,李震岳闻到了一种久违的味道。
聊了一会儿,李震岳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柯秀英说:“人家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哥摊上这种事,自家人自然要比二家旁人强。雪峰,你叫上柱子,陪你哥一起去街上,遇到个棘手事也好照应。”听到娘提起姜柱子,李震岳的脸上一阵燥热,柯秀英假装没有看见,而孟雪峰自然不知其中过节。
孟雪峰看了看娘,又看了看李震岳,见李震岳正在盯着自己,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吃过饭,兄弟二人在娘的注视下,又沿山路往山脊爬了上去。到了山脊,孟雪峰领着李震岳钻进了另一条小路,向野狐峪方向走去。
李震岳一行三人到黄沙街的时候,已过了正午。孙成器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冲门口瞅上一眼,大骂李震岳是个不识抬举的王八蛋。
当看到李震岳出现在大门口,孙成器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一把抓住李震岳的手,使劲地摇了摇,说:“震岳兄弟,总算是把你请回来了。”
一旁的柴尚义说:“是啊,早上起来区长还打发我去过一趟杨涧村,后来又去了李家湾,都没能寻着你。”
李震岳连忙抽出手,毕恭毕敬地作揖,说道:“区长大人召唤,小民因家务事纠缠,未能及时前来,万望区长大人恕罪。”
“哪里哪里,赶紧进屋。”孙成器牵着李震岳的胳膊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问道:“这两位是?”
“在下孟雪峰,鸡笼山人,刚刚从省甲种工业学校结业。”不等李震岳介绍,孟雪峰便向孙成器作了自我介绍,随即又指着姜柱子说:“这位是姜柱子,野狐峪人,我的姐夫。”姜柱子学着孟雪峰的样子打了一揖,动作有些别扭。
孙成器旋即又握住孟雪峰的手,笑道:“原来是本区的青年才俊,久仰久仰。”说着,走进了屋,李震岳等人一起跟了进去。
坐定,佣人沏茶上来,孙成器轻轻押了一口,说:“本来这时候早让大伙儿回家去过年了,谁知年前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里里外外乱糟糟的,只好让大伙儿原地值守。”
“‘赤匪’实在可恶,年关了来这么一出,搅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生。”李震岳说:“非常之时方显非常担当,有区长大人主持全区大局,很快必将恢复秩序,还百姓太平。”尽管从来没有这么酸溜溜的说过话,但是李震岳明显感受得到,这些话还是让孙成器很满意。李震岳记得几年前在县府随高县长办差时,那帮政府官员之间经常这样说话,他那时经常和众多保卫团兄弟模仿一帮官员说话取乐,没想到自己今天竟也打起了这种腔调。
“‘赤匪’着实可恶,保卫队那帮蠢货也着实无能,”柴尚义愤愤地说。
孙成器点点头表示认同,转而笑吟吟地说:“先前听信裘满壮那个狗东西谗言,同意他将你罢黜,没想到全是那狗东西权欲熏心,想一人独霸保卫队。”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李震岳知道孙成器与裘满壮乃一丘之貉,却不知道孙成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便表态。
这时候,门房老孙头急匆匆走了进来,说:“保卫队几个队丁┅┅”
话没说完,孙成器满脸愠色地盯着他说:“没看我和李队长在说事么?”
老孙头斜着看了李震岳一眼,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对,不提了。”孙成器撇了撇手,又看了看孟雪峰和姜柱子,随手拿起茶杯喝起了茶。柴尚义赶紧起身告退,说:“孟先生,我带你去院里走走?”
