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说到就到了,李震岳命分散在各大户家的队丁们陆续回来,他把他们分成了三波轮流着回去和家人团聚,他对自己手底下这几十号人心知肚明,有几个是安分守己的?李震岳对黄征和孟雪峰给他说的一些事,不是没有想过,保安队是由大户出资养着的,总不能起来革这些人的命?还有就是理想啊,信念啊,对这些队丁能有多大用,像如今这样不再到处惹事生非,滋扰百姓就算很不错了,再说了,要是在保安队公开搞这些事,恐怕他李震岳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这个年是李震岳三十多年以来过得最舒坦的一个年,不仅有老婆娃娃热炕头,而且还能主宰许多的人事。躺在炕上抽着烟,李震岳不禁想起副队长被褫职那年过年的种种情形,就像做梦一样,历历浮现在眼前,不仅发出诸多感慨。
听人说孙成器前几天又悄悄的回了华阳县城,这回他主动向祁县长提出了辞呈,说什么体弱多病,又要在爹娘膝下行孝,李震岳心想,这个老王八蛋比狐狸还狡猾,他会主动请辞?定是给自己家搂财搂得差不多了找退路了吧。李震岳联想到往年过年孙成器门前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哪一次年后不是大箱小箱的往县城家里送?今年在这节骨眼儿上,居然提起了辞呈,让人大惑不解。
倒是柴尚义,最近上蹿下跳的,似乎孙成器有朝一日离开黄沙镇,镇长自然是由他接任似的,其实外人所不知的是,孙成器在回华阳县城前,曾给柴尚义留下一封信。孙成器在信中说,在黄沙镇这些年,柴尚义出谋划策,立下了汗马功劳,还说柴尚义年轻有为,对党国忠肝义胆,定向县长推荐柴尚义接任黄沙镇的镇长。柴尚义兴冲冲地将信拿给姑父黄征看时,却被黄征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黄征说这是迷魂药,让柴尚义少声张。柴尚义原以为姑父会支持他的,没想到反倒阻止他,这让柴尚义气愤不已,竟然扯出了上辈人之间的恩怨,以致于两家人反目成仇。
从去年正月初一那天去鸡笼山寻访徐成良时,误入柯秀英家,尽管一年来她来过两三次黄沙镇,但李震岳自己囿于杂事,一次也没再去探望母亲。仙月倒是念叨过几次,只是桂香尚小,她一个女人又不能独自成行,便打消了念头。如今这几天得闲,便想去鸡笼山看看。桂香吃不得外面的冷风,李震岳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将她留给了翠翠,带着仙月出发了。仙月想的周到,年前就预备好了米家点心店的点心,还让姜柱子在庆禧酒楼买了几斤卤肉,扯了几尺稠面儿和里子布,让翠翠帮着裁好,自己一针一线的给婆婆缝了一件棉衣。
李震岳自己骑着马走在前头,何玉宝赶着牛车载着仙月跟在后边,尽管临走前,李震岳抱了一床棉被在牛车上给仙月御寒,但她的脸还是冻得乌青,裹在被子里发抖。何玉宝反倒很皮实,一会儿跳下车走几步,一会儿又跳上车驾辕,他身上穿着李震岳的旧衣服,用布条扎在自己腰上,不至于让衣服显得宽松。这孩子话不多,但却很勤快,平时没事总会帮着翠翠和仙月挑水劈柴,还一口一个姐的叫着。他喜欢和平安平乐玩耍,说自己的外甥和平安兄妹差不多。刚到保安队的时候,李震岳给过他几个大洋,让他找隔壁裁缝店的吴妈给自己做一身衣裳,他却带着钱进了黄家的药铺,抓了几副药,又买了些零碎的东西,托人给家里捎了回去。
“玉宝,这被子宽着呢,你也裹一截吧。”仙月说。
“姐,我不冷,走路才暖和着哩。”
李震岳回头看了看,问:“玉宝,以前打猎都打些什么猎物?”
听李震岳问起了打猎的事,何玉宝来了精神,说:“什么都打,獾、狍子、鹿、野猪、狐狸、野鸡、野兔,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遇到啥打啥。不过最多的还是野猪,这家伙祸害庄稼又能生,一窝一窝的生。”
“打过狼没?”李震岳问。仙月听说起了狼,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了一阵。
“狼?当然打过,就连豹子也和我爹打过一次。”何玉宝跳下车走起了路,说:“不过狼肉是柴的,不怎么好吃,我爹不让打,打的少,但狼皮好,做的褥子暖和的很,我家就有两张狼皮,啥时候让家里捎一张来给我姐纳褥子铺。”
“我可不敢要,看了那东西估计都不敢上炕了。”仙月的话逗得李震岳大笑。
何玉宝说:“那和狗一样,就是一个畜生,有啥害怕的?”
