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镇的胡镇长还是将状纸递到了祁县长那里,大意是说黄沙镇纵容王顺发一伙土匪跨境到柳木镇杀人放火,弄得民不聊生云云。县政府来了公文,要求黄沙镇妥善处理这伙儿土匪。一同发来的还有一份公文,公文上说,今夏的雨水足,摧毁了出山的路,今冬轮到黄沙镇出徭役了,征调一百五十名男丁,此外,县城城墙上次被攻破后,有部分损毁,也要从黄沙镇征调五十名石匠前往参与修葺。
遇到徭役的事,镇公所一般先要摊派给各联保,再由各联保逐级分派给各保各甲。这倒不难,难就难在每次征调徭役,都需要壮丁们自备干粮,而每次通知的徭役期限总会一拖再拖,回不了家的人经常遇到断炊的事,让壮丁们怨声载道。
孙成器赶紧给祁县长写信,解释说八月就听说又有一股赤匪在柳木镇以东活动,杀人放火的事该不会是赤匪干的?反正他们黄沙镇好久没听说过闹匪的事儿。信发出以后,孙成器立即召集三个联保的联保主任开会,分派徭役任务,李震岳也被叫来开会。由于十八岁以上正常男子服徭役是常事,任务并不难完成。保长经常利用这种事给自己立威,因此一听孙成器言明事项分派完任务,一个个都热烈地讨论着。第二联保的艾菊人说,他的一个内侄在外跑生意,上个月回来到处跟人说中国要和日本人打仗,外面成立了许多抗日组织,要是真打起来,各联保又要忙活了。
赖人凤说:“有啥忙活的,到时候看谁不顺眼,将宪兵往门上一领,让宪兵自己去抓人就行了。”说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孙成器不屑的说:“抗日抗日,这些人只知道耍嘴上功夫,要是能拿唾沫星子抗日,四万万中国人早就把日本人赶跑了。”
夏林附和说:“镇长大人真知灼见,那‘赤匪’还自称 ‘北上抗日先遣队’呢,既然是先遣队钻陕北那山窝窝做啥?早就去和日本人干仗去了。”
孙成器赞许地看着夏林,说:“夏主任没出过山外吧,还是个明白人。”
夏林听到孙成器夸自己,不禁得意起来。他的一个堂弟上半年去潼关贩卖粗盐,认识了一个东北军的军官,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就是从东北军军官嘴里说出来的,当着孙成器的面,他当然不会将这些说出来,只是说:“要说明白人,哪儿能跟咱镇长大人比,此后还要跟着孙镇长唯镇长马首是瞻。”
以前听黄征和孟雪峰说起过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恩恩怨怨,其中的是非曲直暂且抛开不说,就从大敌当前,国民党对共产党赶尽杀绝的态势,令李震岳十分不齿,刚才又听夏林说起抗日先遣队的事,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大约半个月前,县保安团的王明英曾悄悄来找过李震岳,说他联络了中二区保安队几个人,还有县保安团的几个人,计划成立抗日先遣队,想邀请李震岳也参加,并当他们的队长。这个王明英也是拒马川人,上过几年私塾,但出身贫寒,后来在华阳县城的一家染坊当学徒。那时候,李震岳正在县保安团当兵,一次李震岳去染坊印一些料子,看见染坊的何掌柜正在拿鞭子抽一名学徒。打问得知,这名学徒身单力薄,将印染的脏水溅的满院子都是,不巧被从外面喝酒回来的何掌柜踩个正着,滑倒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吃屎”。何掌柜一怒之下便拿鞭子抽起来,可怜身上道道血印的破衣裳也多了几个洞,李震岳动了恻隐之心,便拦下了何掌柜。再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学徒竟是自己的老乡,偶尔喊去保安团玩,人又勤快,一来二去,和保安团的丁都熟络起来。这个小学徒就是王明英。前年,听说王明英进了县保安团当兵,不到一年功夫,竟当上了班长。
看了信以后,李震岳并没有回信,日本人离华阳县十万八千里呢,当什么抗日先遣队。想到这里,李震岳说道:“管他娘的打仗不打仗,又打不到咱这儿,只要那些军阀自己不闹腾,咱华阳终究是安稳的。”
谁知李震岳这句话将话头递给了孙成器,孙成器瞄了李震岳一眼,说:“这华阳县安不安稳,可要看尤团长的保安团给不给劲儿。”
李震岳听出孙成器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难堪,气不打一处来,回道:“人家尤团长,白花花的饷银像流水一样,自然能够招兵买马,保境安民。”
听了李震岳的话,孙成器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说:“李队长,你保安队净养一群闲汉,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几个联保主任见孙成器和李震岳杠上了,也都不再说话。李震岳忍受孙成器许久,如今听孙成器这样说,他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说:“是,这群闲汉打掉了黑鹰潭,这群闲汉四处帮镇公所催税催租,就算是条狗,主人都知道给喂食,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说,镇公所给保安队投了多少钱?保安队能撑这么久,也是个奇迹。”李震岳越说声音越大气,气得孙成器剧烈的咳嗽,几个联保主任连忙从中斡旋才算平复。
和孙成器撕破脸皮没几天,让心情忐忑的李震岳感到意外的是,县政府一张纸竟将孙成器给免了,新镇长却没有任命。一时间各种传闻不断,都说李震岳神通广大,竟扳倒了孙镇长,下任镇长非李震岳莫属。街上的商贾掌柜和几个联保主任,以及豪绅纷纷向李震岳贺喜。李震岳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天傍晚,程小乙突然出现在了黄沙街,在保安队外踅摸了许久,得知李震岳外出未归,方小心翼翼地走进保安队,溜进仙月的房间。仙月正在铺炕,见到程小乙先是一愣,随即大声质问:“你来干啥?”
