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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食堂小包厢里，县委陶书记和财政吴局长、审计黄局长都在。
不出预料，审计局的黄局长还是上酒了，本地的饶州酒。普通铁盖饶州酒十几块钱一瓶，不过这个应该是珍藏多年的，估计少不了几百。
既然已经开了，那就喝吧，厅级领导都喝，我一个小职员有什么不能喝的。水若山对下面层层加码完全禁酒本来就反感。中央八项规定并没完全禁酒，只是说不能喝高档酒，鼓励喝本地酒，中午一律不能喝酒。现在好了，所有酒都不能喝，中国千年的酒文化，迟早断送在这一代人手上，哈哈。
酒过三巡，黄局开始为书记代言，先说城管和交警的事。没说两句，陶书记打断了，“这是个问题，是个大问题，宫亭本来就是个穷县，每年的财政收入有四分之三以上是中央转移支付的。要都像城管交警这样的部门，都来贪污我财政的钱，那还得了。博士领导，这个一定要查清楚，需要县里面配合的，全力配合。”陶书记端起酒杯敬水若山。
“还有一个事，书记。我这次在乡下呆了两天，听说了些交警和运管执法人员与有黑社会背景的建材供应商勾结，垄断混凝土、砂石水泥市场，只要是外地来的建材，或本地建材但没有到交警或运管部门去打点、疏通关系的，以查‘三超’的名义，三天两头到村里去拦材料车。这种货车在乡村道路超载很普遍，真要从严治理‘三超’那是没问题的，也是必须的。问题是，与之有勾结的供应商从来不查。不进贡不疏通的供应商，查到了，塞条烟或红包立马放行，行政执法变成敛财工具，就有问题了。”黄局说完，水若山补充，“更离谱的是，我亲自经历的，上周日上午，我们乡有个新农村项目，在本乡运碴子的车被运管和交警拦了，拦的理由是项目建设欠隔壁乡混凝土公司的货款，不给清货款项目就不让做下去。执法部门成了他人的讨债公司，公器私用，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这个事我晚上就让交警和运管领导去调查处理，这还得了。”陶书记把手中的酒干了，接着说，“至于新农村的问题，还请博士手下留情，关照下家乡。这个问题上不得报告，不能移送啊。你想想，要把省委农工部的领导得罪了，不仅新农村，其他农林水项目专项都拿不到了，这影响实在太大，宫亭承受不起啊。问题我们一定会处理，审计结束现场前相关人等就会处理到位，我说到做到。”
陶书记说的这个是实情，中央、省里每年都会预算安排很多涉农项目资金，但真正能到乡村到老百姓手上的并不多，多年前就说的“跑冒滴漏”问题，从来就没切实解决过。可以说，各级政府和部门都有责任，大腐败也好，微腐败也好，难以根除。
水若山以为陶书记说的就这事，人处理了，离实质性的整改也就不远了。至于是否上报告，如何上报告，这个可以沟通，他把一直端在手上的酒给喝了。“还有件事，陶书记，是我听说的哈，我想了解下真实情况。”
说话这会儿，黄局给他又倒满了一杯，水若山说了声谢谢，接着跟书记说，“我听说宫亭把中央和省市给的扶贫专项资金没有用到申报的扶贫项目上去，而是用在了秋水广场的建设上，估计挪用了2个多亿。还有，每个贫困户5万元的政策性扶贫贷款，实际只给贫困户2千元，每户4万8千块贷款给了房地产开发商。是不是真的？”
听到这个，陶书记的脸陡然沉了下来，他不知道博士是怎么听来的这个内幕消息，据审计局和有关部门的“探子”回报，审计组负责扶贫资金审计的，目前还没发现什么要紧的问题，秋水广场压根连资料都没要，这要是让博士插手来查扶贫资金，那不得出大事。扶贫资金眼前是政治大事件，非常敏感，出不得任何差错的。陶书记对着财政局的吴局长摇了摇头，没说话。心里一定是说，靠，好你个吴承勇，没事找事，典型的“引狼入室”呀。不行，得想办法请博士早些离开宫亭。
“博士，这个事具体是什么样的，我还真不清楚，”陶书记转向黄局说，“金柱，审计赶紧调查一下，不管审计组查不查这件事，我们自己一定要先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立即整改，该处理人的处理人，决不姑息。”接着又对水若山说，“博士，你们工作太辛苦了，哪天有空去扬澜湖湿地公园转转，这可是亚洲最大的湿地公园，值得一看的。”
