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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若山跟何思娴说的,用审计的角度去找突破口,其实是他一直在做的一个研究课题:个人廉政问题怎么审?
党政领导干部和国有企业负责人的经济责任审计,有一块固定的内容叫做个人廉政问题。在以往的审计中,这一块问题基本上是形式、过场,从来就没有实质性的审计发现,除非在重大决策、资金安排等方面出了问题,才定性领导责任、直接责任等。
特别是书记、市长或权重部门的厅(委)负责人经济责任审计,几乎所有的被审计领导干部的述职报告,重点是说政绩,比如管理更加规范,预算收入逐年增长,社会贡献和财政贡献怎么样。当然也说了一些小问题,一些其他地方都很常见、不痛不痒、而且因为某些客观原因还无法杜绝的问题。
与被审计对象的班子成员开座谈会,请班子成员谈谈对他们的班长有什么看法,也是毫无例外,一致说政绩说好话的。特别是内部传闻有职务升迁的,班子成员不帮着说好话,那是叫傻。
上面领导喜欢的人,通常都在审计之前就已经通过了组织考察,审计只是一种用人制度规定的例行程序。审计结果说好,组织任命更有依据,审计结果说不好,审计报告待遇好点的,还会沉封在组织档案里,待遇不好的,直接一毛钱一斤当废品处理了。
如果不是树敌太多,或者虽然有敌,但敌没有足够大的能量扳倒现任或已离任者。现在这种体制下,不管是正职还是副职,没有点廉政问题、作风问题的领导干部几乎绝种,他都基本上到不了那个位置。真要豁出去举报,最终结果是自己也伤得不轻,甚至跟着进去。正因为这样,领导干部任期经济责任审计,得到的,是一边倒的好评。
通常,被审计责任人与审计厅局长平级,财政、发改委、国土、教育、交通等权重部门的厅局长在省委、省政府领导的眼中实际比审计厅长吃香,这是不争的事实。以往对个人廉政问题的审计,大多数是抱着“搞得清就弄,搞不清就放”的心理,最后都是在审计结果报告里一笔带过:审计未发现某某同志存在个人廉政方面的问题。
可是自从审计问责制度和中央相关规定出台后,经济责任审计的责任和风险还是很大的。前年江南大学校长经济责任审计,幸好报告出来前,梁厅在交流工作时,从省纪委得到消息,说有人举报该校长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准备介入调查,是否真实有待调查结果。梁厅刚举起签字的笔又放下了,缓一缓,60天的报告期超就超,发回法规处再审理一段时间。要真出了报告,报告里说责任人没有个人廉政问题,而事实上又进去了,并提取公诉,那审计的脸面可就没地方搁了。
审计手段和时间所限,不能保证发现所有问题,但审计程序一定要到位,程序到位了,即使以后被审计责任人出了问题,审计的风险也会小很多。
领导干部个人廉政问题,审也不是,不审也不是。领导干部经济责任审计,成了中国特色的审计尴尬。有没有更好的思路和方法,来破解经济责任审计的难题?各级审计机关都在研究、探索。
号称实务研究与理论研究双重审计专家的水若山,这么多年来,始终也没有破解这一难题。这一次,他想尝试从审计角度,把突破口放在史为仁最开始发迹的南山县的社会关系和活动轨迹上,因为这个地方是他祖坟冒青烟的地方,是“龙脉”所在。
这让何思娴和分析组其他审计人员深度迷惑,这是什么审计思路?风水学博士吗?
史为仁亲笔填写的《领导干部个人有关事项报告表》中,“本人、配偶、共同生活的子女为所有权人或者共有人的房产情况”,填写一套70来平米的房改房,目前用于对外出租,公积金贷款32万元已全部还清。一套136平米的商品房,审计调查日还有十几万元的公积金贷款本金没有归还,目前自己居住。另外一套90平米位于南山县城,是史为仁为其父母居住而购买的商品房,没有贷款。
这怎么可能呢?水若山开始怀疑了。史为仁的夫人是省教育厅教材教研室的副主任。按照南湖的行情,夫妻俩个应该都有单位房改房,也有单位集资建房和团购房,像教育和省委这样的部门,至少应该各有3套合6套以上的房子。
真的如他所说,他们夫妻的工资收入并不高,买不起这么多商品房,再者说,儿子在外地工作并成家,很少在南湖市家里面住,年事已高的父母住在南山,由妹妹史文慧照顾,没必要买这么多的房?
