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日头偏西,李震岳将保安队的事给孟雪峰和徐成良交代了一番,到米家点心店称了六斤点心,独自一人出了北门,向丰禾塬方向走去。自从三弟死后,他从未走过这条路,只因保安队的马匹去年被红军缴获,如今出行只能靠双腿,走这条路去拒马川,可节省不少路程。他早上刚想起仙月,杨可望便向他辞行,即将要与心爱的人儿相会,李震岳心跳加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爬上丰禾塬,太阳已被不远处的蔡子山遮住了光芒。吊死三弟的那颗歪脖柏树就在前方,歪脖柏树的不远处,有一个人正跪在地上,向着西南方向烧纸钱,李震岳浑身汗毛竖了起来,捡起了块石头,走了过去。离那人三四丈远时,李震岳大喝一声:“那谁?”那人也吃了一惊,慌忙站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王瘸子。才几天不见,王瘸子像换了个人一样,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多了两道褶子,无精打采的。王瘸子看见李震岳,紧张地浑身发抖,李震岳问王瘸子:“又不过节事,你在这里给谁烧纸?”王瘸子呆呆的望着李震岳,说:“我娘是今天这个日子吊死的,我想震山兄弟也是吊死的,都是同路人,就在这里烧几张纸钱,托震山兄弟捎给我娘。”李震岳听王瘸子还惦记着震山,心里头有几分感动。“早点回去吧,小心野狼吃了你这个瘸子。”提起野狼,李震岳扔掉了石头,从路边捡起一截被人遗弃的木棍提在手上,继续赶路。
午后的太阳拉的老长,迟迟不肯落山。进入拒马川,许多人还在地里忙碌着,路上偶尔遇到几个熟人,为了不被人发现,李震岳放缓了脚步。尽管巴不得立刻飞到心爱的人身边,但他也要为仙月的名声着想。即将到杨涧村时,天色尚早,李震岳耐着性子,在拒马河边的柳树林里溜达了一会儿,看着哗哗流淌的清澈的河水,河底的黄沙和青褐色原石清晰可见,李震岳捡了几块小石片打起了水漂,努力使自己已如小鹿乱撞的心平静下来。赶路时满身的汗在身上黏糊糊的,他干脆脱了个精光跳进冰凉的河水里。
听到地里的牛哞叫着进了村,李震岳穿好衣服上了岸,从刚收割过的麦地里斜插到杨可望家门前的堰边。堰边有一棵桃树,从桃树下攀上堰,就到了杨可望家的院门外了。院门半掩着,李震岳看四下无人,正准备冲进院去,突然听见院内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朝着院门这边走来,他赶紧又跳下了堰躲起来,只露出半个脑袋掩在草丛后窥视。院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后面跟着挺着大肚子的仙月,女人走了两步,回过身对仙月说:“回去吧,身子这么笨,要多注意歇着,有事就找婶说,别窝着掖着。”说罢,便离开了。仙月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一手护着肚子,一手叉着腰,缓慢地进了院门。听到仙月关门的声音,李震岳急了,压低声音喊道:“仙月,别关门。”院内没有动静,李震岳又爬上堰,溜到院门前,轻轻的叩了两下门,低声道:“仙月,开门,是我。”
仙月并没有走,刚才就听到了有人喊她,但她不敢确定,现在听真了是李震岳的声音,连忙打开了门。李震岳侧身进门,与仙月面对面站在一起,他用提点心的胳膊轻轻地搂住仙月的腰,另一只手关了院门,脸紧紧地凑近了仙月的脸,嘴巴对着仙月柔软的嘴唇热烈地亲吻了起来,渐渐地意乱情迷,急促地喘着气。
两人亲吻了一阵儿,李震岳一把抱起了仙月,仙月则搂着李震岳的脖子,两人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对方的眼睛。李震岳抱着仙月进了屋,将仙月放在西屋的炕沿上,丢下点心,反身关了门,又回到仙月身边,慢慢的将仙月压倒在炕沿上,一只手摸向了仙月的腰间。
李震岳和仙月紧紧的依偎在炕上,有说不完的心里话,突然,院子里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院墙墙头掉在地上,接着又是扑通一声,这次李震岳听清楚了,有人跳进了院子。
李震岳在仙月耳边说:“有人进来了,别怕。”急忙摸索着穿上了衣裳,仙月也摸索着穿起了衣服。这时,他们听到了推门的声音,由于门从里边闩上了,来人连推两下也没推开,便走到窗前,啪啪地拍打着窗子,声音在深夜里很瘆人。
“谁?”仙月轻声问。
“嫂子,是我,小乙。”外面的人答道。
