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山吊死在了丰禾塬的歪脖柏树上。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击得李震岳脑袋发蒙。出了院门,看见他的枣红色的马驹就拴在牛车旁,这马应该是程小乙骑着过来寻他的,想必见证了震山吊死的整个经过,只可惜,它只是一匹牲口,不能张口告诉他一切。
李震岳向前一大步,跨上马,在它的脑袋上拍了拍,双腿一夹,马儿蹬蹬地跑了起来。路旁的树影往后迅速远去,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李震岳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这个堂弟,自幼和他一起长大,在没有父母到处遍布白眼的日子里,他是李震岳最亲近的人和最大的温暖,他与李震岳的亲近程度,甚至超过了一奶同娘的兄长李震丘。李震岳在心里一遍遍祈祷,这只是一个谣传,这不是真的。
李家湾去黄沙街,除了经过两河口的一条官路外,还有一条翻越丰禾塬的小路。但这条小路比较偏僻,除了丰禾塬半腰散落着七八户人家外,塬上很长的一段都没有住户,这条小路只有白天才有行人。
爬上塬坡,李震岳远远地看见前面的歪脖柏树下站着几个人,还有几个人远远地绕开歪脖树向黄沙街方向行走。抱住震山冰冷的尸体,李震岳最后一丝幻想犹如日头底下随风飞舞的皂角水泡一样,“啵”的一下破灭了。地上的震山已变得僵硬,吊死他的是一根拇指粗细的草绳,不知被谁割断了丢在一旁。李震山佝偻着身子,伸出手往头顶像是要抓住什么,鼓出来的眼球向上斜瞪着,舌头从嘴里伸出一拃多长,脖颈上有一条乌青的勒痕。李震岳终于绷不住决堤的情感,像一头哀伤的雄狮,嚎啕痛哭起来,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他的一个恶作剧啊!
李震岳将震山的头搂在自己的臂弯里,紧紧地贴在胸前,可是,不管他多么悲痛,搂得多么地紧,他宽阔的胸膛再也焐不热震山冰冷的身体。
“儿呀,我的儿呀——”不知过了多久,从塬西长一声、短一声地传来婉转凄惨的哭腔。李震岳意识到该带震山回家了,他将震山扛起来,驼上马背,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震山的身体,缓慢地向李家湾方向下塬去。
在塬畔,李震岳碰上了大伯、伯母、母亲和程小乙四人。看见伯父伯母,李震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由于是斜坡路面,他的重心没有稳住,直直地俯冲了下去。柯秀英和程小乙赶忙扶住了李震岳,李德远和杜香娥径直向着马儿走去,看见马背上的儿子,夫妇两发出老牛和母羊一样绝望的哭喊。
牛车停在下面一户人家的场院。到了牛车跟前,李震岳和程小乙将李震山从马背上抬了下来,平放在马车上。柯秀英和程小乙也在一旁直抹眼泪,一行人呜呜咽咽地向西而去。
程小乙是杨可望同母异父的弟弟。高县长调走后,本已成为县保卫团中队长的杨可望处处受排挤,心里窝火,一怒之下带走一把手枪不辞而别。离开华阳前,杨可望专程到黄沙街找李震岳,将原本带在自己身边的程小乙托付给李震岳,声称自己要去汉口闯荡,随后单枪匹马地东出乌梢岭。李震岳对程小乙像对待震山一样护着,程小乙做事不懒,只是心眼儿比较多,以前李震岳红火的时候,人前人后对李震岳哥长哥短地喊着,有段时间以来,有意无意地避着李震岳,对他也不像早先那样熟络。
李德远、杜香娥和柯秀英扶着牛车向前走着,李震岳使了个眼色,程小乙会意,放缓了脚步,待拉开两三丈远距离,李震岳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最早是后山里卖炭的付黑炭发现李震山吊死的。付黑炭说,每月初六都要给王瘸子的烧饼铺送炭,不巧,他家的母猪前儿夜里下崽,他点灯熬油地当了一夜的“接生婆”,昨天浑身乏力,就寻思今天一大早给王瘸子送炭过来,不想弯着腰跳着一担子炭到这丰禾塬,快到歪脖子柏树下时,先是看见马绑在树下,抬头看见路中间吊个人。他当即吓瘫在地上,炭也不要了,爬起身就往回跑,在塬畔碰到了肩着麦担上塬割蒿草的刘麻子,才鼓起精神,两人结伴到歪脖树下。刘麻子壮着胆,用镰刀割断了草绳,将人放了下来,说看装相像保卫队的人。付黑炭赶紧挑起担子绕了过去。到了烧饼铺,付黑炭把这事叙说给了王瘸子听,王瘸子走过街又说给了门房的老杨头,就这样,整个保卫队都传开了。过了一袋烟功夫,裘队长从屋里出来,通知各班清点人数,最后发现少了四个人,一是一班的孙大膀,说是昨儿请假回家给他爹送药了,另一个是郑来武,说是媒人给介绍了个对象,一大早回家行礼去了,另外两个人就是李震岳和李震山了。
程小乙带着哭腔,继续说道:“当时,我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寻摸着孙大膀家在望阳川南头的孙家坝子,郑来武家在双河下游的水仙沟,都不会经过丰禾塬。又听老杨头说,天麻麻亮你就驾着牛车往北走了。我走到后院一看,槽上就缺你的那匹枣红色马驹。我又去对面打听,卖炭的说歪脖树下绑着的就是一批枣红色马驹,就更加担心了。给裘队长说我去看看,结果就看见了震山他——”说着说着,程小乙又呼哧呼哧地抽噎起来。
“我就顺路到李家湾找你了。”程小乙不解地说:“震山他有啥事想不开?咋能——”话没说完,一声叹息。
李震岳心头猛地一紧:是啊,老三心里有啥过不去的槛?