为了印证自己真的是勤俭过日子,史为仁还主动提供了自己和夫人的工资银行流水。工资卡上的确没多少余钱,一些支出还有向慈善机构和他南山县老家的村委会捐款的记录。
可是,真的有这么廉政吗?
审计的天性就是怀疑一切。水若山在专案组前期搜集的史为仁夫人应荷花的银行流水发现,应荷花2014年3月16日有一笔POS机刷卡消费记录,金额一万一千元,但收款单位和用途无记录,此笔刷卡消费后就再也没有类似的消费。
就这么一笔非常不起眼的消费记录,不可思议的引起了水若山的好奇,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问题。他立即通知外调组,跑一趟银联中心,把这笔POS机刷卡消费详细记录调出来,我要POS机拥有人和消费用途。
外调组二十多号人随时待命,两个小时后就反馈了结果,这台POS机属于河东南国物业公司。外调组报告水若山和王处后,立即赶往南国物业。经查,这是南国物业管理的央央春天别墅区的物业管理费,一次性交清一年的物业费,优惠送两个月。但物业费收款发票和业主不是史为仁,也不是应荷花,而是一个叫史文慧的人。
“史文慧是史为仁的妹妹,前期调查了解到,他妹妹是南山县某中学的初中教师,妹夫毛为军则是县教育局下属的一家印刷厂生产经理,负责教辅材料的印刷。”来自西南省纪委信息处的外调一组牵头人曾处长回来汇报说,“据常驻玉华和南山那边的外调二组的同事说,这个史文慧和她老公毛为军的工资收入都不高,有一个儿子,2012年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因为房价又上来了,目前还是住在他表哥,也就是他舅舅史为仁儿子的房子里。”
水若山问,“史为仁在上海还有一套房子,怎么在他个人事项报告表上没看到?”
“是的,外调三组的汇报材料有,那是一套260平米的别墅,2008年金融危机房价下跌时购买的,房产证上的名字是他儿子,所以没作为房产共有人进行报告。这个我们之前是问过史的,他提供了部分首付款是他支付的凭证,现在的月供是他儿子史胜天自己负担。”
王处说,“这个也是我们感到困惑的地方,一个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长,要帮一下妹妹妹夫就是一句话的事,怎么妹妹还在县初中教书,妹夫在一个小印刷厂帮人印教辅材料。五十几岁的积蓄,却不能为儿子买一套房子,有这么廉洁清正吗,这跟举报材料相差太大了?”
水若山没接上王处刚刚所说的困惑,而是回到前面的疑问,“央央春天的这套别墅,除了史为仁老婆应荷花刷卡支付的那笔物业费,有没有查到史文慧或她老公毛为军交费的记录?”
曾处说,“这套豪装别墅是2014年2月购买、3月底收房并入住的,一交就是一年,加上送的两个月,到今年五月底正好物业费到期,目前还没去物业公司续费。”
“有调取央央春天别墅入住一年多来的监控吗?到底是谁在别墅里住?”
