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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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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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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连载

第六章 当家

孙成器正在吃早饭,听门房通报李震岳在外求见。孙成器让李震岳在外稍等了片刻,匆匆吃过早饭,收拾完毕,才传李震岳进来。

孙成器打着哈欠问:“昨日李队长未接收保安队,今天一大早来区公所又有何事?”

李震岳连忙从怀里掏出二十块大洋,放在孙成器面前,说道:“过年拜访区长大人却两手空空本属不该,又闻夫人和令嫒身体抱恙,震岳一介草莽,不知备何水礼,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孙成器把大洋握在手里,笑道:“既然老弟有此份心意,空手而来又有何妨?如若推辞,倒显得本区长见外了。”顿了片刻,又话锋一转:“保安队的事都处理顺当了?”

“昨日您安排柴助理赴保安队主持震岳就任仪式,可他半道上突然腹泻,后不知所踪。”李震岳瞥了孙成器一眼,继续说道:“您知道,这种事若无区长大人亲临或派人主持局面,则名不正言不顺。您看今天┅┅”李震岳故意将话茬留给了孙成器。

孙成器不满地说:“这个柴尚义,关键时候总是拉稀,难成大器。只是,本区长今天早有安排。”说着,在屋里踱起了步,将手里的大洋捏得叮当响,俄而,又转身问道:“保安队那边都准备好了?”

李震岳不知道孙成器所说的准备指的是什么,硬着头皮连忙回答:“准备好了。”

孙成器说:“看来只有本区长亲自出马了。”

李震岳连忙说:“区长大人亲临保安队主持大局,震岳荣幸之至,不胜感激。”

孙成器还是不放心,问道:“裘满壮屡屡差人找本区长拿钱,目前的情形,区公所哪里还能拿得出什么钱?若为此事起了争执,该如何是好?”

“碍不了事,震岳已安排妥当。”李震岳将抚恤死者安抚伤员的打算说了一遍。

孙成器瞬间释怀,笑道:“本区长果然没看错人,有李队长在,保安队一定能一雪前耻,担起保境安民之重任。”孙成器将前几日宴请县政府几位官员时听到的国内局势向李震岳卖弄了一番,又谈了谈自己的看法:“‘赤匪’在南方建立的几块根据地全被政府连根拔除,其主力前月又在桂北湘江边上吃了败仗,几遭倾覆,目前虽有小股流转各省,但是已成强弩之末,难成气候,克日荡平不在话下。腊月二十八那天袭扰我黄沙区的‘赤匪’即为徐海东二十五军之小股散兵,近日县保安团尤团长将率全县各区保安队,合力围剿该股残匪,望老弟届时再立奇功,日后定能飞黄腾达。”说罢,又说了一堆勉励的话。

李震岳心想,保安队院里还齐整整地躺着十五个队丁尚未安葬,目前要钱没钱,要枪没枪,人人谈“匪”色变,能够保住小命混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了,还立什么奇功,做什么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这都是他妈的骗人鬼话。虽这么想,但还是不断随声附和:“那是自然,震岳定要为黄沙区保安队挣回颜面,不负区长大人知遇之恩和栽培之情。”

这时,门房孙老头又进来通报,说保卫队裘队长派人求见。孙成器吼道:“什么保卫队?我只知道有个保安队,队长叫李震岳,哪来的什么裘队长?不见,撵走,撵走。”说着,用力地向外挥了挥手。

李震岳估摸时辰差不多,估计徐成良几个人也差不多快要到了,惟恐拖则生变,赶紧对孙成器说:“这人回去传了话,还不知道裘满壮那个二怂会整出什么幺蛾子,依我看,还望区长大人移步保安队,尽早稳住局面。”

孙成器没有回绝,回到了内宅,换了身长袍,戴上帽子,手持文明棍,在李震岳随同下出了区公所。

姜柱子这一趟差办的不错,除了姚金山媳妇坐月子没人照看脱不了身之外,徐成良和孙富田早已到了黄家药铺。听到招呼,几人一起走出药铺,拥着孙成器和李震岳进了保安队大门。

刚进门,就让老杨头给拦住了:“哎呀,不得了了,裘队长在里面发怒呢,他要把十五具尸首搬去区公所哩,嚷嚷着要在区公所里设灵堂。”

