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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水若山正式开始耕地占补平衡的审计调查，小组六个人，蔡斌副处长带着刘繁琳、戈文文继续原定国土、农业、林业、水利部门的审计，他则和乙晴、萧潇专门搞耕地占补。
竹城需要补充耕地的建设项目主要有高速公路和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其中高速公路涉及3个设区市、7个县区，1个县在夏城市，1个县在南城市，5个县区在竹城市，所以重点也就放在竹城，时间允许再延伸调查夏城和南城。
资料显示，2017年4月，江南省国土资源厅转发国土资源部关于昌源至竹城高速公路建设用地批复的通知，昌竹高速建设征用1260公顷，其中耕地386公顷。要求省政府负责督促补充耕地责任单位按照补充耕地实施方案，补充数量相等、质量相当的耕地。
2016年9月，省国土资源厅编制的建设项目用地“一书四方案”中的补充耕地方案称，该项目建设用地需补充耕地，已于2011年9月至2016年11月，在竹城6个县、夏城2个县、南城1个县补充完成并经验收。
省国土资源厅2016年12月向国土资源部出具《昌竹高速公路建设项目用地的审查报告》。审查报告称项目建设单位足额缴纳耕地开垦费10680万元，委托上述7个县在申报用地前，补充了耕地356公顷。
“这里面有一个疑点，”萧潇说，“2016年9月编制的一书四方案说已经补充了耕地，但表格里补充耕地验收时间是11月，补充耕地方案可能造假。”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乙晴说，“可能是估计那个时候可以完成，所以先编补充了。关键还是要看是不是真的补充了。”
水若山说，“对，这是个疑点，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得去现场。竹城有5个县，先去哪个县，你们俩选一个。”
“我们俩个选，不是博士你选的吗？我们不知道选哪儿？”
“当然是你们选，总是我来选，你们怎么出师。不用担心选不好，我选也是靠运气，你们不是把7个县送过来的补充耕地资料都看了吗，就选自己认为疑点最多的县。”
“那好吧。”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会儿，“博士，我们先去水竹县，这个县的资金量最小，我们没审过耕地占补平衡，先拿个小的试试手，怎么样？”
“还问怎么样，你们定了就是，走吧。”水若山做案例教学时，总是给培训学员充足的自由发挥和决断的空间，审计选择没有对和错，他经验是丰富，但也未必就全中，有的时候还得碰运气。
水竹高速公路征迁办收到建设单位拨付的耕地开垦费1280万后，支付安竹县政府补充耕地费用1024万元，自留256万元。委托别人补充耕地，还有得赚，这是怎么回事？
要求提供水竹县政府与安竹县政府委托补充耕地协议，被告知没签协议。怎么可能呢，花1千多万请别的县做事不签协议。请来县国土局的人，说确实没有签协议。
水若山说，“那好吧，把安竹县受托补充耕地的编号、图斑、省厅验收、补充耕地台账、补充前后的现场图片等相关资料提供我们吧。”
“好的，我这就回去找到送过来，不过先解释下，资料可能不全。”
“有多少先拿多少来吧。”水若山说。资料很全，有可能是应付审计检查，提前做了准备，但不管你怎么做准备，只要有假，就一定会露出破绽。这是水若山研究出来的打草惊蛇审计法，试过很多次，灵验。资料不全就更能说明问题了，就从不全处找破绽。
“博士，我测算了一下，建设单位江南高投集团支付给水竹县的耕地开垦费是每亩2万，而水竹县支付给安竹的委托开垦费用是每亩1.6万。”
“都是整数吗？”
“都是整数，一分钱都不差。”
“再看看他们申报用地时的一书四方案，看看补充耕地是什么类别和等级的耕地。”
“我看到了，”萧潇对照电脑里的PDF文件，“640亩全是水田，加权等别7.3。”
“再看看实际补充的耕地类别和等级。”
乙晴说，“哪里看啊，省国土厅的审查报告跟一书四方案里的内容是一致的，看不出来。”