李震岳会意,连忙说:“雪峰,你和柱子陪柴助理去院里转转。”孟雪峰和姜柱子跟在柴尚义身后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孙成器和李震岳。
孙成器慢吞吞地说:“眼下的保卫队让裘满壮折腾得乌烟瘴气,纯粹是一群乌合之众,我合计来合计去,眼下也只有你能稳得住这个局┅┅”说着,又端起了茶杯,拿眼睛瞥了李震岳一眼。
李震岳心里早已波澜起伏,他强抑内心的激动,连忙立起来,拱手道:“震岳不才,感恩区长大人抬爱。”
孙成器按了按手,说:“你我二人不必拘礼,坐下来说话。”见李震岳坐下,他又接着说:“我在祁县长跟前极力推荐你为咱整编后的保安队队长,刚开始县保安团尤团长还想安插人进来,紧要时刻得亏我想起来你以前曾在北岭一带剿过匪,战绩丰硕,祁县长才勉强答应你官复原职——任副队长。不过,还是我据理力争,说你以前任副队长威望高,裘满壮严重渎职,理应受到惩处,才算说动了祁县长,你和裘满壮正好颠倒过来,你正他副。”
原以为还是回来继续当他的副队长,李震岳听闻自己被任命为保安队长,又站了起来,躬身道:“多谢区长大人栽培,震岳无以为报,惟有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孙成器哈哈大笑,走过来拍拍李震岳的肩膀,按他坐下,说道:“大过年的说些吉利的话,你我兄弟二人应当携手戮力,保黄沙一方百姓太平。”
“震岳愿全力追随区长大人,惟区长大人马首是瞻。”李震岳不假思索地说道。
孙成器和李震岳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自打知晓自己已经被任命为新整编的保安队队长,李震岳早已从心里开始以保安队的“当家人”自居,在和孙成器谈话的过程中,他一直思忖着如何开好保安队这个局。听孙成器说,按照民国政府保安制度改进大纲,各省统一编练保安团,省政府主席兼任保安司令,本省保安处勒令各区县根据实际成立壮丁队以代替原来的保卫团,对外也称作保安团,和地方警察一起维持治安,遏制“赤匪”滋事蔓延,最重大的变化是给原来的保卫团和保卫队光明正大地披上了民国政府合法的外衣。李震岳盘算着,不管是保卫队还是改作保安队,眼下最紧要的是弄到钱,要安抚人心必须要做好死亡壮丁的善后抚恤和受伤人员的慰问,这些需要钱;要笼络人心就要给人一些好处,这些也需要钱;要想从上面补充到枪支弹药,必然有许多关节有待疏通,这些还是需要钱;就连现在的几十号人天天张嘴吃饭更离不开钱,可眼下自己却身无分文。李震岳早就听闻,裘满壮与孙成器关系处僵,主要症结就在于钱。孙成器一直压着保卫队的饷金不给,裘满壮被逼得没有办法,只有纵容队丁胡作非为——队丁同样也是人啊,是人就得张口吃饭,就得养家糊口,还有形形色色的欲望和需求,如今,这个难题同样摆在了李震岳面前。现如今的情势比起以往或许更为严峻,红军在望阳川以东成立了抗捐军,尽管有严酷的保甲连坐制度,可老百姓要是被逼急了,难免不倒向红军那边,局面将更不可控,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想起这些,李震岳不禁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听着孙成器的絮叨,连孙成器的几句问询都没有听到。
孙成器轻咳一声,略作停顿,旋即问道:“李队长愁眉不展,不知所虑者何?”
李震岳正为钱的事发愁,不知该如何向孙成器开口,听孙成器问起,立马答道:“听闻保卫队十多人被‘匪军’所杀,七八人受伤,抚恤逝者、救治伤员均需用钱,区长大人能否在区公所度支一些,以助保安队渡克时艰。”
还没有正式上任就找自己要钱,要是有钱,这个保安队长谁不会当,轮得到你李震岳?孙成器面露愠色,说道:“去年春遭蝗灾,立夏又连续洪涝,粮食本就减产,秋后各地又出现抗捐,连上交县政府的各项税款尚未收齐呢,承蒙县长大人宽宥,限今年夏收后一并收齐,区公所哪能拿得出什么钱啊?”言毕,孙成器在屋内踱着方步。
李震岳急忙站起来,连声说:“请恕在下失言,失言。”
孙成器说:“此乃非常时期,依我看,李队长应该尽快走马上任,以防不测。”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震岳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卑职就任之事,不知区长大人能否亲临保安队?”