“胡闹。”李振岳抢先两步走进院子。

裘满壮站在堂屋台阶上,指挥队丁们七手八脚地拆门板,两个手脚快的已经将一具尸体搬到了门板上。

“统统给我住手,”李震岳大声喊:“区长大人在此,不要造次。”

队丁们停下手上的活,看了看李震岳,又看看裘满壮,最后把目光全都落在缓缓走进来的孙成器等人身上。

裘满壮铁青着脸,说:“李震岳,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告诉你,弟兄们的事,你不替他们出头也就罢了,毕竟你已经离开了保卫队,但是,你要敢从中作梗,弟兄们的拳头恐怕不认人。”说罢,看了看周围的队丁,一些队丁虎视眈眈地瞅着李震岳,几个队丁紧紧捏着拳头向前移了移脚步。李震岳知道,这些都是裘满壮的爪牙。

徐成良和孙富田等人见状,也站到了李震岳左右,紧紧地握着拳头瞪着裘满壮。

李震岳说:“不管大家今天有多大难处,都要听区长大人把话训完。大家有所不知,区长大人一直在为死伤的弟兄们感到悲伤,也一直在努力想办法善后,让死去的弟兄们入土为安。”说着,回身去看孙成器,孙成器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柴尚义何时站在了孙成器的身边。

孙成器向前走了几步,脱下帽子,向甬道两边的尸体各鞠了三躬,又重新戴上帽子,沉重地说:“孙某为保境安民中惨遭屠戮的弟兄们深感悲痛,沉痛哀悼死去的十五名壮士,对受伤的弟兄表示慰问。”说着,摘下眼镜用手帕拭了拭眼角。

裘满壮冷冷地说:“我的孙大区长,你终于现身了。不过,光哀悼、慰问有个屁用?还是来点实际的吧,你说,我这些兄弟怎么办?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对,得给死去的和受伤的弟兄们一个交代。”有几个人跟着裘满壮一起嚷嚷。

不等孙成器回答,李震岳死死地盯着跟在裘满壮后面跟声溜的那几个人,他们几个一开始还趾高气扬,不一会儿,开始左顾右盼。李震岳厉声说:“请弟兄们放心,区长大人早有考虑,目前已筹措了一笔钱用以安葬逝者和救治伤员,给予逝者家属慰问十块大洋,重伤者慰问五块大洋,其他伤者慰问三块大洋。”

“孙区长,弟兄们的命再不值钱也不是十个大洋就能打发得了的吧?还有,欠大伙儿三个月的饷什么时候补上啊?”裘满壮依旧不依不饶。

十个大洋虽不多,我三弟死的时候你裘满壮给了几个大洋?一股无名大火蹿上心头,今天,李震岳清楚,他必须和孙成器站在一边,但李震岳也提醒自己,今天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十块大洋确实少了点,可区公所已经竭尽所能倾囊相送了,往后有新的收项,再给弟兄们额外地补上。同时,十五名壮士盛殓的棺材和受伤弟兄的医伤费用,全由区公所承担。至于你说的什么三个月饷钱,”孙成器往周围看了看,又冲裘满壮厉声问道:“最近这几个月的饷钱不是早给你了么,怎么,敢情你没有发给弟兄们呐?”

孙成器向周围环扫了一周,将目光落在柴尚义身上。柴尚义急忙说:“对对对,我能作证,那天区长大人召裘队长去区公所训话,临走托我将两百块大洋交给了裘队长┅┅”

“放你娘的狗屁,再瞎胡说老子崩了你。”不等柴尚义说完,裘满壮从腰间掏出了枪。

柴尚义赶紧往徐成良身后躲,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上,被旁边的姜柱子一把扶住了胳膊。

正在满院子人都精神紧绷的时候,李震岳也掏出枪,对着天上“叭”地放了一枪,在场的所有人都一个激灵,目光齐刷刷地向李震岳投来。李震岳喊道:“裘满壮,把枪收起来。”众人又齐刷刷地扭头看着裘满壮。看到这个场面,裘满壮怂了,乖乖地将枪收进了枪套。李震岳大声说:“我说裘队长,这么久给大伙儿关不出饷,原来让你一个人中饱私囊了!”