“书记，湿地公园我去过两次，的确很漂亮，这次就不去了，下次有机会再去。”
“那就去清华山走走吧，道教名山，世界自然遗产和地质公园，适合你们文化人去的，说不定就能留下千古佳作呢。金柱，我们不是抽了不少人在清华县吗，你去现场督导下工作，顺便陪博士去转转。人家博士多辛苦啊，到处跑，去山里多呼吸负氧离子，清清肺，养养神。”
黄局长赶紧站起来，要给水若山敬酒。博士说，“就我们四个人，别这么客气还站起来，赶紧坐下，黄局。”水若山虽然情商低，但人不笨，他听出来了，陶书记这是下逐客令了。清华县离宫亭远着呢，在西城那边，与河东省交界的地方，还顺便去转转。
不过正好，自己留下来的初衷实现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走吧。“谢谢书记这么贴心的安排，那就后天周末去吧。”
饭后回到酒店房间，水若山想着该收场了。洗完澡，没什么事上网去聊天室逛逛吧，看有没有养颜的美女在麦上。刚进午夜激情，上午加的微信来电话了，“博士晚上好！知道我是谁吗？”
这能不知道吗，上午才加的，而且备注了巨美公司钱娜，一般人不一定记得住，美女是难忘的，特别是巨美的这个老板，是真的好看有气质，水若山第一眼看到心就动了，主动要人家的联系方式。“钱大美女，怎么会白天见过的，晚上就忘呢。”
“果然才子多风流啊，赏个脸出来吃个宵夜，我陪才子喝点？”
“不能喝了，晚上喝过了。”见到大美女，水若山通常都会忘记自己的审计身份。
“那就喝杯茶吧，就在广场附近，离您那儿也很近，我开车去接您，就我们俩个。”
“好啊。”
“好的，十分钟后见，不见不散哦。”
水若山洗完澡没准备出门，穿的短衣短裤，这要见大美女，得换身出门的衣服。
正在找身稍微体面干净的衣服时，方艳来视频电话了，“哥，在忙什么呢，又在聊天室看美女，还是正在见美女？”
“我……”水若山衣服还没穿好呢，怎么跟方艳说话。
这一犹豫，方艳又来了，“想做坏事吧，你看，脸都红了。今晚你什么也别想干，我邀莹姐来三方视频，你等会儿。”方艳把微信视频刚一挂断，水若山马上给钱娜拨通微信语音，说实在不好意思，老婆从乡下来县城了。
钱娜大美女哪想到，意外就在分秒之间。
而静下来等老婆、方艳一起视频的水若山，突然想到一件事。刚才钱娜语音第一句喊他“博士”，上午见面不明明说是大田农民合作社跑业务的吗，她怎么知道大家叫我“博士”？谁告诉她的？
方艳这个电话来得及时，要不然，掉进温柔陷阱了还不知道。
周五下午，水若山把手头上的材料整理了下交给小牛，让他一起交给小主审彭晖。然后理了一个扶贫项目审计所需的工商登记信息、职工养老名单、贫困低保人员名单、住房公积金信息、房产登记信息、车辆信息、财政供养人员名单、村干部人员名单、死亡人口名单等资料清单交给彭晖，由他转交给负责该项目审计的厅农业处主任科员小方。
他想，陶书记说的让本县审计局先查，查出的问题一定现场整改到位，不能全信，2个多亿，这么大金额，你县委书记会不知道，谁信？他不是这个审计组的，也不想去捅，但他是宫亭人，宫亭的贫困户没有享受到国家该有的政策，他也看不下去。
所以他要做两手准备，这么大的蒌子，你自查你的，这边审计组也照样查，但我不直接给线索，我只通过所需资料来给提示。到审计快结束时，你县里面还是没动静，那就对不起了。
做好了回西城准备的水若山，周五晚上接到农业司带队来江南的郭副司长的电话，他正在梅城。说这次审计署领导很重视，想根据抽审的几个省、区的审计结果，也搞个研究型审计，跟医保审计一样，到时向中办、国办呈报审计研究报告。
郭司说，你到梅城来一趟，具体事情当面谈。
水若山说，下周就是清明节，能不能等清明节过后再去。
郭司说，下周四清明节，还早呢，这里又用不了多久。
水若山说，那好吧，不过请你跟西城项目的负责人何思娴说声，我是她组里的。