“前日县城归来,内人和小女偶感风寒,至今卧床。至于赴任一事,由柴助理携委任状及本区长亲笔信代为前往即可。”两天来,裘满壮不时派人前来区公所找孙成器要钱,有一些队丁声称再不给钱安葬死者,就把死去的十多名队丁的尸体抬来区公所,在区公所设灵堂进行祭拜。孙成器此时对保安队一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哪敢亲自登门?他急着找李震岳上任,就是找个顶雷的,而李震岳虽对此有所觉察,但也无计可施,除非,他不想当这个保安队长。
柴尚义对孙成器的安排极不情愿,但当着李震岳的面却不好推脱,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接过孙成器递过来的亲笔信和委任状,随李震岳走出了区公所,向保安队走去。
路过黄家药铺,柴尚义突然捂着肚子说内急,将手上的一应物件交给了孟雪峰,就匆匆地跑进了药铺。柴尚义是黄征掌柜的内侄,腊月二十八那天,他本来和裘满壮等人在保安队喝酒,喝得五迷六瞪的,黄掌柜派人来找柴尚义,传他祖母病重。柴尚义嚷嚷着自己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能说病就病?硬说传话的人在诅咒自己祖母,拉住就要打,被众人劝开。众人看来传话那人老实巴交的样子,也不像会说谎的人,就催促柴尚义跟着回去了,他前脚刚走,红军就打了进来,正好逃过一命。
李震岳等了一袋烟工夫,不见柴尚义出来,已猜出了八九分,走进去一打问,果不其然,不知柴尚义什么时候早就从后门溜走了。李震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局面比想象中更为恶劣。去还是不去,他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
“不行咱回吧,早上出门到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姜柱子一说话,李震岳也感到肚子饿得慌。早上吃的那些饭,走过十几里路,又挨过几个时辰,早已不知去向。
“不行,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前面纵是龙潭虎穴,咱也要硬着胆子闯一闯。郭子仪年届七十尚敢独闯敌营,劝退几十万回鹘军呢,咱现在面对的,只是区区几十个队丁,更何况大哥还有委任状在手呢。再说了,以前你也在保卫队做过几年的副队长,人望上总有些底子,还有啥可怕的?”孟雪峰一席话,让李震岳感到意外,没想到一个文弱书生,竟有这番胆识,他不禁为自己感到羞赧,同时,也增加了许多信心。李震岳心想,早上出门时一人一枪,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到现在,至少已经拿到了县长的委任状,还有两个帮手,如果连保安队的门都不敢进,还能指望混出个什么名和姓?
主意已定,李震岳对姜柱子说:“咱先别说吃饭的事,办正事要紧。”转而又对孟雪峰说:“收好委任状,咱见机行事。”
保安队笼罩在一片悲痛当中,院内一片萧杀,过道两边铺了一层麦秸秆,摆放着十五具尸体,均以白布覆身,中堂和两边厢房的屋檐下,挂满了黑纱,堂屋就是平时议事的地方,也是裘满壮的住所,门柱上贴着一副白色对联——匪命尚在匪且寄,血仇终需血来洗。中堂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奠”字。
“兄弟们,震岳来看你们了。”李震岳几乎是嚎啕大哭着走进保安队的院子,队丁们听到声音,从两边厢房探出头来,见是李震岳,纷纷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静静地注视着三个人。队丁比以往少了许多,一个个都像秋后的茄子,焉了吧唧的,完全没有往日那种张狂劲儿。
李震岳走进堂屋,又哭了一阵儿,上了香,转过身正好与裘满壮四目相对。裘满壮肿着眼睛,蓬乱着头发,愁容满面,带着哭腔说:“狠,太他妈狠了,一次打死我这么多弟兄。”说着,掩面大哭起来。
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虽然平日也做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但与裘满壮比起来,居然产生了“五十步笑百步”的优越感。尽管心里这么想,李震岳还是表现出极为悲痛的神色,用商量的口吻说:“事已至此,让兄弟们入土为安吧。”
“入土为安?血仇未报,区公所也没有给一个说法,怎么为安?”裘满壮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问道:“你该不会是孙成器派来的说客吧?”