“这个没有,如有必要,我们马上去调取。”
“去取吧,说不定对我们分析判断有很大帮助。”水若山说,“还有,我们下一步重点放在购买这套别墅的资金来源上。外调一组与二组可同时调取央央春天开发商卖房收款的银行账户和史文慧购房款刷卡银行账户的流水。”
“好的,我这就安排下去。”王京津处长当即打电话通知外调二组。很快,央央春天开发商那边就反馈了信息,这套别墅是通过东湖区人民法院司法拍卖取得的,拍卖的平台是支付宝里的余额宝。
这又给从没涉足过支付宝司法拍卖领域的水若山一个新的考验,水若山将求助般的眼神投向何思娴。
何思娴说她经常淘宝,但没用过余额宝,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套路。来自河东省审计厅资源环境审计处的陈菁说,“博士,这个余额宝我用过,里面还可以投资炒股。”
“那好,你赶紧给我们科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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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司法拍卖成交的房产,水若山第一次碰到,他兴趣来了。有些事外调组很难领会审计的意图,必须他亲自去现场观察取证。所以,他决定和河东省厅的陈菁去区法院了解下具体运作流程。
何思娴带着河东省厅的黄国斌和南湖市局的薛弟许去东湖区房管局了解房产办证情况。两组如果都有时间,就一起去央央春天汇合。
区法院与专案组入住的南湖饭店在同一条路上,开车距离不到二十分钟。接待调查的是区法院的刘副院长,刘副院长早就通知主拍法官在小会议室等候。
主拍法官名叫方锦胜,看上去五十来岁,头发还很茂盛,但难掩鬓角花白,显然是染发不均所致。戴一幅褐色宽边眼镜,整个五官还比较端正,但左眼眉上方有一颗比大豆还大点的黑痣,破坏了整体结构,让人感觉不是很舒服。
彼此落座,稍微喝了一口茶,方法官就把电话里通知的央央春天6号别墅法拍档案递到水若山的手里。水若山随意翻了翻,又把档案交给了陈菁,于是随便聊起这套别墅法拍的前因后果,陈菁拿出本子和笔,现场简单记录。
原来,央央春天属广福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的楼盘。广福房地产2007年受让该楼盘土地,后因金融危机,房价大幅下跌,项目建设做做停停。2010年下半年重新启动,楼盘开发还算成功,到2012年底,所开发的多层洋房和别墅基本销售出去。
但因前期投入的土地款借的高利贷,年利率高达60%,5年多光是利息就要支付12亿。加上开发过程中一直拖欠工程款和材料款,施工方和材料供应商要求至少按同期贷款利率计算利息1.5亿元,广福地产卖房所赚的钱无力承担,这就走法律程序了。
2013年7月底,债权人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将央央春天剩下的三套别墅全部拍卖,拍卖收入全部偿还土地借款和拖欠工程及材料款本息。
东湖区法院接下此单后,于当年11月委托评估公司出具拍卖房产评估报告,12月中旬审委会会议确定房产评估底价,并确定通过余额宝平台拍卖。
2014年1月28日在南湖晚报上发布司法拍卖公告,29日有三个竞拍人在支付宝余额宝平台上按要求交纳了100万元竞拍保证金,30日开标,确定中标人。
中标价625万元,100万元竞拍保证金抵交房款,剩下525万元房款,史文慧通过银行刷卡方式一次性支付到法拍指定账户。
这一套程序下来,看似毫无问题,但水若山还是有一些疑问。其一,剩下的三套别墅如果按市场价全部拍卖成交,拍卖所得应该是四千五百万左右,这与债权人要求的利息零头都不够,剩下的诉求不用履行?其二,主拍法官所谓的因债权人申请强制执行而发生的司法拍卖,只有法院根据债权人的申请而下达的支付令,这么大的金额不走审判程序而走简易的支付令程序,本身令人可疑。更可疑的是,申请强制执行预留的债权人手机号是空号。其三,三个竞拍人档案里只有两个,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也没看到竞拍保证金的截图。
对于疑问一,方法官的解释是,当时他给双方做了多次调解工作,最后同意拍了多少算多少,收账不如捡账。这种可能性是有。
对于疑问二,债权人是外省的,好像借高利贷款的还是香港人,这边的事办完了,可能就把手机号注销了。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概率不大,至少值得怀疑。
对于疑问三,方法官的解释是,第三个竞拍人开始是报了名,但由于竞拍保证金没有按规定时间到账,所以丧失竞拍资格了。
离开区法院,水若山他们又径直来到央央春天6号别墅的门前,外调一组的曾处他们早在门口等。刚在法院时,水若山心里就有一个疑团,央央春天那么多套房子都卖出去了,为什么只剩下三套没卖出去,要拿出来拍卖,是这三套房子位置不好,还是施工时出现了见血事故?
位置不好卖不出去还可以理解,但出现见血事故一般外人是不知道,开发商打死也不会说出去,网上也不会曝光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房子的位置风水不好啦。
6号别墅大门与小区的大门朝向一样,朝东偏南,前方一公里内即是东湖,后方一公里内是省会城市有名的风景名山,大门的左边和右边也都是小山环抱,左边的山脚下有一条也不算小的小河蜿蜒顺流而下,在小区门口呈内弓形环绕至右边,再折而向东,流入东湖。
这里不仅风景好,而且远离闹市,是一个好地方。而6号别墅地处小区中间位置,可以说是宝地中的宝地,别墅序号也寓意六六大顺。这样的风水宝地,怎么卖不出去,最后轮到被拍卖赔款的地步?