下了塬坡,走到了拒马川官道上,程小乙说,他出来时间太久了,得赶紧归队。李震岳看了他一眼,想了片刻,让程小乙骑着马回去,程小乙辞让了一番,还是骑着马一溜烟向东疾驰而去。
牛车到李家湾的时候,湾前早已围了一群人,听到牛车这边的哭声,那边也跟着嘈嘈杂杂地哭了起来。牛车在西边楼门外停了下来,人们七手八脚地把震山的尸体抬进院,柯秀英这才知道,原来后建的西院里住的是李德远一家。杜香娥怒气冲冲地站在门洞里,一手握拳叉腰,一手指着柯秀英破口大骂:“你这个丧门星,一回来就克死了我儿子,快给我能滚多远滚多远,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休想踏进这个门。”张秀兰也在一旁帮腔:“这个丧门星克死了自己男人,克死了他爷,如今又克死了震山,你这害人精还有脸跟回来?”
当着众人面被大声辱骂,柯秀英简直无地自容,捂着嘴哭着离开了。李震岳听到伯母和三婶这样羞辱自己的娘,早已怒火中烧,但这个场合又不好发作,气呼呼地扭头转回中间院子,钻进了自家屋子。
银珠跟了进来,靠在炕沿上,无声地抹着泪。
抽了几口闷烟,李震岳问:“昨天老三是啥时候回来的?都说了些啥?啥时走的?”李震岳恨不得时间倒退回去,连珠炮似的发问。
“老三昨儿到屋的时候天还没黑定,我和西院大嫂就坐在炕上纳鞋底,那会儿还没点灯呢。”银珠哽咽着说:“他一进来,就说你让我在官路边向着北岭那边烧几张纸钱,我当时还寻思这时节烧纸钱做啥?也就没往意里去。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杌子上,虎子和豹子都在,他把两个娃一条腿上架一个,逗了一阵,倒的水都没喝完,就急着要走。”
“他当时情绪上有没有什么异常?走的时候有没有回过西院?”李震岳继续问道。
“好像没有什么异常,他离开后,我还和大嫂说,老三年纪也不小了,得踅摸着说媳妇了。走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去西院,说走立马起身放下俩娃,就从门里出去了。我想起让他把夹袄给你捎去,等撵出去的时候,人已经过了河湾的柿树了。”
李震岳不再吭声,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烟。
程小乙回到保卫队,把李震山的死相描述给大家,保卫队瞬间炸了锅,听得几个年轻娃娃瞠目结舌,和震岳、震山兄弟关系要好的纷纷痛心不已,但也不乏对震岳心怀不满者的幸灾乐祸。
一阵清脆的哨声响起,传说区公所孙成器区长要来保卫队,给保卫队训话,大家迅速穿戴整齐到院子里集合。
孙成器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金丝架石头镜,留着八字胡,头戴一顶黑毡帽,身穿呢绒长袍,手持文明棍,大腹便便,一步三颠地走到队伍前面。裘满壮跟在其后亦步亦趋。
裘满壮先发话了:“请我们的父母官孙区长给大家训话,兄弟们鼓掌欢迎!”言毕,带头鼓起了掌。队伍里年轻的几个娃对鼓掌这种方式还有些新奇,左看右看,然后都跟着鼓起掌来。
孙成器左手持文明棍,右手摘下头顶的毡帽,冲队伍轻轻点了点头,额前一长绺盘曲在头顶的头发散落下来,盖住了半边脸,露出了光秃秃的脑门。这时候,掌声更响了,队伍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孙成器戴上帽子,捋了捋那一绺头发,右手手掌向下微微压了压,示意大家静下来,队伍里霎时鸦雀无声。孙区长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开腔了:“弟兄们,我今天过来呢,一是看望大家,二一个呢,是想和大家说,年关将至,老百姓要过年,土匪也要过年。土匪靠什么过年呢?”