郭司说，这个没问题，你明天就过来，正好明天周六，晚上我请你喝点小酒。我知道你喜欢来点小二，我也喜欢，来江南十来天了，不方便出去喝，憋得慌，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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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宫亭县审计局黄金柱局长的车把水若山送到了梅城，吃过中饭，黄局又去了清华县看望宫亭县局抽调来的属下。
一见面，水若山笑郭司，你个带队的，驻在最小的市里，好意思吗，领导。
郭司笑笑，你不知道那两个处长，全署最厉害的角色，有她们在，没我说话的份。
梅城是个小市，下属一区一县一市，听说从江南省厅出去的博士来了，市局杨局长带着富江县局万局长、信河区局钟局长、龙山市局汪局长来到审计组的道苑酒店。
杨局好看也就算了，怎么都这么好看。水若山开玩笑说，“哇，清一色的美女，看来我得在这儿多呆几天了。郭司，你好幸福。梅城配合、作陪的是美女，带组去西城和秋城的处长也是美女。你走到哪儿都幸福满天飞。”
“是啊，我好幸福，你要不分享过去。”郭司也跟着开玩笑，“杨局说认识你，大才子，想请你这个审计署培训教师来讲堂课。”
“是啊，是啊，久仰博士大名，想请博士来传经送宝，带带我们。”几位县区局长异口同声。
水若山看看郭司，“特意叫我来就这事？”
“电话里说的是主事，这个是外业。”
“我说的不是这个？”水若山上次给西南省纪委的讲了一课，署纪检组找他谈过话的。这回再来个处分，我受得了，你受得了吗？
郭司明白了他的顾虑，说，“没事，我是审计现场最高指挥官，没事。我们审计组的人明天休息，正好一起听听，启发审计思路。”郭司并不知道，水若山在高平就已经给审计人员讲过一堂阴阳合同的审计课了。那是酒后，水若山和何思娴都忘了这个事。
临时讲课来不及准备，还是讲银行流水的审计吧，“1·13”专案的主角前年就判刑了，何况做了脱密处理，讲讲也没事。
关于银行流水的审计，水若山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能讲，可以结合太多的案例来讲，顺便把高平农业保险的案例串进去，当然不具体说是哪个地方什么人的。水若山的课，生动、有趣，真能启发审计思维。
讲完课，郭司说，如果你周三下午回乡下过清明，就剩下两天半的时间。听说西城到宫亭没有直达车，要转车得四、五个小时，梅城离宫宁你乡下近，两个小时不到。这两天就留在梅城，省得跑去西城两天，又得回乡下，跑来跑去，辛苦。到时，请你粉丝杨局安排车送下。
水若山知道，人家是局长，而且大美女，来审计之前是市政府接待办主任，上下左右都能逢源，说是我粉丝，那是开玩笑的。
夏城大昌县局抽来的谢小红和梅城龙山市局抽来的杨光亮、熊子龙临时跟着水若山，在梅城呆了两天半。
根据谢小红她们前期收集的县委农工部新农村建设项目、县水利局小农水项目、县移民和扶贫办项目、县交通局农村公路建设项目、县农业综合开发办项目等单位的项目及资金计划、拨付资料，重点抽审了富江县锦溪乡、绵江镇涉农涉贫五项资金的使用管理情况。
2017年，锦溪乡富强新村中心村既有易地搬迁扶贫项目资金，又有新农村建设项目资金，共获取易地搬迁扶贫项目资金680万元，省级新农村建设项目7个点210万元补助。
谢小红她们初步审计发现，工程款990万元多笔转入合同施工单位，施工单位收到工程款后，最多三天内又转付给公司老板钱禾吉农商行一卡通账户，同样是不超过三天，公司老板即以取现的方式，锦溪乡政府分管副乡长董志宾称，用于支付材料、人工费。
取现，再挖下去就有点难，审计小组三个人看着水若山，你博士要搞不定，我们也搞不定。水若山不假思索，请市审计局开了个查询函来。杨光亮和熊子龙去现场看下建设情况，水若山和谢小红则直接去了开户行——锦溪农商行。
开户行翻出了钱禾吉一卡通存折取现的所有银行传票，取现个人业务凭证的客户签名均有两个：董志宾和钱禾吉，水若山让谢小红把随身带的施工合同、乡财政所支出凭证上拍照下来的请款单拿出来，对照银行传票上的客户签名，不错，钱禾吉的笔迹是同一个人。
回到乡政府，杨光亮和熊子龙也从中心村建设现场回来了。经上户调查，该中心村部分项目建成于2014年，部分项目建成于2017年，具体哪一年建了多少分不清。要求乡政府提供2014年的建设资料和付款资料。
