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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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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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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连载

第三章 年集

没有李震岳的保卫队,裘满壮几乎是一手遮天,个把月光景,保卫队就来了一次大换血,和李家兄弟要好的人几乎全都卷铺盖走人了,有的是被撵走的,有的是待不下去了主动离开的,新来的人多是与裘满壮沾点亲带点故。

李震岳失了势,三弟又是在他差使下办事时,不明不白地吊死的,杜香娥和张秀兰妯娌俩凑在一起,总是指桑骂槐地影射着骂李震岳,但出于对三弟的愧疚,李震岳一忍再忍。银珠却对那些欺头落脸的话做不到充耳不闻,经常在家里哭闹,烦的李震岳将气全撒在自家碗碟上。入冬后的一天早上,山树洼来人了,说赵家昨夜遭了匪,银珠奶奶受了惊吓,天不亮就咽了气。银珠听后,打起包袱跟娘家人走了。

赵得水本来想找李震岳这个靠山,好不容易挨了四五年,不想这个靠山竟这样倒了,此时的李震岳,自然不愿踏进丈人家门。

银珠回娘家后,李震岳倒觉得耳根子清闲了不少。一连几天都躺在炕上,三弟的事在他脑子里像皮影戏一样一遍遍地上演,联系到丈人家遭匪的事,他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有人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往他的身上罩。三弟根本没有理由跑到丰禾塬上把自己吊死,但又是谁动的手?三弟虽然没有自己这身力气,却也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能下得了手也不那么容易。抢丈人家的又是哪路土匪?纵然贼不走空,但也不会贸然下手,这些都是杨可望告诉他的经验。李震岳突然想起什么,霍地一下坐了起来。“对,一定是熟人动的手。”李震岳自言自语。这人会是谁呢?

李震岳醒来的时候,日头都快上中天了。他决定今天再去三弟死的那颗歪脖子树前看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猫腻,然后去丈人家把银珠接回来,眼看年关快到了,嫁出去的女总不能在娘家过年吧?李震岳匆匆洗把脸,燃起火,烤了两个窝头对付一下,走到东院去借敬儒爷家的骡子。

中过举人的曾祖父四十多岁才生了这个小儿子,差李震岳的爷爷李尊儒二十多岁。他这小爷爷和父亲李德顺同一年出生,这一门人香火不旺,在前些年才陆续诞下两个丫头来,如今大的十多岁,小的才七、八岁。李德顺死后,李敬儒曾有意将李震岳过继过去,但让李尊儒态度十分坚决地给阻拦了。因为李震岳与李敬儒之间差了两辈,要将李震岳过继过去,就必须将李德顺也过继过去,他两口指望着留在他们家的儿媳妇柯秀英岂不是别人家的人了?虽然李震岳没能过继给李敬儒,但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自幼就得李敬儒夫妻俩许多关怀。

李敬儒家正在蒸年关的馍馍,香气从屋里飘出来,老远就闻得到。有风箱声的聒噪,李震岳喊了两声才有人应和。小奶奶掀开门帘,见是李震岳,热情地喊他赶紧进屋。李震岳以前听银珠说过,人家蒸馍馍、炸油果子、过豆腐的时候,外人是不能顺便进门的,否则惹恼了灶王爷,不是面发不了就是浆水点不好,总之,是要坏事的。李震岳说了事,小奶奶回屋去了,李敬儒从门帘后钻出来,对李震岳说:“骡子在前院的圈里,自己去套吧。”不等说完,小奶奶又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雪白馒头塞到李震岳手上,说:“趁热吃。”李震岳冲小爷爷夫妇俩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他露出久违的笑。

这是一个旱冬,半月前下的一阵小雪早就融化得无踪无影,除了山的阴面一洼一洼的残雪外,整个拒马川、北边的牛头梁和南边的蔡子山都是一片灰黄,拒马河水在晶莹的冰碴下哗哗流淌。路边的行人比以往多了不少,大多是去黄沙街方向,应是预备年货的吧。

李震岳从下河湾附近的小木桥上过了河,小木桥是三根碗口粗没有刮皮的柳树并排搭起来的,骡子走不了,趟着水连蹦带跳地走到了李震岳前头。过桥往右拐,翻过一道矮梁,就进了东沟,再往前走上半里,就到了丰禾塬下,与上回接震山回家的那条路交叉。这条路是李家湾去黄沙街直线距离最短的一条路,只不过路太窄,刚好能过人,行不了车。李震岳只牵了一头骡子,没有套车,坐在骡背上抽着烟,想着他的事。这是头老骡子,走起坡路稳稳当当的。

一袋烟功夫,骡子就到了丰禾塬下。整个拒马川甚至往西的石堰子一带的人,若不走官路,去黄沙街都会走这条路,到了这里,往塬上去的人多了起来,也有下塬来的,上塬的人多挑些公鸡、猪崽,或者是死的野兔、野鸡和獾等野物,而下塬的人都是带些猪肉、粉条、灯笼之类的年货。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程,这些乡亲用自己的家畜和越冬时套的野味儿,换回年节时装点门面的一点儿物品。偶尔遇到个熟人,不热不冷地打声招呼。

人多反而显得路窄,李震岳只好从骡子上溜下来,牵着骡子走。李震岳仿佛觉得自己牵着那匹小马驹,而三弟就卧在马背上,他简直不敢回头,但又不得不避开来来往往的行人,生怕一不小心,将三弟蹭落马背。当一人一骡走到那棵歪脖柏树的时候,李震岳终于回过神来。

