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岳娶仙月之前,已经有过两个女人,第一个是在县保卫团当丁时娶的凤梨。凤梨本是窑姐,与李震岳日久生情,后来从良嫁给李震岳,可过门没两年便得怪病死了。第二个是升任黄沙区保卫队副队长后,明媒正娶辖区山树洼村财主赵得水的二女儿银珠。赵家攒了些钱粮,总是担心被土匪惦记,得知保卫队副队长李震岳新近死了老婆,就赶紧找媒婆结上了这门亲。
这位赵家二小姐对续弦身份耿耿于怀,而且还是个醋坛子,到李家四五年了没有诞下个一男半女不说,听到一星半点儿李震岳在外边寻花问柳的风言风语就耍泼发疯,偶尔还会捋捋李震岳的逆鳞,说生不出娃是李震岳的种不好,竟怨她的地。李震岳在外面威风惯了,哪能受得了这些气,任凭李震岳拳头砸在身上,银珠还是不妥协,甚至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李震岳说,他一定要“播”出个儿子来不可。
李震岳在外面“播种”收成如何暂且不说,但经常惹出一些是非。在他睡了野狐峪姜柱子媳妇没几天,一位头发略带花白的中年女人找上了保卫队的门。
“你找谁?”那天值岗的正好是他伯父的二儿子李震山。
“找李震岳。”中年女人直来直往。
“我们李副队长的名讳你也叫得?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李震山学着保卫队一些老油子的腔调,想把眼前这位女人唬走。
女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你娃还小哩,经的事少。你去问问他李震岳,连我都不能直呼他的大名,这世上还有谁能?”
震山比震岳小八九岁,打小就和李震岳亲近,人又机灵,去年秋后由李震岳带进保卫队,还不满一年,他简直就是李震岳的跟班,也是得力帮手。他听得女人话里有话,就不敢再耽搁,赶紧去找堂兄。
李震岳正在和队里的弟兄掷牌九,今天手气好,赢了几十块大洋,也想见好就收,不想再纠缠下去,心里盘算着怎样脱身,震山就进来了。问清原委,李震岳赶紧起身,抱拳笑道:“兄弟们,对不住了,今天我有事在身,得走了。”
三班班长郑来武输的就差当裤子了,心情不好,揶揄道:“哟,李队长好牙口啊,这么老的女人也不放过?”引得在场的哄堂大笑。
“去你娘个X。”李震岳满脸带笑地骂着,用帽子向郑来武扇了过去,被他躲开了。
“李队长不能赢了钱就开溜啊!”一班班副徐成良的话让大伙儿跟着起哄。
李震岳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五个大子儿扔到桌上,说“请兄弟们喝个小酒。”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引来一阵疯抢和骚动,李震岳趁乱走出了房门,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李震山跟了上来,问道:“二哥,门外的女人——”李震岳在伯叔兄弟中排行老二,震山和叔父家的李震林、李震田都习惯喊他二哥。
“打发走得了,还能请进来不成?你还嫌最近的事少?”不等李震山说完,李震岳打断他的话,掀起门帘钻进自己屋。
躺在床上,掷牌九的吵闹声不时传来。刚才身在其中倒也罢了,这会儿远离漩涡反而觉得心烦意乱。最近传出消息,据说上头要对保卫队进行整编,改作什么“保安队”,虽说一字之差,但却大不一样。保卫队是区公所组织起来的,他们的薪饷全部由区公所向各保甲摊派,据说改为保安队,薪饷则由政府拨给,岂不真正成为吃“皇粮”的人?想起这些,李震岳心头直痒痒,但要从保卫队副队长摇身一变,成为保安队副队长谈何容易?
