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华阳县城的时候已过了午后,吴苓怀专门抽时间见了三名青年学生,要曲新臻安排好他们的食宿行程。
三名学生先后在华阳中学和南门广场进行了演讲,又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满城都能见到他们张贴的标语和散发的传单。百姓的热情被调动了起来,对日寇的仇恨越燃越旺,吴苓怀趁机命县政府兵员科在城隍庙院内组织选兵,一时间报名参军的青年多达四五百人。还有两个老汉,扛把锄头就要参军打日本鬼子。
很快,国民党县党部传出话来,杜振海认为黄率之等青年学生政治倾向危险,要求他们克期离境。是时,青年学生已在县内多个镇开展了抗日演讲,又被冯世宽邀请去了黄沙镇。
在黄沙街上搞完宣传以后,保安队成为他们宣传抗日的课堂。陈清莲用她柔和的声音唱起了《松花江上》,当她如泣如诉地唱出“爹娘啊,爹娘啊”的时候,哽咽得几近唱不下去,台下队丁们哭作一片。
当晚,冯世宽在庆禧酒楼为他们举行了欢送宴,李震岳也受邀参加。谈起青年学生们的抗日宣传,在坐的无不大加赞扬。青年们对抗战的形势知之甚多,一晚上,他们都是饭桌上的主角。
冯世宽得知是仙月去西安接的他们,笑道:“仙月可是县长的胞妹,是李队长的夫人。”
三名学生知道仙月的身份后,一个个都吃惊不已,刘晶心直口快地脱口对李震岳说:“那个束缚仙月的男人就是你啊?”李震岳没听清刘晶的话,愣了一下,坐在旁边的陈清莲赶紧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刘晶,刘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些细微的动作被李震岳看在眼里,他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再从三名青年突然对仙月讳莫如深的态度上,李震岳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黄率之起身去茅房时,李震岳借口带路,在他的逼问之下,黄率之把陈清莲看到曲新臻为仙月戴手镯之事以及一路上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李震岳如暴怒的雄狮一脚踹倒了茅房的围墙,将黄率之吓了一跳。黄率之搂着李震岳的肩膀安慰道:“留人栓心,李队长还是看开一点。”李震岳吼道:“看开一点儿?我婆娘让人拐跑了,你让我怎么看开?”
回到桌上,李震岳怒气未消,他一言不发的埋头喝酒,令众人诧异,只有三名青年学生知晓其中原委。黄率之一直劝说李震岳,却无济于事,没人和他喝酒时,他自斟自饮,似乎饮酒能消解心中的万千愁苦。
李震岳跌跌撞撞的进了自家屋门,撞翻了桌椅,又打翻了碗盆。巨大的声响在深夜里格外刺耳,惊醒了隔壁的翠翠。翠翠知是李震岳醉酒归来,侧耳听了一会儿,却又没了声音,她担心李震岳倒在地上着凉,便掌着灯过来查看。屋里一团乱糟,水桶和椅子横七竖八地放着,碗盆的陶片散落一地,李震岳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翠翠扶起椅子,又去拉李震岳,李震岳纹丝不动。好不容易将李震岳扶坐在椅子上,铺好炕,正要去扶李震岳上炕,突然,她被李震岳从背后一把抱住。翠翠连忙挣脱,准备离开,却见李震岳躺在炕沿上,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她又走过去给他脱下鞋,把他往里推了推,谁知,她再次被李震岳死死地抱住。李震岳嘴里一直“仙月,仙月”的叫个不停,翠翠试图掰开他的手,对李震岳说:“李大哥,我是翠翠,不是仙月。”她的力气对李震岳无济于事。翠翠被拉扯的精疲力尽,靠在炕沿上拽着李震岳的手腕,李震岳的手开始在翠翠身上游走,由于穿的单薄,早已让她心惊胆颤。翠翠一面护着自己的身子,一面挡着李震岳的手,不停地说:“李大哥,使不得,使不得。”