前一阵的融雪帮泥土留住了不少过往的脚印,在离树一丈来远的地方依稀能够看到一些炭硝。程小乙说过,付黑炭看见震山吊在路中间,想必就是这根横着的树干。这根枝干有成年人的膀子般粗细,离地七八尺高。柏树在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分出三个叉,歪歪扭扭地相互缠绕又相互比拼,其中一根受另外两根的压迫倒向路面。李震岳轻松地爬上柏树,干枯的柏树叶落了李震岳满身都是,还有几根钻进了领口,痒痒的。横着的树干朝上的一面,粗糙的树皮划开了一指宽的断口,红白相间的二瓤皮清晰可见,这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李震岳绕着树走来走去,又爬上爬下的举动,引得过路行人投来疑惑的目光。

黄沙街很少有这样的热闹,路两边摆满了地摊,还有几家卖吃食的,将摊位摆在露天地里。黄沙河滩的柳树林里,横七竖八地停放着牛马骡车,这里常年有人专门干这种看管牲口和车的营生。李震岳牵骡子过去,将骡子托管给了这里的摊主,随后,也融进了人群,随着人群蠕动缓缓前行。

李震岳本打算到洋布店给丈人丈母扯几尺洋布,刚挤到洋布店门前,才发现洋布店上着门板,挂有一块“全部售罄”的牌子,前面有人拍了几下门板,依旧无人应答,摇着头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年关前总不能空着手去丈人家?李震岳心里盘算着称几斤点心买坛老酒。点心店离王瘸子的烧饼铺不远,远远看去,烧饼铺竟然也关着门,门前台阶上蹲着一个挑了担子卖油炸果子的老汉正在抽烟。平日里起早贪黑的,年关前的黄金集却关了门,不知道这个王瘸子在念什么经?

米家点心店里的顾客不算多,掌柜米鸿和李震岳是旧相识,看见李震岳,急忙吩咐店里的小伙计招呼其他几位买主,自己来到李震岳跟前,说:“哎呦,李队副,好久不见了,买些点心?”

李震岳摆了摆手,苦笑道:“我现在可不是什么队副,平头老百姓一个。”

“呸,那孙成器和裘满壮什么东西?王八瞅绿豆——对眼喽。”米鸿朝门口瞄了瞄,压低声音继续说:“我这小店,过不了几天也快上门板关张咯。”不等李震岳问,米鸿冲街对面努努嘴,接着说:“这些王八羔子,经常吃白食,又吃又拿,再大的门店,也经不起这番折腾,只出不进咋行呀?这不,早上又传话过来,要预备五十斤点心,论斤包好,店里一大早忙活到现在。”说着,指了指柜台边上满满三斗点心,都高出了斗沿,堆得像三座小山。

“隔壁王瘸子也是这样关门的?”李震岳问道。

“明日是王瘸子他娘三周年忌日,他昨日晌午就回家去了,”米鸿说:“王瘸子也被折腾的差不多了,经常在我这里唠叨要关门歇业呢!”

“王瘸子家是哪里的?”李震岳随口问道。

“听说是仙人坪的。”仙人坪?李震岳正欲再问,米鸿话锋一转,说:“李队副进来许久了,许久不见,只顾着和您瞎唠嗑了,还没问您包点什么点心?”

李震岳说明了原委,米鸿当即吩咐伙计包二斤五仁馅儿的点心,又悄声对李震岳说:“我这里米枣糖、板栗酥和核桃酥还留有一些,平日都不敢摆在外头,您不是外人,要不要见样儿来一点?”

李震岳素知米鸿时常在秤上拿人,但价格还算公道,怎奈囊中羞涩,为了不让米鸿看出窘态,李震岳连忙说“这次就不用了,还要带些其它礼品,恐怕拿不上,改天,改天一定再尝尝你的米枣糖,上回吃了回味无穷。”

米鸿悻悻地说:“这能占多大地方?”随手将伙计拿过来的点心递了过来。

李震岳提在手上掂了掂,笑道:“我这手可比你那秤准多了。”

米鸿连忙说:“哪儿能?咱这店里做的可是良心买卖,赢的是回头客。”说着,一边接过李震岳的钱,一边将两块点心放在李震岳的手上,说:“钱将将好,这两块点心给您打打牙祭。”李震岳会意地笑了笑,走出门去。

李震岳左手提着点心,右手将米鸿“额外”馈赠的点心塞进嘴里,冰糖心就着核桃仁、杏仁、花生仁、瓜子仁、芝麻仁一起嚼,可真是香啊!李震岳心想,五仁代表着仁、义、礼、智、信,可这米鸿哪有什么信可言啊,真是无商不奸。

路过保卫队的时候,李震岳侧身往院子里看了看,里面静悄悄的,与街上纷纷攘攘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知道裘满壮这个龟孙又将队伍拉到哪里去了?

往前不远处的街道上敲锣打鼓,街上被围得水泄不通。要想去烧酒铺,若不穿过人群走这条街,又要绕回去走另一个街口。正在犹豫,李震岳被人从身后用力一挤,便进了人群,他踮起脚尖,看见人群围在中间的,是一个杂耍班。只听到“嗷”的一声大呼,一个壮汉高举的大锤落下,砸碎了躺在木板椅上的另一个壮汉胸口压的一块足足有两三寸厚的石板。石板掉在地上,发出两声闷响,躺着的壮汉随即站了起来,挥拳在自己胸口“咚咚”击打了两下,“嗷呜-嗷呜”地大吼,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在外,人群里发出一阵叫好声。接下来是三十来岁的一个瘦子,提着一柄两尺来长闪着银光的剑,让站在前面的人摸,随后用手指在剑身上弹了弹,剑先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连着一串蜜蜂乱舞一样的嗡嗡声。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只见那瘦子仰起脖子,将剑尖塞进嘴里,像蛇吞食一样,两手交替着将剑身缓缓吞下,周围人发出一阵惊呼,胆小的赶紧用手捂住了眼睛。眼看只剩下了剑柄,又反着刚才的动作将剑吐了出来,周围又是一阵欢呼声。又一个五短身材,满脸络腮胡子的黑壮男人站了出来,说是要给大伙儿表演吞火球,他左手拿着一根铁丝,铁丝另一端连着一个火晶柿子般大小的正在燃烧的火球,旁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递过来一个碗,男人喝了一口碗里的水,冲着火球“噗”地一口,只听呼的一声,火焰直扑人群,人群一阵惊呼,往后退去。李震岳顺势挤了出去,正要抬脚离开,只听身后有人大骂:“瞎了你的狗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李震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踩在另一个半躺着的人的小腹上,一只手採着他的领口,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啪啪就是几个耳光。旁边的人又围了过来。被打的那个人李震岳认识,是街北头巷子里何老拐的儿子何子兴,这个何子兴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看来今天撞到了枪口上,脸上被打出几个通红的手掌印。