裘满壮哑巴吃黄连,一气之下破口大骂:“谁他妈的要是克扣弟兄们的饷钱就不得好死!”说着,一头向堂屋明柱撞去,顿时,一股暗红色的鲜血顺着面颊流下来,扭曲的脸上,两只白眼定定地盯着李震岳。李震岳心头一震,说:“王顺发、方兔兔,还不快搀着裘队长去找黄先生?”王顺发和方兔兔与裘满壮是一个保的,就是刚才两个握着拳头向他这边移动的人。他们两个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裘满壮,裘满壮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动。眼看裘满壮头上的血一直往外流,外套前胸染红了一大片,李震岳又冲二人骂道:“还不快去,你们想让裘队长血流成河吗?不知轻重的东西。”

二人经李震岳一通骂,讪讪地架起晕乎乎的裘满壮出了院子。孙成器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听见李震岳说:“区长大人有要事给大家宣布。”

李震岳从孟雪峰手上接过委任状,与孙成器一起站到了裘满壮刚才站立的地方,将委任状递到孙成器手上。孙成器朗声说道:“县政府祁县长签署命令,即日起黄沙区保卫队整编为黄沙区保安队,归区公所和县保安团辖属,担负黄沙区地方治安任务。下面,我宣读两份委任状。”

兹委任李震岳为华阳县第三专区(黄沙区)保安队队长。此状。

县长:祁方年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兹委任裘满壮为华阳县第三专区(黄沙区)保安队副队长。此状。

县长:祁方年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读罢,孙成器带着柴尚义匆匆离去。李震岳当即在保安队宣布了三条事项:

甲.凡想离开保安队的,说明情况,领取两块大洋后,可自行离开,所欠饷金待追回后再行发放。

乙.一班徐成良任一班班长,二班原副班长何留金任二班班长,郑来武痊愈前,三班班长由班上成员肖顺子担任,各班暂时不设班副,等过段时间再行选拔。

丙.到镇外棺材铺抬回十五口棺材,并通知十五位弟兄家属前来抬棺。三日未抬棺者,由保安队自行埋葬,抚恤金一律不予发放。

听孙成器说区公所已经将几个月的饷金给了裘满壮,而裘满壮自己却亲口说区公所欠保安队三个月的饷钱,更加深了大家对他的怀疑,又听李震岳说剩余饷钱追回之后再发放,众人心里都倒向了李震岳这边。

一连几天,李震岳都是从睁眼忙到天黑,过了规定期限,还有六具尸体的家属未来拉回,正好木匠家能用的棺材板都用完了,李震岳就让他用薄薄的桐木板镶了六口棺材瓤子,命人抬出街葬在了丰禾塬下的乱葬岗,还省下了几十块大洋。

保卫队改为保安队,队丁们听说政府统一拨饷,便不再提离开的事,倒是先前因故离开的几个人,又相继归队。程小乙恢复了先前的热情,人前人后大哥长大哥短地叫着李震岳,只是没当上班长,他有一些失落,不过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明显。

好久没有见仙月了,李震岳打算元宵节让弟兄们休整休整,好好热闹一番,一扫先前的沉闷和阴晦,也想派人接杨可望和仙月来街上逛灯会,趁机与仙月相会。就在正月十四这天晚饭后,老杨头找到李震岳,告诉他保安队的粮油只够吃两天。李震岳赶紧找孟雪峰商量办法。自打掌舵保安队后,李震岳便将姜柱子和孟雪峰留在了保安队,姜柱子主要负责李震岳的衣食住行,孟雪峰脑子活络,经常给李震岳出谋划策。李震岳觉得越来越离不开他这个弟弟了,但孟雪峰有事没事总喜欢往黄家药铺跑。听说保安队快断炊了,孟雪峰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李震岳不耐烦地说:“去毬,明天借元宵节之机,以我荣任保安队队长宴请宾客的名义,将这街上还有十里八乡的乡绅财主都请来喝酒,这些人能空手过来?谁还不得带些水礼?”