翠翠的反抗彻底激起了李震岳的欲望,就像几年前杨可望家的东屋炕上,在仙月的反抗中,李震岳夺走了仙月的身子一样,李震岳猛地将翠翠拉上炕,翻身就跃在了她的身上,不顾翠翠的哭喊与反抗,扒光了她的衣服,以胜利者的姿态攻入了翠翠的身体。
一觉醒来,已近正午。李震岳起身,发现自己赤条条地睡在炕上,他依稀记得昨晚仙月回来了,可环顾屋内,一切照旧。李震岳头疼欲裂,他拍打着脑门,却只记得出了庆禧酒楼的门,漆黑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之后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仙月回来后出门买东西去了,他强忍着痛苦穿衣下炕,脚踩在地上软软的,暖水瓶里早已没了热水,连水瓮里也是干的。李震岳拿起水杯,准备去翠翠家讨口水喝,见平安平乐在院子里抓石子。
“你娘呢?”李震岳问。平乐向屋里指了指,说:“家里呢。”
李震岳推门进去,屋里清清冷冷的,翠翠坐在炕沿边上,眼睛红肿的像桃子一样。见李震岳进来,别过脸去视而不见,完全没有往昔的热情。“咋啦?”李震岳问。翠翠并不搭理他,一个劲儿地哽咽。“咋还哭上了?”李震岳又问。“你干了啥事,自己不清楚吗?何必装傻耍赖。”翠翠伏在被子上哭出声来,肩膀起起伏伏的,让人心生怜惜。李震岳看到她的背影,竟然和仙月有几分相似,他瞬间产生走上前安慰的冲动,刚挪动脚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身体哆嗦了一下,赶紧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自从那天晚上强行与翠翠发生关系后,李震岳对她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他开始刻意回避孟雪儿,却又时不时出现在翠翠面前,他多么希望翠翠不是胡香江的女人,或者自己不认识胡香江该有多好。他可以和自己的妹妹偷偷摸摸的好上,但他却过不了自己心底“兄弟妻,不可欺”这道坎。
没有不透风的墙,李震岳和翠翠之间的事很快让保安队的一帮女人们嚼起了舌根。一天晚上,孟雪儿截住外出归来的李震岳,质问他外面的传言是否真的,李震岳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的,而且也没必要对孟雪儿隐瞒,便承认了。孟雪儿不依不饶,厉声问:“你对得起香江哥吗?你对得起我吗?”李震岳被激怒了,反问道:“我李震岳对不起的人多了,你又对得起谁?对得起柱子吗?”
李震岳提起姜柱子,孟雪儿顿时失声痛哭,捂着嘴跑开了。
李震岳跟到孟雪儿屋里,狗蛋枣花睡着了,孟雪儿坐在桌前无声的涰泣。李震岳走过去抚摸着孟雪儿的头,和言细语地说:“雪儿,咱俩之间的事儿一开始就是我的错,可自从知道咱俩的关系以后,我发誓不再和你往来,后来柱子被人打死,我终究没有断了对你的念想,可是┅┅”李震岳没有说下去,孟雪儿哭的更凶了。良久,李震岳说:“有时候我想,这造化弄人,咱俩偏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孟雪儿啜泣着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李震岳不知怎么回答,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烟抽了起来。烟头忽明忽暗,将他整个脸照得时隐时现。烟快抽完的时候,李震岳站了起来,缓缓地说:“找个好人嫁了吧。”幽幽咽咽的哭声冲出小屋,在保安队的后院盘旋,是那样的悲伤绝望。
一天傍晚,胡香江突然急匆匆的回到黄沙镇,翠翠见到他,没有往日的兴奋劲儿,眼泪汪汪地在眼眶里闪烁,一言不发。胡香江一切都明白了,传闻并非为虚。他扬起手在翠翠的脸上扇了两巴掌,翠翠的脸上顿时留下了十个手指印。翠翠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而是强忍着泪水直直地盯着胡香江。胡香江骂道:“贱人,算我瞎了狗眼错看你了。”往翠翠脸上吐了口唾沫,不顾身后哭着喊着的平安平乐,转身气冲冲离开了。