打人的人看有人在看,越发来了劲,又狠狠地扇了何子兴两耳光,说:“老子杀人的时候,你他娘的还穿开裆裤呢,现在竟摸到老子怀里来了。”“杀人”两个字提得分外高。

李震岳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住那人的胳膊:“可望,咋是你个挨毬货?”

“咋是我?”杨可望眼睛一瞪,说:“要不是我,这会儿你腰里比你婆娘的脸还干净。”

李震岳赶紧摸了摸腰间,钱袋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杨可望掏出钱袋子丢给李震岳,得意地说:“连这几个子儿都看不住,难怪人家把你这个副队长给搂掉了!”

李震岳把杨可望拉到一旁,问:“啥时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昨儿回来的,在邻家将就了一晚上。今早出来找你,才知道你弄了这事,咋整的嘛?连自己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走,喝酒去,咱们边喝边聊。”李震岳拉起杨可望就走。

杨可望甩开胳膊说:“喝个毬,婆娘还在屋里丢着呢,这会儿肚子估计早饿瘪瘪了,我还要趁着人多整俩钱,好买些吃食回去。”

李震岳将手上的点心和钱袋子递过去,说:“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杨可望看都没看,说道:“你都这样了还想救济我?充什么大尾巴狼?”

李震岳苦笑着摇摇头,问道:“带婆娘回来了?”

“毬,娘们是带回来一个,不过还没洞房花烛呢,今天晚上就要┅┅” 杨可望露出邪魅一笑,说:“你后晌过来我家喝酒,咱哥俩慢慢聊,记得给我带一炕被褥,要新的。”

这时,杨可望眼睛盯着刚走出街对面饭馆的一位身穿暗紫色绸褂的老头,说:“走了,生意来了。”就悄悄跟了上去。

杨可望所说的整钱的手段就是行窃。他被后爹撵出家门以后,跟着一帮叫花子到处流浪。叫花群里有一个老叫花子,每次总能弄到大家意想不到的吃食,大伙儿都觉得奇怪,杨可望留了个心眼,经仔细观察发现,老叫花子有一套探囊取物的绝技,从来没失过手。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杨可望跟前跟后地伺候老叫花子,老叫花子觉得这娃灵性,也不想让自己的“技艺”失传,便偷偷地把行窃的“技艺”传给了杨可望。有一次,老叫花子带着杨可望去一户人家行窃,师徒俩在这户人家的山墙上掏了个洞,老叫花子说杨可望身子骨小,让他钻进去,自个儿留在山墙外把风,谁知杨可望钻进去不久,老叫花子就拿几根枣刺塞进了洞口,在人家院外大呼小叫:“屋里进贼了,屋里进贼了——”主人点亮油灯满屋找贼的时候,发现墙角有个洞,贼早已不见了踪影。原来,杨可望听到院外老叫花子的喊叫声,知道着了老叫花子的道儿,想都没想赶紧往外钻,刚将头钻进洞里,脸就被刺狠狠地划了几道口子,情急之下,他摸到人家案头的一个瓦盆顶在头上,硬是从洞里钻了出去。

老叫花子心疼地摸着杨可望的头,说道:“娃呀,你命大,是第一个活着回来的,可别怪爷心狠,这是祖师爷定的规矩啊!”从此以后,老叫花子对杨可望更上心了,倾其所有倾囊相授。老叫花子说:“就是死,我也可以瞑目了。”谁知,老叫花子食言了,说这话没多久,他又打算收一个小徒弟。

有一天,他们听人传言,有一个叫孙殿英的军阀派人到河北唐山挖慈禧老佛爷的墓去了,那墓里面金银珠宝不计其数,一定能发一笔横财。师徒三人寻思,盗窃和盗墓都是盗,何不像那孙殿英一般干票大的?后来,在洛阳附近的北邙山,还真让他们找着了一座古墓。墓道打开后,老叫花子要杨可望先下去,杨可望担心再次遭算计,捂着肚子说先去解手,蹲在不远处观察了一阵儿,看见小徒弟下去了,老叫花子也跟着下去了,才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老叫花子递给他两只金碗,他揣在怀里爬出了墓道,搬来石头从洞口丢了下去,又用土封住了墓道——杨可望当了金碗,揣着大洋回到了拒马川。也就在那时,入了高县长的保卫队,与李震岳磕了头。

山树洼是铁牛山东面的一条山沟,从黄沙街去往山树洼最近的路就是走铁牛川,翻越铁牛山,就到了山树洼的沟脑。李震岳惦记着去杨可望家喝酒,生怕走平路绕的远耽搁了时间,又担心走山路摔碎了酒坛,于是又折回了米鸿点心店。

手提两斤点心来来回回穿梭了大半条街,搁在以往,李震岳早就觉得难堪了,可现如今,面子和里子比起来,心里的秤砣还是压向了里子这边,秤杆戳破了面子。

见李震岳提着点心又回来了,米鸿先是一怔,随即陪着笑脸问道:“李队副,您有东西落店里了?”

“啥也没拉,一块银元,米枣糖、板栗酥和核桃酥见样可着称。”说罢,李震岳将一块银元放在柜台上。

米鸿赶紧收起银元,说:“您是分开包还是包一疙瘩?”