“不妥,”孟雪峰摇摇头:“这么大动静你请不请孙成器?孙成器要是来了,不搜刮你就算你赚了,到那时候,你能落下啥?再说了,这些乡绅财主们只知道抠钱,想让他们往外送钱,就像从铁公鸡身上拔毛,说不清连置办酒席的钱还包不住呢。”

孟雪峰一席话,就像一枚针扎在了李震岳鼓圆了的猪尿泡上,霎时泄了气。沉默了一会儿,孟雪峰轻声问:“哥,你知道共产党不?”

“咋?共产党能给我送来粮油还是能给我送来大洋?”李震岳瞪着孟雪峰,幽幽地说:“别净扯这些没用的。”

“共产党缺粮油,也缺大洋,缺衣少食的,但国民党屡屡围剿都剿而未绝,你知道为什么吗?”孟雪峰问。

“什么剿而未绝?早都是穷途末路了。”李震岳不耐烦地说。说着,把那天孙成器从县城的饭局上了解到的国内局势转述了一遍,还提到了前几日华阳、南关两县保安团合围重创抗捐第一军的事。

孟雪峰显得有些不自然,说:“这些挫折只是暂时的,共产党的信念和理想就像火种一样,而中国这片大地到处是干柴,干柴遇到火种会怎么样?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会烧掉一切枯枝烂叶。”

李震岳盯着孟雪峰,厉声说:“赶紧给我住嘴,你咋老是替共党说话?你该不会是共党分子吧?”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孟雪峰笑道:“我要真是共产党你该不会把我抓起来邀功请赏吧?”

李震岳连忙制止:“快别说这种混账话,我李震岳的弟弟要是共党分子,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李震岳连吸两锅烟,想缓解一下气氛,主动搭腔:“那你说说,共产党缺钱缺粮的,还会有谁跟着他们干?”

“缺粮缺钱不假,但钱财并不是全部财富,这世上最贵的财富是民心。共产党看似缺钱少粮的,但他们为老百姓着想,赢得了民心,有群众基础,因此,又是最富有的。”孟雪峰坚定地说。

“什么民心?什么群众基础?”李震岳不屑地说:“都是一帮被裹挟的穷鬼跟着瞎闹腾,能成什么气候?”

“是裹挟欺骗,还是自觉自愿?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且等等看,共产党的队伍是发展壮大还是被剿灭消亡,要不了几年,时间会告诉你答案。”孟雪峰辩驳道。

“再等等?再等全队的弟兄们喝西北风去?”李震岳不满地说:“我找你来是商量眼下的救急对策的,不是听你给我讲大道理的。”

“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孟雪峰有些急了,说:“共产党缺钱少粮的,每到一处打土豪分田地,不仅自己有了钱,还赈济百姓,跟百姓一条心,百姓自然拥戴。百姓为了保卫分得的土地,就自觉自愿地加入到共产党的队伍里去了。”

“什么打土豪、分田地?说白了就是吃大户,和迟黑子一伙儿干的是一样的事。”

“有本质的区别。”孟雪峰争辩道:“迟黑子这是抢劫自肥,共产党是为了百姓,把从土豪那里没收的钱粮分给百姓,而且还把‘不拿群众一个红薯’当成纪律。迟黑子恐怕不会这么做吧?这能一样吗?”