“哪里话?一朝进保卫队的门,终生是保卫队的人。”李震岳连忙说:“我真为兄弟们惋惜啊,一个个年纪轻轻却命丧黄泉┅┅”李震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掩面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周围几个队丁也跟着哭了起来。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天色不早了,李震岳起身告辞,带着孟雪峰和姜柱子离开了保安队。今天的形势孟雪峰看得真切,要收拾好这个摊子,非得和裘满壮针尖对麦芒地碰撞一次不可。他正欲开口,听到身后有人喊李队长,三人当即停了下来,回过身来,看见保安队的老杨头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杨伯,有何事指教?”李震岳问道。
“李队长,你行行好,给裘队长说一声,放我回去吧。”老杨头哀求道:“这半年没关饷了,心狠手辣的,还能出去自己弄点,像我这样半老不老的,咱自己也上有老下有小,有些事实在是做不出来,活该一家子受饥挨饿。”老杨头说着说着,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接着说:“家里都快要当裤子了,可这一身破烂人家顶荒铺也不要呀。”
“杨伯,再熬熬,眼前这困难总会过去的。”李震岳宽慰道。
“你离开保卫队的时候,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关饷了,这你也是知道的,可那时勉强过得去。自打你离开以后,保卫队所剩的几个钱,让那几个偷偷吃喝嫖赌糟践个精光,区公所也给不出大洋来,裘队长就带着人四处‘剿匪’。说是‘剿匪’,实际上和抢差不多,比土匪还坏,土匪有时只捡有钱人家下手,这伙人简直就是剃头刀子,难怪人家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不是我说风凉话,人在做,天在看,这伙人造的孽,这次终于招来了灾祸,也是报应啊。”老杨头抹了抹鼻子,接着说:“出了这事后,人家红军撂出话来,要是再做伤天害理欺压良善的事,回头要论罪处罚,一个也逃不掉。人都被吓怯了,裘满壮见势,要求所有人不许回家过年,怕人回家再也不归队,把大家强行留在了这里。”
“就没有回家过年的?”孟雪峰问。
“我听好几个人暗地里撺掇着要走,可都怕裘满壮打击报复,只好呆在保卫队,混呗,混一天是一天。”老杨头说。
李震岳想了片刻,说:“这样吧,杨伯你先回去,今儿天不早了,我明天就去找裘队长说情。”老杨头千恩万谢地走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三人一时都没了主意。姜柱子说:“饿了一天,不如先去我家让雪儿弄些吃的,填饱肚子再说。”没有其它好的办法,李震岳和孟雪峰点了点头。朝着铁牛川方向走去。
刚走出二里多地,李震岳突然一拍大腿,好像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就这么办,走,去山树洼。”说罢,扭头便往回走。
黄沙街往北一里多地,右边有一条路通往铁牛山,沿着这条路一直翻过山就是山树洼村。他们已经走过了那条岔路,又要折回去。孟雪峰和姜柱子知道李震岳定是有了办法,就跟了上来。
年前去找银珠的时候,发现丈人丈母神色不对劲,当时没有见到银珠的面倒也罢了,说好的等银珠从她姐家回来,就送回李家湾,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这个赵得水在日什么鬼?那时咱被褫职,志气短没好深究,如今不一样了,倒要好好与他说道说道。再说了,如今咱要干正事,到丈人家借点钱并不为过吧?只要有了钱,敢说不过俩月,我李震岳定能将保安队牢牢攥在手上。想着想着,李震岳不觉得加快了脚步。
走进村口,老远就看见几个男娃手里捏着香,在丈人家门前捡拾零星未燃放的鞭炮,时而发出“啪∽啪∽”的响声,在对面的山岩间回荡。看见来了陌生人,小娃们赶紧跑开了。他们踩过地上厚厚的一层红色炮花,一股硝烟味充斥着鼻腔。走进院里,老丈人赵得水正坐在堂屋桌前吸旱烟,水烟锅发出呼隆呼隆的声音。赵得水眯着眼,突然看见李震岳带着两个人出现在面前,慌忙站了起来,差点将身后的椅子掀翻,嘴里念叨着:“来┅来了?”
李震岳没有搭腔,厉声问:“银珠呢?还将家当不当家?”
这时,卧室的门帘挑了起来,宝玉妈从里间走了出来,听见李震岳正在问银珠的去向,一下子也慌了神,连忙说:“年前,银珠从她姐家回来,我正准备打发宝玉给你送回去呢,不想她姐家胡海的媳妇早产,胡海他婆还瘫在炕上,没个人照顾也不行,金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打发胡海第二天又把他姨接了过去。”
“我就说嘛,过年也不知道回家,原来是给她姐家过日子去了。”李震岳忿忿地说。
赵得水和宝玉妈一面打圆场,一面吩咐宝玉媳妇生火做饭。他们家刚吃过晚饭,宝玉媳妇正在刷碗,不时传来碗碟的碰撞声。李震岳知道宝玉媳妇不愿意做饭给他们吃,才故意闹出这么大响动,而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蹭饭吃,于是冷冷地说:“今天空手过来,我可不想吃白饭遭人嫌。”他把大手一挥,说:“走,去金珠家,就是连绑带捆也要把银珠给我弄回家去。我就不信,还反了她?”说着,在桌子上捣了一拳,恶狠狠地白了赵得水两口子一眼,站起来就往外走,孟雪峰和姜柱子疑惑地看着李震岳,也跟着起了身。
宝玉妈陪着笑拦住李震岳,说:“到家来了哪能不喝口水,再说,去金珠家这一二十里山路不好走,还是歇一歇,明天找人捎信过去。”说罢,又冲赵得水眨眨眼:“他大,傻愣着干啥?大冷天的你爷儿几个喝些酒暖暖身子,我去灶火看看。”宝玉妈嘟嘟囔囔地骂着宝玉媳妇好吃懒做,踮着小脚出去了。赵得水赶紧接过话头,说:“是,喝几盅,暖暖身子。”
李震岳见戏演的差不多了,从孟雪峰手中取过委任状,展在赵得水面前,说:“你女婿我不仅官复原职,还升了一级,现在是黄沙区保安队队长。”
赵得水拿起面前的委任状仔细地瞧了一阵,惊得张大了嘴,问:“哪裘队长他┅┅”
李震岳说:“说他干啥?”