李震岳瞪了米鸿一眼,说:“当然分开包,包一起不就混了嘛?”

米鸿冲旁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伙计也跟着走了过去。米鸿在伙计耳边嘀咕了几句,伙计点了点头就进到里间去了,不一会儿,提着三扎捆得严严实实的酥糖出来了,轻轻地放在柜台上,给米鸿点点头,米鸿又轻轻地将酥糖往李震岳这边一推,说:“李队副,您要的点心。”接过点心,李震岳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李震岳申时左右进了丈人家的门,吩咐长工杏来叔给骡子喂料,自己则提着礼直奔后院。门楣的黑纱和门框上白纸对联,给人一种悲凉的气氛。岳丈赵得水一家子正在吃饭,看见李震岳进来,吃了一惊,好像一时没有认出来似的,赵得水夫妇的眼神似乎有些躲闪。小舅子宝玉的女儿看见李震岳手上提的礼品,抱着他的腿就伸手去抓,被宝玉一把抱了起来。宝玉媳妇赶紧搬椅子、加碗筷,招呼李震岳吃饭。

屋里并不见银珠,一问之下,才知道银珠不在娘家,说是去了姐姐金珠家里。李震岳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心想,金珠家离这里一二十里山路,如果再赶去金珠家,今晚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了,便说改天再来接。丈人急忙说:“不用劳烦你来接,待银珠从她姐家回来,我差宝玉送回去。”

走了半天路,李震岳早已饥肠辘辘,端起碗呼呼噜噜地吃起了饭。

回到李家湾的时候,鸡已经开始进笼了。还过敬儒爷家的骡子,到自己家里取了一床全新的被褥,匆匆奔杨涧村而去。

这段拒马河上没有木桥,好在冬季河水不大,有几块趔石在水中间。谁知中间的一块趔石不实确,踩着趔石过河的时候,李震岳一脚踩翻,掉进了河里,弄湿了两条棉裤裤管。李震岳知道,自己也就这一条棉裤,即使返回家里也没啥换,索性就这样往前走。脚冻得生疼,不一会儿,棉裤像盔甲一样结了一层冰。李震岳一路小跑着撞进了杨可望家院子。

杨可望用拿金碗换来的大洋翻修了以前早已倒塌的老院子,可这几年一直在外闯荡都不着家,院子里长出了一人多深的蒿草,只有一条新踏出的甬道通向堂屋。

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李震岳差点与一个姑娘撞个满怀,姑娘手里掌着油灯正准备往外走,油灯经风一吹,眼看就要熄灭了。姑娘受到惊吓,“呀”地大叫一声。

“咋了?”东屋传来杨可望的声音。

“叔,来人了。”姑娘说话的声音极为轻柔甜美,不像拒马川乃至黄沙区的女人那样大嗓门,李震岳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甜美声音,浑身上下微微发痒但又极为舒坦,这种奇妙的感觉从未有过。油灯回过灯焰,又亮了起来,李震岳这才看清姑娘的脸。姑娘约摸十七八岁模样,皮肤白皙柔嫩,齐眉的刘海稍稍向内卷曲,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着光,挺直的鼻梁下樱桃般的小嘴一张一翕,吐着香气。李震岳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姑娘,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姑娘见眼前的陌生男人痴痴地看着自己,害羞地转过身返回了西屋,齐腰的麻花辫随着身体轻轻摇摆。

李震岳简直丢了魂,呆呆地愣在那里。

杨可望从东屋探出头,问道:“大哥过来了,等你半天了,才回来?嫂子接回来了没有?”

李震岳似乎不愿回答他的话,答非所问地说:“我还以为闩着门呢,差点给跌倒了。”他把怀里的被子往东屋的炕上一丢,回过身向西屋望去,除了堂屋的大方桌上摆好的酒菜,其它什么也没看见,他真恨不得目光也能像说话的声音那样转弯。他将下巴轻轻地向西屋扬了扬,低声问杨可望:“这人是谁?”杨可望噘噘嘴,得意地说:“她今晚就要成为我的女人。”李震岳突然感觉到自己这个呲着一嘴黄牙的兄弟不知何时起竟变得这般猥琐。

“走,喝酒。”杨可望趿拉着鞋子站了起来。不等杨可望招呼,李震岳走出东屋,一屁股坐在靠隔墙的椅子上。杨可望走过去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拿起杯,开始倒酒。李震岳向左侧着脸看杨可望倒酒,目光不自觉地向西屋搜寻。

西屋的后半间是锅灶,与前半间的炕相连,锅灶与炕之间有一堵隔墙,透过隔墙,李震岳看到那个姑娘坐在炕沿上的背影。

两杯酒下肚,李震岳身体暖和起来,怀里像揣着一只兔子一样蹦蹦乱跳,瘙得他直痒痒。过河时弄湿的棉裤棉鞋冻得李震岳直跺脚。待杨可望问起,他便将过河时跌落水中的情形说了一遍。听李震岳这么一说,杨可望赶紧拿出东屋的炕桌,将酒菜放上去,端着炕桌爬上了西屋的炕,冲李震岳喊道:“东屋炕没烧热,还是冰凉冰凉的,咱们在西屋炕上暖和暖和。”李震岳走进了西屋,瞄了姑娘一眼,搓了搓手,也跟着脱鞋上了炕。

姑娘赶忙起身往外走,说道:“我取些柴禾将东屋的炕再烧烧。”

“不用不用,”杨可望伸出一只手示意姑娘回来,说:“把你震岳叔带来的被子抱过来给他围上,让他把湿棉裤脱下来,你给他连鞋一起在灶台烤干来。”

姑娘无声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将被褥抱了进来,放在炕头上,又转身走了出去。

李震岳脱掉棉裤,光腚坐进被窝。杨可望大声地咳了两声,姑娘又走了进来,李震岳盯着姑娘的脸,急忙提着裤腰将棉裤递了过去,不巧的是,他的手正好触到了姑娘的手背,瞬时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裆部也一阵燥热,那根东西不自觉地举了起来,幸亏隔着棉被,杨可望丝毫没有觉察。