奇怪的是，2014年也是易地移民搬迁和新农村建设整合项目，村财乡管的财务账上显示，2014年结算工程款350万元，但没有支付，一直欠账的。财政所代做的明细账和凭证的确是这么处理的，借项目支出，贷应付工程款。这次来了项目资金后，还上以前的欠款，所以现场看到的是新增工程量没有那么多。
“可这里面有个疑问，”杨光亮说，“欠工程款三年，施工单位不找你政府要利息？”
董副乡长回答说，“乡政府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清楚，能拿到欠付的工程款就不错了，还想要利息。”
是有这个可能，这十几年来，很多乡镇一级政府欠工程款，欠烟酒餐费，欠垫缴税款，甚至欠老师工资的都不在少数。可是有一个问题，水若山想不通，包工头去银行取现怎么要两个人签字，他不会写字吗？但客户签名和合同等上面的签名，字很工整啊。
如果是别人代签的，那也用不着再增加一个分管副乡长在上面签名啊，要说跟河东南湖区法院一样，一边取一边存，水若山特意翻了前后凭证，没找到存款的传票，而且开户行还提供了大额取现提前预约的登记和预约人手机联系方式，这是真取现了。
要解析是否用以前年度已实施的项目来套取资金，以及存款人取现为什么要分管项目的副乡长签字这两个疑问，唯一途径，找包工头钱禾吉。
水若山跟董副乡长说，“前面听你说这个钱老板是本乡人，就住在街上，烦请钱老板带上他的身份证、一卡通存折马上来一下。”董乡长还没反应过来，我说过这个钱老板是本乡人，还就住在街上吗？“还有，让敬老院的人把一四年和一七的在院老人名册盖章拿过来，再拷一份电子版。”
他满脸的疑惑出了会议室，去打电话了。谢小红也在疑惑，“博士，我没听到你问过董乡长这个钱老板是哪儿人啊。”
水若山笑笑，“兵不厌诈啊，我也不知道这个老板是本乡街上人，猜的。”
三个人听后一起笑了，“这也能猜。”
敬老院在院名单纸质盖章版和电子版都拿过来了。人不多，一四年初28个老人，一七年底25个老人在院。水若山扫了一眼，让谢小红把电子版的拷到电脑里。自己到政府一楼大厅去转转，等钱老板来。
差不多四十分钟后，钱禾吉老板带着身份证来了，水若山都没看他给过来的身份证，先让他在一张A4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一看，跟银行和施工合同等上面的签字笔迹一样。
水若山把这张刚签名的纸放一边，直接拿起手机拨通了钱禾吉在施工合同和银行开户时留的手机号，回复是空号。博士把手机放下，问钱禾吉，“你真确定你就是钱禾吉？”
“我？”这个拿着钱禾吉身份证的人懵了，这个审计领导怎么这么问啊。
审计组其他三个人也奇怪了。
杨光亮赶紧过来，拿起钱禾吉的身份证对照面前站着的那个人。果真不像，身份证上的钱禾吉是四三年的，眼前的这个最多四十出头，年龄相差三十多，看相貌，连钱禾吉的儿子都不像。
水若山把那张敬老院在院人员花名册递给杨光亮，上面真有钱禾吉的名字，身份证号与手机号跟施工合同和开户行身份信息一致。
杨光亮问，“你到底是谁呀，在我们博士面前别说假话了。”
“不用问了，他是乡敬老院的院长。”水若山把手机照片翻出来给杨光亮看，他刚下去一楼大厅转转，目的不光是等钱禾吉来，还有他来乡政府上楼前看到大楼有乡政府在职人员岗位监督牌，他下去拍照了。
接下来的审计取证好办多了，这个76虚岁，名叫钱禾吉的包工头，是锦溪乡敬老院的孤寡老人，两年前去世了。但敬老院没有为他销户，而是一直用他的名字享受民政补助资金，且投标做工程，用一个死人签订以前年度其他资金已经实施的项目施工合同。
那么，套取的资金去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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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在开户行现金取款签字的人说套出来的资金返回到县新村办，是县新村办出纳王美英收的现金。