原来,县区都没有保卫队,但各保甲都有青壮男丁组成的壮丁队。那一年,秋种刚刚结束,全县组织各区和各联保壮丁队参加每年例行的秋练,规定年满十八岁至四十五岁的男子必须参加秋练。李震岳不仅人高马大,而且经常随家里的长工干些笨重的体力活,身体结实得像匹小马驹。他自幼父亲离世,母亲改嫁,从小跟着伯父伯母生活。这几年,随着伯父家的堂兄震丘和堂弟震山相继长大,再加上年景不好,家里辞了几个长工,伯母杜香娥又在灶上抠抠搜搜的,每餐总是吃个七八分饱,伯父平日里老实巴交地不吭气,李震岳没少受伯母的白眼。李震岳想借着这个机会,吃几天摊派饭,于是谎报年龄,参加了秋练。
秋练快结束时,来了一位新县长,听说是从岭北一个正在“闹红”的县过来的。新县长对秋练比原先的县长要重视得多,别出心裁地要求各区以联保为单位组织壮丁队合操比练。壮丁们炸开了锅,眼看着秋练就要结束了,新县长却来这么一出,许多人嚷嚷着要回去,李震岳却第一个向联保主任报名要求参加比练,尽管一同参加秋练的伯父李德远和堂兄李震丘好言相劝,也没能挽回他野了的心。和李震岳一同报名留下的,还有对河杨涧村的杨可望,这个父亲早逝,随母亲改嫁又被后父撵回来的杨可望,后来成为李震岳的结拜兄弟。
那时候可真是顺风顺水啊,李震岳想着陈年往事,心里舒坦了不少,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在那一次比练中,凭借矫健的身手和机敏的反应,当然了,还有在他们李家祠堂的私塾里识得的几个字,李震岳和各区壮丁队选拔上来的五十多位年轻后生,被县长留在了县府,组成了一个常备的保卫队,实际上成了县长的私人家丁,但所需度支皆向下摊派。后来,区公所也效仿县里的做法,从各保甲壮丁里抽取一些壮丁,成立了规模不等的保卫队。
朦朦胧胧中,保卫队追剿一伙“残匪”进了一片雾气腾腾的树林。这伙“残匪”可真舍命啊,据说是在岭北一代闹暴动失败后,翻山越岭进入华阳县境内的。高县长对这一伙闹暴动的“残匪”恨得牙痒痒,亲自带队前往追剿。
雾气氤氲中,李震岳追赶一个身体单薄的“小鬼”,与队伍走散了,那“小鬼”拄着一截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前艰难地走着。离那“小鬼”不远时,李震岳清晰可见他的背影,瞄准他的后背心“嘭”的放了一枪。那“小鬼”倒下的一刻,转过身来,惊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冲他喊了一声“二哥”。天呐,这人竟然是震山——
“二哥,二哥——”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李震岳从床上满头大汗地跳了起来。听出是震山的声音,李震岳稍稍安定了下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看见李震岳的神色,李震山吃惊地问:“二哥,你咋了?脸色煞白煞白的,是不是病了?”
“我没事,”李震岳走回桌前,咕咚咕咚灌了碗水,说:“老三,你赶紧回家一趟,告诉你二嫂,在门前官路畔,向北岭方向烧几张纸钱。”
“二哥,什么事这么急?”见李震岳不说话,李震山说:“我去买几张纸钱在北门外烧了不就结了,非要回去折腾二嫂?”
“别问了,骑上我的马快去快回。”李震岳看了看门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不容分说地吩咐。
李震山刚迈出门槛,又转过身来说:“噢,对了,二哥,门外那女人还没走,我说你不在,她说就是等到明早也要把你等到。”
“娘的,什么臭婆子要见老子老子就得见?”李震岳向上斜了斜眼,一副发怒的样子,向着门外扬了扬手。
李震山默默地走了出去,李震岳冲他喊:“要是晚了就在家住一宿。”
“知道了。”李震山很快就转过屋角,去了后院的马厩,接着,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出了角门,向北飞奔而去。