程小乙回头看了看窗外,走近两步神秘地问:“你是不是有一个哥哥?”
“你怎么知道?”仙月警惕地问。
“你哥哥是不是叫吴苓槐,庚戌年生人,属狗?”程小乙没有正面回答仙月的问题,而是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仙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地问:“你认识他,他在哪儿?你们把他怎么了?”
程小乙兴奋地说:“我该向你道喜,你哥哥来咱华阳县当县长了。”
仙月的心突突地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激动地拉住程小乙的胳膊,仿佛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他的亲哥哥,急忙问道:“哥,你没有搞错吧?”
“没搞错,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搞错呢?”
仙月几乎要跳了起来,这一幕正好被李震岳撞见。李震岳正欲发怒,仙月欢笑着迎上去,说道:“我哥,我哥来华阳县了,还当了县长。”
李震岳疑惑地盯着程小乙,程小乙连忙说:“大哥,是真的。吴县长五天前到位的,这几天一直在拜访县城的头脸人物。今天到保安团,第一眼我就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和尤团长聊天,腔调和嫂子有几分像,我便注意了一些,直到他说他是鄂东北人,先前在省府做事,我猛然就想起了仙月嫂子。后来,他说尤团长对华阳风物人情比较熟悉,问他认不认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从鄂东北来的叫仙月的姑娘,我终于敢确认吴县长就是嫂子的哥哥。”
“尤团长怎么说?”仙月急切地问。
“尤团坐哪认识你呀?”程小乙话一出口,仙月的脸刷地红了。
“那你跟他说了?”李震岳问。
“当官的说话哪能轮得上我插嘴?”程小乙说:“这不瞅了个空,紧赶慢赶过来报个信儿。”
李震岳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程小乙见状,说:“大哥,时间不早了,我要赶回去了。”临出门他又转过身来说:“大哥,你和嫂子还是早点儿去拜见一下吴县长,也是认亲。”
仙月期待地望着李震岳,李震岳表情凝重,一言不发,良久,他才缓缓地说:“也罢,尽早去拜会拜会我的大舅哥。”
仙月从炕头的木箱里拿出包袱,将几件衣服来来回回在身上比划,让李震岳看哪一件合身。李震岳不耐烦地说:“见自己的亲哥有啥好臭美的?”仙月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道:“我又不像你,天天可以和亲妹子腻歪,我和我哥有五六年都没有见面了。”随即她用责备的语气说:“跟了你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李震岳也憋起了气,但却无言以对。
天还没亮,仙月便早早地下了炕,穿戴整齐,一直盯着窗子发呆,巴不得将太阳从山后拽出来。她几乎整宿未眠,过会儿起身看看窗外,夜正深,她又躺下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在黑暗里一会儿偷偷的哭,一会儿又偷笑,吵得李震岳也没睡踏实,这会儿他才沉沉地睡去,不停地打着呼噜。炕的另一头传来桂香均匀的呼吸声,让仙月不仅愁怅起来。这么些年,哥哥成家了没有?没有自己的小孩?哥哥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会是什么感受?会不会嫌弃她?想着想着,泪水再次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太阳已在对面屋顶上着了一层橘红色,李震岳还在呼呼大睡,仙月催了好几次,他似乎都没有醒过来。仙月已经给桂香梳洗过,见状,索性自己去找胡香江,让胡香江套驾马车陪自己去趟县城。翠翠给胡香江使了个眼色,胡香江便出了门。翠翠说:“大冷天这么早出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桂香想,娃要是吃风着凉了咋办?再说了,大哥一向做事很稳妥的,这事他心里肯定有数呢。”仙月依旧闷闷不乐,翠翠从灶底取了一个烤得焦黄、香气四溢的馍馍递给她,平安平乐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定定地盯着仙玉的手,仙月随手又递给了平安,兄妹俩在被窝里抢了起来,翠翠笑骂道:“给你婶婶的,又让你们拿去了,一天就知道吃嘴。”这时候,胡香江一身寒气地从屋外走了进来,搓了搓手,说:“马车的套绳,前天被粮油店掌柜借了去,至今未还,我过去时他已套着牛车到乡下拉粮去了,已经走了半个时辰,说正午前就能回来。”
仙月闻言,眼眶又红了起来,翠翠笑道:“好事多磨,等晌午天暖和了,去县城也不迟。再说,你哥来咱华阳当县长,不是一天半晌就要走,不待个三五年,你难道怕他跑了不成?”