“哦，要对照耕地编号和图斑看现场图片，国土局的人还没拿过来，萧潇你打电话问下，怎么还不拿过来，提前打过招呼让准备好资料的。”
萧潇电话打过去，对方回复说没找着，什么资料也没有。萧潇说他了，“没找到也不告诉我们，浪费我们审计时间。”看了看水若山。水若山叫她告诉对方，马上去安竹补充耕地现场，让安竹那边熟悉情况的人带上资料，准备带路。
国土局的人却跑过来了，说不用去现场看，有一部分资料，带过来了。原来，委托安竹县补充的水田，补充的全是旱地，等别加权为11.4。
萧潇说，“这样也能验收通过，拿到国土资源部的用地批准？”
“所以去年底自然资源部南京督察局来检查后下了《督察意见书》，说我们承诺补充水田任务未按时兑现，全部补充了旱地，需要整改。”
萧潇说，“南京局的《督察意见书》呢，给我们呀。”
“这个属于保密的，我们也没有。”
乙晴说，“没有你怎么整改，整改依据是什么？”
“我们真没有，是市国土局告诉我们的，市里应该有。”
“真是的，浪费时间。”萧潇说，“麻烦你跟市国土局联系下，就说审计组需要这个资料，让他们提供下。”
“领导，不好意思，那是市里，是我们的上级，我怎么敢吩咐上级做事呢？”然后准备动身离开。
“啊？”萧潇听到一脸懵。
“不好意思哈，”县征迁办主任赶紧解释，“我们革命老区的人就这样，说话直来直去，各位领导不要见怪啊。”
水若山看着这个县国土局耕保股长，长相没那么油，也不像直来直去的人啊。他拿起手机跟蔡斌打了电话，他们正好在市里，让他们去找市国土要。
过会儿蔡斌回复，市里也找不到。
“这还真是保密的，连审计署都不让看的密件？”水若山心里想，又给夏城市昌源县征迁办打电话，让他们帮忙找找。昌源县征迁办回复，他们县国土局也找不到。
“这就奇了怪啦。”水若山再给南城市石都县征迁办打电话。石都县征迁办转达县国土局耕保股长的回复，去年12月看到过这个《督察意见书》，是PDF版的，换了电脑，不知保存了没有。新电脑里有整改报告，上个月才报到省厅，由省厅汇总报南京督察局。
“那就先把整改报告电子版发过来吧，谢谢你！”水若山放下手机，骂了自己一句“笨蛋”，水竹都说南京督察局下了整改要求，怎么就不向水竹县国土要整改报告呢，还一个一个的打电话。
可是，水竹的整改时限过了还没完成，根本就没整改报告。
“竹城不会5个县都没完成整改吧？”水若山不相信，革命老区的老百姓是朴实、忠诚的，老区的官员难道变了本性、忘了初心？“不行，不能耗在这个水竹，换个县看看，拿到那份《督察意见书》，也许一切事情就好办多了。”
“去丰竹，现在。”水若山说。竹城的丰竹县与南城的石都县交界，万一丰竹也拿不到想要的资料，可以立即杀到石都，这样不至于浪费太多的时间。
打定注意，水若山让萧潇通知丰竹县征迁办做好准备，南京督察意见书要先准备，其他审计调查所需资料清单加了微信后马上发过去。
水若山自己则打电话向何思娴组长报告他们小组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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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若山让萧潇拟写的耕地占补平衡审计调查所需资料清单包括：一书四方案中的补充耕地实施方案，委托补充耕地协议和协议款银行收、付回单，受托补充耕地项目立项文件、招投标文件、规划设计施工监理等补充耕地实施档案资料、补充耕地工程款支付会计凭证，耕地占补平衡指标储备库数据、耕地占补平衡指标管理使用台账，补充耕地项目的名称、位置、面积、编号、图幅号、图斑号、验收确认批复（补充前后现场影像资料）等耕地项目档案资料，补充耕地保护责任落实情况：与村小组或村民签订的保护责任协议、补充耕地分配到村组到村民的表格、补充耕地前和后发放耕地地力保护及粮食补贴表（村民签字版），国土部门对昌竹项目建设耕地占补平衡工作考核结果报告等。
特别告知，七个县均要求在24个小时内向审计组提供，逾期提供或提供不全的，将重点审计调查。这就是水若山的谁不认真准备、配合的就查谁，专治不服的审计风格。