初冬的天暗的早,掌灯时分,李震岳瞧见斜对面北屋的灯亮了,那是保卫队队长裘满壮的房间。自前天晚上在一起喝醉了酒,为一件小事争吵起来,吵闹中被李震岳甩了两耳光,丢了面子,两天来,裘满壮一直没有出现过,听郑来武说回家去了。郑来武父亲和裘满壮母亲是表姐弟,因此沾着亲,加之又来自同一个村,走得自然是近一些,借着这层关系,郑来武被安排为三班班长,平时在保卫队张狂得很,谁都不放在眼里,对李震岳还算客气,一是李震岳是他上级,二是李震岳从县保卫队——后来扩编为保安团,到黄沙区保卫队当副队长,是高县长亲自推荐给区长孙成器的,连孙成器都给几份薄面呢。三年前,高县长因 “剿匪”得力,调任省政府参议。人走茶凉,新县长对高县长器重的一批人态度若即若离,李震岳因此也在区保卫队开始不断受裘满壮排挤。
李震岳孔武有力,且有跟在高县长身边的经历,处理起各种关系来自然不在话下,也不至于和裘满壮正面冲突,倒是郑来武似有似无地和他顶上两句。有一次,李震山实在看不惯,冲上去想和郑来武干一架,被周围人七手八脚地给拉开了。
李震山抱怨二哥这口气居然能忍,谁知李震岳却骂道:“也不给自己过过秤,称称自己几斤几两,竟想和郑来武过招?你没看见裘满壮那个烟鬼转着一副贼溜溜的眼睛等着看笑话?忍也要给我忍住。”看着李震山眼中憋着委屈的泪水,李震岳转而又和颜悦色地说:“人常说,‘忍’字头上一把刀,遇事不忍祸先招,若能忍得心头怒,事后方知忍字高。”没承想,这个高唱“忍字诀”的李震岳自己首先没有忍住,借着酒劲甩了裘满壮两个耳光。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大丈夫能屈能伸。想到这里,李震岳向亮灯的北屋走去。刚走两步,就听见那屋传出猜拳行令的声音,间有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这时候去,若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谈不拢,岂不更僵?这样想着,李震岳放缓了脚步。
在北屋蚀骨销魂的女人声音的刺激下,想起震山说街南头的窑子新来了一位窑姐,长得可风姿了,于是,脚不听使唤地出了院门,向街南头走去。
走出十来丈,从黑巷里突然钻出一个人站在李震岳面前,这人个子不算高,约摸比自己矮出两头,但天太黑,看不清他的面孔。李震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只听到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儿啊,造孽啊!”
李震岳舒了口气,刚提起来的心又放下了,随即喝道:“哪里来的野婆子,敢挡老子的路?”
“野婆子?”女人依旧压低嗓子说道:“我是柯秀英,还敢不敢让声音再大一些?”
柯秀英?李震岳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自幼日日夜夜念叨的名字——娘?这人是娘?他曾在族谱里看到过,在父亲李德顺的名字后面,有“妻柯氏秀英,生子震岳”这样的只言片语。李震岳虽不敢相信,但一股热流直往上涌。
值岗的程小乙听到李震岳的喊声,提着马灯跑了过来。昏暗的灯光里,李震岳看见跟前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四、五十岁模样,两行热泪下,一双慈爱的目光打量着他——这眉眼似曾见过。
程小乙准备卸下肩上的枪,李震岳挥了挥手制止了:“这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专程来找我办事的。”说着,李震岳示意程小乙在前面领路,带着柯秀英返回了保卫队。
李震岳叮咛了程小乙几句,便进了屋,反身闩了屋门。李震岳偷瞄了柯秀英一眼,她正在看着自己,弄得他浑身不自在。“儿啊——”柯秀英突然泣不成声。
李震岳却出奇地冷静。自幼就听奶奶、伯母和叔父他们,提起母亲,总是经常唾骂,骂她是一个没良心的婊子,狠心撇下儿子跟河南的货郎跑了,那时,李震岳只有四岁。李震岳对“柯秀英”这三个字充满怨恨,但随着年岁渐长,对娘的感情变得复杂以至于没有了感觉。但他对河南货郎的仇视始终有增无减。黄沙镇是个古集,北通崤函,西北达古都,东抵中原,南接商於,常年都有过往的商贩,那些河南商贩,不知有多少人都被他压榨过。曾经有几位年纪五十上下的,被他压榨得血本无归。他对河南商贩的痛恨深入骨髓。如今,传说被拐跑的这个叫柯秀英的自己的娘,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让李震岳一时间手足无措。