孟雪峰说:“他现在成了副队长,还不都得听我哥的。”
赵得水被烟呛得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唯唯诺诺地说:“是,是,都得听震岳的。”
李震岳说:“不过呢,我这个保安队长遇到一些难场,就是要解决保安队兄弟们的吃饭问题。我知道你这些年有些积蓄,就挪出五百大洋借我一用,今年夏收后连本带利还给你。”
赵得水这才明白,李震岳打着接银珠的幌子,绕这么一大圈,原来是找自己借钱,还狮子大开口,居然要五百大洋,这简直比割肉还疼。但是一点不给,恐怕很难将人打发走,更何况┅┅他想了想,立马哭丧着脸说:“震岳啊,你是不知道,去年腊月初五那晚,不知哪里来的一伙儿土匪,把家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宝玉他爷手里攒下的银裸子,都被那帮土匪给搜腾光了,要不是金珠给我接济了两袋面,这年我都┅┅我都过不下去了”。说着,竟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家的家底外人不知,我能不知?当年要不是我在保卫队当差,我能高攀得上你们家银珠?即便如此,你们可曾真正瞧得起我?”李震岳露出一股凶相,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别说是赵得水了,就连一旁的孟雪峰和姜柱子都感觉有些害怕。
“好我的姑爷哩,话不敢这么说,我啥时把你瞧不起?和人说起来,我哪一次没有不夸过你的?”赵得水似乎感到很委屈,头扭到一边,不停地吸烟,空气顿时沉寂了下来。
姜柱子说:“叔,是这,震岳哥是你姑爷,也不是外人,这时候求到你门上了,你就扶他一把,如果你都不帮他,还能指望上谁,你说是不是?”
赵得水这才转过脸来,说:“我难,我也知道你更难,五百大洋我见都没有见过,就是把这院子房全都搂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哪里去找?”顿了顿,赵得水接着说:“这样吧,前几天收租子刚收上来些钱,充其量能凑五十大洋,本来打算开春再买两头牛,你要是急用,就先拿去吧。”言毕,大声冲厦屋喊道:“宝玉娘,你把收租子的五十大洋给震岳取出来┅┅”
“赵得水,你的钱宁愿给土匪来抢,也不愿拿给我,对吧?”不等赵得水话音落下,李震岳忽地站了起来,冲他吼道:“既然这样,你就留给土匪吧。”
赵得水一个哆嗦,从椅子上跌落到了地上,惊恐地望着李震岳。
宝玉娘从屋外走了进来,拦住李震岳,说:“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传出去给人笑话。”
宝玉也跟了进来,对他爹说:“大,家里的闲钱先拿给姐夫用吧,姐夫现在干的是大事,正是用钱的时候,连咱都不帮一把还能指望上谁?钱留在家里也不下崽,还整天提心吊胆的。”
“孽障,快给我住嘴。”赵得水将水烟壶砸向了宝玉,没有砸中,砸在了门框上,又掉在地上,发出“哐啷”的声音,一口气没提上来,连声大咳,憋得满脸乌青。
宝玉娘走过去,抚着赵得水的背,连忙说:“怄啥气嘛,气坏了身子骨还不是自己遭罪?”