一个半小时后，水若山小组来到丰竹县征迁办，丰竹县常务副县长和征迁办主任、副主任等人已在大门口等候，楼上已经准备好了水果、烟茶，但水若山没上楼，下车就问，南京局的督察意见书准备好了吗。
征迁办吴副主任说先上楼再说。
“有就上楼，没有就换个地方。”水若山不去讲什么客套，见吴副主任和其他人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就等你们能够提供时再来。”水若山三个人立马上车，直奔石都县去了。
乙晴说，“博士，你没看丰竹的常务杵在那儿，感觉好尴尬。”
水若山说，“让他尴尬去吧，看他们的表情，他们明明是有这个资料的，就是不给我们。我们上楼了，他又不给我们想要的东西，尴尬的就是我们。”
到了石都县，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份南京局的《督察意见书》，电子版和纸质版都交给了审计小组。石都县征迁办的孙主任说，“我们常务正在开会，散会就会过来，晚上陪你们一起吃饭。”
水若山说，“你资料都准备好了，就不要惊动常务，常务本身就很忙。我们拿到资料再对一下，没什么缺的就赶回去，高速路上跑也就两个小时。”
“那不行哦，我们常务会说我们工作不到位，会批评我们呢。他说跟你是老朋友，听说你来了，一定要见见你。”
“什么老朋友，我在石都除有同学，没其他熟人啊。”
“常务来这儿不到两年，他之前在南城区，几年前的南城土地出让审计时，他还是水南镇的副镇长，那次审计后，镇里很多人都出事了，就他保持了本色。”
“哦，这么说来，还真可能见过。那好吧，晚上就在这吃饭，先把资料看一下，住一晚，明天再回竹城。”水若山说完，就在石都县的小会议室里坐下来，三个人开始看石都提供的资料。
原来，南京局为贯彻落实习总书记关于严格保护耕地的重要指示、批示精神，根据相关法律法规，于2019年6至9月，对江南省3市12个县区耕地保护主体责任履行情况进行了下沉督察，对其他市县则随机抽查，其中就有耕地占补平衡落实不到位的问题。
昌竹高速公路建设项目七个县区应补充水田273公顷，全部补充了旱地。省政府承诺，在2020年4月底前完成“旱改水”的整改任务。但截止审计调查日，仍有水竹县、青竹区未完成整改。
这份督察意见书还有：煤上铁路专线建设占用水田610亩，竹城方正水利枢纽工程建设项目占用水田936亩均是异地补充了旱地。
这个“旱改水”政策，又让乙晴她们糊涂了，他们的理解是，补充耕地是项目建设占了多少补多少，占了水田就补水田。占水田补旱地显然不行，南京局要他们整改了。但旱地改水田这行吗？如果是新增补充的旱地，再改成水田，那也能理解。但关键是，这些地本来就是旱地，你现在把旱地改成水田，这边的整改任务是完成了，但原有的旱地不就少了吗，总的耕地面积没有增加，而是因项目建设占用实际减少了啊。
“这是个关键点，旱改水的旱地，是原来就是旱地，还是因项目建设而补充新增的？”水若山说，“这个项目只有丰竹和新竹是本县补充，其他县区都是异地补充的。明天上午再去丰竹，现场核实耕地补充情况。”
审计小组抽查丰竹县整改“旱改水”的三个点，现场察看情况是：八都乡片一（图斑号**）48.86亩水田、五都镇杨溪片（图斑号**）32.38亩水田，历史影像显示补充旱地前就是水田。八都乡片二（图斑号**）15亩旱地改水田，已撂荒。
审计抽查的三个点，有两个点是虚假补充耕地，本来就是水田。一个点是旱地改成了水田，但已撂荒。撂荒的原因很简单，在山脚下，没有灌溉水源，靠山泉冷水，产量低，交通又不便，肯定没人耕种。
还有几块田在山上，天气很热，县国土局带路的人都不愿去了，说“不用看了，山脚下改的田都没人种，山上的田更没人种，哪来的水啊。”
乙晴和萧潇还是坚持跟水若山上了山，在所谓的补充水田里用微信上传位置，再拍照取证。回来一看，两个美女被山蚊子咬了几十个包。这个时候羡慕起博士的皮粗肉糙，乙晴姐还打趣说“博士皮肤黑，蚊子看不到他”。
“赶紧搽搽吧，很痒的。”水若山在药店买了瓶风油精给她们两个，“要真实的补充耕地和旱改水整改结果，必须跑完所有点的现场，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得想个办法，弄出个八九不离十来，至少不能偏离事实太悬殊吧。你们俩个没学过计算机审计，看来还是得回竹城，请蔡斌和刘繁琳来做这个数据分析。”