“比狗可精明凶残多了,”仙月说:“我老家那里有人家养的猪,被它跳进圈里赶走了,你知道它是怎么赶猪的吗?”
李震岳好奇地侧耳听着,何玉宝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它顶开猪圈门,用牙咬着猪耳朵,用尾巴扇着猪屁股,猪就乖乖的跟着走了。”
“这东西是狡猾的很,但我爹说再狡猾的猎物都躲不开猎户的枪。”
“你还吃过狼肉?”李震岳问。
“是啊,不仅我吃过,我们全村人都吃过呢。”何玉宝说:“五六年前,我们村的何老五进山烧炭,媳妇儿有身孕,留在家里给爹娘照看,一天早上太阳出的老高了,也不见媳妇下炕,他娘寻思,这儿媳妇平日里很勤快的,这时辰不起床定是病了,于是在屋外喊了一阵,没有应答,去推门,门也从里边关的实实的,他娘踮着小脚爬在窗户往炕上瞅,吓得一尻子蹲在地上,几乎昏死过去。炕上血肉模糊,留有一副骨架,村里人七手八脚地撬开门,涌进屋里时,却有一只半人高的狼从堂屋麦柜底下钻出来,就在众人惊惧之际,那畜生一溜烟的夺门而逃。”
仙月“啊”地一声,用被子紧紧将自己裹起来,捂住耳朵,说:“快别说了,太瘆人了。”
“最后你们就把那畜生捉住给吃了?”李震岳问。
“据在场的人说,那畜生眉头有两撮白毛,好认,何老五听说后,操起两把刀就进山了,他爹怕他出事,就央求我爹出手,都是老兄弟,我爹经不住央求,便答应了。为此,我们家还折了六七只鸡呢。”何玉宝说:“我爹和我哥进山找了两天都没找到,后来,他锤断了一只鸡脚,又剪断了鸡翅膀,将那只既不能跑也不能飞的鸡丢在了老虎脑,一连六七天才瞅准机会,一枪就将那畜生给打死了。”
“把鸡绑住就行了,为何还要捶断腿?多可怜啊。”
“这就叫‘舍不得娃套不住狼’。”李震岳淡淡地说。
“就是,那畜生可狡猾着哩,只要它看见是缚着的猎物,肯定知道有诈,早就跑的没踪没影了。我爹说,那畜生吃了一半鸡,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抬起头朝他藏身的地方看了一阵儿,叼起另半只鸡准备走,又像是犹豫了一下,扭头又回来了,继续埋头吃它的鸡。就在这时我爹扣动了扳机。我爹说,那畜生是专门回来偿命的,要不早就逃跑了。”
“那畜生足足有贰佰多斤重,去了四个小伙子才抬下山。那天,在村口的场上像过事一样,架起了一口大锅,大火炖了一个下午,全村人将畜生给分了个精光。”何玉宝说:“可是没多久,我哥便在打猎时摔断了腰,我爹从此再也不让我打狼了。”
谝着闲话反而不觉得路远。到铁牛山下,他们从豁口处进了羊圈沟,沟里背阴处一片片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让人觉得阴冷。路越来越窄,牛车不好走,便卸下车寄在一户人家,三人牵着一牛一马进了山。
仙月被路上何玉宝讲的狼故事吓得不轻,紧紧的扯着李震岳的后襟,李震岳见状,把她抱上了马背。没走几步,摇摇晃晃的仙月差点摔下来,李震岳只好也爬上马背,将她抱在怀里。有何玉宝跟在身后,仙月羞得满脸绯红,李震岳还故意对着她的后脖颈呵气,痒得她浑身酥软,又不敢叫唤,只是用肘子狠狠地顶了李震岳一下。
何玉宝已是半大的小伙子,对男女之事早已通了窍,他看见两人你侬我侬的,便呵呵的笑。仙月说:“玉宝你累了,可以骑在牛背上走。”
“姐,我从小山路走惯了,好久不走山路,今天走起来才舒坦呢。”
李震岳转过话锋,问道:“玉宝,给我说说你的枪法咋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哥给我讲过猎枪的道理,没太上心,后来他伤了,爹又多病,我这才接过猎枪。刚开始每天进山回来都没有啥收获,就到我哥的炕头一遍遍打问,才一点点摸出门道来。”何玉宝想起那天射击的事,说:“那天在人群里看见前面几个人装填子弹,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还看不明白,我一看就知道咋回事,再听见枪响就来了精神,手早就开始痒痒了。”
听何玉宝说起那天的事,李震岳问:“一开始你为何不上前来?”