“死了就清闲了,免得这样活受罪。”赵得水气呼呼地说。
宝玉娘不再理会丈夫,抬头对李震岳说:“你干大事,家里理应帮衬,可这阵别说五百大洋,恐怕连这一半也拿不出呐。自打那天遭了匪,他婆又急火攻心撒了手,办丧事也是东挪西凑的。”说着,撩起护襟擦起了眼泪,接着说:“你的难处家里能体谅,我们砸锅卖铁给你凑上两百,家里的难处你也想一想,好不好?”
宝玉娘央求似的看着姜柱子和孟雪峰。李震岳微微地点了下头。孟雪峰心里嘀咕,这样明目张胆地敲诈自己的丈人,在这方圆几十里都觉得新鲜。他心里盘算过了,两百块大洋也不少了,勉强能应付过去,可以度过眼前这个坎儿。于是,说道:“大哥,眼下这情势,看样子确实也凑不出五百块大洋,既然伯母说二百块就二百块吧?”李震岳点点头,还没张口说话,宝玉娘又说:“这两百块钱一时半会儿也难凑齐,破五前让宝玉给你送去。”
“破五?不行,明早太阳出来前必须见到钱,否则嫑怪我不讲情面。”李震岳坐回椅子上,说:“雪峰,柱子,今晚歇下了。”说罢,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抽起烟。赵得水蹲在椅子旁,一声又一声地叹着粗气。
宝玉媳妇端上来一瓦盆热气腾腾的臊子面,三只摞在一起的大陶碗还没有摊开,李震岳和姜柱子就自顾自地拎着碗,捞满了面,滋滋溜溜地狼吞虎咽。孟雪峰看了看二人的吃相,又看了看其他人,露出难为情的神色。
李震岳住下来不走的原因,除了给赵家施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难以启齿——他实在不愿意当着孟雪峰和姜柱子的面见到孟雪儿。
三个人挤在东边厦屋的炕上,姜柱子头挨着枕头就呼呼大睡,李震岳尽管也觉着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这间屋子,他先前陪银珠熬娘家的时候曾经住过,如今物是人非,他还用这种方式逼迫丈人一家,想着想着,不禁感到面红耳赤,好在黑夜掩盖了一切。
孟雪峰同样没有睡着,他时而侧耳细听,时而自言自语。一天下来,李震岳发现他这个弟弟不简单,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力量。
“哥,还没睡吧?”孟雪峰轻声问。
“嗯。”
“你有没有想好,这两百块钱咋用?”孟雪峰接着问。
“咋用?有钱还怕花不出去?”其实,李震岳早已想好,只不过,他有意进一步观察这个弟弟。
“理是这么个理。可话不能这么说。”孟雪峰说:“手头宽裕,你咋花都行,如今要办的事多,这点钱就显得捉襟见肘。有道是,好刚用在刀刃上。这点钱必须要花到紧要处。”
“那依你看应该怎么用?”李震岳问。
“当前,你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保安队人心不稳,还有,裘满壮必然会明里暗里和你作对,给你下套使绊。”孟雪峰没有正面回答李震岳的话。
“这些我都知道,你就直说吧,该怎样应对?”李震岳继续问。
“眼下最重要的是笼络人心,组建自己的班底。”孟雪峰说:“当务之急是抚恤逝者安抚伤员,接下来就要安插自己信任的人进保安队。”
见李震岳不说话,孟雪峰继续说:“我给你算一笔账,每个被打死的队丁丧葬和抚恤按十块大洋,这就得一百五十块大洋,重伤员按五块大洋,轻伤员按三块大洋,这就得二十多块大洋,还不算欠人家黄掌柜的诊费。另外,你去赴任,区公所还必须要有人给你站台,否则名不正言不顺。这样的话,区公所那里也少不了打点。”
李震岳没想到,孟雪峰虽年纪轻轻,考虑问题却面面俱到,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可这些钱用完之后呢?区公所那边指定是指望不上,你总不能重蹈裘满壮的覆辙吧?纵兵扰民那可是饮鸩止渴,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孟雪峰这些话李震岳还没想过,他只想如何平稳掌舵保安队,往后的事确实没想这么远。听孟雪峰这样一问,一种无边无际的烦恼缓缓袭来,就像这漫漫黑夜一样,让他感到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虽然李震岳不做声,但孟雪峰知道他没有睡着,便轻声问:“哥,你知道共产党吗?”