返回酒店的车上,陈菁提供了一个她认为算不上疑点但很有趣的情况,这套房产拍卖开标的时间为1月30日上午十一点,正好是大年三十那一天。
外调一组的曾处也坐到他们的车上,向水若山报告南国物业调取6号别墅住户交物业、水电费和入住的监控情况。水、电费在开通时预交了三千块,这一年多没有发生新增费用,预交的水电费还没用完。宽带费开通时预交了一年,昨天傍晚连同物业一并续费了一年,续费的是史为仁的妹妹史文慧,监控里可以看到人。
由于小区保安年后刚换过,没有及时备份或非人为因素丢失,所以监控备份数据不完整。
去区房管局了解情况的何思娴小组也回到了南湖饭店,两组交换了情况。这套2014年1月30日通过法院拍卖获得的房产,成交价625万元,交纳契税和个人所得税25万元,共计购房款650万元,房产证所有权人写的是史文慧。
2月7日(陈菁再次提示水若山,这一天是正月初八,春节长假结束后上班的第一天)发放房屋产权证。该别墅没有办理银行按揭贷款手续,但在房屋产权证到手后的2014年2月13日,也就是元宵节的头一天,该房产办理抵押贷款登记,贷款400万元用于生产经营性周转贷款。
莫非史为仁的妹妹史文慧经商办企业?这个真得找史文慧当面了解清楚。
此时,外调二组也从南山县反馈回来了信息。史文慧先前在农村小学做老师,可能是史为仁的影响,两年前才调进县城,在县三中教初中政治。而史文慧的老公是县教育局下属的印刷厂生产经理,他们夫妻是否另外经商就不清楚了。
一个在县城某事业单位工作,月工资收入不足五千的普通职工,竟然在省会城市风景区边购买600余万元的别墅,自驾车单程都要3个多小时,她有必要,买得起这么贵的房子吗?
个人财产与收入明显不成比例。现在的关键问题是,竞拍买别墅的600多万来源于哪里?史文慧说她之前拥有的七套房产卖了四套,钱是从那儿来的,并提供了中介和房管部门的相关材料。史文慧还向外调组的说,新房入住前,他因去上海看望儿子,就请他嫂子也就是史为仁的夫人应荷花代交了物业费,其他费用都是她自己去交的。
卖房款与法拍买房款虽然时间上看起来有些巧合,但何思娴她们通过分析银行流水,发现这四套房产变现款投入了股市,拍卖房款另有其来源——县城事业单位普通职工的妹妹都有七套房产,身居省委常委要职的哥哥却只有两套,还有一套是住了几十年的房改房,再一次让分析组感到不可思议。
何思娴她们再审阅了拍卖款及购房税费相关材料,除竞拍保证金100万元是通过支付宝转付法院外,其余525万元全部来自银行刷卡消费。
时间所限,专案组的人都着急打一场翻身仗呢,这都三天了,还停留在与涉案人无直接关联的事情上,有用吗?就算史为仁通过他获取的内幕消息,甚至通过他打招呼成功竞拍,也跟他的个人廉政问题似乎挂不上钩,这么大一个领导,帮个小忙而已。
但直觉告诉水若山,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一个县级事业单位的普通职工,来省城买别墅本身就值得怀疑。这个问题背后还有什么,一定要搞清楚,也许这里就是突破口。
“从购房款的来源入手,深入调查。”水若山向王处报告,要求查询史文慧建设银行和农业银行2013年1月至查询日的银行流水信息,重点比对购房前后大额资金的进出情况。
史文慧的建设银行卡流水显示,2014年1月29日交纳的100万元竞拍保证金,来源有两笔,一笔来自刘文革,一笔来自刘朝阳。史文慧说,刘文革的那笔才是借来用于交纳竞拍保证金的。延伸查询刘文革的银行账户流水,发现除这笔100万元保证金外,此后一年多,刘文革与史文慧就没有任何经济往来。难道史文慧借钱不用还吗?