“靠抢。”孙成器话音刚落,程小乙就抢先回答,引得一阵哄笑。孙成器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看程小乙,说:“对喽,这位小兄弟答得很好,土匪靠抢过年。每年冬腊月,各路土匪都会蠢蠢欲动,今年也不例外,就在前天,与我们搭界的柳木区栲树岭董财主家就遭了匪,还出了两条人命。县长让柳木区胡区长急速剿匪,拿什么剿?”孙成器将队伍扫了一遍,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自己训话,令他很满意。他接着说:“柳木区保卫队的那几个怂货,一听到‘土匪’两个字就尿裤裆哩。要是有你们一半的精干都不用愁咧。裘队长带队伍还是不错的嘛——”听到柳木区保卫队如此不堪,队伍里一阵轰笑,裘满壮听孙成器夸自己,胸脯挺得老高。孙成器接过裘满壮差人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接着说道:“可能大家都听说了,国民政府颁布了新法令,要将各地的保卫队整编,不仅手上的鸟枪换炮,到时也可能吃上‘皇粮’。但是有一点大家要记住,这‘皇粮’不是谁都能吃的,当然了,保境安民有功的,我和裘队长是不会忘记的,是一定能够吃上皇粮的。”队伍里又闹作一团。
孙成器训完话,被裘满壮请进了屋,不一会儿,就传出了觥筹交错的声音。
裘满壮请来的,都是黄沙区的头面人物,除了区长助理柴尚义,还有第一联保的联保主任赖人凤,第二联保的联保主任艾山霍,第三联保的联保主任马瞎子,此外,还有朱家粮油店的掌柜朱满仓,黄家药铺的掌柜黄征等人,离黄沙街比较近的两个保的保长也坐在下首位置。
酒过三巡,孙成器突然问起了保卫队一名队丁吊死在丰禾塬的事。裘满壮拎着酒壶,摇晃着走到孙成器身侧,顶着大舌头说:“回区长大人的话,那个吊死的队丁叫李震山,是李震岳的堂弟。说是吊死的,我看,说不清是让人给治了。”裘满壮给孙成器斟满酒,说:“来,不说这些了,喝酒,我敬您一杯,先干为敬。”言毕,裘满壮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听看过的人描述的情状看,确是吊死的,你咋说是让人给治了呢?”黄征搭了句话。
“有李震岳罩着,在保卫队没有人敢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李震山会主动吊死?”
“话可不能这么说,在孙区长治下多年都没有命案了。”裘满壮刚说完,柴尚义当即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众人跟着附和。
“失言,失言,自罚一杯。”裘满壮看着面无表情的孙成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改口说:“吊死的,吊死的,还请区长大人海涵。”说完,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为了缓和气氛,裘满壮紧接着凑到孙成器跟前,神秘兮兮地说:“区长大人,我的线人报告,黑鹰潭的迟黑子一伙儿土匪近期要对庾河川一带动手。迟黑子派的探子扮作赤脚郎中走街串巷,让人给认了出来。”
庾河川一带属于赖人凤保区下的地界,听说土匪要在他的地界上动手,正在和马瞎子说话的他赶紧转过来,紧张地望着孙成器。
孙成器狠狠地说:“这伙儿土匪,上次让他们侥幸逃走,这次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听孙成器这么说,赖人凤舒了口气,连忙举起杯,说:“敬我们的父母官,您坐镇黄沙区,是黄沙百姓的大福气啊!”被裘满壮一口一个“区长大人”地叫着,又听赖人凤这么一说,孙成器心里很受用,哈哈大笑,提起酒杯,说道:“各位同仁成携,成携。”在座的齐刷刷拿起了酒杯。
赖人凤又倒满一杯酒,正想拍一拍裘满壮的马屁,说一番“马到成功”“一网打尽”的话,谁知一旁的柴尚义已经开腔了:“裘队长刚才说的那个副队长李震岳,可是高县长安排到咱们黄沙的?”