“要不是那天前面那帮人露了馅,后来你喊我前去,哪有我什么事啊?见了好处,他们一个比一个抢的快。”何玉宝愤愤地说。
李震岳知道何玉宝嘴里说的“他们”,指的是保长的子侄们,就像马啸林这样的人,便不再聊那天的事儿,试探道:“假如有一个人在面前叫你打,你敢不敢开枪?”
“人?那得要看什么人了,虽然说用枪打死一个人就像打死只公鸡一样,离得远远的,打死也就打死了,不像在跟前那样眼睁睁的看着人死去,心里或多或少的不瓷实。但我爹也说了,我们猎户打猎都是有选择的,哪些能打哪些不能打,都是有数的,不是逮着什么打什么,更何况是人呢。”何玉宝喘了口气,接着说:“被我爹打死的那只额头有两撮白毛的狼,肚子里还有两只狼崽,我爹说他当时也不忍心下手,但又担心五叔出事,便横下心开了枪。”
他们走上了岭头,太阳已经从山后照了过来。李震岳先下马,又将仙月抱下来,说让马也歇会儿。仙月在马背上,两只脚吊在空中,冻得生疼,这时一个趔趄差点没有站稳,在李震岳搀扶下,不停地在地上跺脚。李震岳不经意又问了何玉宝一句:“要是我让你拿枪打死个人,你敢不敢?”
何玉宝一顿,惊愕地看了仙月一眼,仙月责备道:“你给娃说这话,把人家吓着。”李震岳笑了笑没说话,何玉宝连忙说:“哥让我打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敢打,咋不敢打?”
李震岳笑出了声,用赞许的目光望着何玉宝说:“对,打好人遭孽,打坏人积福。”
“你说这啥话?好没道理。坏人自有老天爷惩罚,关你什么事?”仙月说。
往前再走半里山路,下了左手边的沟就到柯秀英家了,刚刚走在山沟里,尚不觉得满目萧黄,如今太阳照在山上成片的栲树林上,枯黄的树叶没有落净,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片松柏点缀其间,看起来也了无生气。
何玉宝说:“这山里一定有野物,要不要不打几只回去?”
“大过年的哪能杀生呢?”李震岳说:“你不看都是年前杀猪宰羊的,没过破五见血多不吉利。”
仙月笑道:“你啥时候也变得这样讲规程?”
“大哥说的对,有些老规程还是要讲的,这是先人总结的呢。”不等李震岳说话,何玉宝说道:“我爹在每年端午前这段时间也不让我上山打猎,他说这段时间动物也要哺儿育女,要是只图一时之快将动物打绝种了,以后我们的子子孙孙可能就要饿肚子了。这就是规程。”
三个人说笑着很快便下了沟,前面传来一阵狗吠声。转过一片竹园,就能看见柯秀英的房角了,及至柴门外,狗叫声更凶猛了,只见柯秀英怀里抱个笸箩在屋檐下捡豆子。听到这边狗叫的凶,柯秀英抬起头来看,由于逆着日头,她用一手加额,终于认清了李震岳,赶忙站起来,将笸箩放在窗台,一边往柴门边走,一边呵斥着狗。狗通人性,登时便不叫了,摇着尾巴迎向了主人。
“娘,我们来看您了。”隔着柴门,仙月开口了。
“是仙月来了。”柯秀英难掩惊喜,却责备李震岳:“这么冷的天,又要走大老远的路,你带仙月来做啥?我本来打算这两天去街上看看仙月和娃呢,可我这胯上次下雪时滑了一跤,走起路来还是不利索。”
李震岳这才看出娘走路时有些跛,赶紧上前扶她,被娘甩开了,说:“不碍事儿的,现在都好多了。”柯秀英上来拉着仙月的手往屋里头走。
屋里冰锅冷灶,完全没有第一次来时那种热气腾腾的温馨。柯秀英赶紧烧火做饭,说一个人做一顿饭吃几顿,有时也懒得做,随随便便对付一下就过去了。
仙月含着泪说:“娘,你一个人也要把自己照顾好啊,都是我们不好,来看您的次数少。”
“上次让你留在街上你也不留,这山沟沟里来一次也不方便,这样吧,还是跟我们回黄沙镇吧。”李震岳说。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一个人住这里习惯了,也没什么,人活一辈子是活后辈娃哩,看到你们好好的就行了,我都老了还争较啥嘛?”说到这儿,柯秀英突然泪水涟涟,李震岳知道娘定是想起了孟雪峰。李震岳知道雪峰走上那一条路,前途未卜,也不知怎样劝慰,心里想着便尽快让胡香江办成事,好让娘搬出这鸡笼山。
何玉宝忙里忙外的挑水劈柴,凭柯秀英怎么说都停不下来,李震岳也提了把斧头走出门,把院墙破了的木栅栏重新楔桩修葺一遍,一直忙至后晌,就连吃饭的功夫也急急忙忙。