回到竹城，水若山把现场看的情况向何司做了汇报。何思娴说，“如果光靠数据筛选分析，我估计也很难得出准确的结论，被审计单位也不一定认账，数据筛选分析后还是得去现场再核实，这个工作量很大。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更接近真相，被审计单位也无可辩驳？”
“那你说呢？”
“我知道了，你几天没喝酒了吧。晚上打包，我陪你去房间喝点。”
“好啊，把我108群友也叫上吧。”
“你不怕事大啊，你小组有6个人，加上我，审计组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打包去你房间了，不行。今晚放你假，吃完饭你和她们学习108，都不用加班。”
“我晚上也没加过班啊，还放我假。”
“你不加班不等于她们也不加班，我几次晚上去乙晴姐和刘繁琳房间，都看到她们在加班。”何思娴削了一个苹果给水若山，“对了，刘繁琳有没跟你说，她局长调整她工作岗位了。”水若山摇摇头，“安排她在办公室管后勤，要她赶紧回去，一堆的杂事等着她去做。哎，一个好苗子，刚参加工作做的第一个项目，还没做完就打入冷宫了。你带的徒弟，你看怎么办吧？”
“我早有预感，夏城查了那么多严重问题，很多是她想方设法获取的线索，她局长肯定也猜出来是她找的线人。是我的错，自己不会保护自己，也没想到法子去保护徒弟。后面看看有没有机会通过遴选进省厅。。要没什么事，我先去做事，晚上再聊。”水若山站起身，准备离开何司的办公室。
“你等会，还有方正水利枢纽工程建设项目，我听蔡斌说，也是土地未批先征，你那边还有耕地占补平衡被南京局督察要求整改。我从侧面了解，这个工程总投资近50亿元，是一家私企中的标。这么大的项目，一家私企中标，你除了自然资源资产这一块要重点查，项目设计施工监理等也要关注下，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还说我们刚审计过。”
“嗯，我明白。我也打算这么做，下午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安排乙晴姐搜集相关资料了。耕地占补平衡目前有点僵，竹城这边明显不配合审计调查，我想换个方式突破。”
何思娴微微一笑，“好的，你先去吧，我已经跟国土食堂打了招呼，叫他们不要准备我俩的晚饭。一会儿我美团，加点你喜欢的海带丝和花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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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中旬，蔡斌副处长带小组负责的竹城市国土、农业、林业、水利部门的自然资源资产和生态环境保护情况的审计调查已完成面上的工作，开始进入审计取证单沟通收尾阶段。因刘繁琳单位领导不同意她继续借用，提前撤离了审计现场。水若山把两个小组合并成一组，调查重点转到与自然资源资产和生态环境保护相关的项目决策与实施上，并重新分工。
水若山则在网上搜集竹城市委市政府班子成员的简历和相关资料，并通过竹城的线人提供网络信息的佐证资料。
蔡斌、乙晴、萧潇、戈文文分别调查了一个重点工程项目，在一起沟通时，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四个重点工程项目均是EPC模式，施工单位都是同一个牵头公司的联合体，更有意思的是，这四个重点工程项目总投资102亿，没有一个走了正常招标投标程序，三个由市委常委会指定联合体单位中标，一个项目由市长办公会指定发包。
戈文文调查的竹城方正水利枢纽工程项目，是以供水和灌溉为主、结合防洪、兼顾发电等综合效益的大(二)型水利枢纽工程，列入全国“十三五”水利发展规划的重大水利工程和国务院长江流域综合规划（2012-2030年），水利部要求2018年开工建设的全国30项重大水利工程之一，江南省政府报告明确2018年开工的全省重大工程，竹城市最大的一号民生工程。