“都怪我不好,要是当初答应他们的话,咱娘儿俩就不会骨肉分离,更不会结下这么大的孽债。”柯秀英断断续续地哭诉。
夜已深,后院的马厩一阵骚动。李震岳以为震山回来了,侧耳听了片刻,又归于平静。从柯秀英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说里,李震岳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股怒火从胸中燃烧起来。
柯秀英嫁到李家时,人能干,又长得排场,一开始,深得李家上下的欢心,公公李尊儒和婆婆宋爱莲有意偏袒二儿媳妇,惹得大儿媳妇经常在背后搬弄是非。在李震岳四岁那年年初,丈夫李德顺突然一病不起,不到端午节就离开人世。处理完儿子的后事,李尊儒夫妇对柯秀英的态度逐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对着日渐憔悴的二儿媳、年幼的二孙子和不愿娶妻的三儿子李德昌愣了好久。柯秀英始终避不开和她同庚的小叔子李德昌那种似有似无的眼神,婆婆宋爱莲有意无意地说,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凑合在一起过日子。柯秀英知道,这个家她是待不下去了。一天晚上,婆婆连哄带骗地将李震岳抱走了,半夜,小叔子李德昌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柯秀英的被窝——
面对着寻死觅活的柯秀英,李尊儒夫妇不仅没有怪罪小儿子,甚至连句安慰柯秀英的话也没有,李尊儒拐杖点地,恶狠狠地说,这个小寡妇,休想活着出这个家门——一语未了,一命呜呼。从此往后,“丧门星”“小寡妇”的称谓深深地烙在了柯秀英的身上。性情宽厚的大伯李德远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却被报以恶意的编排。每当婆婆再次在晚上抱走儿子的时候,柯秀英总是手持一把剪刀坐到天亮。在一次撕扯中,柯秀英刺伤了李德昌,被怒不可遏的宋爱莲和李德昌合谋卖到了东边的鸡笼山里。娘家小门小户,分得卖掉柯秀英的部分钱之后,半个屁也不敢放了。那个野狐峪姜柱子的女人孟雪儿,就是柯秀英与后来男人生的女儿。
当得知自己睡了一母同胞的妹妹,李震岳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祖母已逝,李震岳将这笔账记在了叔叔李德昌的头上。
后半夜,丝丝寒气透过窗棱和门缝,靠在桌边打盹的柯秀英微微地点着头,起了轻微的鼾声。昏暗的油灯下,李震岳看着她那花白的头发和在岁月打磨下布满皱纹的脸,和自己一样端正的五官,特别是和自己几乎出自同一个模子的鼻梁,李震岳心头不禁一酸——娘,这就是我娘,这就是我那不知受了多少苦的娘。突然,柯秀英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下意识地卷缩着单薄的身体,扯了扯藏蓝色的斜襟粗布麻上衣,又昏昏地睡了过去。李震岳取下墙上挂着的自己的大褂,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李震岳没有一丝睡意,拉开门,走了出去。金牛星镶嵌在南侧的天穹,太白金星也在东方的天幕上闪烁,东方逐渐露出了鱼肚白。李震岳猛地吐掉了烟蒂,狠狠地踩了一脚,在得知娘如今只身一人在鸡笼山里生活,他早已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辗转来到后院,他那匹棕红色马驹不在马厩内,另外两匹马看见李震岳,撂了撂蹄子,打了几个响鼻。老三这家伙不知又到哪里野去了,李震岳在心里直犯嘀咕。
李震岳吩咐门房的老杨头去借朱家米粮店的牛车,自己径直走向斜对面的王记烧饼铺。见是李震岳,掌柜王瘸子被火烧毁面皮的脸满脸堆笑,说:“哎呦,李队副,您早呐,刚出炉的大烧饼,尝两个?”