山里的太阳比川道落得早,天暗的也早,吃过后晌饭,三人便打道回府了。
刚进黄沙镇就碰到了何老拐。见到李震岳,何老拐神秘兮兮地说:“李队长,咱们黄沙镇出了共党分子。”
“谁?”李震岳翻身下马,警惕地问。
何老拐看李震岳的反应,不明就理,还以为李震岳被蒙在鼓里,压低声音说:“是黄掌柜。”
尽管李震岳早已知晓答案,但从何老拐嘴里说出来,说明黄征的身份已大白于天下了,他愣了片刻,随即掏出手枪吓到:“黄掌柜?不可能!你要是敢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毙了你。”
何老拐吓得卷缩着身子,连忙说:“我不敢胡乱说,此事千真万确,他是被他的那个内侄给揭发了。”
“柴尚义?”李震岳问。
何老拐没搭话,惊惧地点了点头。李震岳大骂一声:“王八蛋。”便冲镇公所的院子走去。
镇公所的大门从外面挂着一把铜锁。李震岳又拐回了保安队。
听说李震岳回来了,胡香江和徐成良几个人全都围了过来。胡香江说他和震丘晌午在捯饬酒曲,听长工根民进来说,官路上过了几个人,听说是从黄沙街往华阳押解人犯,跑出去看时,队伍早已过去,他便跟了上去,发现柴尚义骑着马,带着程小乙几人押着黄掌柜往县城方向走,一打问才知道黄掌柜是共党。胡香江无意听程小乙说李队长今天不在保安队,便想拦住队伍,拖延点时间,可那柴尚义立功心切,说话归说话,脚上步子却没能放下来。胡香江看情况不妙,不知是不是李震岳的主意,赶紧撂下手头的活儿,返回了黄沙镇。徐成良也说:“柴尚义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一进保安队便大呼小叫,说自己的姑父是共党,他要搬救兵,大伙儿一听是黄掌柜便没了兴致。柴尚义却说,‘你们李队长对共党恨得牙痒痒,要是他在早都抓人去了。’我们听闻此言,知道你今天突然离开保安队,还以为你和柴尚义暗地里协商好了,只是抹不开面子才借故离开,让柴尚义伺机动手呢,可我和留金合计:这么大的事,大哥不可能一点风不透给我们,一定是柴尚义这小子从中作祟,便没理睬,没成想程小乙那几个却蠢蠢欲动,说什么‘要是李队长在也会这么干’之类的话,弄得我们更是吃不准,既不能阻拦又不能帮衬,赶紧打发人去李家湾找你,碰到香江才知道你并不在李家湾。”
不等众人说完,李震岳大声说:“走,去县城要人,这些年咱们没少得黄掌柜帮衬。”说着,便翻身上马。徐成良几个也附和着要去县城,胡香江却紧紧地拉着李震岳的马缰绳,说:“这事儿恐怕也没这么简单,你先下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李震岳怒道:“商量个屁,这不明摆着就是诬陷嘛,我和黄掌柜交往这么久,也没发现他是共党,照这么说我他妈还是共党呢。”李震岳这么说是故意给别人听的,胡香江听出了其中意味,但他还是不想让李震岳去冒险,就在这时,仙月抱着桂香站在立马前,说:“要去带着我们娘俩儿一块儿去。”随后,不知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你咋不知道是别人的圈套呢?”
比起胡香江手里牵着的马缰绳,仙月就是李震岳心里的马缰绳。听了仙月的话,李震岳顿时泄了气,不再那么执拗,又从马背上下来,一声不吭地进了屋。
翠翠悄悄把胡香江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胡香江又问了几句话,翠翠不停地点着头,只见胡香江脸色大变,急匆匆地进了李震岳的房间。
李震岳正在和大伙儿七嘴八舌的说着话,胡香江走了进来。胡香江让大家出去一下,他有话要单独和李队长说,李震岳斜了一眼,说:“有话你就直说,都不是外人。”胡香江看了几人一眼却不说话,徐成良、何留金等人见状,识趣地出了屋。
胡香江悄声说:“听翠翠讲,昨天她瞅见马瞎子和‘没手’去了镇公所,因此我怀疑这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马瞎子?这事能与他扯上什么关系?”