裘满壮会意,赶紧说道:“可不是高县长的红人嘛?人家有县长撑腰,连咱区长大人的招呼也敢不听。上一次要不是他胡搅和,迟黑子坟头的草都长成几丈高的椽了。”
“这种人还不早早打发了,留他在这里干啥?”孙成器恶狠狠地说。显然,孙成器被裘满壮的话点到了麻骨。
“有区长大人一句话,我明天就让他卷铺盖走人。”裘满壮满面春光地说。
几年前,受高县长剿匪立功,传闻将要得到提拔的启示,渴望更上层楼的孙成器,雄心勃勃地带着区保卫队和几个保的壮丁队,一二百人乌泱泱地去打迟黑子一伙土匪。人多口杂,迟黑子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迟黑子在庾河川以西三十多里的深山里,只有二十来人,自然不敢与保卫队硬碰,但据说他手底下有一位“高人”,当年参加过白朗起义军,打过很多次恶仗,懂得一些谋略。这位“高人”向迟黑子建议,要发挥熟悉的山区地形优势,采取也先擒明英宗朱祁镇的计谋来对付。在孙成器他们到之前,就离开了黑鹰潭不知去向。黑鹰潭山高路远,听说迟黑子一伙早已逃之夭夭,孙成器带的人马便在附近的仙人坪住了下来。仙人坪离黑鹰潭几十里山路,穷乡僻壤的哪能供应一两百人的吃喝拉撒,再加上保卫队和壮丁队良莠不齐,偷鸡摸狗的事日渐增多,甚至出现了欺男霸女的事。孙成器招呼这些人出来也费了一番功夫,便睁只眼闭只眼。孙成器的态度让一些人越发胆大起来,仙人坪被弄得鸡犬不宁。撵走了虎,引来了狼,保长王守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反复劝说联保主任赖人凤,两人一起好说歹说,孙成器终于答应先打发壮丁们回去。壮丁一走,声势立马小了下来,孙成器见状,也不敢久留,当天午后就准备动身返回。李震岳觉得兴师动众地来一遭却无功而返,会遭人耻笑,于是劝谏,既然来一遭,至少应该上一次黑鹰潭探探路,以便往后再来时的行动。孙成器望了望黑鹰潭方向连绵起伏的群山,摇了摇头,可就这样回去,确确实实于心不甘。他看了看李震岳,心里嘀咕,若在县长的人跟前露怯,不知他回去后会如何打自己的小报告,于是当即决定,将队伍二一添作五,年纪大一些的由裘满壮领着留在仙人坪以保周全,腿脚麻利的由李震岳带着上黑鹰潭,务必一把火烧了迟黑子的老巢,这样,即使没有抓住迟黑子,也好向县里表功。考虑自身安危,要求李震岳当天夜里不论多晚,都务必返回仙人坪。交待完,便与赖人凤、柴尚义和裘满壮几个人,在王守契家院子里支起了麻将桌。王守契虽是保长,但在孙成器看来,无异于山间土包子,只有端茶倒水的份儿。
李震岳刚走出一里多地,郑来武就带着几个人跟上来,说是弟兄们想上黑鹰潭发点小财。李震岳知道,这几个人实际上是裘满壮派来监视自己的,便没有作声。
迟黑子十分狡猾,在上黑鹰潭的路上布设了许多断树和栅栏,这给李震岳他们上山增加了不少困难。
兔子不吃窝边草。迟黑子深谙这个道理,因此,平日里祸害仙人坪的事并不多见,而且他们只谋财不害命,除了家底殷实些的人家以外,山里的穷苦人家早已学会了与土匪共处。
李震岳约摸走出一个时辰,迟黑子就摸进了村。保长王守契的弟媳妇去村口水井里挑水,将村外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她告诉了保长媳妇,保长媳妇又悄悄告诉了陪在孙成器一众人跟前的王守契。王守契担心在自己的地界上将事情闹大,不管哪一方吃了亏,都将是自己倒霉,于是劝说孙成器赶紧离开,并让孙成器派人通知李震岳停止焚烧黑鹰潭的计划。谁知孙成器翻脸不认人,当即将王守契捆了起来,说王守契通匪。一听说给自己安了个“通匪”的罪名,王守契吓得不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脑袋捣蒜一样磕地求饶。赖人凤也连忙说情。孙成器根本不搭茬,嘿嘿冷笑道:“你说没通匪,为何前半晌壮丁刚走,午后李震岳前脚离开,迟黑子后脚就到了?”