胡香江本欲找李震岳理论,恰巧李震岳外出未归,他当夜便回了县城。没多久,何留金传来信儿,胡香江报名参军了。
孟雪儿离开了保安队,她带着狗子和枣花住进了镇公所。见过孟雪儿以后,冯世宽枉顾自己原籍已婚的事实,托人说服孟雪儿委身于他。那时孟雪儿正和李震岳如胶似漆,当然不愿理会,冯世宽纵有百般本事,却也无计可施。就在和李震岳嚷仗的第二天,怀着对李震岳的满腔怨恨,孟雪儿找到冯世宽,开门见山地问:“你还愿不愿意收纳我娘儿三个?愿意的话我今天就搬过来。”冯世宽大喜过望,但他很快就平复下来:“李队长同意吗?”“他是他,我是我,今后我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冯世宽能感受得到孟雪儿的话里透有阵阵寒意。
孟雪儿搬走了,李震岳未能留下她,翠翠也要带着平安平乐离开保安队。李震岳说什么也不让翠翠娘儿三离开,李震岳对翠翠心里有愧,他知道翠翠离开后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就是胡家坡,而她若离开,自己更不知如何向胡香江解释了。李震岳当众宣布:“我李震岳自此不再踏入后院一步。”
曲新臻对仙月展开了猛烈的追求,他得到了吴苓怀夫妇的支持,他们说不能让妹妹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地方,他们有朝一日终会离开的,希望能够带走仙月。李震岳和翠翠的事发生以后,的确寒了何留金几个人的心。虽然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但李震岳明显感觉到被吴苓怀借去县政府的保安队十多人与他渐行渐远,在吴苓怀的拉拢下,他越来越失去对他们的控制。有几次李震岳想换一拨人前去,都被何留金借着吴苓怀的名义婉拒。如今想起柴尚义的话,李震岳觉得他根本不具备与吴苓怀对抗的资本,他就是案板上的一堆肉,什么时候被人宰割已身不由己。李震岳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的担忧。
在冯世宽的支持下,几个联保都建立起了自己的常备队,多多少少都有七八条长枪,收粮催租不再依靠保安队,李震岳似乎被闲置了起来。四五名队丁借口家里拖累,要回乡照应,转身却加入了自己联保的常备队。还有就是吃饭问题,坐吃山空,单靠他的烧酒铺是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保安队的开支,何况伯父母经常借口没赚到多少钱,与李震岳的分红越来越少。
保安队的生存再次面临巨大问题,李震岳的担忧变成了恐慌,这是他接手保安队以来最大的危机。李震岳一遍遍在反思自己的过失,他依稀记得黄征掌柜曾说过,事物的存在依靠其价值,若失去其存在价值,消亡是迟早的事。他当时并不理解黄征掌柜的话,黄掌柜曾拿保安队做比方,若保境安民,对老百姓来说是有价值的,比如剿灭迟黑子就是一例,若成为孙成器的走狗,帮他鱼肉乡里,对镇公所来说是有价值的,只不过价值也有正反之分。黄掌柜虽然没有说明何谓“正价值”,何谓“反价值”,但李震岳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黄掌柜所指,只是不愿点透罢了。如今成立了联保常备队,他们将保护百姓与鱼肉百姓的职责一肩挑,保安队真真切切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李震岳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若将不再有所作为,保安队不是被饿死,便是被吞食。想到这里,李震岳回想起自己当保安队队长这几年,没往自己家里拿过一块钱,反倒补贴了不少,别人当官是为了生财,自己到底是图啥?