立即赶到县新村办找到王美英。
王美英已经接到电话，并准备好了材料。包括收现后支付本县新农村自建点的相关凭证，以及原县长现任县委书记黎晓萍主持召开的县长办公会议纪要等。
原来省定新农村建设点每个补助30万元，县自建点每个20万元，由于2015年53个县自建点批复立项了，但县财政拿不出那么多钱，只好用以前年度已实施的扶贫项目再申报省定点，套取资金归还自建点欠款。
像这种情况，水若山是理解的，下面要做事，要平衡不同村的需求，虽然属于虚假申报，毕竟还是做了实事。
被审计单位这么坦白，县委农工部的潘部长也主动承认错误，说一定会整改把钱归还原资金渠道，审计局的万局长和李副局长也来说情，就这样算了吧。
但细心且经验丰富的水若山，却从一张工程款发票后附的税票上，看到了与其他付款凭证的与众不同：其他支付凭证上的审批人都是县新村办主任冯厚虎，唯独这张16万元的税票财务审批人是黎晓萍，这是份税务机关代开的发票，开票人申请人王美英。
数百份近千万元的支付凭证，加上手续齐全、程序到位、资料完整的项目档案，已经让审计人相信这是真的啦，就这一份凭证使得他们的所有造假努力前功尽弃。
水若山立即去了税务局，通过省局的同学打电话提前准备，拿到了刷卡缴税的资金来源：县委农工部出纳同时兼县产业指挥部报账员王美英个人工行卡。水若山限王美英下午四点前提供这张卡的银行流水。
下午六点，审计组把王美英的银行流水统计出来了，富江县通过以前年度已实施的项目，或报大建小等方式，套取扶贫专项和新农村建设专项资金1520余万元，全部存入产业指挥部报账员王美英个人工行卡，公款私存、账外收支，资金真实用途只有现任县长和原任县长本人知道。而产业指挥部的指挥长，正是现任富江县委书记黎晓萍。
晚上八点，县产业指挥部办公室丁主任带着王美英找到水若山的房间，解释加求情，说王美英是刚考入公务员不到一年的女孩子，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王美英一个劲的哭，水若山真的一时心软了。事实上，又关这个新人什么事，她是从别人手上接过来的，县长安排她做的，她能不做吗？主责当然是县领导。
水若山安慰哭得很惨的报账员，说会考虑她工作前途的事，先回去吧。在目送她们从走廊去电梯的瞬间，水若山感觉这两人关系不寻常，丁主任搂着王出纳的肩走，出了酒店大门走向停车位时，丁主任帮她开门，王出纳先上车，丁主任随后，副驾是空的，这得多暧昧啊。
晚上九点，原任省纪委驻审计厅纪检监察室，现在哪儿工作水若山不知道的黄主任来电话了，说他受某领导之托给他打这个电话，这个黎晓萍是某领导的秘书，一五年下去锻炼，计划年内回省机关的，还请关照一下。
没过多会儿，华厅又来电话了。华厅保持他一惯的宏亮嗓门，博士果然是博士，博士辛苦了，我明天去梅城看望博士，请博士喝点小酒。
博士知道他的意思了，直接问他是不是关于黎晓萍等五个正副县级领导人的事，我是临时来打酱油的，该怎么处理您还是找郭司吧，这个情况审计的人已经向郭司汇报过了。您明天不用过来，我明天得回乡下过清明。等清明后去西城，我来请华厅。
博士正准备静音手机上床休息，何思娴来了微信视频。也不跟水若山客套，开口就是，“哇，你现在威风了，到处拈花惹草、乐不思蜀，你忘了你是哪一组的吗？你再不给我滚回来，就自己滚回去。”水若山一句话也没接上，对方就挂了，再怎么打过去，拒接。
原来郭副司长忘了跟何思娴说。
第二天一早，水若山自己打车去高铁站，出了高铁站，水若山又打车，上午九点审计组上班时间，准时赶到审计组办公兼住地——龙湖宾馆，服务员带他到负一楼。审计组三十多个人，分成五个小组，在负一楼分别有一间办公室。
推开最近的办公室，正在埋头做事的人抬起头来，第一眼认出水若山的，是江南省厅行事处的李芹，接着是古又奇。
水若山在江南省厅时，李芹在厅办做秘书，负责写材料的，好像是江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才女，水若山有空时也写写材料，所以两人是熟悉的。