孟雪峰越说越激动:“再说了,那些地主土豪家里的钱财哪里来的?靠他们自己的劳力能种那么多地?能打那么多粮?能挣那么多钱?还不都是长工、短工和佃户们辛辛苦苦挣来的。”

“可地是人家的,长工、短工人家都付工钱,还有佃户,不能白种人家的地吧?”李震岳不为所动,反问道。

“一个人一张嘴,他们地主老财凭什么占那么多地?”孟雪峰愤愤地说:“除了少数部分是从那些家里变故或抽大烟典押的人手上贱买的地,其他大多数地主老财,哪个不是巧取豪夺?”顿了顿,接着说:“就拿你们李家来说,听娘讲,你们祖上本来住在三横岭,离拒马川四五十里地呢,只因你的举人曾祖父看中了李家湾的那块地,它就变成你们家的了,后来,通过兼并扩张,拒马川从上河湾到下河湾一百多亩地,全变成你们李家的了,你敢说这都是光明正大地得来的,其中没有巧取豪夺?”

经一番诘问,李震岳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安静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给我说这些什么意思,难不成要我学共产党那样打土豪分田地?”

“何尝不可。”孟雪峰平静地说。

“那可不成,”李震岳摆了摆手,说:“你知道吧,以前还是保卫队的时候,全靠全区的大户们出资养着我们,不过都是各保收上来交区公所,区公所再转给保卫队,这中间不知被孙成器那狗怂贪了多少。”

“你以为是这些大户们养着你们?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又是谁在养着这些大户?还不都是那些像娘一样常年四季在地里刨食的穷苦百姓。”孟雪峰接着说:“再说了,这些大户凭什么出资养你们?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养着你们给他们防土匪、压百姓,就算养条看家护院的狗还要整天喂食呢。”

道理讲不过孟雪峰,李震岳心里早就感到不痛快,又听孟雪峰将他们比作狗,顿时勃然大怒,拍桌而起,大声吼道:“你话里有话,骂谁是狗呢?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

孟雪峰虽觉得刚才话语有些不妥,但全都在理,便不甘示弱:“你说理是不是这么个理?”李震岳不置可否,走出了屋。孟雪峰刚才的一席话给了他一些启发,他在心里盘算,或许共产党的办法在这里也能派上用场。

当晚,孟雪峰并没有回保安队,他在黄家药铺与黄掌柜畅谈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黄掌柜给李震岳送来一百块大洋,说是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李震岳渡过难关。

郑来武在家里养伤有一个月了,他拄着拐棍可以下地走动,只是不能长久地站立,也不能大声说话。他原本定的正月里的婚礼,被这一枪给推迟了,据说日子重新选在七月底。没有郑来武的裘满壮,犹如一个人缺胳膊少腿,再加上由队长降为副队长,又被队丁们认为扣了他们的饷,在保安队越来越不受待见,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他托人给郑来武捎话,让郑来武尽快归队,说是再不归队,三班班长就是别人的了。郑来武听了,心焦火燎坐卧难安,催逼着哥哥郑来文用独轮车把他推到了保安队。

刚回来几天,肖顺子对他毕恭毕敬,可不出半月,肖顺子经常当着他的面对其他队丁吆五喝六,似乎全然不把他这个班长放在眼里,班里的队丁也慢慢对他疏远。郑来武的肺简直快要气炸了,他喘着粗气想骂人,经常还没有骂出来,自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裘满壮见状,生恐尚未痊愈的郑来武有什么意外,又劝郑来武回家去继续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郑来武在保安队威风惯了,哪咽得下这口气?说自己就是死在保安队也不能让肖顺子这种小人猖狂。裘满壮暗中指使王顺发、方兔兔与肖顺子作对,谁知肖顺子也不是什么善茬,扬言要和郑来武一伙儿人死磕到底。原本沆瀣一气的一伙人,如今分道扬镳,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这天,李震岳将肖顺子叫进屋里谈话,了解了近期三班的情况,最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你干的很辛苦,工作也很有起色,但裘队副几次三番向我诉说你的不是,说来武现在也回来了,应该把班长的职权还给他。”见肖顺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震岳接着说:“我推脱了几回,说来武病势未能痊愈,应以休息为主,再者,你把三班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后来居上,超过成良、留金他们,但裘队副说什么我借机排除异己,竟然以去职相逼┅┅”李震岳用眼梢瞄了肖顺子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悠闲地吸起了旱烟。

肖顺子扑通一声跪在李震岳面前,声泪俱下:“李队长,不是我赖着┅┅”

李震岳连忙扶他起来,说:“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有心让你当这个三班班长,可我也没把来武当成外人啊,我是考虑他的伤势,才没同意让他出来做事,怎么就成了排除异己了呢?”李震岳委屈地摊了摊手,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呐!”