而刘朝阳的100万元,则来源于史为仁(公职人员信用贷款),时间是2013年11月28日下午5点10分。巧的是,这个时间正是拟拍房产价值评估报告日。
史文慧承认,此款是他哥借给她的装修款。她来省城买房,没有其他人可以借,做哥哥的帮她理所当然。可是借款那个时候是在竞拍房产的两个月前,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买房,也没有公开法拍信息,怎么就先借这么多钱来装修,不用付利息吗?何况这套别墅是豪装交房的,借钱装修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
在史文慧的银行流水信息上,何思娴又发现另一重大疑点:交纳竞拍保证金的当天,史文慧将刘文革借来的100万元转账支取给了一个叫吴招弟的人。
这让水若山迅速联想到法院调取资料时看到的另一个竞拍人——吴来弟。这个吴招弟与吴来弟是否存在关系?如果真的有关系,那么,这一次的房产拍卖就必然存在问题。毕竟这是底价拍卖,虽然在之前土地审计时发现很多底价拍地的情况,审计认为有疑点,但一直找不到证据证明底价拍地存在什么问题。
房产拍卖是否存在问题呢?水若山决定再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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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组集中讨论分析,理出了四个疑点:
一是外调二组找史文慧时,并没有问她物业费怎么是应荷花刷卡交的,她就主动说是她因去上海看望儿子,所以请她嫂子帮她代交。难道她洞穿了调查人心里在想什么?
二是昨天上午外调一组去南国物业了解6号别墅的情况,下午史文慧就去续费了。真有这么巧吗?
三是外调一组取回来的南国物业监控数据,所谓因年后换保安备份数据有丢失,可丢失的恰好是分析组最希望看到的过年过节那个月的。
四是法拍文件上要求三家或以上竞拍者,否则流标重拍,为何只有两家竞拍最终成交,还有一家没按拍卖公告要求交保证金的到底是谁?
此外,陈菁提示的开标时间为大年三十,发放房产证时间为过完年上班的第一天。而且南湖晚报1月28日登法拍公告,读者收到报纸最早也得29日上午,可法拍公告截止竞拍保证金交纳时间为29日上午12点。这一切,很像是刻意安排的。
讨论决定:请外调一组查询法拍保证金和史为仁转付刘朝阳100万元保证金的账户流水,并调取参加法拍的另外两套别墅的法拍档案。请外调二组根据反洗钱中心平台筛选出来的史文慧和毛为军名下所有银行开户信息,就地查询这些账户的流水。请河东省厅的黄国斌和薛弟许再去房管局了解央央春天网签合同和所有别墅房源价格变动情况。
水若山、何思娴、陈菁三人再去央央春天,一想看看物业备份的监控数据是怎么丢失的,二想了解下另外两套法拍别墅房主是谁。何思娴说正好也想去看看博士说得天花乱坠的春天风水。
同样位于央央春天别墅区中间位置的12号和17号别墅,跟6号别墅一样,大门是紧闭的。但物业那儿有业主信息,而且证实按时交物业费。12号别墅业主叫马冬火,17号别墅业主叫方振中。物业不知道这两套别墅是不是通过法拍得来的,也不清楚房价多少。只知道别墅面积跟6号一样,326平米。
再次要求看保安电脑里的监控备份,保安队长显得有点不耐烦,昨天调查组不是看过,还拷了盘,今天怎么又来看了。何思娴和陈菁运用她们女人特有的沟通艺术,最终说服了保安队长打开了电脑。
保安按照监控编号即别墅号,按月备份监控数据,考虑SD存储卡空间不够而覆盖之前的数据,所以一般是十天最多半个月备份一次。
这方面何思娴有经验,她自己就查到过,她记得水若山也跟她讲过,在2005年冬季宫亭县移民建镇终结审计时,发现移民小区业主信息被恶意删除,以此隐瞒数百个不符合条件的科级以上领导干部冒领移民建镇指标购房。会上水若山布置再看监控备份数据,她就明白了水若山的用意。
果然,按月保存的监控备份数据,显示6号别墅文档创建时间为2014年2月26日,修改时间为2015年6月9日上午10点23分至35分,6月份才过几天还没有新建文档。修改的文档都是逢年过节的那几个月,也就是那几个月的数据不是全部丢失,实际是全部被删除。何思娴再点开回收站,试图从回收站找到被删除的数据,但回收站被清空了,什么也没有。
对时间节点特别敏感的陈菁跟水若山报告了下,就到室外去给曾处打了电话,问他昨天上午去物业保安处调取监控数据大概是几点。
曾处回复说是十一点左右,对,就是那个时间,保安好像知道我们要去调监控一样,提前准备好了,只花了几分钟,你们就到了,我们也刚好拷到数据就跟你们汇合去了。
“你们为什么要删掉数据?”何思娴没让物业保安思考,直接说数据被删掉了,弄得保安队长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神就迷惑了,心里可能在嘀咕“就这么一看,就知道我删掉了数据,我这不把回收站也清空了吗?”