古又奇更不用说，原来是东城市审计局社保科的，江南财大毕业，水若山指导他做过课题研究，他写的计算机审计专家经验也是水若山推荐到审计署的。2016年全国医保审计期间，他考进了国家人社部，向水若山咨询过。水若山建议他最好问老婆，老婆如果调不来京城，又不同意他一个人调，到时夫妻两地分居，是很痛苦的事。这是水若山从湖阳到省厅、从省厅到京城的切肤体会。古又奇最后放弃了人社部，考入了省厅，2017年水若山还推荐他进了江南财大的在职教育师资库，后来还去了南审讲课，成了南审的兼职老师。
跟他们两位简单交流了几句，李芹就带他到何思娴的办公室。何思娴是组长，她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江南省厅行事处长柳军生、夏城市审计局总审计师袁国和。柳处和袁总都认识水若山，起身握手寒暄。
何思娴坐那儿一动不动，只是抬了下巴，示意李芹给博士倒杯茶。办公室里没水若山的坐位，他坐在沙发上，李芹把水端过来放在茶几上，陪他闲聊了几句就回自己办公室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何思娴还是不说话，而是用电脑微信发了一段文字给水若山，“你迟到了半个多月，怎么罚你，留着再说。分组分工表我这就发给你，你看你跟哪一组？”
水若山看都不看分组分工表，直接微信回复，“我不跟哪一组，我要单干，不同意我单干，我就给组长提包。”
“那好。我给你预留了两个事和两个人，事和人对口归柳处管。跟宾馆也说好了，安排了你们三人一个小办公室，在我这间办公室隔壁，你现在可以过去看看。”
“哪两个事，哪两个人？”
“他们两人会告诉你的。顺便告诉你，西城市长是你的老朋友，他听说你要来后，准备今晚来拜访你，我叫他不要来，明天清明节，你下午就会回宫亭乡下，我下午也会回皇阳。你先去见你的小组员吧，有事节后再商量。”
水若山背着电脑包，端起只喝了一小口的茶杯，柳处带着他去了隔壁小办公室。办公室里等着的正是之前打招呼的李芹，还有一个叫杨忠华，以前没见过，一介绍，是省出版集团内审人员。这个何思娴，搞这么神秘，还以为是要办什么大案。
柳军生处长把具体要做什么事交给了李芹去说，回自己办公室了。
李芹说，“博士来了太好了，何处留给了我们小组两个任务，一个涉及殡葬改革，一个是儿童乐园，表面看都是公益性的，实际都是营利的，我们搜集了不少资料，目前看不出什么大的问题，你又没来，我们就都在又奇那边学习。又奇那边也在看公墓的事，他那个是民政局管的，分派给我们看的是民宗局管的，属于佛教墓地。何处说你这几年都在研究佛教，有一些心得，所以分给你了。还有一个事是小杨在整理资料，小杨，你跟博士介绍下吧。”
“早听说博士要来了，真是幸运能跟博士一起学习取经。”杨忠华看来有1米8几的个儿，长得很帅气，说话的语气也很斯文，“我们小组另一个任务跟少年儿童有关，立项批复上是西城市青少年文艺活动中心，但现场中心楼顶上的霓虹灯标志是红领巾乐园。资料不齐全。就目前的情况看，主要是资金预算不足，可能会烂尾。”
水若山把他们两个搜集的资料和目前梳理出来的情况汇报拿过来，随意翻了翻，脑子里闪现出一组画面，打车出西城高铁站不远，坐在出租车上看到路对面有个很古旧的牌楼，上写着四个隶字：莲花禅寺。出租车一驰而过，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但牌楼看不到了，看到的是尊高大的观音雕像，雕像前面有个很大的石碑，隔太远，车又有点快，看不清石碑上写的什么。
那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了数秒，水若山把资料合上，跟他们两个说，“过了清明节再说吧。”打开手机12306，预订好下午去春城的高铁票，然后在电脑里查看高德卫星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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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组要求清明节过后，即周六下午全部返回审计现场。水若山前面已经耽误了半个月，这回不敢迟到，下午五点就到了龙湖宾馆。