杨可望说,他一大早就去黄沙街找李震岳,一打听才知道,李震岳早就被搂掉了,李震山也吊死在了丰禾塬上。程小乙那个小王八羔子,居然和裘满壮打得火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他和他老子简直是一个德性。”杨可望这样说,完全没有顾忌他和程小乙是一个娘胎里生的。杨可望气愤地说,他小的时候,跟娘一起走到后父家,后父先前对他还勉强过得去,可等程小乙出生,后父对他不是打就是骂,他实在忍受不了,就跟着要饭的跑走了。后来,后父听说杨可望在县保卫队发达了,竟腆着脸找到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认下这个弟弟。“没办法,我只好带在身边,谁叫一个娘生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听到杨可望嘴里说道僧呀佛呀的,李震岳突然想到身后的姑娘就像是庙里的求子观音换作凡胎一样。扭头望去,姑娘正坐在灶前给自己烘棉鞋呢,棉裤搭在她的膝盖上,她的脸被火映得红扑扑的,和身上的暗红色斜襟棉袄浑然一起,让李震岳如痴如醉。若非杨可望就坐在跟前,他真想一直这样看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心里有顾虑,李震岳不舍地将目光移到了炕桌上,端起满满的一杯酒,碰了碰杨可望的杯沿,仰起头,一饮而下。杨可望也跟着喝了一杯。

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杨可望似有所指地说:“这些年我是搞明白了,男人啊,要在这世道上混得开,要么手上得有些权力,要么心要狠,人要是窝囊,总是忍着让着,迟早要吃大亏,不是家破就是人亡。”话音刚落,杨可望又下了一杯酒。

李震岳想起他跟震山念过的“忍字经”,当时震山要和郑来武干架,被他给拦了下来,莫非是——李震岳将他的猜疑告诉了杨可望,杨可望说:“郑来武那狗日的,就是裘满壮的狗腿子,不管是不是他干的,你要是想重回保卫队,就得想办法收拾了这个裘满壮,要收拾裘满壮,就得先下了郑来武这个狗腿子。”碰了杯,夹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杨可望边嚼边说:“要我说,瞅准机会,给那小子两‘爪子’,往沟里一丢,和被狼抓了没啥两样。”说着,杨可望解开棉衣,从腰带里取下一个扁平的皮袋子,丢到李震岳跟前,说:“谁要是把老子惹毛了,就拿这给他两爪子,丢去西沟喂狼。”

姑娘在灶前“啊”的一声,李震岳回头看时,她正对着手吹气,像是烫到了手。

李震岳打开牛皮袋,里面一双手套一样的东西。戴在手上,才发现从手指第二指节的地方伸出四根锋利的钩子,钩子内侧均有利刃,在油灯下闪闪发亮。这就是杨可望说的“猫爪子”,拿“猫爪子”害个人,若非经验丰富的郎中,在外行人看来,恐怕和野兽抓的没什么两样。

鸡叫头遍的时候,两个人已是醉意阑珊。姑娘不知何时离开了西屋,李震岳的棉裤就放在炕头。李震岳趁机问起姑娘的事。杨可望压低声音,硬着舌根子说:“他娘的,为了这娘们儿,老子差点没把命搭里头。”李震岳再问,杨可望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姑娘名叫仙月,家在鄂东北一带,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闹红的时候,仙月爹作为土豪,让红军给枪毙了,家里的钱粮都分给了饥民,她娘一气之下跳河溺亡。仙月有个哥哥,据说是邵力子的学生,跟着邵力子在西安任职。当时仙月正好在她舅舅家,躲了过去,事后,仙月天天哭闹着要找她哥哥。舅舅不胜其烦,便应了下来。她舅舅前几年在汉口做一些码头生意,与杨可望相识,知道杨可望是西北人,在外闯荡了几年,也有回乡之意,于是便找到杨可望,想把外甥女托付给杨可望带去西安。但他看见杨可望看仙月时那种贪婪的眼神,又担心起来,怕杨可望对仙月不轨,放心不下,编谎说要去看看大外甥,逛逛十三朝古都,也跟来了。到了信阳,杨可望说经南阳过西峡去西安至少近一半路程,仙月舅舅担心这条道不安全,劝说杨可望到郑州走陇海线。杨可望拍着胸脯保证,他家就是这条道上的,来来回回走过多少次了,另外还有“家伙什儿”在,让仙月舅舅尽管放心。一路平安无事,可是快进入陕西境内时,听闻有一支红军正在附近活动,再一打听,碰巧不巧,正是从他们家乡来的那一支红军队伍。舅舅当即吓破了胆,不愿再走这一条路。杨可望骗仙月说,舅舅压根就没想带她去西安。仙月听信了杨可望的话,任凭舅舅说破舌头也不愿跟舅舅回去,僵持了一阵,杨可望从中间打“圆场”,说仙月哥哥在省府当官,一定不缺钱,就让舅舅修书一封,并让仙月见证,除了留一点儿盘缠外,把自己所有的钱全部抵押给了仙月舅舅,待自己把仙月平安送达后,让仙月哥哥再给他补上这笔钱。仙月舅舅见钱眼开,心想,这也是一个办法,便满口答应,找来笔墨书信一封,当场签字画押。孰料,打错了算盘,他带着钱前脚离开,杨可望后脚就跟了上去,在一个没人处,两爪子就要了仙月舅舅的命,抢回了钱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可望遇上了刚被红军击败的箭岭区保卫队的游兵散勇,非说他是红军奸细,还在杨可望腰间搜出一把枪,铁证如山,当即就要枪毙。杨可望拿出身上的全部钱财,坚称自己不是奸细,并说自己原本就是华阳县保卫队的人,还打死过三个岭北暴动的“匪徒”呢。听杨可望这样说,一个头目询问了他一些情况,杨可望都对答如流,便排除了他通匪的嫌疑,再者杨可望已身无分文,再压榨不出什么油水,便放了回来。