“那你说咋有这么巧?”胡香江说:“大哥,你再仔细想想,这事会不会就是针对你的?”
李震岳不置可否,问道:“翠翠在哪里碰到这俩货的?”
“翠翠说她昨天晌午闲着没事,抱着桂香带着平安平乐去对面烧酒铺和大妈聊天,不多时,听到有人进去打酒,还说什么李队长家的酒铺之类的话,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她们当时在里间炕上,她仔细听了一阵儿,待那两人离去,问起大伯,才知道一个人瞎了只眼,另一个人缺了只手,翠翠这才知道是马瞎子和‘没手’两人,追出去看时,两人进了镇公所的院子。”胡香江说:“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俩前脚刚走,黄掌柜就被抓了。”
马瞎子和“没手”并不知道黄掌柜的事,他们听马啸林讲起孙成器不在黄沙镇,柴尚义俨然以当家人自居,便琢磨出了柴尚义的心思,又听说孙成器有隐退的想法,担心黄沙镇镇长一职被他人捷足先登,好歹柴尚义已经是他马瞎子喂熟的狗,于是便怂恿柴尚义趁势表现一番,争取县长的好感。他们走后,柴尚义左思右想,他要钱没钱,要人也没人,能怎么表现才能引起县长的关注,最后竟不自觉地打起了姑父的主意。他很早前便在姑姑家看到了一些被禁止的书籍,后来通过姑父黄征的举止,判断出姑父的身份。有一次吃饭时,姑父还劝说柴尚义投身革命洪流,被他应付过去,后来,柴尚义明显的感到姑父对他的不满,这反过来更加深了他对姑父的不满,柴尚义心里的秤砣开始朝阴暗的一面下坠。
柴尚义知道黄征和李震岳的关系,他心里还是比较怵李震岳的,于是他想出了一个计谋,趁李震岳不在保安队的时候,用保安队的人抓黄征,纵使李震岳怪罪自己,那也有他保安队的人参与其中,他必然投鼠忌器,不得不和自己坐一条板凳。没想到时机这么快就来了。
李震岳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他不能坐视不理,但他要是贸然前往县城,万一被诬陷为同党,岂不自投罗网?更拿不定主意。胡香江说:“大哥,你看要不这样,我和徐成良走县城一趟,一来摸摸情况,二来要是能见到黄掌柜,再想想其他主意。”
李震岳觉得派人去打探消息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他却不愿让胡香江去,胡香江之前是黑鹰潭的头目,假如有人拿这事做文章,又会生出新的岔子,于是说道:“我看还是派成良和留金去合适一些,程小乙这王八羔子对成良和留金多少还有些怕头。”说着,便打发姜柱子包了几摞大洋,并修书一封给祁县长,让徐成良和何留金带去华阳县城。
走了几十里路,李震岳早已累了,两人一走,李震岳便躺在前院冰冷的炕上抽起了烟,他翻来覆去怎么也觉着不舒服。黄征这一被抓,他便和红军那边断了联系,万一红军打到黄沙镇,保安队将怎么办?如果祁县长或者尤祺桦听了柴尚义的传言,拿他和黄征的关系做文章,他又该怎么办?关键时候保安队这帮人会不会铁板一块全听他的?这样一来,县城那边尚有顾忌,可一想到程小乙那副嘴脸,他顿时又气又恨,心里也没了底气,他终于回过味儿来,先前雪峰提醒他的话,早就该好好的把手底下的人抓一抓。
掌灯时分,仙月带着黄征屋里人来过一次。黄征屋里人哭的一双眼睛像两个桃子,仙月也跟着流眼泪,李震岳宽慰了几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边是她的丈夫,一边是她的侄儿,这女人也够悲催的。
这一晚上,李震岳心里很不踏实,以至于仙月好几次喊他去后院的热炕上,他都没有理睬。李震岳通知队丁们晚上睡觉耳朵放灵醒一些,他自己也留着灯,眼睛铜铃一样一直盯着天棚。
天快亮的时候,李震岳刚睡了个囫囵觉,便被院里一阵声音吵醒,黄征屋里人又来了,这次她来没有打探黄征的消息,而是要他去家里见个人。李震岳一怔,霎时清醒了过来,便跟着女人出了院门。他们并没有走街门,而是绕道后院门进入了黄征家。昏黄的油灯下,一个消瘦的背影来回踱步,李震岳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孟雪峰。孟雪峰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清李震岳后,亲切地喊了一声哥,紧紧的抓住了李震岳的手。李震岳关爱地打量着眼前的弟弟,几个月不见,雪峰褪去了一层稚嫩,蓄起了胡子,整个人看起来更为成熟,面庞黝黑而坚毅,身体更结实了,抓着李震岳的双手苍劲有力。李震岳抽出手,在孟雪峰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比以前更壮实了。”转而又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们听说黄大哥被抓了,又听说是保安队的人抓的,队伍上嚷嚷着要敲打敲打保安队营救出黄大哥,我本就不相信哥你会干这事儿,就来打探情况,来了才知道,是柴尚义带保安队的人干的。”
