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仅仅有迎来送往的人前光鲜,还有柴米油盐的背后辛酸。李震岳守着满院子的老屋子,却生不出一斗包谷一升麦,不得已,他向伯父李德远租了十几亩地,操起锄头,又做回了农民。谁知他这个无奈之举,却成全了伯父一家。
轰轰烈烈的土改工作开始了,工作队住进了拒马川。工作队起早贪黑在田间地头丈量各村的土地,佃户们显得异常兴奋,领着工作队的人从下河湾到上河湾指东点西,哪儿的地贫,哪儿的水肥,哪块地产量高,哪片田属于谁家,一一说给工作队的人听,工作队的人不时询问,又记录在了随身携带的本子上。每当这时,李德远将锄头抡的老高,使着恶劲狠狠地刨着地,似乎要将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都挖到自己脚下。长工老席三心二意,时不时和工作队的人打招呼,在听到工作队的人招呼时,还会放下农具,跑上前和工作队的人聊上好一会儿,这让李德远一家十分不满。一次,那头犁地的黄犍牛冲着从地头工作队那里走回来的老席“哞∽哞”叫了两声,李德远没好气的抽了黄犍牛两鞭子,骂道:“你这个畜生,好吃好喝养着你,拉好你的犁,少操那份儿淡心。”那一天,李震丘吩咐媳妇儿将长工们的晚饭装进木桶送到前院,破天荒地没让长工来后院吃饭。
三十年未曾下地劳作的李震岳很难适应耕作的生活,他通常日上三竿才扛着锄头懒洋洋的下地,太阳骄时就躲进了屋里,劳力还不如翠翠。他望着自己满手的血泡发呆,看着翠翠里里外外不知疲倦的忙碌着,突然觉得自己犹如一个废物,于这个家无任何益补,还不如儿子冬宝,每天提着他的小篮子房前屋后捡拾枯枝烂叶当柴烧。
李家的长工都进了农会,他们和雇主之间的关系微妙起来,虽然没有公开顶撞过,但是有意无意地对主家的话充耳不闻,合意的应两声,不合意的干脆连应也懒得应。
李德远病倒了,先生说他是气郁志结,开了一副方子,震丘抓药回来,却被他一巴掌打翻在地,说自己到了阎王召唤的年纪,还死乞白脸的在这世上活什么人?杜香娥劝慰道:“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阎王召唤前面不还有人排着队么?”李德远明白杜香娥指的是东院的叔叔李敬儒。没想到杜香娥的话音刚落,李德远火气更旺了,猛烈的咳嗽着,吼道:“别提他,谁提他撕烂谁嘴。”又咳嗽了一阵,李德远自己先忍不住说道:“好好的日子让他糟践成啥样了?”
李敬儒为了续命,竟然将下河湾三十亩水田卖了吃大烟。新政府严查烟土买卖,才保住了他家的二十多亩旱地,却几乎要断了李敬儒的命。当时李德远也想要从叔叔手里买下下河湾那三十亩水田,甚至愿意出更高的价钱,谁知李敬儒宁愿将水田卖给二家旁人也不愿卖给自己的亲侄子,因此两家结了孽。
李震岳正在吃午饭,东院一阵嘈杂,过了一会儿,长工跟民过来,说屋里来了人,东家让李震岳过去一趟。李震岳撂下饭碗走了出去。
正娃、王胜和老席几个长工都在外间探头探脑,见了李震岳连忙退了出去。东院李敬儒夫妇平日待根民像自家人,加之根民本就是个实诚人,这时候反倒经常替主家说话。屋里是工作队三个人,他们正在商量着要没收李敬儒家多余的地。李敬儒脑子实在转不过弯,地是祖上留下来的,有些是自己辛辛辛苦苦一辈子攒的,新政府咋能说收就收呢?早先几年,乡里抽大烟赌钱盛行,多少纨绔子弟就这样败了家,像李震林、李震田兄弟俩将家里田产赌了个精光,而他不抽不赌,用攒的钱一点儿一点儿又买回了百十亩地。前两年为了治病,才染上了烟瘾,不得不变卖了一些田产,剩下的工作队居然要没收了。李敬儒拍打着炕沿儿说:“早知这样,前两年全将它们换成烟土,至少落得心里轻省。”
“人民政府不允许烟土买卖,也不允许土地买卖。”工作队一个人说。
李敬儒猛烈的咳着,正要说什么,李震岳握住了他枯瘦如柴的手,轻轻地摇了摇,李敬儒不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李震岳和颜悦色地对工作队的人说:“归公,一定归公,这不得和家人商量一下么?”