竹城政府网站宣传信息显示，市委书记陆小安于2017年5月在深圳招商时，与水环治理公司董事长谢卫灵洽谈方正水利枢纽工程规划设计事宜。当年9月，陆小安、谢卫灵等出席方正水利枢纽工程奠基剪彩仪式。
2018年1月，项目建设资金未落实、初设概算未经批准，不具备招标条件的情况下，市委常委会决策补走招标程序。当年4月完成招标工作，水环治理牵头与另4家单位组成联合体中标，7月开工建设。截止审计调查日，实际完成投资47亿元，预计尾工投资2亿元，超概算投资96%。投资来源主要有中央和省市政府发行的专项债券13亿元、违规通过政府融资平台以土地抵押举债37亿元。
乙晴调查的方正水利枢纽工程配套项目，由市区通往方正枢纽的双向六车道道路工程项目，未经招投标程序，于2019年4月，由竹城市政府第三十五次市长办公会议研究，指定水环治理公司施工，合同金额19.6亿元。
蔡斌和萧潇调查的中心城区供水和水环境治理工程项目更有意思。原来，2013年竹城市政府不顾市环保局反对，在竹城水厂水源地一级保护区违规建设浮桥，在竹城水厂水源地二级保护区还建有泵站、排涝站等多个排污口。
多年来，竹城市饮用水水源地整治不力。2017年9月，市政府根据省环保督察组转办/督办信访件，开始编制城市排水（污水）专项规划和排污口迁移等处理和整改措施。2018年9月，中央环保督察组“回头看”时，尚未完成中心城区污水工程专项规划和排水防涝综合规划。
但据竹城市政府网站“市水环境治理综合规划汇报会举行”新闻内容显示，2018年7月24日，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听取水环治理等单位竹城水环境治理综合规划方案的汇报。
相关问题整改持续5年多无果，这次借中央环保督察限期整改名义，将此工程项目定性为应急工程。两个关联项目总投资33.4亿元，未依法进行招投标。
根据竹城市委书记陆小安主持的四套班子联席会议精神，施工方提供资料和监理方提供的施工日志，以及市政府网站新闻均证实，水环治理等联合体实际进场施工时间为2018年9月1日，设计施工一体化实际招投标时间为2019年7月5日，8月26日开标确定施工单位。公开招标的时候，项目施工已经接近尾声。
上述四个项目还有几个共同点，即四个项目都属于边勘察、边设计、边施工；四个项目的监理单位均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策，通过竞争性谈判确定江南中洪建设监理咨询公司为监理单位，监理费合计6720万元；四个项目均存在违法向不具备施工资质和多次不良记录的企业层层转包、分包工程施工问题；四个项目施工前均未取得水土保持和环境保护方案的批复，水土保持与环境保护工程未与项目建设同步实施。四个项目均未取得项目建设用地批准，未经建设用地供地程序。无建设用地规划许可、建设工程规划许可和建筑工程施工许可。方正枢纽和配套公路建设未按规定缴纳耕地开垦费、新增建设用地有偿使用费、失地农民社会保障费计6.26亿元，未按规定缴纳森林植被恢复费1620万元。
“我刚才听你们说，市委常委会和四套班子联席会原始会议记录是这么写的：确定项目未招投标前先由水环治理公司施工，招投标后再根据中标情况选择施工单位。水环治理先进场施工，后补招投标程序，万一没中标呢？”在听取审计小组汇报时，吴邦成处长提出了疑问。
戈文文说，“这个很简单，为了让前期介入施工、勘测设计的公司中标，量身定做，招标文件中设置工期等限制性条款，排斥潜在投标人等。如中心城区的水环境治理项目，招标公告时间为去年7月，开标时间8月底，要求年底前完工，不是前期已经介入施工的，谁敢接这个标？”
何思娴看了取证单下附的资料，
“还有，为了保险，水环治理牵头的联合体会找愿意配合围标串标的另几家联合体参与投标，从水环治理的银行流水可以看到，未中标的联合体，最后成了转包分包的实际施工人，为此，他们还向水环治理支付了履约保函手续费九千余万元。”水若山补充说，“当然，这个问题至此并未结束。如果仅仅是市委常委会或四套班子会违规决策，领导责任并不是很大，移送价值也不是很大。像投资这么大的工程，能以会议决策方式指定施工设计监理单位，背后一定有利益输送存在。”