“是啊,我怎么能干出这事儿呢?我原想去县城找祁县长通融通融,被香江给拦了下来,怕我落入圈套。”
“柴尚义这招挺阴的,用你保安队的人抓人,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何止是阴,还挺狠的,对自己姑父竟下得了手。”李震岳义愤填膺地说。
孟雪峰说:“不过香江哥说的有道理,此时去县城对你不利,还是等等再说。”
“如何营救黄掌柜?你们队伍上有什么办法?”李震岳问。
“我们委托华阳书院的黄先生,柏槐药馆的马先生等社会贤达去找祁县长理论。”孟雪峰又悄声道:“我们的队伍即日将要开拔。”
李震岳清楚队伍上的有些事不能随便问,便嘱咐孟雪峰照顾好自己,孟雪峰点点头,想了想,对李震岳说:“哥,保安队历来是为虎作伥的,你治下这几年有很大的变化,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一定要约束手底下的弟兄,千万不要做助纣为虐的事情。”李震岳点了点头,目送孟雪峰在清冷的暮色中匆匆离去。
回到保安队,李震岳反复琢磨起了这一众队丁,他想起了当初拿下黑鹰潭时一帮匪众树倒胡狲散的情景,自己能比迟黑子强多少,保安队又能比黑鹰潭好多少呢?至于眼下的情势,他想,程小乙一定要给点颜色瞧瞧的,这样做不仅仅是杀鸡儆猴,更是要反手甩柴尚义一巴掌,反正这个哑巴亏是不能就这样咽下。
李震岳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一竿多高,他起身匆匆洗了把脸,去黄沙小学找张惠民校长。听孟雪峰说,他们托华阳书院的黄先生等社会贤达代为说情,黄沙镇这边不能没有行动。托张校长劝说孙成器出面,或许有些帮助。尽管李震岳知道被定为共党的后果,但这些年的交往使他深深钦佩黄征的为人,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学校的门房说张先生回乡下过年去了,归期未定,李震岳悻悻而归。正走在街上,听马蹄声从北门方向传了过来,回头看时,认出了是徐成良和何留金二人飞奔而来。二人见是李震岳,放缓了速度飞身下马,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县城的情况。
黄征被押解到县城后,县长祁维同作了难,他从省府的通报中看出了些端倪,不敢贸然处置,便准备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专署去处理。当时他正在和警察局长、保安团长和参议长三个人在搓麻将,顺口对警察局长王世忠说:“王局长,你派两人将这个共党押解去专署,如何?”这位警察局长没有忘记他前任的下场,不想接县长这个茬,却也不敢违逆县长的命令,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扫了坐在下家的尤祺桦一眼,犹豫间打错了一张牌,就正好让尤祺桦给和了,尤祺桦将一排麻将一摊,大笑着说:“怕个球啊,这事交给我,让保安团的人去干。”
尤祺桦的话正中祁县长下怀,他早就想将祸水引去保安团头上,压一压尤祺桦的嚣张气焰,笑道:“看呀,还是尤团长有担待,就连牌运也这么好。”说着,把牌一推,继续说道:“算了算了,今天手气差,又恁多事等候处理,就不玩了。”
蔡议长笑道:“县长公务缠身,我们就不打扰了。”
尤祺桦道:“那可不行,祁县长赢了钱,却说自己手气差,好歹给我们留顿饭钱嘛。”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祁县长将装有大洋的盒子递给秘书,起身正欲离开,又转过身来对王世忠说:“我说王局长,今天尤团长替你揽了件差事,你不能不有所表示,晚上在华阳饭庄你来安排,我和蔡议长作陪。”
蔡议长和尤团长闻言,跟着起哄,王世忠连忙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晚上华阳饭庄老包间见。”
“那几个王八蛋将黄掌柜押解到县城去邀功,没想到落了个空,听说祁县长只是象征性的赞扬了一番便不再理睬,倒是国民党县党部的书记,叫什么来着?”何留金挠挠头,看着徐成良。
徐成良说:“好像叫杜振海。”
“对,杜振海。”何留金说:“杜振海还接见了这几个王八蛋,说什么将上报省党部。”
李震岳问:“这几个王八蛋现在在哪里?”