“啊,是小乙。”仙月舒了口气,说:“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
程小乙说:“我哥今天走的时候去街上找我了,说让我照看你,我担心你一个人晚上害怕就过来陪陪你。”
仙月说:“一个人慢慢就习惯了,再说,这么晚了,你哥不在家,你来也不方便,还是回去吧。”
“嫂子,我琢磨着上次给你送的米吃完了,又给你送了些过来,原本打算早点来的,中午喝了些酒,下午睡过了头,便来晚了。”程小乙用委屈的声音说:“这么晚了,你打发我回去,十几里路呢,这会儿月亮都落下了,你就不怕狼把我吃了?”顿了顿,接着说道:“就是想回去,这会儿也不敢回了,你要是觉得进屋不方便,我就在这院子里对付一宿。”
仙月正左右为难,黑暗中李震岳凑了过来,附在她耳朵说:“让他进来吧,我去东屋躲躲。”李震岳心想,倒要看看程小乙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趁仙月点灯开门的机会,李震岳悄悄溜进了东屋。
仙月打开门,程小乙狡黠地笑了笑,说:“我想嫂子肯定会对我好,怎么会忍心让我在外面过夜,从面相看就知道嫂子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仙月并不理会,提灯走进了西屋,程小乙也跟着进了西屋,眼珠子滴溜溜的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仙月的脸上,笑道:“嫂子不但人长得漂亮,这屋子里拾掇的真干净,有一股清香,光闻闻都能把人闻醉喽!”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炕沿儿上。
仙月面露愠色,说道:“你就在这里歇着吧,我去东屋睡。”提着灯刚要往外走,程小乙站了起来,刚好挡在她面前。
“嫂子不急,我睡东屋。”程小乙像是要离去的样子,仙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还没走到隔墙边,程小乙又转了回来,坐在刚才坐的地方,定定的盯着仙月问道:“嫂子,你还不满二十吧?”
仙月冷冷地说:“这不是你该问的。”
程小乙嬉皮笑脸地说:“我今年二十三,按年龄说的话,你还要喊我一声哥。”随后又自言自语:“仙月,仙月,这名字真好听,我心里都默默念叨了千百遍,每天晚上……”
仙月绷着脸,厌恶地说:“我累了一天了,要去睡觉了。”
仙月还没迈开腿,程小乙猛地扑过来,把仙月压在了炕上,说:“仙月妹子,跟我好吧。”不由分说的在仙月脸上啃了起来,仙月受到惊吓,“啊”的一声,油灯早就摔到地上熄灭了。
从背后走出个人,提起程小乙的衣领,一拳挥过去打在他的脸上,怒吼一声:“你他妈的给老子滚。”程小乙冷不丁被打,疼得嗷嗷叫,却听出了李震岳的声音,吓得再也不敢作声,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从此以后,程小乙落下了病根,不管面对多么漂亮的女人都无能为力了。
李震岳重新点起灯,看见仙月气得浑身发抖,李震岳握着仙月的手,说:“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仙月看清了李震岳,扑到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李震岳吻着她的眼泪,心想,这个女人,我这一生都要爱她保护她。
收割完麦子的大场上,堆起了一个个像馒头一样的麦秸秆堆,当地人称之为麦秸积。散落在大场周围的麦粒,几场雨过后纷纷发芽,长出了嫩绿的麦苗,劳作晚归的郑家乡邻,散坐在场周遭乘凉,摇着草帽,扇着蚊子,不时谈论起即将到来的郑庆祥家二儿子的婚礼,有的说郑庆祥家准备了两口肥猪,四只肥羊,有的说难怪去年秋后庆祥家酿了四大瓮烧酒,听得周围的人羡慕不已,还有的悄悄的在旁边泼起了凉水,说郑庆祥家老二去年腊月被枪打的不轻,看似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实则外强中干,浑身没有力气,干不了重活。
对于郑来武的婚礼,嫂子桂花满肚子意见,纳了两床新被褥,打了满屋的新家具暂且不说,光彩礼就向女方家拿了四十块大洋,而几年前在她和郑来文结婚时,郑家才向她娘家拿了十八块大洋的彩礼,还不足人家的一半。更可气的是,家里原先预备留给郑来武结婚时杀的猪羊,上个月让公公送给了保安团,想着要为郑来武再谋个一官半职的,然而愿望落空了,而今猪羊价格上涨,又要花大价钱从堂伯郑庆吉家买猪买羊。当初县长就住在郑庆吉家里,人家只杀了一只猪招待县长,临走时县长还为人家题了“望重闾里”四个大字,被郑庆吉制成匾额悬挂中堂,逢人都会称赞,而自家的那些猪羊,吃进了保安团的肚子,全变成了茅坑里的臭屎尿,屁作用没起。可任凭她意见多么大,该准备的公公婆婆一点也没有落下,气得桂花压起了炕席不再掺和。
