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儒躺在炕的火眼头上,天并不凉,他却捂着厚厚的被子。蜡黄干瘪的面皮起了不少褶子,一双灰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他看见李震岳,撑着胳膊想起身,但没有成功。李震岳连忙扶他坐起来,在他身后塞了一床被子,使他半躺在上面。
“毕了,毕了,不进圆门(指坟墓)不行了。”李敬儒哮喘着,说话显得有几分吃力,声音压得很低,一直朝李震岳摆手。
“爷,心放宽展一些,安心养病,过段日子就好了。”李震岳安慰道。
李敬儒想说什么?咳得说不出话来,脸也随之憋得通红,他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指着对面的窑窝。巧娇的丈夫会意,急忙取出烟枪,装了些烟土进去,点燃了油灯,一并送到他身旁。李敬儒滋滋地吸了两口,渐渐平复下来,把烟枪丢在炕沿上,伸出两个指头说:“卖了二十亩地,这个家要毁在我手上了。”
“大,你抽嘛?还有八九十亩地呢,够你抽的。”这是自进屋来巧娇丈夫说的头一句话,却让人听了哭笑不得。李敬儒拿了烟枪就要打过去,奈何直不起腰。
“难得巧娇姑父有这份孝心。”李震岳安慰道:“要是年景好,出不了几年全都回来了。”只见李敬儒喘着粗气,不是摇头就是摆手,临了,说了句话:“索性给我买一两砒霜算了,干脆利落。”
“不敢往这方面想,传出去让我婆和巧娇姑她们咋活人哩?”李震岳连忙劝解道。坐了半晌,李震岳感到有些烦闷,便出了屋。
耿先生说的一点儿没错,不多久就听到传闻,共产党的军队和国民党的军队在东北打起了大仗。县政府对这些消息是严格禁绝的,但哪能阻止得了民间的传播,大约刚入冬的时候,就听到共产党的军队在东北打了大胜仗,接着又在华北一带和国民党军队大打出手。
这一年过年,与往年相比老百姓的日子更苦焦了,物价飞涨,街上的年货很少有人问津,武工队的人到过许多村庄,他们悄悄告诉老百姓,离最后的胜利不远了,全国解放指日可待,一些解放区的土改已经完成,解放区的老百姓家家户户分到了土地农具,有的地方还分到了牲口,这让华阳老百姓心驰神往,恨不得解放军就像天兵下凡,立马来到华阳县解百兴于倒悬。对那些受到地主恶霸欺辱的人家,武工队的人告诉他们,要他们记住血海深仇,以便秋后算账。
这些消息越传越广,老百姓突然间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即使买不起其他年货,也要买上一两挂鞭炮,哪怕几家人分上一挂,十几响也行。除夕到初五,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似乎想用这清脆的响声除却晦气,将一个旧世界震得粉碎,迎接一个光明世界的到来。
鹿城解放的消息传来时,也传来了王明英牺牲的消息。鹿城是华阳县南边的邻县,孟雪峰在信中说,王明英是在解放鹿城的战斗中牺牲的,他的光辉战斗的人生将永垂不朽。信中还说鹿城的解放拉开了整个岭南地区解放的序幕,让李震岳做好华阳解放的准备,相信不久之后他们的队伍将会消灭反动派,饮马双河水。
李震岳的心情是复杂的,它既为华阳即将解放而感到鼓舞,又为王明英的死而抱憾。李震岳想他真该有所行动了,否则他这个被列入国民党政权的走狗的人,将来如何会被新政权所接纳?所幸渠道是畅通的,暂且不说弟弟孟雪峰这层关系,在耿先生那里,他至少被看作是争取的对象。
武工队终于行动了,他们由边远的山区到县城附近连续袭击了多个镇公所和保安队,各镇的人民镇公所相继成立。让李震岳大惑不解的是,黄沙镇虽然处在武工队的眼皮底下,但似乎被武工队遗忘。队丁们心里慌恐起来,陆续有人离队,李震岳却很坦然——人走可以,枪必须留下。李震岳莫棱两可的态度,让徐成良和何留金几个人很着急,他们找到李震岳,说再这样下去,他们也要打道回府了。李震岳不假思索地说,走留请自便。说罢便不发一言。几个面面相虚,不知李震岳因何突然变了个样。李震岳被逼问得紧了,便反问他们,凭保安队这点人手能对付得了武工队,还是能对付王去圣的警保团?见大家不说话,李震岳推心置腹地说:“拿眼下情势来看,终究是要向武工队这边的,但怎样才能不使人家疑忌,你们想过没有?”