“他们自然不敢回黄沙镇了,听说柴尚义留在了县党部,程小乙在县保安团有熟人,带着其他几个人一起投奔了县保安团。”徐成良说。
何留金说:“祁县长还有一封信,托我俩带了回来。”
经何留金这么一说,徐成良想起来信的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李震岳。李震岳展开信,边走边读,徐成良和何留金二人也将脖子伸的老长,像在共同鉴赏一件宝贝。
祁维同在信中先是将黄沙镇的保安队表扬了一番,接着又将李震岳严厉地批评了一通,数落李震岳识人不善,先是有个共党弟弟,又交了个共党朋友,一直在危险的边缘游离。在信的末尾,祁维同又展现出对李震岳的信任。李震岳微微一笑,把信递给徐成良,何留金不解地问:“既然咱都知道了黄征就是共党分子,为何还要这么上心,花那些冤枉钱?”
李震岳轻声骂道:“你懂个屁,黄掌柜接济了咱保安队多少大洋你知道吗?还有,要不是黄掌柜,你我早就是躺在地上的尸首。”
孙成器又回到了黄沙镇,不知是听到红军离开了华阳的消息后改变了主意,还是压根就没有想过离开,籍此让柴尚义这个跳梁小丑露个相。回来之后,他继续当着他的镇长。
孙成器继续当镇长的第一天,就登门拜访了李震岳,让李震岳颇感意外。孙成器说李震岳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李震岳一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毕竟是一个在这名利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人,闲聊之中不动声色地弄明白了孙成器为何这样说他。他不在乎孙成器怎么看他,他关心的是黄征的情况,他告诉孙成器这一年多以来红军为何对黄沙镇避而不击,全都是黄掌柜从中斡旋,前年年底袭击裘满壮那次,确实是裘满壮自找的,而去年十月来黄沙镇打枪刷标语,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至于为何这样做,李震岳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孙成器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你们保安队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来了,还闹出那么大动静,却没有伤一人,原来都是串通好的,连我也蒙在鼓里。”
李震岳连忙说:“得罪镇长大人,我当时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只要不伤到游击队,他们自然不会为难我们,都是为咱黄沙镇着想的呀。若非如此,弟兄们有多少会成为尤祺桦垫背的冤鬼。”
孙成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是一脸凝重。李震岳见状说道:“如今黄掌柜被抓,咱黄沙镇又处于抗捐军游击队活动区域的边缘,没有一个通气的,离这么近以后就不好弄了。像东边的柳木镇、箭岭镇,这几年遭了多少次抗捐军的袭扰?别的不说,那两个镇的镇长都换了好几茬,保安队长也被活捉后枪毙了一个,听说凡是要被派去这两个镇的镇长,无一不到处活动,谁想去那多事之地?”
见孙成器默不作声,李震岳继续说道:“也不知咱黄沙镇您这镇长的位置有多少人惦记着呢?”
这句话戳到了孙成器的痛处,他那垂着两坨肉的脸憋得红红的,狠狠地说道:“就连马瞎子也在背后动作不断,给柴尚义支招呢。”
李震岳故作吃惊地说道:“不会吧?马主任对您可是尊敬的很呐!”
“人心隔肚皮啊,哪像你李队长这样,即便对别人有不满,就会立马表现出来。不过和你这样直来直往的人打交道感到痛快。”
李震岳没有接话,他心想:看来老子和你打太极还是不够啊。
孙成器突然问:“你觉得马瞎子这个联保主任怎么样?”
李震岳不知孙成器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便说:“马主任做事比较残,有威严,手下的几个保没有人不怕他。”
孙成器淡淡地说:“马瞎子这个人太张狂,欺男霸女做了不少坏事,下面民愤很大,都敢怒不敢言。我敲打过他多少次了,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我看他本性难改!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倒霉的。”孙成器将烟锅往桌腿上捣了捣,接着说:“要不是他们联保和抗捐军活动的区域之间隔着咱黄沙街,我看啊,他早就让游击队给拾掇了。”
李震岳吃不准孙成器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对孙成器的话不置可否,唯唯诺诺地点着头,稍倾,李震岳说:“黄掌柜的事还劳请镇长大人给祁县长说说情,他被柴尚义诬陷为什么共党,要真是共党,我和他交往这么久,为何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依我看,柴尚义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向祁县长表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你啊,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刚才还夸你呢。”孙成器笑了笑,说:“如果真是共党,谁也救不了他,但话又说回来,黄沙百姓寻诊问药,还真离不开这个黄掌柜啊。”
李震岳知道孙成器讲的“离不开”是另有所指,但他不能点破,他以为这件事还有回寰的余地,便想将火引到柴尚义身上,自言自语道:“这个柴尚义可真毒啊,连自己的姑父都能下得了手,要是换作别人,还不知会怎样处置呢!”