“你就没想过人家哥哥找上门来要了你的狗命?”李震岳问。

“嘿嘿,生米做成熟饭——有了小外甥,他疼我还来不及呢!”杨可望嘿嘿了两声,斜着倒下去,响起了鼾声。

李震岳恨得牙痒痒,以前拜把子的时候,觉得这小子蛮讲义气,没想到这几年在外面闯荡,竟也变得这么坏,算计人家的人,拿回钱,还要了人家的命。他早就心疼起这个叫仙月的姑娘,被人算计还蒙在鼓里,或许她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却无能为力吧。今天晚上,若不是自己在这里,把这个龟儿子灌得烂醉如泥,仙月早就被糟蹋了。可如今这姑娘早已成了碗里的肉,动筷子只是迟早的事,与其便宜了杨可望这个龟儿子,还不如自己先尝鲜呢!第三联保辖区内的新媳妇入洞房,不都是联保主任马瞎子当新郎官吗?听说马瞎子哪只瞎眼睛,就是一位烈妇给刺瞎的呢。

“嗨,你小子别装醉,接着喝。”李震岳拍了拍杨可望的大腿,杨可望病猪一样哼唧了一声。李震岳不放心,直接拿起酒坛,往一个吃完菜的空碗里倒了大半碗酒,附身到杨可望跟前,捏着他鼻子往嘴里灌。灌进去的酒又沿着嘴角流了出来,弄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襟。

李震岳猛地喝了口酒,抹了抹嘴,站了起来,穿起棉裤,趿着鞋下了炕,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又转过来吹灭了灯,然后走到院子里,舒舒服服地撒了一泡尿,又转身进了屋。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时没有站稳,扑通一声摔了下去。

被屋外的冷风一激,酒劲上了头,李震岳连续两次撑着胳膊想爬起来都没有成功。这时候,东屋传来了划火柴的声音,油灯亮了,仙月披着棉袄走了出来,搀着他的胳膊想扶他起来,哪知简直就是徒劳。李震岳示意仙月搬来一把椅子,一手撑着椅子,在仙月的帮助下,慢慢地站了起来。仙月扶着李震岳到西屋门口,被李震岳推搡着裹挟进了东屋,在屈辱与痛苦中,李震岳成为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天麻麻亮的时候,李震岳被女人的惊叫声吵醒,他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杨可望早就不在西屋的炕上了。

东屋传来仙月哭哭戚戚的声音,还有杨可望像狗一样的哼唧声,李震岳知道东屋正在发生着什么,他无法阻止这一切,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将头埋进了被子里,仿佛那断断续续从一个肮脏男人的手掌缝里传出的求饶声正来自他的心底。越是不想听到的声音却听得无比清楚,他痛苦地甩开门,在深冬的旷野里一路狂奔——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也不知迟黑子一伙儿是如何过冬的,裘满壮报告给孙成器关于迟黑子要在庾河川一带下手的事一直没有发生,裘满壮建功的机会也一直没有到来,孙成器嘴里一口顽涎始终未能唾出。孙成器派柴尚义问询了两次,裘满壮带着队伍一次次地往庾河川扑去,次次都扑了空。队伍来来回回被折腾得叫苦连天,也折腾得庾河川一带苦不堪言。

裘满壮嚣张了不长时间就开始着急了,甚至开始发狂。庾河川的联保主任赖人凤将裘满壮在庾河川胡作非为的事报告给了区长孙成器。孙成器对此早有耳闻,他对裘满壮的飞扬跋扈越来越感到一种压力与威胁,派人找裘满壮到区公所训了一次话之后,再也没能把裘满壮请进区公所的大门。就在那次训话回去以后,裘满壮不但没有丝毫改变,反而私下里对孙成器破口大骂。孙成器频频收到保卫队队丁滋事扰民的控告,令他头痛不已。

孙成器深悟,权力是多么危险的游戏啊,游戏规则又是这么的微妙。他有点儿后悔将李震岳排挤出保卫队,后悔向县长推荐任命裘满壮为即将整编的保安队的队长,覆水难收,又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或者平衡某些事情呢?若再不采取措施,失去节制的裘满壮将尾大不掉。

红军袭击了黄沙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孙成器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正陪着太太和一对儿女在县城的剧院里观看电影《日本海盗》。太太和儿女们看得很入迷,这部电影去年在华阳首映时,他就陪祁县长看过。儿子在华阳中学读书,平时见面不多,他本来与太太商量好的,等电影开演,他就打算离开,他约了祁县长和几个政要晚上一起在华阳饭庄吃饭。他是一大早带着太太和女儿从黄沙街来县城的,临走时,他吩咐柴尚义,孩子嚷嚷着要看电影,眼看马上年关了,打算带孩子圆了这个心愿,顺便置办一些年货,区公所的公务由柴尚义代为署理。收粮收租的任务早就完成了,年关前区公所也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处理,柴尚义满口应承了下来。如今出了这事,他给太太交代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走出电影院,直奔县府大院。

孙成器赶到祁县长办公室的时候,县参议会参议长蔡英芝、警察局长王澎贵、保安团团长尤祺桦等今晚准备在一起吃饭的几个人都在场。看到孙成器,祁县长说:“出了这档子事,今晚的饭局是黄喽!”

“卑职失职,卑职失职——”不知是路上走得太快还是过于紧张,孙成器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他一边回答祁县长的话,一边弯着腰掏出手帕拭汗。

“这不关你的事,”祁县长冲孙成器摆了摆手,又对尤祺桦说:“尤团长,你才刚刚就职,‘赤匪’就送了你一份‘大礼’呀!”