保安队的几个班长和三班的队丁都收到了郑家送来的请柬,日子定在农历七月二十五。李震岳收到请柬后,拿在手上看了很久,随手甩在了桌上。最近几天,不知道保安队从哪里传出来一些流言蜚语,说他毒死了方兔兔,又赶走了裘满壮,以前和裘满壮好的那些人,这段时间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李震岳追查过此事,查来查去也没个头绪,只是听说裘满壮和方兔兔离开保安队时,乘的是朱家粮油店的牛车,掌柜朱满仓打发伙计过来讨要过两次牛车,均不得而果,后来双河一带传来音信,说保安队的一个队丁死在了破庙里,从形容外貌推测,死的是方兔兔无疑,而裘满壮却不知所踪。
孟雪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包东西在桌上打开,原来一份是凉拌猪耳朵,一份是油炸花生米。孟雪峰说:“哥,上午在街上碰见一个人套了只山猪,就买了回来让火房炖着,猪耳朵我让杨叔凉拌了,我记得上次的酒还剩半坛,要不咱喝两口。”
李震岳笑着点了点头,说:“你啥时候馋上喝酒了?”
“馋倒谈不上,就是想和你唠唠。”孟雪峰说。
李震岳对他这个弟弟越来越琢磨不透,初次见面时,只把他当成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后来慢慢发现,他遇到一些棘手问题主意竟然比自己还要正,甚至还经常说教自己,让他无可辩驳。李震岳打趣道:“我的孟先生,今天又有什么指教?”
“哥,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你是我的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我怎么可能指教你呢?”孟雪峰倒满两碗酒,推给李震岳一碗,自己留一碗,就在对面坐了下来。孟雪峰聊起了娘,也聊起了孟雪儿。提起孟雪儿,李震岳想喊姜柱子一起来喝酒,被孟雪峰拦住了,说有些事柱子哥在场,咱聊起来不方便。
李震岳不知孟雪峰有何事,不方便第三人在场,便不再坚持,用手捏了颗花生嚼在嘴里,默不作声。
“你知道娘娘家的情况不?”孟雪峰突然问。
李震岳疑惑地看着孟雪峰,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外家情况?他对外公家的现状一无所知,自打娘离开后,李震岳便与外公家断了联系,只是隐约知晓外公家住牛头梁后的磨沟一带,更多的信息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如今孟雪峰提起,顿觉突兀。孟雪峰说:“前段时间回家,听说娘的兄弟死了,侄子也疯了,那一门人本来香火也不旺,如今竟然绝了。”李震岳正要开口问,只听孟雪峰自言自语地说:“绝了也好,省得在这世道上受苦。”
柯秀英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父母在世的时候,日子还能好过一些,十几年前父母相继离世,兄弟俩分了家,日子过得日渐恓惶。哥哥柯繁英自幼患有哮喘病,三十大几了勉强说上媳妇儿,结婚好几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女儿。弟弟柯茂英倒是早早的结婚,生有两男一女,可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让拐子给拐跑了,大儿子八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求仙问药也不管用,眼看就不中用了,情急之下将桌上一碗石菖蒲给灌进肚子,病竟奇迹般的好了,只是从此留下了疯疯癫癫的毛病。原来,郎中开药的时候反复告诫,这石菖蒲不可多食,多食易癫,柯茂英信奉治重疴用猛药,结果命救活了,娃却疯癫了。
“前年春上,大舅家的月华说了门亲事,嫁给对面胡家坡小地主胡占江的儿子,谁知联保长马瞎子立有规矩:不管是谁家新媳妇儿,洞房花烛夜不是新郎官入洞房,而是他马瞎子。”孟雪峰愤愤地说:“月华表妹被马瞎子糟蹋后,不堪其辱,当晚就用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了,胡家反过来找大舅麻烦,说月华死在他们家婚房里,太晦气了,不仅将尸体拉了回来,竟然讨还彩礼。大舅本来身体就羼弱,遇此变故,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便死了。舅妈一天失去两位亲人,脑子转不过弯来,也把自己吊死了。”说着。孟雪峰伤心的落起泪来。