共产党?李震岳心里微微一颤。前几年跟着高县长,省政府定期发往华阳的政情咨文里经常提到共产党,不过均称为“共匪”或“共党分子”,也经常通报某某地区抓捕或处决多少名“共党分子”,在李震岳印象中,“共党分子”差不多与十恶不赦的“土匪”划等号。这几年到黄沙区保卫队,听到关于共产党的消息少了,直到最近,据说年前腊月二十八那天袭击黄沙区保卫队的,就是共产党的部队。李震岳还听说,国民党省党部新近给华阳县派来一位专员,建立了国民党华阳县党务指导处。据说这位新专员一上任,就对县政府横加干涉,指责祁县长纵容共党在华阳搞农运,这让祁县长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孟雪峰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便静静地躺着装睡,假装没听着。
孟雪峰突然轻轻地溜下炕,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趴在窗棱上往外看。不一会儿,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先是赵得水咳嗽的声音,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李震岳也溜下炕,站在孟雪峰旁边,脸贴着窗向外面窥视。只见赵得水在堂屋檐下滴水石两尺左右来回踱了一圈,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拿手指了指地面,宝玉则拿着一把铁锹在地上刨了起来,地上冻得梆硬,宝玉看起来很是吃力。一边刨,爷俩一边紧张地往厦屋这边张望。一顿饭工夫,那地上挖出半人深的坑,宝玉娘从屋里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一个筐,宝玉从坑里往外递着东西,他娘小心翼翼地放进筐里,清脆的声音传来,李震岳知道两百块大洋有着落了。
躺回炕上,李震岳又后悔起来,如果不松口的话,看样子五百块大洋还是能拿得出的。走了一天的路,李震岳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中,李震岳看见银珠哭哭泣泣地对他说:“李震岳,你真能耐啊,居然抢到这里来了,你走,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说罢,捂着嘴巴走开了。“银珠∽银珠∽”李震岳喊着银珠的名字正准备追出去,却听见背后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转身看时,发现是仙月,他走过去拉起仙月的手,再回头,银珠早已不知去向。
第二天一早,李震岳是被孟雪峰喊醒的,孟雪峰说,天麻麻亮就听到宝玉娘的哭声。李震岳侧耳细听,果然听到岳母哀哀怨怨的哭声,宝玉和媳妇也在屋里劝着什么,似乎是和钱有关。李震岳想,既然事情是因自己而起的,这时候不能拍屁股走人,于是匆匆穿上衣服,向丈人丈母住的堂屋走去。临出门时,孟雪峰淡淡地说:“昨晚上你一直在喊‘银珠’。”李震岳没有搭腔。
赵得水半躺在炕上,背后垫着一床被子,抽搐着半边脸,嘴角挂着涎水,宝玉娘不停地在旁边擦拭——他中风了。看见李震岳,赵得水缓缓地抬起一只僵硬的胳膊,顶着大舌头,说:“写┅┅写┅┅借条┅┅”李震岳知道丈人舍不得他那二百块大洋,当即寻来纸笔,写欠条一张:
今李震岳借丈人赵得水大洋贰佰圆整,借期一年,本息共计贰佰壹拾元。无以为凭,立字为据。
民国二十四年正月初二
写完,将借条交于岳母,提起炕头的一盒大洋,头也不回地循门而去,身后传来赵得水断断续续的哀嚎——狼∽
李震岳吩咐姜柱子跑一趟鸡笼山找徐成良,并要徐成良联络被裘满壮遣散的姚金山、孙富田等人,务必于巳正前到黄家药铺会面,自己则带着孟雪峰先行一步。
正月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拜父母的日子,也是生意店铺拜财神的日子,与大年初一相比,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除了急症以外,正月里有不请先生不抓药的风俗,每年正月黄家药铺的生意都不咋好,铺门紧关。李震岳和孟雪峰绕道药铺后院,从小门进去。黄掌柜正在炉前炮药,一股草药味让人神清气爽,李震岳忍不住狠狠地吸了两口气。黄掌柜看见二人,连忙让座沏茶,李震岳并不推辞,孟雪峰稍作谦让也坐了下来。
不等李震岳介绍,黄掌柜就问孟雪峰:“雪峰年前回来的?”
“年前回来的。”
“结业了?”
“结了。”
两人你问我答,像唱对台戏。
“原来你们认识?”李震岳好奇地问。
“何尝认识,我们还是老熟人呢!”黄掌柜笑着回答。
三人聊了一阵,李震岳称有事要办,从盒子里点出二十块大洋揣进怀里,又把盒子推到了孟雪峰旁边,向黄掌柜拱拱手,说:“去去就来。”又从来时的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