这回轮到众人沉默了。见众人不说话,李震岳接着说:“如今米面紧缺,油盐价格飞涨,每天睁眼到闭眼,都为几十号人的吃喝用度发愁,连做梦都在掏迟黑子的‘老鼠窝’呢。这下倒好,不用我说,有人自己闹着要走,省得我撕破了兄弟情面。”李震岳看看大伙儿,说:“你们几个兄弟跟我时间最长,这时候就不要跟着瞎起哄了。”
见李震岳态度诚恳,几人也知李震岳有难言之隐,便不再纠缠,自觉离去。
耿先生派人与武工队接头越来越频繁了,每次经过黄沙镇都会到李震岳这里歇脚,久而久之,李震岳根据来人说话的语气和紧急程度,慢慢的掌握到了一些情况。五月下旬的一天,来的人换成了高个儿,他看见李震岳掩饰不住的高兴,他拍打着李震岳的肩膀说:“李队长,黑光柄这只老狐狸被抓住了,我们快胜利了。”
李震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问是怎么回事?高个儿说:“黑光柄这只老狐狸看败局已定,连夜将粮库里的余粮卖成银元,携款出逃,被人告了密,区干队一路尾随,在县城以北二十多里地将其擒获。”
“太好了,这真是个大快人心的消息。”李震岳用拳击着自己的掌心,真诚地问:“耿先生没交待给我什么任务?”
高个儿一下子被问住了,他摇了摇头,看见李震岳失落的样子,随口说:“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没想到高个儿从东边返回来的时候,还真给李震岳带来了任务。据说武工队的一个头头听到李震岳的名字,居然说他与李震岳有过一面之缘,这让李震岳一头雾水。李震岳实在想不出何时何地与武工队的人见过面,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工队的头儿让高个儿带话给他,让他设法掌握保安队这支力量,使之成为革命的力量。
没过几天,耿先生突然造访了黄沙镇,在没人的时候,他紧抓住李震岳的手说:“李队长,是时候了,你准备好了吗?”李震岳隐约知道耿先生指的是什么事,他激动的情绪通过略带颤烈的声音和微微抖动的双手感染着李震岳,令李震岳也难抑内心的激动。李震岳使劲儿握着耿先生的手,一个劲儿的点头,良久,耿先生说:“我们今天所做的事必将载入青史。”
耿先生和李震岳聊到正午时分,他看了看表,说:“时辰差不多了。”起身走出保安队院门,只见从油坊街上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三十岁上下,李震岳感到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扫过队伍,一眼就看到了弟弟孟雪峰,孟雪峰他们下马,刚喊了一声“哥”,就被为首的打断了。他爽朗的笑着,握着李震岳的手说:“李震岳同志,咱们又见面了。”
李震岳第一次被人称为“同志”,顿时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好像遇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眼睛湿润了,他猛然想起在黄征掌柜家的那个晚上。
孟雪峰连忙说:“这是我们武工队的程队长。”
程志坚转向耿先生问道:“这位是耿富贵同志吧?”