“给我包十个。”
“好嘞,”王瘸子赶忙将手上的面灰在护襟上抹了抹,抽了两张火纸开始包烧饼,“您说寸不寸,正好给您预备的,十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接钱时,王瘸子隔着案板向前倾着身子,悄声问:“今天出任务吧?都起这么早。”
看了王瘸子一眼,他那张凹凸不平的脸让人顿觉森然,李震岳嘴角微微翕动,不置可否。
老杨头牵着牛车进院的时候,东方已经破晓。听到朱家老牛长长的“哞”叫声,李震岳就着热烧饼,两碗烧酒刚刚下肚,柯秀英也睁开朦胧的双眼。李震岳将桌上的烧饼向柯秀英跟前推了推,搓了搓手,说:“那啥,赶紧吃,吃完和我去一趟李家湾。”这是李震岳弄清柯秀英当年离去的原委后,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毕竟二十多年未喊过一声娘,这个人世间有着千钧重的称谓,在他舌尖溜了个弯,又硬生生吞了下去。
李家湾?去那地方作甚?既然和那里没有任何瓜葛,今生也不想返回那个伤心地。柯秀英连忙摆手,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说:“使不得,使不得。我要回家照料我的牲口,已经耽搁太久了。”
“不行,必须去。”李震岳洪亮的声音不容分辩,柯秀英一个哆嗦,后退半步,呆呆地望着她这个被外界传的像土匪头子一样的儿子。
李震岳意识到自己失态,缓了缓语气,说:“我要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公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人心就是各自的公道。”柯秀英嚅嚅地说。
牛车出了院门右转,向北而去。街市上行人稀稀落落,烧饼铺的王瘸子向这边睄了一眼,匆匆扭过头去。
出了北门,沿着大路往北走,约摸七八里路到双河口。双河口是由发源于蟒岭,经黄沙街穿铁牛川自南而北的黄沙河,和同样发源于蟒岭,自西向东的拒马河的交汇点。黄沙河和拒马河交汇的双河河滩,是经常枪决犯人的地方,总是笼罩着阴森的空气。双河口有两条路,沿着双河往北去的路弯弯曲曲,提领着群山的沟沟岔岔,这条路连着的一条小路,可通往岭外的峣函一带,据说李闯王当年蛰伏商洛山,就是通过山里的向导走这条路出潼关。另一条官路往西走进入拒马川,可一直通往华阳县城,传说北宋杨家将曾带着队伍从此地西进抗辽。
在这个秦岭山区的华阳县,地貌特征为八山一水一分田,两山之间有限的坪地叫作“川”,“川”也是仅占全县域十分之一的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田”,是全县的“白菜心”。就像“川”字的写法一样,凡是叫做川的地方,两旁必有山,中间必有河,沿河必有路,路边必有田。在这样的地方,山、川、河浑然一体,究竟是川因河而得名,还是河因山而得名,早已封存于历史的尘埃,不得而知。比如铁牛川,东边是铁牛山,西边是丰禾塬,黄沙河流淌其间。拒马川则是夹在南边的蔡子山和北边的牛头梁之间,拒马河穿流其间。双河流域虽处于莽莽群山之间,又有双河流过,还是因两山之间缝隙过窄,而不被称作“川”。
山连着山,川对着川,在川与川的连接处,既是河流与河流的交汇处,也是路与路的交汇处,往往设有市镇,这是华阳县一个重要的地域特色。黄沙区公所就在黄沙街上,黄沙街往北是铁牛川,往东是望阳川,往南方向则是庾河川。像双河口这样没有设市镇的属于例外,可能是由于离黄沙街近,被抢去风头的缘故吧。
牛车快到双河口的时候,远远近近的老鸹声此起彼伏,山风吹来一丝丝寒意。柯秀英将脖子往李震岳穿在她身上的肥大黑棉袄里缩了缩。李震岳燃起一支烟猛吸两口,往老牛的屁股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鞭子甩在辕杆上,东北的黑石崖传来一阵回响,老牛明显地加快了脚步。
转进拒马川,视野立即开阔了许多,太阳越过铁牛山,给牛头梁披上了一层橘黄色的薄纱。拒马河两岸的杨柳树,叶子星星点点,冒着雾气的田里,麦苗已有两寸多高了。
再往前走六七里就是李家湾,一路上,柯秀英心里有太多的苦却说不出口。当年,她曾随丈夫李德顺来这一带收过租子,那时候,她们刚刚结婚半年多,夫和妇顺多么恩爱啊。李德顺是个读书人,在李家祠堂边上的私塾里教书,温良敦厚的一个人,又有学问,本是不愿干收租子这类事的,只因秋收时节家里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她又怀有震岳,呆在家里闷得慌,就软磨硬泡地让德顺带着自己出来收租子。那时,他们带了几架马车,她和德顺坐在马车上,一路上有说有笑,高大健硕的马比这老牛快多了——想着想着,柯秀英看着儿子坐在前面的背影,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那次收租子,德顺看了乡亲们的苦焦日子,发善心收了一些蓖麦回去,被父亲大骂了一顿,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将这样的差事委派给李德顺。