尤祺桦赶紧说:“卑职惭愧,约束下属不严,警惕不高,以致让‘赤匪’钻了空子。卑职一定迅疾整饬队纪,严加防范,不给‘赤匪’任何可乘之机。”

“你们黄沙区那个保卫队长叫啥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祁县长拍着脑门儿问。

“叫裘满壮。”孙成器赶紧补充道。

“对,裘满壮。这个裘满壮,‘赤匪’都打进来了,还带着手底下的人狎饮的狎饮、掷牌的掷牌,正好被人家包了圆,他自己脚底抹油,倒溜得比较快,手底下被打死十来个,被缴了十多杆枪啊!”祁县长越说越激动:“这十多杆枪,白白送给了‘赤匪’,和通匪资敌有什么两样,要我怎么给他补这个窟窿啊?”最后,他用手狠狠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震得桌上的台灯和茶杯哐啷直响,满屋子的人都不敢作声,只听见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响。

“黄沙区保卫队再也没有人了?你竟然推荐这样的草包当保安队长?”祁县长终于打破了暂时的宁静,面露愠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孙成器。

孙成器紧张地直拭汗,不等他回答,尤祺桦抢先说:“我听说这个裘满壮平时吊儿郎当惯了,一听枪响,就吓得屁滚尿流,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合适人选┅┅”

“保卫队的副队长李震岳还是比较能干的,前段时间弟弟死了,在家办丧事呢,要是李震岳回来,与裘满壮一正一副,还是可以应付局面的。”听尤祺桦想给黄沙区保安队安插人,孙成器赶紧又把李震岳搬了出来,尽管他对裘满壮日益不满,对李震岳也怀有偏见,但他认为要是这两个人在一起互相制约,自己还是能够驾驭得了的。孙成器这次来县城的主要目的,实际上是想重新启用李震岳,本来打算在饭局上向祁县长说明情况,不想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急之下,也就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是绝对不能容忍尤祺桦把手插进自己的地盘的。

其实,祁县长也不想让尤祺桦的手插进黄沙区的地盘,于是便问:“你推荐的人里面没有李震岳这个人啊?”

“卑职失察。这次来县城,本打算专程拜访您,向您汇报这件事,不想您上省城刚刚回来,怕您旅途劳顿,就想着晚上给您接风时一并汇报┅┅”孙成器见事情有转机,连忙回答祁县长的问话。

“这个李震岳可是六年前随高县长进北岭剿过匪的哪个李震岳?这人确实有两把刷子。据说高县长十分器重他,调去省城的时候想把他带走,谁知这小子不识抬举,硬是不愿离开这穷山窝窝。”言毕,尤祺桦嘿嘿地冷笑了两声。

祁县长皱起了眉头,孙成器心里暗暗叫苦,并开始诅咒这个险诈的尤祺桦。这时,参议长蔡英芝发话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正因为这个李震岳有两把刷子,高县长才会器重他,就像如今咱祁县长这样任人唯贤。”

“是啊,再说这李震岳本就是黄沙区本地的人,保护乡梓义不容辞,想必也会不遗余力。” 警察局长王澎贵也跟着帮腔。

孙成器向两人投去感激的目光,他知道,上午的拜访发挥了作用。

祁县长听了蔡议长的话,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嘴角渐渐露出几分喜色。孙成器连忙说:“人是铁,饭是钢。您日理万机,更要劳逸结合┅┅”

“走,吃饭去。”祁县长爽快的答应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儿。几天来,李震岳茶饭不思坐立难安,躺在炕上闭着眼,总会看见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艳若桃花的面颊,那温润如玉的樱桃小嘴,以及那像绵羊一样光滑颤栗的身体┅┅。“叔,来人了。”李震岳耳畔不时传来轻柔甜美的声音,直抵心扉,可当他嗖地坐起来四处搜寻时,看到的只有冷清的屋子。有时候,实在困得睡过去,又被哭哭戚戚的求饶声和哼哼唧唧的“狗”叫声惊醒,李震岳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感到自己立马就要发狂┅┅

敬儒爷来过几次,给他端来一些吃食,看到他这副模样,摇着头劝道:“男人要是离开女人,这日子过得恓惶呀!娃呀,听爷一句劝,把银珠接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敬儒爷哪知道李震岳心里的痛苦?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李震岳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女人,名字叫做银珠——他满脑子里全是仙月。

西院时常传来伯母杜香娥哀哀怨怨的哭声,令李震岳心烦意乱,院子里也经常有婶子张秀兰指桑骂槐的叫声。偶尔走出房门,总能看到一天天堆积起来的落叶、土坷垃,还夹杂有鸡毛鸡屎,这些都是李德昌和张秀兰扫过来的。有时候,他出去走一圈,回来时二门总会从里面被上闩。李震岳感到,他没法在这个院子里待下去了。他终于作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李震岳扛着自己的铺盖再次踏进了杨可望家的门,对着疑惑的杨可望,李震岳意味深长地说:“我终于无家可归了,以后,我就把这里当家了。”他扭头向正在收拾屋子的仙月望去,仙月也正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李震岳恍惚间感觉到,自己又过了一世。

“被人撵出来了?”杨可望明知故问,似乎是在嘲讽。

当晚,两人酒酣耳热的时候,杨可望说了一句影响了李震岳社会交往准则的话:“男人权力越大,全天下都是朋友,一朝虎落平阳,满世界与你为敌。”随即,他指着李震岳,幽幽地问:“李震岳,你说,你现在除了这身臭皮囊,还有啥?”