李芹来到他房间，说晚上一起吃饭，喝点小酒。水若山说，好啊，我来请。李芹说，来了江南怎么说也轮不到你请，何处安排的，她请。
晚上六点半，李芹带着水若山来到龙湖宾馆附近一个土菜馆，何思娴、古又奇已经点好菜了。水若山问，“就我们4个人吗，怎么没叫上柳处？”
柳处是审计组临时党支部副书记，还是审计组副组长。
“叫他干什么，那个神头。”古又奇正背对着水若山在开酒，水若山歪着头看了一眼，青花瓷二锅头，“你不是跟他共过事吗，还不了解他？”
“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啊，怎么还成神头了？”
“我们不说他，给我把酒杯倒满，今天我也陪博士喝点。”打从周三见面后就没说过话，都是微信联系的何思娴终于发话了。但水若山听何思娴的语气，像是很不喜欢柳处，是不是正副组长之间配合出了问题。
何处接着说，“李芹你酒量不行，小半杯就够了。”
“我酒量也不行，我也少倒点。”又奇之前没跟何处同过事，这次审计是第一次见面，还一次酒都没喝过。水若山记得他在东城市局时，他科里的胡科长曾经说过，古又奇除考过人社部外，以前还考过中央办公厅，后来在301医院体检，医生说他解酒酶为零，别看他现在还能喝个二三两，那完全是年轻用身体扛，但到了中央办公厅，就由不得自己控制，怕到时会出大事。建议他不要来。他真听了，面试都过了，还是回了东城。
何思娴不了解他，看了看李芹，李芹证实他确实酒量不行，只要喝一点，就会整个脸和脖子都通红。“那你就随意倒点吧。”
又用眼神看了看水若山，水若山说，“那我也……”还没说完，何思娴把酒瓶从古又奇手上夺过来，往水若山面前重重的一放。水若山赶紧改口，“那我也跟何处一样，倒满吧。”
“我可没说倒满哈，你自己说的。”看大家杯子里都有酒，何思娴举起杯子，“来，开个席，欢迎博士归来，到处跑龙套，辛苦辛苦。”何思娴喝了一大口，帮对面的水若山盛了一碗猪心莲子枸杞汤，“好好补一补，博士。”
水若山听着像话里有话，但没有作声。只一句“谢谢”接过了汤碗，吧哒吧哒喝起来。
边喝边聊，古又奇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他一直喊水若山大哥的，两年不见了，就那么点酒，都不好意思端杯。“大哥，我把杯里的这点酒干掉，再添半杯。”一仰脖子，干了，又添了半杯酒。
水若山是很欣赏这个水伙子的，多才又肯钻研，无论审计业务还是理论研究，将来都会在水若山之上，这是毫无疑问的。见这个称自己大哥的小弟干了，不用迟疑，直接把差不多半杯酒也干了。“来，又奇，给我再来一杯。”
“哟，这是不用补了，这个汤白点啦，原来底子不虚啊。小古，给我也来一杯。”何思娴把杯里的酒也干了，不善于喝急酒，这小半杯一口下去，呛着了，咳嗽了好久，脸都咳红了。李芹给她递纸巾过去，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打着。
水若山接过酒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再给何思娴倒了半杯，“逞什么能啊，有我酒量吗，这就敢拼。”
“不行不行，果然不行。”何思娴缓过来，喝了几口汤，“我们还是随意吧，聊聊天。对了，博士，你接的任务有什么思路？”
“清明节这两天我在网上搜了一下，佛教墓地网上信息很少，我想放后一步。红领巾乐园是一五年开建的，时任黄金区长罗鸿星，我去年在援疆项目审计时见过，西城绿源县人，援疆项目指挥部指挥长兼克州的副州长，看起来人还不错。接他手的是田心月，宫亭银沙滩人，与湖阳县交界的那个乡，零五年宫亭移民建镇时他还是银沙滩乡常务副乡长，记得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所以呢？”何思娴把他打断了，水若山从来是直奔主题，很少见他这么多题外话。
“所以，先看红领巾乐园项目，从项目建设用地查起。”
“所以，你这么做，是去年在新疆时，那个克州的副州长做了你的线人。”