在拒马川的中部,牛头梁有一个大湾,就是李家湾。李家湾就像一个婴儿,躺在牛头梁的臂弯里。据说,李家祖上是洪武年间由山西大槐树迁来黄沙街东南三十多里地的三横岭一带的,后来,李德顺的爷爷考中光绪年间的举人,在衙门做事,一次回乡,路过拒马川,看到此处山水形胜风水甚佳,便举家迁了过来。
李家湾越来越近了,三座并排而建的门楼和南边的李家祠堂隐约可见。李德顺的爷爷李举人有两个儿子,柯秀英嫁到李家时,李家湾只有两个院落,东边这个院落住着李德顺的叔父李敬儒一家,中间这个院落住着李尊儒一家,西边的院落还是一片场院。
牛车在中间门楼前停下来,李震岳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又扶着柯秀英下了牛车。
“银珠——”走进前院,李震岳就扯着嗓子喊开了。前院在原来牛马圈的位置盖了二间偏屋,其它没有多大变化,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倒是那个老磨盘凹下去不少。柯秀英紧跟了两步,跨过二门,进了后院。
“掌柜的回来了。昨儿麻麻黑老三火急火燎地回来,说是要我向北岭方向烧几张纸。不过节事烧纸作甚?”从东厦屋走出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妇,髻着发,方额阔脸,打扮整洁,上身穿着带有竖纹的红褐色斜襟棉布衫,下身着浅灰色阔管老布裤,脚上是一双绣着梅花的粉红色布鞋。这应该就是震岳的媳妇银珠了。
银珠见李震岳身后的这个女人上下仔细地打量自己,感到很不自然。她向前走了两步,拉起李震岳的袖子说:“赶紧进屋,我给你烧碗热汤。”
李震岳没有搭腔,盯着银珠问:“你到底还是没有烧纸钱?”
经李震岳这么一问,银珠没有做声,只是扭头看着柯秀英。李震岳顺着银珠的目光看了柯秀英一眼,说:“还不快见过娘。”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堂屋走去,留下银珠和柯秀英面面相觑。
娘?从哪里冒出个娘?银珠感到奇怪,端详着眼前这个女人一时无语。自打她进李家,堂屋就住着三叔李德昌和三婶张秀兰,除了过年过节的去堂屋给祖宗的牌位烧香,李震岳很少踏进堂屋的门——他和三叔有一种似有似无的距离,不知何故,今天一回来竟然径直进了堂屋。
三婶张秀兰从堂屋走出来,看见李震岳面色铁青地朝自己走来,满脸带笑地说:“他二哥回来了,来,快进屋。”
正在炕上抽旱烟的李德昌听到院里的声音,早已溜下炕趿着鞋站在了门框边。他看见站在院子里的柯秀英,一时半会儿还没认出来,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慌乱起来,侧着脸怯怯地看着怒视自己的李震岳,又连忙将目光移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三,好多年没见了,你倒是不显老啊?”柯秀英先开了口。
“二——二嫂——,咳——,老——,都老了——”李德昌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接茬。
“原来是二嫂啊,我常听掌柜的说起你,把你都夸出了花,来来来,赶紧进屋。”张秀兰走下台阶,搀起柯秀英的胳膊就往堂屋拉,被柯秀英挡开了。
“你们李家的屋门太深了,我可不敢进。”柯秀英的语气缓慢、沉静而又哀伤,她死死盯着蹲在门槛上低头吸旱烟的李德昌。
“娘,当年怎样被撵出这个门,今天咱就怎样风光地回来。”当着众人的面,李震岳第一次喊娘,声音竟然有些变调,听起来怪怪的。
“哟,看吧你娃能的,翅膀硬了,会在自家屋里耍横了?”张秀兰阴声怪气地说:“给你点脸,我尊她一声二嫂,说点难听的,不知从哪里拉个野女人回来就认作是娘,简直让娘给想疯了!”
听到“野女人”三个字,李震岳顿时火冒三丈,他一巴掌将张秀兰打翻在地,把柯秀英和银珠着实吓了一跳。银珠说:“哪根筋不对了又要打人?”说着,赶紧冲上去扶张秀兰,谁知,她赖在地上又哭又闹。
李德昌见自己女人被打,从门后提起一把铁锹冲了过来,当看到李震岳摸向腰间的手和杀气腾腾的眼神,心里一惊,顿时怔在那里。这一幕,正好被听到响动走进院来的李德远和杜香娥夫妇撞个正着。就在这时,程小乙从门外匆匆进来,附在李震岳耳边说了什么,李震岳半信半疑地盯着程小乙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大变,匆匆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