李震岳想起了仙月,也想起了被裘满壮拐跑的银珠,喝了口闷酒,没有言语。他想,前段时间带着队伍住在这个马瞎子家,咋就没做了这个老东西呢?孟雪峰说:“前几天双河发大水,不知从哪里冲下来一个木箱子,看热闹的人都说箱子里有宝贝,二舅家的傻老大,居然跳下水去捞木箱,被大水给冲走了,至今也没有找到尸首。当时二舅在跟前,去拉他的傻儿子,并没有拉住,脚下的堤被大水冲垮了,人也掉进了水里,幸好抱住了不远处的一个树根,让人给救了起来,原本呛了几口水,受到一些惊吓,养养就好了,可家里穷买不起药,偏偏在这个时候,马瞎子上门来催收人丁税,二舅说,该交的税都交了,从没听过什么丁税。谁知他这句话惹怒了马瞎子,马瞎子让人把二舅拖到院子里边打边骂:保安队李震岳王八羔子来收了一千大洋人丁税,我替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交上了,现在你们反而不认账。见二舅实在交不出钱,就把刚收回来的一石麦给抢走了,二舅家的老二拿个扁担要和马瞎子一伙儿拼命,也被暴打一顿。经过这一番打骂,又带了气,二舅当晚便不行了,他家的雪胜表弟也疯了。”
李震岳感到好像是自己害死了二舅,气愤地骂道:“马瞎子这个王八蛋,我本来想敲诈敲诈这些大户的,没想到他一转眼就转嫁给了那些穷人。”
孟雪峰冷冷地说“其他那些保长地主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也不能一概而论,也总有好的。”李震岳辩驳道。他将祁县长为郑财主题字的事说给孟雪峰听,孟雪峰压根儿不买账,却将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以及这些地主们如何进行土地兼并的大道理大讲一通,对比现实,李震岳哑口无言。
孟雪峰问:“你知道共产党和红军为什么要打土豪?”经这么一问,李震岳想起了仙月的父亲就是作为土豪被枪毙的,仙月曾对他哭诉过对“赤匪”的恐惧,但仙月又说她最好的伙伴儿阿梅却参加了“赤匪”,那样羸弱的一个女子,为什么要参加“赤匪”呢?仙月说这些话时显得是那样的迷茫。
见李震岳半天没有说话,孟雪峰又说:“那些土豪恶霸,在红军来到时躲进城里,红军一走,立马组织返乡团回来,穷苦人分到手的田地又被抢了回去,甚至还要变本加厉的残害百姓。除恶务尽。鲁迅先生说,要痛打落水狗。因此,打土豪与分田地是一体的,不仅如此,还要建立赤卫队、抗捐军来保卫自己斗争的果实。”孟雪峰说到这里,李震岳突然想起了看似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的祁县长,竟然干出埋活人的事。
“你知道为什么这半年多时间以来,共产党组织的抗捐军和游击队,始终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却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吗?”孟雪峰接着问。
其实,这个问题李震岳想过,暗地里也提心吊胆的,担心红军杀个回马枪,他这个保安队长也就做到了头。虽然并没有想得十分明白,但是李震岳心里清楚,他若是干压榨百姓的事,红军游击队定不会饶过他,他隐约觉得他和他们保安队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因此,李震岳对保安队的人约束较严,也很少干欺压良善的事,但却不知道当他带着他的保安队吃大户时,那些大户,反过身就盘剥百姓,羊毛终出在羊身上,他竟成了始作俑者。
“为啥?”李震岳望着孟雪峰,不解地问。
“一是你没干过什么坏事,二是你对红军造不成什么威胁,至于第三嘛,”孟雪峰看着李震岳,慢吞吞地说:“你是共产党争取的对象。”
李震岳早已猜出了八九分,他这个弟弟不简单呐,他笑了笑,半开玩笑的说:“那他们要打错算盘了,我李震岳可以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但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
“既如此,我也不便多说,但是还要提醒哥一句话,千万不要重蹈裘满壮的覆辙。”孟雪峰带着几分醉意说:“来,哥,不说了,咱喝酒。”说罢,举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