“但利益输送问题没那么容易查，”何思娴问，“博士不会有线索了吧？”
水若山对着桌上的一堆银行流水傻笑，“暂时还没有。”
何思娴明白了，这是又要她请客了，不正好京东了两箱小二来吗，下午就能到，到时去酒店前台取就是了。
水若山不是有线索，而是有了初步证据。竹城市委书记陆小安与武晋军曾是东城芙蓉高新开发区的搭档，陆当时是区工委书记，武当时是区管委会主任。陆后来升任东城市常务副市长，武接任区工委书记。在水若山的印象里，这两个人应该是穿一条裤子的。
通过芙蓉区旧人，水若山查到了陆书记夫人蒋丽英及儿子陆恩平的信息，并得到竹城线人的证实。领导干部的人事档案是保密的，但也不是密不透风的，总有知情人。
而在水环治理公司的多个银行账户流水里，水若山注意到公司一年内多次转款给一个叫马银旺的人。经了解，这个人是水环治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申请查询马主任的个人银行流水，发现有一笔20万元转给了蒋丽英。
“不会这么巧吧，同名同姓？”晚上在房间陪水若山喝小二时，何思娴既惊喜又疑虑。“是不是那么巧，查一下蒋丽英的银行开户身份信息，核对下江南省厅提供的财政供养人员身份信息不就行了。”
“那就查呀，还等什么？”
“我不上午才拿到马主任的流水吗。”
“哦，上午开会时，我看你对着银行流水傻笑，原来是有发现，还说暂时没发现，对我也撒谎，不喜欢。”
“在场那么多人，怎么好说呢，你不记得南城审计的事啦。再说，我还得去找线人验证，这么大的事，一旦惊动了，后面就不好继续。”
“我不管，你得罚一杯。还有，我警告你，下次再有事瞒我，小心！”
当天晚上，水环治理马主任来到水若山房间，说是审计组要求提供的资料送来了，蓝色盒子有整整五盒。水若山翻了翻上面一盒，有工程转包、分包的合同，结算书，还有一些银行流水，他就没再看了，让马主任先回去，等明天安排人看一下。
晚上喝得有点多，大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又不想去W聊天室。最近总有个奇怪的事，一进W房间，就能碰到雨轩和娜娜，一跟娜娜聊得正起劲，差点进入红灯区时，方艳就来了视频，好像方艳有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搞得他都不敢上W了。
睡不着，那就看水环治理送来的资料吧。打开蓝色塑料盒，傻眼了，除了上面一合是没什么用的资料，下面四盒全是现金。水若山不敢触碰那些现金，怕留下指纹在炒票上，到时说不清楚。想了一会儿，把四盒现金摆在一起，用手机拍完照后，打电话给何思娴，让她赶紧来房间。
何思娴从没见他这么又急又笑的样子，过来一看也傻了，用眼睛扫了一下，每盒估计六万，四盒不是有二十四万。何思娴说，“这样，我叫吴处来见证一下，你马上用微信发信息给马主任，让他马上回来取走他的资料，为防他删除你好友，发完信息即刻截图保存证据。”
吴处很快就到了，但马主任的微信未回复，打电话过去说联系不上。水若山按照何思娴的意见，又发条信息说不取回去将上交署纪检。吴处则从房间打内线电话给前台，请前台马上安排人查酒店监控。吴处说马主任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一定还有其他人。
第二天早上，马主任才回复，说不好意思，昨晚手机没电了，正在赶往酒店的路上。
上午，华厅带着许诺和凌天又来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中午一定要请审计组全体吃饭，何思娴猜华厅这个时候来，说不定又是说情来了。
果然，开饭前，华厅单独跟何司、水若山谈到了水环治理承接的项目，请何司关照。何司说是否关照，一得看竹城是不是配合审计调查，二要看这几个项目有多大的事。
