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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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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故事》连载

第五十章 农保的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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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水若山都把自己关在机关食堂负一楼的小办公室里。说是他的办公室,实际很少用作办公。房间里有两张办公桌,但不都是办公用的,一张桌子上摆了电脑和打印机,另一张桌子上则放了小蒸煮锅、菜刀、菜板之类,资料橱里放了几本自己写的或参与编写的书,其他的资料不愿意搬来搬去,当作废品一毛钱一斤给卖了,卖了两百来块,换了一箱多小二来。房间里还放了一张折叠床,中午摊开来休息,不想回家时,晚上也可以在这儿过夜。

没事就上上网,进W聊天室唱唱歌,看美女跳舞,对眼的就聊天。聊得最多的还是娜娜。雨轩虽然认识得早,有十几年了,但聊的并不是很多,水若山总觉得这个人太了解他了,好像就在他身边一样,总是在某些特定的环境出现,搞得他有时很尴尬。娜娜就不同了,毕竟是学校老师,还是能聊一些有内涵的话题。

经常不回家,吃睡都在办公室里,方艳有点不理解,甚至生气了。自从水若山在乡下搞了个什么农民合作社,莹姐就去乡下了,她不愿呆在京城。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家,特别是当水若山和方艳两个人都同时出差了,感觉很郁闷,本来就有些焦虑和忧郁,一个人在家里更会焦虑和忧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整天的胡思乱想,完全靠药物控制才会心静一点。

但老这么吃药下去也不行,西药伤肝伤肾的。不如去乡下过日子,乡下空气好,粮食蔬菜都可以自己种,绿色生态健康,每天还可以跟村邻舍里打打牌,说说话,开开玩笑,不知道有多开心。心情好,睡眠质量也好多了,用药量比之前也大大减少。这样下去,说不定病就好了。为了长住下来,把东城绿地的那套房子也卖了,在乡下建了个小别墅,剩下的钱投资养牛、种菜、培育苗木花卉。管他赚不赚钱,跟合作社员一起,有事做事,无事打牌,清闲自在。

家里就只剩下方艳和水若山。姜莹想都不想他们两个独处一室,会不会发生什么。在她心里,还真希望他俩发生关系,至少不用担心老公一碰她,她就有种恐惧,恐惧过后又很内疚,男人啊,不能需要的时候总憋着,久了会憋出病来的。方艳心里也这么想的,以为这是莹姐故意给她机会,以前不是还暗示过她吗。

可是这个水若山,总是装作一本正经,好像真的只把她当成妹妹。偶尔也会与自己拥抱甚至吻脸,而一旦出现生理反应时,就会找个借口及时止住。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若无其事的一样,在家呆着,让她做饭给他吃,让她帮他洗衣服。

这回是怎么啦?连家也很少回。有个周末水若山说想去香山逛逛,方艳要陪哥一起去,但水若山说只想一个人去。在乡下过完元宵节回来上班,方艳把她哥这几个月都是郁郁寡欢、神不守舍,连往年都会送点小礼物的女神节都忘了等一堆乱七八糟的症状告诉了何思娴,认为他俩是好朋友,而且是有点暧昧味道的好朋友。希望何思娴来给哥做个心理辅导,开导开导他。

元宵节后的第一个周末,何思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男朋友来,春节前两个月经人介绍认识的,好像是武警工程部队转业回来的中校,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建筑公司,转手接包原单位中标的项目劳务,听说业务做得还不错。

如果是何思娴单独跟水若山聊天、开导,可能效果还可以,可以随意聊啊,聊得不愉快时,甚至可以骂啊。但有男朋友在,而且是刚认识还不到一季的男朋友在,就不好那么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聊天开导有顾忌,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方艳也曾想过,是不是因为何思娴有男朋友了,所以哥心里更不舒服。这种开导会适得其反,但我方艳也不知道她何思娴会带男朋友来呀。我要知道,肯定不会叫她来家的。

方艳还是不了解她哥。她很着急,担心哥这么郁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她打电话给莹姐,请她来京城几天,等哥情绪稳定下来再回乡下。

姜莹问方艳,“你哥还是每天喝酒吗?”