就是保安队长刚才那一迷惑,何思娴确定数据被删了,她得趁热打铁,“你最好把事情的原委如实告诉我们,是谁让你删掉监控备份数据的,要知道,毁灭证据是犯法的?”这不是审计该说的话,但现在是专案组在办案,说严重点或许对破案有帮助。
“我们没有删掉数据啊,你不看了回收站也没有吗?”保安开始回过神来,认定这是调查人员在诈他。
“那好吧,你写个保证书,保证绝对没有删除数据,否则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保安还真的把保证书写好交给何思娴,何思娴又交给了水若山。
水若山稍微瞄了一眼,对陈菁说,“把这台电脑封好,通知外调组那边派人过来带回去,让公安专家来恢复被删除的数据。”
保安队长这下紧张了,赶紧说,“求领导还是不要带去,我也怕这事不好弄,就事先拷了一份完整的数据后再删掉的,我这就给你们。”保险队长在解开裤子后面口袋的扣子时,由于紧张,战战兢兢的好久才解开。
从口袋里拿出U盘,递到水若山的手上,求救的眼光看着水若山,“领导,我的保证书麻烦还给我,这事要传出去了,我的工作也就不保了,我家里还有父母妻儿,求领导帮帮忙啦。”
“还给你也可以,你得先告诉我们是谁、为什么要你删掉那些数据的?还有,你得配合调查组做一份笔录,你放心,做笔录的事会为你保密。”
当天下午,黄国斌和薛弟许回来了。央央春天的多层洋房在2011年开建的时候就开始签合同了,别墅要稍晚点,2012年6月前后才开始签合同,但不是网签。6号别墅是法拍成交当天网签的合同,12号、17号别墅是2013年上半年签的,12号别墅合同价是1560万元、17号别墅合同价是1520万元,与小区其他一百五十多套的别墅价格不相上下。
东湖区房管局不清楚这两套是不是法拍的房子。
外调一组查询的银行流水也回来了。
另外两套别墅法拍档案里没什么资料,只有一份简单的拍卖资产评估报告,评估价值1500万左右,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两套别墅实际流拍了。
史为仁的银行流水之前已经拿到了,经去银行信贷部追踪这笔100万元的来源,是公职人员的信用贷款。
第三个竞拍人也确实存在,并且实际缴纳了保证金,进账时间是1月29日上午9点30分,但在10点13分又退回了,主拍法官说是那个人考虑后又主动放弃了。
曾处补充说,“奇怪的是,我们正在银行风控部查询史为仁的流水时,有个人一直站在我们后面看,回头一头,是之前查询过的刘朝阳,与他在开户行预留的身份证上的照片几乎一样。我们小夏直接问他是不是刘朝阳,他赶紧别过脸说不是不是就离开了风控室。我又问风控部经理他是不是银行工作人员,风控部经理一会说是,一会又说是银行聘请的临时工。我们要求银行提供这个人的档案信息,却拿不出来。我们怕这边着急,就先过来汇报了。”
水若山说,“没事啊,你们现在再回去,把银行大门的监控调出来,看看这个人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的,上了哪辆车。”
西南省青州市公安局的夏琅说,“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何思娴插话,“蛇早就出来了,不然他怎么就知道专案组在查他们的流水?”
水若山终于舒了一口气,晚上在房间小酌时,他跟何思娴说,“6号别墅的实际产权所有人快要揭开面纱了,说不定还能带出12号和17号别墅的主人。现在就等外调二组那边反馈了。”
何思娴说,“我也感觉快了。那我们是不是赌一把,赌史某某买房的钱到底是谁出的?”