“有什么好商量的,这是政策。”一个年龄较小的工作队人员说。
“政策不得也有个学习接受的过程么?”
工作队为首的中年男子发话了:“这位同志还是有些觉悟的嘛……”话没说完,旁边一个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中年男子重新打量着李震岳,说:“行,那就宽限几日,三天后我们再来。”
对没收田产的事李敬儒和李德远脑筋转不过弯,李震岳却早早地看清了形势,这倒不是因为他家里原本没多少地,而是他遇见了一位故人。那天,李震岳去了一趟黄沙街,在丰禾塬上遇见了一群工作队的人正在丈量土地,其中有一个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居然叫出了他的名字,李震岳感到诧异,他看对方面熟,却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那人。认定是李震岳,那人走过来握住他的手,笑道:“李队长,你简直贵人多忘事啊,抗战前我和李队长还有一面之缘哩。”
李震岳依旧满头雾水。那人又说:“青年学生,《松花江上》。”接着便唱起了《松花江上》婉转的歌词。
“黄坦之!”李震岳猛然醒悟,紧紧抓住他的手。
“不,我叫黄率之。”说罢,黄率之大笑。两人就这样不期而遇,均感到非常亲切。黄率之说,他是年初被派来华阳工作的,先是在西山区。来黄沙区后曾去过原来保安队的院子,才知道李震岳早已离开黄沙街。他半开玩笑的问李震岳:“现在怎么样?当地主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
李震岳说:“什么地主不地主,我的几亩地还是租种别人家的呢?”
黄率之说:“租种好,人民政府就是要对资本家和地主专政。”
李震岳不知道“专政”是什么东西,但对被划为地主的人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那时黄沙各个乡的土改工作快慢不一,丰禾塬一带离黄沙区人民政府近,算是走在头里。黄率之坐在土坎上,就像先生教学生一样,详细地给李震岳讲解分析土改的政策,如春江之水,让李震岳未暖先知。
李震岳说:“地嘛,天下人的地,天下人种,新政府要实现耕者有其田。”这些都是从黄率之那儿学来的。
李敬儒说:“这李家湾上上下下一二百亩地,都是你老爷手里开始攒下来的,等到你这辈都第四代了。要是在我手里丢了,你说我有啥颜面见你老爷?”
不说李震岳也知道,如果自己的老爷不是举人,哪能迁来拒马川居住?哪会置办这么多的家产土地?这是当年弟弟孟雪峰反问自己的话。但这些话他不能说出来。他把话一转,说:“县城附近有些区乡土改都完成了,不仅新分了地,还分了房,有一家老财主不愿将自己的房分出去,竟然放一把火给烧了,后来让政府以反革命罪给法办了。”
李敬儒半信半疑地看着李震岳,说:“法办就法办,反正我都快入土了,还怕死不成?与其被活活气死,还不如来个鱼死网破,至少要痛快一些。”
王秋艳一直在旁边抹眼泪,听李敬儒这样说,终于忍不住了,说道:“你图痛快,让娃们咋活人呢?”
李震岳连忙附和:“我婆说的在理。你刚都说过了,咱李家在这拒马川都活过几代了,还要世世代代的活下去,总不能为了这点屋子这点地,以后就不活人了?”