耿先生连忙搭话:“正是鄙人。”
程志坚又紧紧握住了耿先生的手说:“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相见,三生有幸。”
耿先生笑道:“老朽能为华阳解放做点事,不枉此生。”
载入青史的事,在黄沙小学进行。李震岳虽没有现场参与其中,的的确确是见证了这一大事件,这是改写华阳历史的大事件。后来,参加整个黄沙会谈的张惠民校长说:“我枉活了大半辈子,真让几个年轻后生折服了,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真是同龄人中的翘楚,这就是共产党培养的干部,难怪能坐天下,一点也不奇怪。”张校长所说的“翘楚”,当然包括程志坚和孟雪峰等人。
按照程志坚与耿先生的约定,耿先生负责稳定县城内秩序的工作,程志坚带领武工队逐步向县城合围。
王去圣表面上带着警保团负隅顽抗,暗地里早已派心腹护着家眷细软奔往省城。武工队抵达县城附近时,王去圣脚底抹油便逃之夭夭了。王去圣一走,警保团一众人等作鸟兽散。华阳县和平解放了。两天后,耿先生带领全城百姓敲锣打鼓的迎接程志坚的武工队进了城。
新生的人民政权面临的困难前所未有。王去圣在逃离时,虽口口声声喊着反攻倒算,但反动派们心里清楚,一旦被人民拉下马,就永远不会再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了,他们在离开时,将县城医院、银行、粮库、百货掠夺一空,留下满目疮痍的烂摊子,试图将新生的人民政权拖入无底深渊。货物短缺,物价增长,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此外,北岭一带的反动势力还没有完全肃清,盘踞在北岭一带的自卫大队依然猖獗,北岭游击队在和他们战斗的过程中遭到重创,游击队副队长遇袭牺牲。北岭游击队虽不归武工队领导,但都是革命的队伍,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如今受创,武工队的压力陡增。
国民党省保安旅的队伍溃败以后,也从岭北开进华阳北部山区,民间议论纷纷,不知新的天下能坐多久。以前敌在明武工队在暗,如今全倒了个个儿,潜伏下来的敌人蠢蠢欲动,进城时武工队人员捉襟见肘。
孟雪峰被任命为新政权的副县长,负责协助由程志坚带领的华阳支队开展清剿残敌肃清土顽的工作。华阳支队是由武工队改编的,向北岭一带展开进攻,进展并不顺利。孟雪峰的工作队也遇到很大困难,为了壮大队伍,孟雪峰发展了大量的贫农进入工作队,这些被欺压惯了的贫农趁机发泄私愤,引起地主豪绅们的不满,暗中联系逃进深山的自卫队伺机反扑,围攻区镇人民公所。致使几个解放的区又被敌顽控制,局面有些不可收拾。好在上级及时派了两个团的兵力进入华阳,才沉重打击了北岭反动派的嚣张气焰,逐渐稳控住了局面。
黄沙成立了人民区政府,李震岳作为社会人士被吸收进区政府,成为民兵队长。他原本想带着他的保安队,现在改为区民兵队,协助弟弟孟雪峰开展肃特工作,孟雪峰也有这个想法,但却没被允许,只是吸收了何玉宝等几个出身贫寒的民兵加入了程志坚的华阳支队,给出的答复是黄沙区的稳定需要民兵队来维持。
改成民兵队的保安队比起过去忙了许多,跟着区干队的干部走乡入户开展工作。这些区干队的干部完全没有过去镇公所那些人的做派,甚至连保长甲长的做派都没有,他们一顶草帽,一双布鞋,卷起裤管,肩膀搭条毛巾就出发了,有时候还要带上一天的干粮。他们对待老乡是那么的亲切,田间地头盘膝而坐,拉家常,搞调研,还会帮那些烈属干农活,这让民兵队的人苦不堪言,每天翻山越岭不说,区干队的干部帮乡亲干活时最让他们作难,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当他们在李震岳面前诉苦时,李震岳也是满肚子苦水却吐不出。倒是原来各保的那些地主劣绅见了区干队的人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区政府的妇女主任是个外乡人,她的口音和仙月有几分相似,年纪也相仿,大家都喊她何主任。相处久了,李震岳才知道她叫何梅。李震岳总是恍惚的将何梅当做仙月,有一次李震岳顺口叫了声“仙月”,她惊奇地盯着李震岳看了两眼。李震岳有意无意总想接近何梅,听区人民政府的人说,她在和县上的领导搞对象,直到有一天,孟雪峰回到黄沙区的时候,李震岳才知道和何梅搞对象的那个县上的领导正是自己的弟弟。