何思娴没有把华厅的人情说死，竹城当天下午就把耕地占补平衡的情况如实向审计组提供了。要说起来，在耕地占补平衡这件事上，竹城还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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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竹城市和相关县区提供的耕地补充平衡资料，审计小组以最近的青竹区为例，对昌竹高速公路、方正水利枢纽及其配套公路项目建设用地补充耕地情况，进行了解剖分析。
根据建设用地申报“一书四方案”的耕地补充方案，青竹区项目建设应补充耕地112公顷，其中：7等水田52公顷、8等水田55公顷、11等旱地5公顷，补充地点有新竹县、江竹县、竹城县、丰竹县、安竹县。
2017年10月，昌竹高速项目办与青竹区政府签订《（青竹区段）委托补充耕地协议》，委托青竹区政府补充水田107公顷（每公顷费用30万）、补充旱地5公顷（每公顷费用24万），青竹区实际收到受托补充耕地费用3330万元。
同年12月，竹城市政府办公室抄告单同意青竹区调剂使用耕地补充指标112公顷，其中：紫竹县42公顷、新竹县31公顷、江竹县12公顷、竹城县27公顷。与补充方案中的验收审查报告不同，未在丰竹县补充耕地。青竹区均未与相关县政府签订委托补充耕地协议，实际支付上述四个县耕地开垦费3408万元，超昌竹项目办委托补充耕地合同支出78万元。四个受托补充耕地的县，全部补充旱地，未补充水田。
2019年11月，青竹区政府呈请省自然资源厅《关于申请跨设区市统筹调入耕地占补平衡指标的请示》，南京督察局《督察意见书》认定青竹区1个国家、1个省重点项目承诺补充水田未兑现，需补充“旱改水”107公顷，以完成南京局的整改要求，请求省自然资源厅统筹调入耕地占补平衡指标。
2020年3月，省自然资源厅《关于同意信义县等12个县（区）补充耕地指标统筹交易的函》，青竹区项目建设应补充耕地地点又调剂到沙城市东岗区，西城市宫亭县等地，合计调入青竹区“旱改水”、“高标准农田建设”、土地开发等耕地补充指标107公顷。
2020年4月，省财政厅《关于结算信义县等12个县（区）补充耕地指标统筹交易资金的通知》：预算划扣青竹区专项上解支出20062万元。
2014年的耕地保护走了过场，作为主审的水若山一直耿耿于怀，他向来追求审计完美。这一次他要补过来，彻查耕地占补平衡。他请示何司同意后，延伸调查了几个“旱改水”调剂指标的宫亭县、东岗区等县区。
结果证实，截止审计调查日，无调剂到宫亭、东岗等地耕地占补平衡指标交易网站公告，无补充耕地指标交易合同、成交公示，无项目名称、位置、面积、编号、图幅号、图斑号、验收确认批复、耕地质量等级评定报告等资料。
南京局提出的问题是否整改到位，无法证实。
此外，省自然资源厅还涉嫌将2017年至2019年批准的建设用地审批事项中，有37个批次、补充耕地245公顷已挂钩耕地占补平衡指标未予核销，再次调剂用于昌竹高速、方正水利枢纽等项目。
青竹区接受昌竹项目办委托补充耕地，收取耕地开垦费3330万元。再通过委托其他县补充旱地，通过竹城市、江南省自然资源厅调剂补充和整改，合计支付耕地开垦费23470万元。一份无法证实的耕地补充整改报告，导致青竹区财政损失两个多亿。
审计调查证实，其他六个县均不同程度存在因虚假补充耕地导致财政损失情况。
申报项目建设用地时提供的耕地补充方案说已补充到位，事实是假的。竹城市政府在市内调剂指标并支付了耕地开垦费，但补充的全是旱地。南京局发现问题要求整改，又提供不了整改的真实结果，已审批建设用地事项又不核销占补平衡指标。
而审计现场抽查的几个点又证实，所谓整改补充的水田，其实之前就是水田或旱地，或者将坑塘水面当作补充水田验收，根本就没有新增耕地。“旱改水”的做法也饱受质疑。
耕地占补平衡这一连串的问题，水若山敏感的意识到，省、市在串通虚假交易耕地占补平衡指标，套取、骗取耕地开垦费。
审计调查方向也直接指向了自然资源部门和有关企业。根据分管领导的意见，审计调查组以疑点线索移送江南省纪委进一步查处。
在审计调查组离开现场前，江南省自然资源厅分管副厅长和耕保处长，江南省国有土地开发整理公司法人涉嫌买卖耕地占补平衡指标等问题，开始接受纪委和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十多天后，几轮银行查询结果和财政供养人员信息对比，证实蒋丽英正是陆小安书记的夫人，其银行流水除收到马主任的20万外，还收到竹城市青竹区紫东建材贸易公司几笔数额较大的转账。