“你当我是算命看相的，去年还不知道今年要审什么项目，更不知道这个项目跟他有关，尽会扯。不谈业务，喝酒。”
何思娴知道这个时候在他这儿问不到什么，在菜馆这种地方也不适宜多问。她相信博士一定已经联系了西城的线人。西城不比梅城，是个大市，何况他还是西城宫亭人，财校的同班同学就有十几个，财校校友更多了，遍布审计、税务、财政、建设等权重部门。
更重要的因素是，宫亭是个全省人口最多的大县，在外工作的遍布全国，在西城的老乡更不用说，凭水若山的审计风格，一定会找这些人了解内幕消息。他刚才主动把新任区长古心月提出来，就是想告诉她，他已经在行动了。
她可以放心，水若山办案思路，总是别人想像不到的。
果然，水若山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红领巾乐园的主要问题理出来了。
红领巾乐园是黄金区的重点招商引资项目，黄金区委书记何其宗任项目建设领导小组长，罗鸿星区长任常务副组长。2015年4月9日，何其宗主持召开区重点工作周协调会，区长罗鸿星、区人大主任肖少忠、区政协主席、区纪委书记等班子成员参会。
会议纪要显示：同意将43亩红领巾乐园（市青少年活动中心）回报用地和37亩公共用地（停车场）作为临时用地，以优惠价格租赁给红领巾乐园项目方使用。同意将红领巾乐园右侧新建的办公大楼以优惠价格租赁给红领巾乐园项目方使用。
5月5日，黄金区委办公室向湖洲镇下达抄告单，同意民营企业江南省大成游乐发展公司以租赁的方式获得上述土地使用权，租期30年，租金每年每亩160元，2年建设期内免租金。
2015年5月和8月，根据黄金区委会议纪要和抄告单，湖洲镇政府与大成公司签订了《乐园招商引资协议》和《补充协议》，未经用地规划调整，以租赁的方式将80亩国有土地出租给大成公司用于娱乐项目建设，其中：19亩属于商务金融用地、18亩为青少年活动中心停车场国有划拨土地、43亩属于青少年活动中心《开发建设协议》回报商住用地。
审计发现，43亩商住用地在2015年12月公开出让给江山集团后，湖洲镇仍未终止与大成公司的土地租赁关系，且土地已经开发建成游乐场，致使3214万元土地出让金收入以文化产业发展基金的名义全额返还江山集团，且该集团继续拥有土地产权，埋下土地产权纠纷隐患。
不仅如此，80亩土地协议租金为每年每亩160元，每平方米租金仅两毛四分，比同期廉租房租价还低很多，临时用地租期30年，其中两年建设期免租。按西城市城区2014年商服用地基准地价每亩84.27万元计算，造成国有土地收益损失6706万元。
此外，根据黄金区委会议纪要和抄告单，黄金区政府下属湖洲投资公司将不属于公司产权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室内外停车场、游客服务中心入口大厅及新建办公大楼1－6层共1.5万㎡的资产租给大成公司，月租金每平方米仅1.2元，不足西城市场价的8%。
合同约定，湖洲投资公司如“因出租屋的产权及使用权发生纠纷，不能继续出租给乙方，应承担乙方的全部损失”。截止审计日，因新任区长古心月认为该租赁合同有失公平，拒不承认合同有效，而没有实际履行。国有财产或因政府合同违约面临或有损失。
审计调查发现，黄金区以重点工作协调周会议代替“三重一大”会议决策程序，当区长罗鸿星在会议上明确反对以高昂的国有资产损失代价换来纯商业经营的招商引资企业，并拒绝由区政府下达抄告单。
区委书记何其宗滥用职权，擅自以区委名义下达抄告单。罗鸿星因与何其宗闹僵，申请调离自愿援疆并获批前，将此事书面报告了西城市委书记丁祖德、市长武晋军和纪委书记邵继鹏。但似乎没有引起市委、市政府和市纪委的重视，乐园项目最终还是落地了。
政府立项建设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因资金不足，烂尾了。
审计取证到位后，见识过江南说情的厉害，何思娴请示审计大组长后，叫李芹速拟移送处理书，将此案就地移送胡城市纪委，以免夜长梦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