仙月转忧为喜,说:“翠翠姐说话总能让人听了舒坦。”
吃过早饭,刚撂下饭碗,李震岳听到老杨头在院子里面喊,吴县长来黄沙街了。
李震岳冲出门去,前院已经围满了人,仙月也拉着桂香追了上来。众人见是李震岳走过来,让出一条道。人群中央一个带着金丝眼镜,身穿灰色呢大衣的青年人,手拿一顶礼帽向众人致意。青年人气质儒雅,看了李震岳一眼,随机将目光落在身后的仙月身上。“哥,”仙月走近前去,还没说话先哽咽了起来。
“真是月儿啊,”吴县长亲切地搂着妹妹的肩膀,兴奋的说:“终于找着你了。”他又低头看见仙月身旁的桂香,刚才还兴奋的神情转而双眉紧蹙。桂香看见陌生人,躲到了仙月的身后。仙月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李震岳说:“她爹,快来见过我哥。”
李震岳连忙拱手道:“卑职李震岳拜见县长大人。”
吴县长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震岳,似乎要把他五脏六腑看个透。他摆了摆手并没有言语。不知怎的,一向趾高气扬的李震岳忽然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心怦怦直跳。
胡香江扯了扯李震岳的袖子,低声耳语:“快请吴县长进屋叙话。”
李震岳如梦初醒,赶紧请吴县长进屋,然后对众人说:“都散了吧。”众人散去,李震岳才看清吴苓怀带了两个随从前来,一个背头长衫的精壮汉子,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后生。
吴苓怀对仙月嘘寒问暖,仙月对哥哥似乎也有说不完的话,她一阵哭一阵笑,一阵哭中带笑,一阵又笑中带哭,这几年的委屈似乎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泄方快。桂香不知娘怎会如此,又见围着几个陌生人,哇哇大哭起来。仙月看了李震岳一眼,李震岳走上去抱起桂香,说是要去找平乐姐姐玩,桂香仍旧大哭不止,一个劲儿的喊着要娘,李震岳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两下,桂香哭的更凶了。走在院里,李震岳突然想起他从来未在女人面前这样卑怯过,又将气撒在桂香身上,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
青年书生递给仙月一块手帕,仙月没接,看了看吴苓怀,吴苓怀点点头示意她接下,她这才接过手帕,同时也看了青年清澈明亮的眼睛。吴苓怀介绍道:“这是我的秘书,叫曲新臻,是从省农科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曲新臻连忙起身,向仙月鞠了一躬,说:“仙月小姐好。”仙月不知如何答礼,身体从椅子上稍微抬起,向前倾了倾。吴苓怀又指着精壮汉子介绍:“冯世宽,我的老友。”冯世宽向前倾倾身子算是问候,仙月又抬起身前倾答礼。
吴苓怀指着仙月对二人说:“不多介绍了吧,吴仙月,鄙人胞妹。”
冯世宽拱手笑道:“贺喜吴县长新官上任,今又兄妹团聚。”
冯世宽和曲新臻在,不好聊家常事,几个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吴苓怀起身,说:“听说这黄沙镇是人杰地灵之地,今日到访,咱也出去走走。”冯世宽和曲新臻跟着附和,吴苓怀又对仙月说:“赶明儿接你去县城,咱兄妹好好聊聊,再带你去见你嫂子。”
“嫂子?”仙月正欲再问,吴苓怀已迈开了脚步。
“李队长,吴某初到贵宝地,还望多多支持。”吴苓怀和颜悦色地说。这是他和李震岳说的第一句话,一会儿不见,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李震岳刚将桂香丢给孟雪儿,赶紧过来,在外面等候差遣。吴苓怀正在和仙月聊天,李震岳不敢贸然闯入,就一直等候在门口,听吴苓怀说要去街上走走,他连忙走在前头带路。
街上行人和店铺的掌柜伙计,听闻县长莅临,纷纷在街边驻足,像欣赏一件宝贝一样注视着一行人。他们先是进镇公所的院子走了一圈,出来后沿着街道往南走到了岔路口,李震岳介绍,往右手边通往庾河川,再往前通往丹水县。顺左手方向通往望阳川,连接柳木镇和箭岭镇,一直往前走,通往省外。
吴苓怀说,丹水县是六百里商於古道的重要驿站,自古就是古都连接东南各省的交通要道,他陪老师来古都赴任也走过一次。说罢,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冯世宽说,今天到了黄沙镇,也算是对县域东南各镇有所了解,黄沙镇北通岭外,西南通丹水,东南扼中原,也算是咽喉之地了。冯世宽点了点头说:“黄沙安危,责任重大。”
这时徐成良从庆禧酒楼出来,在李震岳耳边说了些什么?李震岳说:“时辰不早了,请县长及各位大人上酒楼吃个便餐。”
吴苓怀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有公务在身,不宜久留。”便返回保安队和仙月道别后,坐上马车匆匆离去。
吴苓怀一行离开后,他们来黄沙镇的话题却留了下来。县长成了李震岳内兄,如今镇长一职空缺,街上都在疯传李队长将接任镇长,这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