李震岳思忖了半天,猛地有所醒悟,掏出手枪,往桌上“啪”地一拍,说道:“有啥?老子还有枪。”说完,干了一大碗酒。杨可望哑然失笑,内心一阵莫名的恐慌。

年尾的集市,每天都是熙熙攘攘。杨可望说,这段时间就是他们干这行的“麦收”时节。杨可望最近跑遍了周围的几个集市,干他这一行,最忌讳混成脸熟。他每天早出晚归,总是有着许多“收获”。他毫不避讳地和仙月睡在了西屋的炕上,每天晚上不辞辛苦,总要把仙月折腾到半夜,这让睡在东屋的李震岳如蚂蚁噬骨般翻覆难眠。而在白天,每当杨可望离去,仙月又被李震岳一遍又一遍地纠缠,她赫然沦为李震岳和杨可望交替使用的工具,唯一的区别是,李震岳使用起来比较爱惜,而杨可望总是粗暴地糟践着,在她的身上留下累累齿痕和爪印。

这种情况因她一句说漏嘴的话得到好转。当时,李震岳和杨可望正在喝酒,看到仙月捂着嘴跑了出去,两人面面相觑,李震岳满脸困惑,而杨可望却欣喜若狂:“女人呀,要是能给你下个崽,就彻底把她给拴住了。”他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补充道:“赶紧把银珠接回来,实在不行,在我家里将就一阵,和仙月也有个伴。”李震岳听了,默不作声。

在李震岳的“督促”下,杨可望极不情愿地睡到了东屋,但每当他离开家,李震岳对仙月的纠缠却依旧一天也没有落下。有一天,仙月捂着嘴巴眼泪汪汪地哭诉:“你们这是什么事啊?将来这孩子生出来,都不知道是谁的?”

李震岳一怔,紧紧地将仙月拥进怀里,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一定是我的。”他吻干了仙月的泪水,接着说:“我要让你属于我一个人,再也不愿意别人把你分享,相信我,这一天终会到来。”仙月无声地点点头,李震岳在心里起誓:我李震岳一定要兑现今日对仙月许下的诺言。

这天夜里,杨可望回来的时间比以往都要晚,他拖着受伤的腿,满脸血迹地走进家门,李震岳吓了一跳。李震岳扶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仙月给他倒了一碗水。杨可望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神情呆滞地喘了几口粗气,说:“我的个妈呀,到处都是‘赤匪’。保卫队,完了┅┅”

连续几天去其它几个集市乱窜,来回路途遥远,困得人仰马翻。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杨可望寻思着就在黄沙街转一转。他先在牲口集转了半晌,这时节一直到开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人的口粮经常断顿,更何况牲口?牲口集上的卖主比买主多,好不容易来一个买主,往往死命往下压价,很难谈成生意。杨可望跟上去几次,反而引起了别人的警觉,大半天过去了竟然一无所获。大约过了巳正,街市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杨可望趁机摸了一些,但都没有前几天那样顺当,就在这时,碰上了上次被杨可望当街殴打过的何子兴,何子兴带了几个人,把杨可望拉到僻街的巷子里,拳打脚踢就是一阵暴揍,后来,何子兴几个人把杨可望押解到了保卫队。保卫队里猜拳行令,牌九麻将,一片乌烟瘴气,杨可望被捆在马厩前的柱子上,他赶忙问一个队丁认不认识程小乙,说程小乙是他的亲弟弟。那人进了一间屋子,过了不久就出来了,说道:“程小乙说了,他没有哥哥,凡是再冒充他兄长的,就往死里打。”杨可望心想,或许是程小乙职位太低,没人把他当一回事,还不如干脆就打出李震岳的旗号,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震岳好歹当过保卫队副队长。他又问那人认不认识李震岳,说李震岳是他的拜把子兄弟,那人说认识是认识,不过现在早已经卷铺盖回家去了。不一会儿,队丁带来了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儿不算高,但整个人很壮实,小眼睛,高颧骨,阔嘴巴,队丁喊他“郑班长”。

“郑班长”问:“哪来的?”

杨可望连忙说:“我是拒马川人,是你们李副队长的兄弟。”

谁知“郑班长”听了之后,当下两耳光扇得杨可望眼冒金星,接着又狠狠地踹了两脚,边踢边骂,说瞧你这副德行,李震岳怎么会和你做兄弟?休想藉此蒙混过去,然后又打了几拳,吩咐队丁看紧点,敢跑就打折腿。

听到这里,李震岳一拳砸在桌子上,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欺人太甚!”

杨可望一直挨到了后晌,滴水未进,一个半秃的大伯进来喂马,看他再这样被捆下去,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岔子,于是趁队丁不注意,将捆在杨可望身上的绳头解开,提着桶离开了。杨可望一点一点扭动着身子,终于将麻绳摇晃松动了,后来,在队丁低头吃饭的当口,他撒开脚丫子就跑。饿了一天浑身没有力气,脚也麻了,刚跑出门就摔倒了,还没等爬起来,只听一声枪响,他一个趔趄再次摔倒在地,左腿钻心地疼,他才知道左腿中了枪。就在这时,杨可望听到连续两声枪响,似乎是从反方向传过来的,回头看时,向他开枪的那个队丁早已中枪伏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的队伍,冲进了保卫队的院子,街上已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过来扶起杨可望,用南方口音问:“同志,不要紧吧?”杨可望赶紧摇摇头。那个长官好像没看到他的腿伤,站起来跟着队伍一起冲了进去。杨可望强忍着疼痛,踉踉跄跄地到了黄家药铺,药铺早就上了门板,拍了半天门,才听到门板后面传来声音:“黄掌柜不在,药铺一整天都没开门。”

李震岳用燃着蓝焰的烧酒涂在杨可望的伤口上,用布裹了起来,疼得他嗷嗷直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嘴里不停地骂:“日他妈,敢放老子的枪。得亏来了队伍,救了咱一命!”

喝了两碗疙瘩汤,杨可望的脸色活泛了一些,他傻愣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赤匪’‘红军’,这世道要变天,往后就是他们的天下。”他忘记了自己曾随高县长进过山,亲手击毙过从岭北流窜过来闹暴动的“赤匪”,不过,他改了口,从此以后都是称作“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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