见李敬儒不再言语,神色也有些缓和,李震岳说:“蒋介石那么能,不也让赶去台湾了吗?咱与工作队作对,纯粹就是螳臂挡车。”顿了顿,李震岳接着说:“不是有一句话吗?‘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后辈出人,留财何用?”后半句话李震岳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这是往小爷的伤口上撒盐。果不其然,李敬儒斜了巧娇男人一眼,他伫在那儿半天没吭一声。李敬儒皱了皱眉,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其实,在回到拒马川之前,李震岳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总是担心二十多年前的旧账被人翻出来。自打被免去民兵队长,心里稍稍踏实,他告诫自己,时代不同了,总归是要夹起尾巴做人的。
一开始,伯父李德远一家也想不通,经李震岳一阵劝慰,才慢慢解开了思想疙瘩。工作队划了一条线,人均二亩地,按家里人口分地,多余的地要上交,由工作队统一分配。下河湾往东百十亩地就近划给了杨树村。即便如此,李敬儒和李德远叔侄两家还是有不少地归了公,这些地虽然留在新组的李家湾村,但工作队从人多地少的村子迁了几户人家到了李家湾村。除了李德远家人口多,一整院房子得以保留外,李震岳的老院子分进来三家,李敬儒家的东院也分进来了两家,其中一家便是长工老席。
李震岳一家三口被挤进了西厦屋,在倒塌的东厦屋的原基上建起的东厦屋分给了一户姓王的夫妻,两人膝下无子,领养了一个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堂屋被从中间隔开,西边分给了一户姓张的,带着一儿一女。东边分给的一对老夫妻也姓张,据说两个儿子都被拉壮丁牺牲在了前线,老两口解放前跑匪,屋子被土匪给烧了,东借西借了几年总算熬过来了,分到了两间上房。老两口心地善良,翠翠和他们处得来,经常张叔张婶叫着。
原本清净的院子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人,立马变得喧嚣起来,人多了,是非自然就多,东家长西家短的事便传了出来。
几年前在黄沙街保安队的院子里,也是十多家的大杂院,翠翠的办法是,爱传是非者,必是是非人,离远一点,客气一点,笑脸多一点。但往往人不找事,事也会找上门。西边的小张家养鸡,十几只鸡满院子乱跑,鸡屎拉一地,鸡毛满天飞,踏进院子一股恶臭传来,令人作呕。小张夫妇在屋檐下累了一个鸡圈,鸡身上的虱子小,钻得快,在人身上叮一口红一大片,没多久,李震岳、翠翠和冬宝的身上就大片大片的红肿,用艾叶煮水洗也无济于事。李震岳当面给张家男人说过此事,对方竟反唇相讥,说他们是穷苦出身,脏惯了,反倒要李震岳与穷苦大众打成一片,不要处处显示阶级的尊贵,并提醒现在是新社会了,人民翻身做了主。
东厦屋的王家更甚,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只小羊羔,竟然将原先长工住的前房辟作羊圈。李震岳气愤不过,将羊赶了出去。王家说丢了一只羊,张家紧跟着帮腔作势,也说丢了两只鸡,两家异口同声地说,丢失的鸡羊全被李震岳家偷吃了,并一口咬定他们从李震岳家闻到了肉香,而且李震岳家吃饭从来都是关着门。
翠翠说:“我们家吃饭关门是防止鸡钻进屋乱啄。”
张家媳儿说:“哟,说的好听,防止鸡乱啄,是防止吃鸡被人看见吧?”
翠翠委屈的直掉眼泪,李震岳气的青筋暴起,张家媳妇儿却伸长脖子给李震岳打,李震岳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放在以前,老子宰你就像宰一只鸡。”没成想这话却给对方落下口实,张家媳妇儿破口大骂,说李震岳还在做他保安队长的黄粱美梦呢,这哪是新社会啊?旧社会余孽未除,劳苦大众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翻身得解放?说着,便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闹起来。
李震岳心里一惊:可不敢被扣上“旧社会余孽”的帽子,这是一条洗脱不了的罪名。正在不知如何办才好时,张婶出来打圆场,说都是邻里邻居的,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想到王家男人却站出来说话了,说你们两个儿子都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当然是向着国民党的保安队长说话,从根儿上你们都是站一边的。这无异于给张婶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插把刀,张婶一口气没上来,直直的倒在地上。张家媳妇儿怕惹出人命,便不再撒泼。
王家丢羊的事还是报告给了工作队。李震林正在和工作队的人在一起,他田产被赌个精光,划成分时竟意外地成了贫民,被选为农会的副主任,一听说是李震岳的事,顿时来了精神,大义凛然地说,自己虽然和李震岳同宗同祖,但分属不同阶级,大有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工作队派人来李震岳家查看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宰羊的痕迹,将李震岳批评了两句完事,王家却将工作队的态度当成首肯,光明正大的占了几间前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