“李队长,你是没把那一伙儿人当外人,可你知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是怎么算计你的?”肖顺子气呼呼地说。

“算计我?”李震岳笑道,佯装一无所知,真诚地望着肖顺子,说:“我有什么好算计的?一没钱二没权的,也就是瞎猫逮着死耗子,新近才当上这个队长。”

“远的不说,就说你丈人家遭匪的事,你真以为是土匪干的?”肖顺子说:“你想想看,你还没回来的时候,区公所有半年没给保卫队给养了,这么一大院子人吃啥喝啥?”

李震岳猛地一惊:难怪丈人家就像哑巴吃黄连一样,遭了匪却没听说过报官。肖顺子接着说:“震山兄弟走的那天,他郑来武早不回迟不回,就那么巧偏偏要那一天回去行礼?他那天将钱输得精光,拿什么去人家女方家里行礼?”李震岳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肖顺子,肖顺子试探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后来,我还听人说,裘满壮在酒桌上给人讲,震山兄弟是让人给治干了┅┅”肖顺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偷偷瞄了一眼李震岳铁青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三弟的事里走出来的李震岳,慢慢把“冲动”两个字隐藏起来了,他摆摆手,说:“这些都是没影的事,咱不说了,就说眼下的事咋弄?”

“我不是非要做什么班长,就是看不惯郑来武整天躺在椅子上,屁事不干,只知道指指点点的样子。”肖顺子满脸不服气地说。

李震岳本来也没想着让郑来武出来拿事,他有自己的打算,经这么一问,他心里清楚,肖顺子没有主动提出来不干的样子,便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你先暂时辞去这个代理班长,平息一下裘队副的怒火,回头找机会给你把‘副’字去掉,凭你的资望当个班长不成问题。”

肖顺子脸上划过一丝失望,说:“只要不让郑来武干,让我干我就干,不让我干我也没意见。”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震岳的回答让肖顺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送走了肖顺子,躺在床上的李震岳满腔的愤怒汹涌袭来,牙关咬的嘎嘣响,裘满壮、郑来武的名字一遍遍地从牙缝挤出,被他咬的粉碎┅┅

四个蒙面的大汉,翻墙跳进赵得水家的院子。赵得水在院子里踱着步,让宝玉在他停下的地方挖呀挖,挖出两大坛金元宝,被四人装进褡裢,大摇大摆地走出院门。从四人的衣着打扮和走路姿势,李震岳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是裘满壮、郑来武、王顺发和方兔兔。赵得水这个老东西,自己女婿借五百大洋都不给,两坛金元宝就这样给人拿走,李震岳又气又急,大呼不止。四人回过头,为首的裘满壮冲他放了一枪,李震岳轻飘飘地倒在地上。

从梦中清醒过来,李震岳喃喃自语:“共党干得,迟黑子干得,裘满壮干得,老子也能干得。”

李震岳赶紧喊来弟弟孟雪峰,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原本以为,弟弟一定会支持他的意见,没想到孟雪峰却说:“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武装劳苦大众,抛家舍业,把命挂在裤腰带上闹革命,你敢做吗?迟黑子贼性不改,打家劫舍为祸一方,那可是被人戳脊梁骨骂祖宗几辈的,你是前清举人的子孙,在这黄沙区是有名望的,学迟黑子打家劫舍?能做吗?裘满壮掩耳盗铃,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自己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了,要不是这,保安队长能轮的上咱?”