“好,赌什么?”
“输的人请吃大餐。”
“你不天天在吃大餐吗,何况我们又不能单独出去吃。”
“那就请喝咖啡,饭店门口有咖啡店,打包进来喝。”
“我又不喜欢咖啡,万一是你输了呢?”
“好吧,如果我羸了,你请我喝咖啡。如果我输了,我给你一个拥抱。”
“这个不算。”
“要不我吃亏一点,拥抱再加热吻。”
“喝多了吧,还加热吻。”
“别讨价还价,就这样,先写答案。”何思娴把床头柜上的便笺撕下两张,一人发一张,然后把各自认为是谁出的房款写在便笺上,对折几下,不让对方看到。放到保险柜里,设置密码。何思娴负责保管密码,水若山负责看着保险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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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外调二组反馈调查信息的空档,水若山安排外调一组去了阿里巴巴总部,调取余额宝网拍各方竞拍报价的IP地址。何思娴她们则分析外调一组查询回来的流水。
第三个竞拍人名叫吴盼弟,竞拍保证金也来源于刘文革,但交纳保证金后不久又退出来了,放弃竞拍。吴盼弟退回刘文革98万元,留下2万元估计是好处费。
专案组来自公安刑侦的组员通过查询户籍信息,证实吴招弟、吴来弟与第三个竞拍人吴盼弟为姐弟关系,老家南山县,现住南山县上面的设区市玉华市。
何思娴插话说,“我猜哈,为什么吴盼弟开始交了竞拍保证金,还没开标就把保证金退回给她了,是不是有高人指点,说这个来弟与盼弟很容易让人引起联想,是姐弟俩来串标的,反正这个标已经内定谁中了,要不然谁能拿到不到市场价一半这么便宜的房子,而临时找个人来竞拍又不安全,不如把这个陪标的人撤了,安全又确保中标。”
“猜的有道理。”陈菁附和。
吴来弟的竞拍保证金先由刘文革于2013年12月14日转给史文慧,史文慧转给吴招弟,吴招弟再转给吴来弟。吴来弟竞拍未中标后,将保证金94万元退回给吴招弟,留下6万元估计是串标好处费。吴来弟通过吴招弟转给史文慧94万,但史文慧没有还给刘文革。
陈菁在审阅史文慧的交纳保证金账户的银行流水时,又发现一个新的情况,该账户在2014年2月12日现金支取12万元。陈菁说,“现金支取是审计人员最头痛的事,查着查着,到这儿就断线了。”
“那也未必,”水若山说,“马上向王处申请银行查询函,去那家取现的网点。”
这本来是外调组的事,但水若山好奇,通过王京津处长跟外调组那边沟通后,作为吃瓜群众,与何思娴、陈菁一起去建设银行东湖支行营业部。
他需要不断创新审计取证方式,见证一下审计奇迹。
曾处他们已经在那儿等候了。银行工作人员很好奇,这不是查询过流水了吗?
水若山指着查询函,让她看清一点,这次查询的不是流水,而是银行传票和监控,顺便看下是谁提前预约大额取现的。陈菁还在旁边跟何思娴私语,“何处,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个博士,迷恋上监控了。”
何思娴说,“他可能认为,这么大额的现金,一般要提前预约,如果没预约呢,就有可能在同一个窗口一边现金取出,一边现金存入,如果是这样,现金流向就清楚了。再加上取存款时的监控加以佐证,证据就完整了。”
“哦,原来如此,果然跟你们审计署的专家学到不少。但愿就是一边存一边取。”陈菁很虔诚的双手合十起来。
果然,这笔大额取现没有预约,史文慧支取的现金12万元也没有出柜台,而是当即转存到了一个叫吴彩兰的卡上。银行备份的窗口监控拍到取、存款这个时点的两个人,虽然是背影,但史文慧是认得出来的,吴彩兰没人认识。
向银行要了吴彩兰的开户身份证复印件,公安刑侦人员很快从户籍信息里查到,这个吴彩兰是主拍法官方锦胜的老婆。
很快,史文慧用于支付房款的流水也出来了,何思娴与陈菁眼明手快,很快就翻到了她们想要的那几页。
根据来款方银行账户信息,现场指挥外调人员接着查询下一个流水,这边又结合反洗钱中心的后台数据比对,史文慧的购房款资金最终来源终于找到了。