“在家时每天晚上都喝,但不多,每餐只喝一瓶小二。在办公室过夜就不知道是不是超量。我有时候晚上打电话给哥,好像很清醒,没喝多。”

“那你还担心什么,他什么毛病也没有,他是没事给他做,闲得慌。”

“那怎么办,他现在后勤中心,虽然岗位是管食堂,但实际没安排他具体事情。”

“安排他管食堂,他也不去管的,他只想搞审计。别管他,他弄成这样,跟他自己的性格有关,不愿求人,不愿低头,做起事来一根筋,决定了的事,谁说都没用。就让他这样吧,再闲段时间他自己会去找事做的。”

姜莹其实心里清楚,老公之所以情绪低落,除了“被贬”管食堂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郑司长的意外离世。要说这辈子老公就没服过谁,表面看起来是一个我行我素,老子天下第一,实际是不善于表现自己,不善于与人相处和沟通的人。但是老公真心服了郑司长,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敬的服,所以私下里不叫职务,而叫老师。

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了,以老公的审计业务能力和那么多成果,换别人早是正处了,而他,要不是郑老师临走前还到处找人帮他搞了个副科,他至今还是个最底层的普通职员。查了那么多的大案要案,写的报告直接给大领导看,到头来为了个破副科,身份从公务员变成事业编,事业编又变成相当于工勤编了。这是老公参加工作以来,唯一赏识他、帮助他的领导。突然之间,这个跟老师、兄长一样的领导走了,他内心深处可以想像,怎么承受得了。

除夕的那天晚上,老公喝得有点多,春晚都没看就独自上床了。她趁老公睡后翻看了老公的手机,看到老公给郑司长发的短信:老师,过年啦,您在那边过得好吧!她当时就止不住的掉下了眼泪。

何思娴也想到了水若山情绪变化的真正原因。那个在她离开江南来审计署前的扬澜湖中,将自己的座右铭“如果还不想堕落,不如默默的守候,虽然是伴随着无边的寂寞,但至少留住了心的家园”,作为礼物送别她的水若山,是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自甘沉沦和堕落的。

她也早留意到水若山把自己关在负一楼小房间里,想与外界隔绝。同在一栋楼里办公,一个还小有名气的人,能有什么秘密。只是那个时候,何思娴与水若山似乎都在心照不宣的在彼此之间开了一道暗沟,她和他都不想再越过好不容易开好的这道暗沟。

她觉得她现在放下了,去年她随父的女儿上大学了,也应该放下了。所以答应好心人的介绍,找了现在的男朋友。还特意带男朋友去水若山家拜年,就是想告诉水若山,我已重新开始了,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和压力,我还是你从前的朋友、师妹。

在元月份2018年审计计划下来后,她就跟她的童司长说了,今年的项目审计,要是借人的话,就借我师兄。童司来投资司接手洪司时,听洪司说过水若山,知道这个不是博士的博士有那么几把刷子,自然答应何思娴。但他们司里开春做的项目是对口部委的预算执行审计,预算执行审计本来就是走走过场,随便弄一下就交差,根本不需要借人。

在食堂吃饭时,童司与农业司的谈司长闲聊今年的审计业务如何开展时,谈司说他们新增了一个牵头项目,是十九大确定的三大攻坚战的其中一个民生项目的审计,头疼啊,要抽审很多个省市县,人手不够,正在考虑四处借人呢。童司就跟他说他一处处长何思娴手上有个人可以,借到他一定能帮到你出不少成果。

当天下午,何思娴就来到水若山的负一楼。水若山正戴着耳机在W聊天室看美女跳舞呢,一见何思娴推门进来,赶紧取下耳机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她,自己坐到折叠床上。没办法,房间小,只能摆得下一张椅子。

“怎么,哪阵风把你何大美女吹来了。我在这儿坐了九个月,你还是第一次来吧?”

“你不就是觉得一个人孤单,抱怨我不来看你呗。”何思娴也不跟他客气,坐在他的电脑前,“怎么,整天无聊的看这些美颜过的女人扭屁股、卖嗓子打发日子啊。”

“要不然呢?”

“跟我出去审计啊,帮帮我,发挥你审计专家的作用和威力。”

“我才不去呢,投资司的项目在本市,没有出差补助也就算了,还得自己掏钱买车票,不像你们公务员,每月有一千多的车补。”

“你也不是这么计较小钱的人啊。”何思娴笑笑,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来,用桌上的菜刀削,“好吧,这次特意为你申请出差项目,而且是你想去的地方。”

“什么项目,去哪儿?”