孙成器往烟锅里装入烟末,点起来吸了一口,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平复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他这是要大义灭亲啊,我看黄掌柜这回是凶多吉少。听说他是尤祺桦派人押解去的专署。这个尤祺桦呐,心可黑着呢,上回红军占了县城,他返回之后将十几个替红军散过传单、烧水磨面的人给抓起了起来,以通匪的名义押往省城,实际上在半道上就给活埋了。这一次,黄掌柜又是他的人押解。”
李震岳心头一震,尤祺桦的手段,他早有耳闻,但他还是留有一丝希冀。想想当初重返保安队时的艰难局面,要不是黄掌柜,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那个烂摊子。这些年,黄征帮他想了多少办法,出了多少主意,他早已将黄征视为亦师亦友的兄长,真不希望他出任何差池。
孙成器离开后,李震岳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很久,他整个人都有些木。想起黄掌柜和他多少次就这样对坐而谈,现如今却生死未卜。或许死对黄征来说是一种殉道,始终想不通他们那些人的所谓信仰高于生命的价值认同。但这种想不通,较之多年前已发生质的飞跃。就在跟着高县长剿匪时,对从岭北来的那些人的视死如归嗤之以鼻,而现在竟然多了几分崇敬与敬仰。他曾和黄征讨论过关于生死的问题,黄征却给他颂读了宋人文天祥的《正气歌》,那种随时可抛弃一切的洒脱,即便落魄时的李震岳也难以企及。
想起孙成器谈论马瞎子的话,李震岳似乎觉察到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但他不敢确认,与胡香江分析了许久,他才确信孙成器早已对马瞎子不满,似乎在暗示他对马瞎子动手。如果真是这样,说明孙成器的良心没有完全泯灭,李震岳早就想将马瞎子给拾掇了,只是一个联保主任突然出事,这事影响比较大,如果镇长也有这意思,此事断然是出不了黄沙镇的。
马瞎子和儿子马啸林在第三联保辖区是一霸,这个马啸林与其父相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最近,听说北山一带出了一伙儿土匪,这父子俩与这伙儿土匪暗地里勾勾搭搭,成为土匪的探子,土匪“投桃报李”,成了这对父子的走狗。传闻最近一次推举联保主任时,有两个保长也跃跃欲试,另一个保长劝了几次都没有奏效,但就在正式推举联保主任的当天,那两个保长均称病不出,一致推举马瞎子继续当联保主任。后来才知道,就在前一天夜里,这两个保长家里遭了匪,一屋子的锅碗瓢盆被砸了个稀巴烂,两人也都被捆在门外的树上鞭了一个多时辰,手法极为相似。其中一个保长即将出嫁的闺女,差点让土匪给糟蹋了,据说马啸林带人及时赶到,才阻止了这起恶行。这两个保长是聪明人,经过这事也变得老实多了。
李震岳骂道:“老子只是扮土匪,这龟孙居然和土匪勾结。”胡香江说出了他的推测:“我怀疑北山这伙儿土匪和朱俊才脱不了干系。”李震岳一脸狐疑的问:“你可有证据?”胡香江说:“我在李家湾的时候,劁猪的张跛子是磨沟人,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土匪的龙头老大,民国初年跟着白朗打过仗,没有了手。你想想,除了‘没手’还会有谁?”
“你不是说这‘没手’是个读书人出身吗?咋能干这事?”李震岳问。
胡香江笑道:“我看大哥是被猪油蒙了心,这年头读书人干坏事的还少吗?咱远的不说,就说这黄沙街上,谁不说黄掌柜是个好人,可还不是让他那个内侄给揭发了?那柴尚义不是个读书人?亏他的名字还叫‘尚义’呢,都辱没了这个‘义’字。”
李震岳被驳得哑口无言,顿了一阵儿,低声说:“我迟早要将这帮祸祸给铲了。”扭头又对胡香江说:“香江,你先回李家湾,待那边的事有了眉目再回来,派别人去我实在不放心。这次再派你个任务,琢磨琢磨咋收拾马瞎子,我要让他吃不上今年的新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