听孟雪峰这样分析,李震岳觉得有道理,但眼看黄掌柜送的一百大洋就要见底,不能等断炊了才想办法。“共产党咱学不来,迟黑子咱不能学,与其像裘满壮一样偷偷摸摸,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干。”李震岳说:“明天咱就派人找那些大户要钱去。”

“要是他们不给呢?”孟雪峰问。

“不给?”李震岳瞪了瞪眼,说:“由得了他们?谁敢不给,老子就领着保安队这上上下下四五十张嘴住进他家里,非要把王八羔子吃个底儿朝天。”

自打大年初一离开以后,李震岳两个多月没有一点消息。杨可望腿上的枪伤,从外面看结了一层厚厚的黑痂,但周围肿了一圈乌青,整条腿不能落地,更不能出门,坐吃山空,家里的面缸日渐见底,他心里不舒展,就拿仙月出气,没日没夜地折磨仙月。刚开始十天半月,仙月经常倚门长望,一直盼望着李震岳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一点点抚慰与呵护,随着时间推移,她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她想,这或许就是女人的命。仙月开始变得麻木,不管杨可望在她身子上怎么样折腾,她总是一声不吭,气得杨可望大骂,说她还不如一条母狗。暴躁的杨可望经常骂李震岳没有良心,落魄时在他家一住半个多月,如今当了官成天吃香喝辣,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不管不顾。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夜,到处湿漉漉的。清晨起来打开屋门,阵阵芬芳扑鼻而来,循着香气望去,仙月看见院外的堰边一树桃花妖艳的开着。在鄂东北的家乡,每年春天,漫山遍野的山花盛开,仙月总会和长工何伯家的阿梅采许许多多野花回家,她们用迎春花和油菜花编的花环戴在头上,疯跑着追逐蝴蝶,而她们就像两只美丽的大蝴蝶,那样明快,那样轻盈。她们将紫荆花、杜鹃花用剪刀剪整齐,插在院里的石槽内,满院飘着馨香。阿梅比仙月小一岁,两年前被他爹卖给了镇上的恶霸胡雄才做了第五房姨太太,胡雄才比阿梅爹何伯还要长两岁。当阿梅哭闹着被按进花轿的时候,仙月感到她们美好的少女时代结束了。后来,“赤匪”到了他们家乡,胡雄才作恶多端被当众枪决,据说阿梅跟着参加了“赤匪”的队伍。仙月最好的朋友——阿梅重获了自由,而她却因那次“闹红”父母双亡,如今又沦落他乡,她想知道,这命运的背后,究竟有怎样一根弯弯曲曲绕绕扭扭的丝线牵连,她真想扯住这根丝线,一直扯,一直扯,直到尽头,看一看究竟经历怎样的曲折,到底落在何处?

仙月对着这一树桃花呆望了许久,不远处的坪地里,一层薄薄的轻雾袅袅升起,绿油油的麦苗精神抖擞地连成一片,冰凉清甜的空气浸润着人的五脏六腑,她压抑已久的心情在这徐徐春风中缓缓舒展,有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她的腹中孕育,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

太阳从屋后的蔡子岭照过来,给麦地披上了一层晨光,杨可望在炕上嚷着要吃玉米糁子煮土豆的糊汤,仙月压根儿吃不惯这种糊汤,本来孕期反应呕吐得厉害,每次吃这种糊汤更是吃多少吐多少。她从面缸底舀了半升面,到隔壁孙婶家换了一升糁子。孙婶见这个丫头远离家乡亲人,被杨可望这个生坯骗来杨涧村,又经常受委屈,就仗着自己是长辈,数落过杨可望两次,不但没有凑效,反而被杨可望指桑骂槐地骂过,便不再管闲事了,只是每次见到仙月总是忍不住叹息。同是女人,又生过孩子,孙婶就把怀身子要注意的事项悄悄告诉了仙月,仙月一阵茫然。

仙月正在灶台做饭,门外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怀里抱着一个布袋。小伙子两眼放光地盯着仙月打量了一阵儿,就被杨可望给叫住了:“小乙,你咋来了?”