何梅得知翠翠识字,便动员李震岳让翠翠出来参加她的妇女会。李震岳极力反对,他清晰地记得仙月就是在老县政府工作以后才认识那个曲秘书的,他对女人出来抛头露脸十分反感,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弟弟孟雪峰,谁知弟弟非但不以为然,反而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是“死脑筋”。
没多久何梅就惹出了麻烦。那些乡绅地主有的娶了二房、三房老婆,新政府提倡一夫一妻,对于他们多出来的老婆的去留问题,交由妇女会来处理。尽管李震岳提醒过何梅,这事不可操之过急,但何梅固执地认为,这是封建的余孽,是旧社会强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必须快刀斩乱麻地铲除干净。她认为,处理这类问题必须找出一两个反面典型,杀一儆百。
赖人凤和他的大儿子成了何梅的反面典型。赖人凤除了一个大老婆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外,还有两个小老婆,只有一个生有孩子,另一个是黄沙街上的窑姐,窑子关停时赖人凤从窑子里买回家的。赖人凤的大儿子有样学样,两年前从东边逃荒的一个老汉那里,买了他的孙女做小老婆,据说逃荒老汉十几岁的孙女是她捡来的。赖人凤买来的妓女小老婆和他儿子买来的逃荒小老婆,何梅指定给了两个光棍做老婆。光棍自然是高兴了,可却没有征询两个女人的是否同意。没多久,何梅就被人告到了县里,说她违背妇女意愿胡拉乱配。
孟雪峰看到告状信火冒三丈,一口咬定这是赖人凤干的,是地主敌顽心有不甘的表现,要求区政府果断予以回击。
有了县政府的支持,何梅工作热情进一步高涨,她盯上了赖人凤的另一个小老婆。小老婆不愿意离开赖家,赖家也不愿让小老婆离开,特别是小老婆生的儿子,更不愿意母亲离开。在妇女会给出的最后期限前,小老婆投井了。那些也为这样的事进退为难的大户,纷纷站出来支持赖家。他们抬着赖家小老婆的尸首冲进人民区政府的院子,双方各执其理争执不下,最后扭打在了一起。区干队许多工作人员下乡去了,留的人不多,哪是愤怒的赖家人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翻滚在地,院子也差点被气势汹汹的人群一把火烧掉。
李震岳闻讯赶来的时候,赖家人已占了绝对的优势,他们见了李震岳便泄了气一般,不再有那么猖狂,只是抱着溺死的小老婆的尸首一个劲儿地痛哭。区干队的人员也像遇着了救星,不知谁喊了一声:“李队长,赶快把这些狂徒抓起来。”李震岳回头看时,赖人凤的大儿子也站了起来吼道:“跟他们拼了,咱手里也有枪,比狠斗勇谁怕谁?”话刚落音,“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就落下了他爹赖人凤一记响亮的耳光。
将赖人凤拉到一旁,李震岳问:“你咋能惹这事呢?”
赖人凤一副无辜的模样,摊了摊手,苦丧着脸说:“我也不想摊上这事儿,我不找事事找我么?你说咋弄?”
李震岳说:“赶紧把人带回去,事闹这么大,要想着怎么收场么?”
赖人凤恍然有所悟,赶紧招呼自家子侄和一帮大户抬着小老婆尸首准备离开。何梅站出来说话了:“不能放他们走,伤了我们的人,账还没完。”
赖家众人停下了脚步,怒气冲冲地盯着她,李震岳装作没听见,向赖人凤轻轻撇了撇手,赖人凤会意,大手一挥,领着众人呜呜泱泱离开了。
人命在先,加上法不责众,这件事很快便不了了之,只不过李震岳却被扣上了立场不稳的帽子,不久,便被免去民兵队长的职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