王守契颤栗着说:“真是冤枉呐,迟黑子咋会这么巧地摸过来,您说仙人坪几十户人家,人多嘴杂的,难免不会走漏风声。”
“你是说仙人坪有迟黑子的耳目?”裘满壮狡诈地问。
“难免会——”王守契刚一张口,看见赖人凤铁青的脸,赶紧止住了话头。
“你的地盘上有人通匪,你这个保长难辞其咎。”孙成器看了赖人凤一眼,厉声说:“不过本区长还是相信你是清白的。但你要将功补过,派个可靠的人赶紧去追李震岳,务必把他给我领回来,裘队长这十多杆枪还能扛一阵。”王守契刚起身,孙成器又说道:“要是误了我剿匪大事,你这通匪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王守契心里叫苦连天,深知这样做必然会引起迟黑子秋后算账,但事已至此,只有先应付了这头再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说最可靠的人,非自己的兄弟和子侄莫属了,可孙成器昨儿要吃鹿肉,他的兄弟、大儿子和侄子三人,一早就进山狩猎去了,另一个儿子自幼患有腿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自然派不上用场。王守契跺了跺脚,自个儿从后门出去,七绕八绕地出了村,抄小路追赶李震岳去了。
裘满壮将队丁集合起来,又将村里的男丁都叫过来,分派任务。他们以保长家的房屋为掩护,准备迎战迟黑子,但为了等李震岳回来内外夹击,并没有急着与之交火。
迟黑子对自己手下的人有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听说孙成器的壮丁都遣回去了,保卫队的人要进山毁他老巢,当即沉不住气了,本定于当晚趁黑行动的计划说改就改,用“围魏救赵”的办法保护黑鹰潭,甚至抱着一丝投机的心理——万一捉住了孙成器,就可以要挟区公所。不想,进了村方知道孙成器留了一手,身边竟有二十来个人,这时候天色尚早,撤离的话担心保卫队追上来,不撤又怕保卫队另一伙人从身后围上来断了自己退路,正左右为难,听说有人进了山,迟黑子知道有人去给保卫队另一伙人通风报信去了,耐着性子对峙了大约半个时辰,实在不敢耗下去,吩咐手底下分了四伙出村,拼命地往林子里钻。
迟黑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刚分头撤出村子,村子里保卫队的人就撵了出来。保卫队摸不清土匪的虚实,只撵着东南角的一伙土匪跑出两里地,谁知那伙人兔子一样钻进树林里没了踪影。
等李震岳带着人气喘吁吁地赶回仙人坪的时候,孙成器正在对着裘满壮破口大骂。后来,在郑来武的鼓捣下,孙成器将责任全推在了无功而返的李震岳身上。在高县长跟前,李震岳又将剿匪失利的责任踢回给了孙成器,为此,有一段时间,孙成器成了全县的谈资。孙成器和李震岳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裘满壮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第二天,借哀吊李震山之机,带着程小乙去了李家湾,顺便将李震岳的铺盖卷捆在了枣红色马驹的背上给带了回去。
从西院出来,裘满壮又进了李震岳家的中院。几天不见,李震岳像是变了个人,蓬乱的头发树在头上,暗黑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的眼球完全没有往日那股戾气,满脸的胡须茬就像锅底的黑锈。裘满壮假模假样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还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看见程小乙将李震岳的铺盖卷抱进了屋,裘满壮说,这都是孙成器那个狗怂的主意,自己人微言轻好话说遍无济于事。
自打裘满壮进门,李震岳就知道他没怀好意,任裘满壮一通说,李震岳一言不发地蹲在杌子上抽着烟,直到他看到铺盖卷也被带了回来,他冲外屋哭哭啼啼的银珠怒吼:“你哭个驴毬,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个王八蛋想撵走老子,老子还不稀罕呢。”
裘满壮讪讪地告辞:“就不打扰了,不送不送。”又对屋外的银珠笑了笑,说:“弟妹不哭,没有过不去的坎。”他前脚迈出屋门,李震岳在身后响亮地吐了口恶痰。
横死在外的李震山,尸首在家呆了两天就匆匆下葬,李震岳用他掷牌九赢得的几十块大洋,让他的兄弟体面下葬。这些天,李震岳反复回想起三弟最后一次离开保卫队时的背影,他经常“老三,老三”地喊,可震山总是不回头,偶尔一两次回头,也是冷冷地望着他,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也完全没有以往那股热乎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