程小乙说:“哥,这是嫂子吧?”见杨可望得意的点点头,他连忙向仙月问了声好,将布袋放在了炕头上。仙月红着脸别过了头,程小乙说:“李队长惦记你和嫂子,就派我过来看看。”

“他李震岳现在发达了,能记得我?”不等程小乙把话说完,杨可望便发起牢骚:“走了这三个多月,对我们不照后看,明知我这腿伤不能动弹,家里没个积蓄的,就不怕我们活活饿死?”

程小乙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怨气,担心传出去得罪了李震岳,连忙说:“自从回到保安队,李队长一天也没有清闲过,遇到难事总会说‘要是可望在这里就好了’,今天派我专程给你送些钱来。”说着,程小乙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递给杨可望,又拍了拍放在炕头的布袋,冲仙月说:“李队长说嫂子是南方人,爱吃米,让我带了一袋子米过来。现在这米可不好弄呢。”

杨可望转而大笑,说:“看来他李震岳还没有忘本。”

仙月听程小乙提起李震岳,心里早已砰砰乱跳,期待地竖起耳朵,希望程小乙继续讲下去。程小乙却揭开被子,察看了哥哥的伤,把话头一转,说:“这伤口里面化脓了,得把里面的脓挤出来才好得快。”见杨可望不说话,程小乙又滔滔不绝地聊起保安队的事。

程小乙接替了肖顺子成为三班的代班长,他把裘满壮、郑来武他们这些天在背地里干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震岳,在私下里又当起了“两边脸”,以同情的口吻同郑来武说,希望他的伤早点好起来,好早点把班长请回去,竟在李震岳和裘满壮,以及郑来武那里,都赢得了好感。

程小乙说,他们这段时间住在第三联保马瞎子家。自上月中旬起,李震岳带着保安队的人在第二联保地界上的几家财主家轮流住了二十多天,每天杀猪宰羊,日子过的好不快活。眼瞅着保安队没有走的意思,联保主任艾山霍把几家财主召集起来,这家百二那家八十地凑了七百大洋,才把他们打发走了。李震岳给他们补发了欠饷,据说还将孙成器那里打点好了,任艾山霍叫苦连天,区公所那边也置若罔闻。这次刚到马瞎子家住下没几天,马瞎子就赶紧凑了七百大洋送上来,李震岳说,第三联保这地界水土养人,连猪马牛羊都养这么肥,因此想多住几天,听说马瞎子昨晚又凑了几百块大洋,估计他们这两天就要回黄沙街了。

听了程小乙的话,仙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前面的一些猜测一扫而光,她相信,李震岳忙完这一阵,一定会回来找她的,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慢慢泛起红晕。

程小乙流露出的对李震岳心悦诚服的夸赞,令杨可望妒火中烧,心想,他李震岳的本事并不在自己之上,自己在县保卫团当中队长的时候,他李震岳只是个区保卫队的副队长,要不是我离开保卫团,说不清现在混得比他李震岳还要好呢!他冷冷地说:“看把他李震岳能的,你回去告诉他,他要是真有能耐,咋会让人从家里撵出来?”

程小乙不解地望着杨可望,杨可望诡秘地笑了笑,说:“你就照直说,我就想拿话激一激他,给他醒醒脑。”顿了顿,杨可望自言自语地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

在马瞎子家里住了七八天,李震岳就带着保安队的人呜呜泱泱地回了黄沙街,他一直惦记着一件事——自打去年腊月被红军缴了械,保安队再也不像保安队的样子了,队丁们空着手俨然不三不四的游民。李震岳请孙成器给祁县长写信请领枪械,一直没有下文,后来听说蔡参议长是蔡子岭南边的人,借着老乡关系又托人捎信过去,想让蔡参议长通融通融,后来传回话,祁县长原本已经答应,可县保安团尤团长在祁县长跟前鼓捣,说“赤匪”正在黄沙东南一带活动,把枪给黄沙保安队一帮饭桶,无异于以肉饲虎,等于变相地资助“赤匪”。祁县长听了尤祺桦的话,犹豫不决,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起来。现在手头“活泛”了一些,李震岳再次动起了枪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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