“民生资金专项审计调查,其中有江南。”何思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水若山。

“这是农业司牵头的,关你投资司什么事?”

“你还是关心审计业务的嘛,是农业司牵头,投资司抽几个人配合。”

“你是一处处长,你不得去发改委做预算执行审计?”

“你是说我去,你才去,是吗?”水若山正在考虑如何回答她。何思娴却没等他回答,“那我去,预算执行审计反正就那么回事,让副处长去做主审。就这么说定了哈,下周一出发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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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的十九大提出今后3年要重点抓好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防范化解重大风险、精准脱贫、污染防治三大攻坚战,促进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不断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

2018年3月下旬,农业司在部分省、区开始了扶贫和民生资金的专项审计调查,涉及内容广泛,与老百姓有关的项目和资金都包括在内。其中江南省抽了三个设区市,分别是:秋城、梅城、西城和12个县市区。项目由农业司牵头,部分业务司和特派办配合,审计项目所在地方审计机关抽调审计人员参审。

江南省厅最初抽调人员名单里,没有许诺,这是农业处对口的事,许诺现在是社保处的,但许诺想去。得知水若山也参加后,请山哥找了华厅说情让她参加。

医保审计评优结果,江南省厅获得了全国地方审计机关排名第二的好成绩,厅医保办的杨子青处长组织得力,直接成了副厅长,其他搞副处实职的多了去,正处的也不少。

而医保办的得力干将,上传下达,把各项工作做得有声有色的许诺,且在华厅第一次去署里开医保审计会,水若山敬酒请华厅关照许诺,这是明示你关照她,我帮你忙。就这样才给许诺弄个副调。

明摆着一个道理,许诺没有参加华厅的文艺班,也不喜欢随叫随到加班,更不会上门去领导家拜访。不肯为领导付出,想上位当然难。这一点有点像水若山。

按照分组,水若山是跟何思娴一个小组,进驻西城。这是何思娴提出的,她要看着水若山,不让他酒后误事,不让他思想开小差。但一到江南,许诺说她在秋城的高平,有个美女说跟你是老朋友,还有个江南财校的师弟,也说跟你是兄弟,想你来高平。

水若山当然记得,这是4年前南城土地出让审计的那些人,几年不见了,确实有点想见他们。于是跟何思娴处长请示,想去高平县那一组。要是以前,何思娴肯定不同意的,你是我借来的,你不跟着我去帮别人,什么意思啊,重色轻友?

但现在的何思娴不一样了,把这个师兄带出来干什么,不就是让他散散心,早点从忧郁中走出来吗,他想去哪儿就哪儿,只要他开心,何况许诺在高平,会看着他的。何思娴说,“你去吧,只一点,不要喝多。”

“都什么时候了,十八大以来就不准喝酒,这都十九大了,谁敢那么嚣张。”

“你就别装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你出差,上次你在河东给专案组办案还不照样天天喝,我陪你的,这么快就忘啦。你工作期间不喝,周末不偷着喝才怪。”何思娴又给许诺、熊伟分别打了电话,说这人是我的手下,先借给你们用几天,但要保证不能让他喝酒误事,而且只能周末喝点点。

熊伟说周末喝酒没问题,现在谁工作期间都不敢喝酒。但保证不能让他喝多,可能有点困难,你也知道,这位大师兄一旦喝高兴了,是会自己找酒喝的,谁也拦不住。何思娴说,那你们等着先不请他,这个周六我抽空也去看看你们。

周六晚上,何思娴从西城坐动车在高平下车,熊伟和许诺开车去接站,到了一家偏僻又简陋的农家土菜馆。秋城市局程芷缨科长,高平县局的邹局,金水秀、郑兴、朱海燕等南城土地出让审计半数以上的人都在。这下热闹了。

金水秀年纪最大,但她是本地人,她局长和总审计师在场,不能坐上。程芷缨年纪第二,不喝白酒,最多一杯红酒。邹局虽然是本地最大的审计领导,但是熊总私人请客,也不好坐上买单的位置。熊总虽然买单,但在座的都是他的师兄、师姐,哪好意思坐上位。让来让去,何思娴把水若山直接拉到主位上,“这个位置,除了你,谁也不好坐。”水若山觉得也是,没有推辞。