所有的资金往来都与那个叫刘文革的人有关。经查,刘文革是一个放高利贷兼洗黑钱的人,通过刘文革运作,经过十余个人的银行账户倒来转去,源头来自央央春天的开发商,河东广福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方全福个人银行账户。
方全福用自己开发的房子拿出来拍卖,然后自己花钱低价买下来,送给了这位在南山就支持他做强做大,最后助他发展壮大到了省城名企的老乡领导。
剩下的事就交给谈话组了。
6月13日下午,之前还牛逼哄哄,跑去中央找大领导告专案组黑状的史为仁自己来到了南湖饭店,说还有些问题要向组织交待。
王京津处长要他想好了再来,要再来一次诱供、逼供我们可承受不起。史副主席这就怯怯的回去了。
晚上,河东省委龙书记找到专案现场负责人王京津,说“史同志认错了,写了一份详细的认错书托我带给你,我看,还是很有诚意的。你看,能不能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
王处看了看史的认错书,很长,估计有二十来页,全是手写的,落款还签名捺了手印。收下说,“龙书记,真不好意思,本来我们就在您这儿打扰快半年了,还要您亲自来。不过龙书记,这个事我暂时还不能决定是不是结案,我得先跟专案组的同志们商量一下,毕竟他们辛苦这么久了。我还得跟我们S室主任报告下,看他什么意见。史同志的谈话还是先按程序走完,等我们商量、报告后,再向龙书记汇报,您看如何?”
“向我汇报这话不敢当,那我就等你的回复了。不打扰你,我先告辞了。”
这边王京津处长在跟龙书记交流,那边水若山跟何思娴在房间里喝上酒了。晚上没在食堂里吃,一下班就到了水若山的房间。何思娴打开保险柜,取出两个人打赌写在纸上的答案。何思娴故弄玄虚,半天也不打开纸。
水若山急了,抢了一张过来,打开一看:广福地产,“这是我写的,快看看你手上的那张。”
何思娴手上写的也是:广福地产。
谁也没输,两个都是赢家,AA制,门口炒菜带回房间。还有大半箱小二呢,今晚得尽兴。
“哎,水哥,说实话,别跟我说你会看相未卜先知哈。你是怎么一开始就认定这套别墅就是史的?”何思娴有时水哥,有时又博士,有时又师兄的叫法,让水若山有点不爽。
“我就是直觉,猜的。”
“不可能,你不知道当时很多专案组的老组员都怀疑你行不行,看得出,河东审计人也不完全相信。”
“他们怀疑,不完全相信可以理解,他们是第一次接触我。你不怀疑,你完全相信就行了。你不也认定是广福地产送他的吗?”
“老实说,当初我也不是完全相信,哈哈。后来才觉得你的直觉是对的。”
“对啦,你也觉得我是凭直觉,是猜的,反正猜对了,你管他呢,喝吧。”
两个人当时也不知喝了多少,就那样边喝边聊查案经过,一会儿很是气愤,一会儿又笑不活了。搞不清什么时候,两个人就在水若山的床上睡着了,衣服都没脱。
大概半夜一点,扣扣视频电话把水若山吵醒了,一看是方艳的,赶紧想坐起来要接电话,却动不了身,原来穿着长裙的一条腿露出来搭在他的腰上,一只手则搂着水若山的脖子。
水若山好不容易把何思娴拉开,起身去洗手间接电话。“什么急事啊,艳子,这么晚了,不知道哥睡眠不好吗?”
“很奇怪啊,你不是每天晚上都要上会网,十点来钟才睡吗,今天怎么啦,下班后就一直没动静,晚上也不见上网。我以为哥出了什么事呢,莹姐不是要我管你吗?”
“你真会操心,要打电话早点打来呀,这半夜三更的,吓死人了。”
“怎么啦,你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吧,不对,你怎么这个时候在洗手间,赶紧出来,把镜头对着床上,我要查房。”
说话的当间,何思娴已经出去带上门了。水若山生怕有什么遗漏,确认了再开灯把手机镜头对着床上,“看吧,你看到了什么?”
“还真什么都没看到,不过,好像闻到了一股香水味。”
“你做梦去闻吧,别再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