继续查下去发现，陆夫人通过紫东建材和竹客隆超市，收受水环治理和其他企业的贿赂五千余万元，收受珠宝、礼品具体品牌、规格、数量和市场估价等贿赂还在统计中。
网络信息，天眼查客户与供应商资料，以及水若山在东城与竹城的线人提供的线索组合在一起，水环治理公司在陆小安来竹城前，一直在东城承接业务，没在竹城做过一单。自从陆小安到竹城任书记后，分公司和项目部才搬到竹城，两年多的时间承接竹城百余亿的工程，而且没有一个项目是通过正规招投标程序拿到手的。
十九大后，还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党政官员，实在令人瞠目结舌，百思而不得解。
这年底，只要自然资源资产和生态环境保护这一个项目的赫赫战绩，何思娴毫无疑问再次蝉联年度优秀公务员。而水若山的年度考核，如同在江南省厅时一样，依然是勉强合格。他的编制在后勤服务中心，但事不在，没人认得他，没有一个人给他投优秀票，还有不少人根本就没投他的票，能拿到“合格”，算是中心主任关照他了。
这年底，在江南省纪委廉政教育基地接受组织调查审查的陆小安，收到一个令他悔恨的消息：夫人蒋丽英经手了全部贿赂，她家老陆出事后，将大部分资金转往海外留给他们儿子陆恩平，因为她家老陆从未实际经手贿赂，为保老陆，蒋丽英跳楼自杀了。
这年底，水若山想了很多。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他以前心里底一直想要查的人，偏偏运气好，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查的人，又偏偏撞到他的枪口下。你要不为了保护省自然资源厅的领导，而授意下属县区拒绝提供审计所需资料，也许就不会把调查重点转移到工程项目招投标上，这样也许就不会查出那么多严重的问题，也许就不会赔了夫人。
这年底，原省委常委、南城市委书记，现任省人大副主任的石振滨，在审计移送五年多后，正式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这年底，人事部门告诉他，他的出生年龄虽然是六五年九月，但档案里政审材料上的年龄是六三年六月的，也就是说，还有两年半就要退休了。
何思娴说好事轮不到你，提前退休就轮到你了，工资本来就很低，提前退了收入又要少很多。水若山说这不是好事吗，我早就申请满30年工龄退休，奈何人教司说事业编不能享受公务员才能享受的政策待遇。这回政审材料总算让我享受到了一次组织给的待遇。
这就是天意吗？
这就是天意！
这年底，省领导又空出了不少位置，武晋军到菊城任职才两年整的时间，又捡了个漏，补了省委常委的缺，还兼了东城市委书记。
大年三十晚上，水若山竟意外收到了武常委的微信拜年。
水若山回复：恭喜荣升！
武常委再回复：托博士的洪福！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天，是2021年的2月11日，距宫亭县“2·11”大案整整十年。
距2005年再次发现宫亭县财政通过伪造银行对账单，转移挪用移民建镇专项资金问题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前，武晋军是宫亭县的常务副县长。十六年后，武晋军是省委常委兼东城市委书记。
而水若山，整整十六年过去了，依然是个普通职员。
“心态很重要！”水若山常常告诫自己，这就是“运”。在湖阳时，他曾经请老爷庙的黄大仙算过，说他此生最多混个副科，还是偏的。什么是偏的？他的理解是，公务员的副科才是正的，事业编的副科就是偏的。
天命所归，那就顺从天意。
那就静下心来，在负一楼的陋室里，在剩下的两年半时光里，把几十年来的工作经历和心灵感悟整理一下，以案例的形式，写成一本书，奉献给想了解审计、又热衷审计的有缘人，书名就叫《审计故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