就在李震岳思索着破局之计的当口,吴苓怀突然造访了东路的几个镇。在黄沙镇,他接见了社会贤达和各联保主任等头领人物,之后还单独与李震岳进行了会谈,并向李震岳抛出了橄榄枝。吴苓怀声称,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自开战以来如决堤之洪,洪峰往往最具破坏,而后其势必蔫,但就目前来看,战线已达临省,本县作为与临省接畔之地,难免不受兵燹之灾,且承担繁重的兵役徭役。他希望保安队、镇公所与县政府精诚团结,尽好巩固后方之责。李震岳早已对仙月和曲新臻的传闻感到愤怒,借此机会当然要试探吴苓怀的态度,便说道:“抗战之后方,震岳定当尽力配合政府,可我保安队之后方,还望县长大人支持。”吴苓怀一愣,看了李震岳一眼,便王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他听明白了李震岳所指。
李震岳搞不清楚吴苓怀为何会有此举,但两天后柴尚义揭开了他心里的谜团。柴尚义说,县保安团尤祺桦团长已调往省保安第六团任团长。李震岳连忙问新上任的保安团团长是谁?柴尚义说,新任保安团长李震岳一定认识,他就是北山镇镇长王去圣。对王去圣,李震岳和他有些交集,这个人善于钻营且心狠手辣。李震岳以前在县城民团的时候,王去圣是北山区民团团练,后来到县保安队当过大队长,又通过向祁县长行贿,到北山区当了区长。撤销区署废除联保,成立乡镇公所和保办公处以后,王去圣摇身一变当上了北山镇镇长。在北山镇,人称王去圣为“王剃头”,凡是被“王剃头”盯上的,总会以各种理由收押过去。“王剃头”曾在县城以东的河滩公开处决了几十名百姓,因此,人人谈之色变。
柴尚义满脸不屑地说:“和我们杜书记长斗,姓吴的那小子还嫩点。”他看了李震岳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听说姓吴的那小子又过来拉拢你了?我劝李队长一定可要跟对人咯。”
原来,吴苓怀和杜振海都盯上了尤祺桦离开后的保安团团长空缺,同时想安插进自己的人。据说尤祺桦担心继任者翻自己以前的老账,便向省保安处推荐了手段罪恶令人发指的王去圣,没承想竟与杜振海不谋而合,加上王去圣在省政府任职的同学积极运作,“王剃头”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当上了县保安团团长,成了李震岳的顶头上司。
听了柴尚义的话,李震岳灵机一动:“我保安队就是一条饿的半死不活的狗,谁给口饭吃就跟着谁干。祁县长在的时候,孙成器从来没给保安队一口汤喝,这几年我到处化缘才勉强度日。吴县长刚来就送给我两百块大洋,这才勉强支撑了些时日。”
柴尚义忙说:“杜书记长是不会亏待手底下弟兄们的,保安队的难处我会向杜书记长反映。”
仙月带着桂香回了黄沙镇,她想不明白,支持她离开李震岳的兄嫂,为何此时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非逼着她回黄沙镇不可?曲新臻和仙月虽相爱,但迫于吴苓怀是他的顶头上司,在这件事上唯唯诺诺,眼睁睁地看着仙月离去,心如刀绞。
屋里冷冷清清的,桌子上落了一层灰,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见到仙月和桂香,平安平乐亲热地围着她娘俩转,院里的其他人也都问东问西,而翠翠却与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隔膜。难道她在为香江哥的事生气?仙月心想。她只知道胡香江是因和翠翠姐置气而参军,但当她得知香江哥要参军的消息时,他已经离开了,自己根本没法拦住他呀。
在院子里,李震岳这个话题似乎特别敏感,当仙月问李震岳这段时间没回家住时,大家都闪烁其词。她本来已与曲新臻相爱,回来的路上一直为怎么与李震岳相处发愁,担心李震岳再次硬生生闯入她的生活。而回到保安队,她才发现她的担忧根本多余,李震岳压根儿就不来后院。她开始对李震岳产生一丝感动,以为李震岳有意成全她与曲新臻,可没过几天,她对李震岳的这种感觉便被打碎一地。仙月在街上遇见了穿戴一新的孟雪儿,孟雪儿以气愤的口吻将她与李震岳之间的事,以及李震岳和翠翠的关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令仙月感到巨大的耻辱。她心中原有的一丝内疚和羞愧一扫而尽,她嘲讽自己是一个有眼无珠的傻子,早已被人背叛却对背叛自己的人感到怜悯。
不知是吴苓怀有意纵容还是曲新臻一意孤行,没过多久,在冯世宽的帮助下,曲新臻偷偷带仙月和桂香离开了黄沙镇,据说是去了西安城。由于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并不伤及李震岳的颜面。仙月和曲新臻的事,李震岳早已对她失望至极,与银珠和裘满壮私奔相比,李震岳并没有太多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