老规矩,先通喝三小杯,然后自由敬酒。水若山坐上,怎么喝是由他定的。但他知道,何思娴从西城赶过来,主要目的,就是来监督他喝酒的。刚才敬酒时,邹局说哪天请水若山给他们县局的人讲一课,水若山答应了。何思娴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天周日上午,我也可以沾光听下博士的课。

这样最好,都不用监酒了,适可而止当即就止。

高平县的审计人员不光是在秋城,在整个江南,人多力量强绝无虚言。也正如此,那年去南城土地出让审计前的动员大会,高平牛逼就不参加,我才不与你市局领导同流合污呢,想通过换自己人去审计来保乌纱帽,有没有用我才不管。换了别人当主审,这样大换血,说不定真有用,但水若山当主审就行不通。是不是,肖副局长家的阮市长不照样进去了。

酒局可免,歌厅难逃。熊总坚持喝完酒后要去唱歌,好久没听师兄唱过歌了,程芷缨和许诺也跟着起哄。何思娴没拦着,那就去吧。这下麻烦来了。

先让大家玩了一会儿,程芷缨帮水若山插麦点了一首冬恋。水若山唱着唱着,声音哽咽了,何思娴以为他嗓子有情况,给他端了杯水去,才发现,昏暗的灯光下,水若山的脸上挂着两行泪花。何思娴知道,水若山只有喝醉酒后才会流眼泪甚至恸哭的,但今晚这酒喝得也不多啊,不到他平时正常发挥的一半,这是怎么啦?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去12楼医保办交汇报材料时,水若山正在1201会议室里唱这首冬恋。郑司还让何思娴也来唱,当时医保办十几个人都被郑司叫上去唱了,有的人确实不会唱,但郑司说不会唱也要跟着原唱。也不知道郑司为什么要在医保办办公兼会议室不停的唱这首歌,这可是上班时间,还用麦克风唱歌,司领导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纪律。

想到这儿,何思娴赶紧拿起了另一支话筒,手搂着水若山的腰,她要用自己的声音和大伙的嬉笑喝彩声,来盖住水若山的哽咽得有些哭泣的声音。陪水若山唱完,何思娴说你们继续玩吧,博士嗓子有点情况,我陪他先去酒店。

伙伴们没搞清楚情况,以为他们有那个,就都起哄,去吧去吧。

回到酒店房间,水若山给何思娴回忆起,郑老师几次私人请客,说他工资多用不完。他和许诺当时都给郑老师拍了照,而且都看过了还发到微信,照片效果很好,但不知道怎么了过后就是打不开。水若山换手机后,照片保存在电脑里,再微信发给何思娴,何思娴也打不开,显示是关键数据已丢失。

还有这首冬恋,郑司虽是儒雅文人,但没怎么听他唱过歌,听歌都很少。怎么那一次一整天都在医保办要大家唱这首歌,而且要找邓丽君的原唱,但原唱是日语版的,只能唱韩宝仪版的。

他当时还以为是郑老师故意让他水若山亮亮相,证明他推荐的博士不光审计厉害,书法不错,唱歌也很好。现在想起来,郑司那个时候已经有冥冥之中的暗示了,那段时间他也的确有过预感,但就是不知道预感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是真正对你好、不要回报的领导。但人已走,别再想了,你不是总说,人命天定吗,做好自己,过好日子。”何思娴坐在沙发上,把年龄五十多、心智却像个小孩子似的水若山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拍着他的头和背。也不知过了多久,水若山睡着了,何思娴也睡着了。

周日上午,水若山给高平县审计局和民生资金审计组40多号人,讲了一堂阴阳合同的审计课。下午何思娴坐动车回到西城,许诺这一组继续他们的审计。

201

高平的审计小组长许诺把水若山和程芷缨安排在一起,负责农业保险的事项。

4年前南城土地出让审计结束后,程芷缨的科长位子让刘欣接了,副调的位子也一直没空出来给她。她现在倒好,一身轻,还有一年左右就要退休了,正好出来打酱油,省得在局里这会那会,这中心工作那中心工作的,烦人。

“博士,我就不叫你领导哈,我比你大一岁,你得叫我姐。这段日子姐就跟着你混,你想怎么审就怎么审,别把我累着就行。累倒了,没人帮你做事,你还得服侍我哈。”

“你会累倒?我累倒,你都不会累倒,我看你编排个舞,连跳十来个小时也不喊累。看你这身材,专业舞者也没你这么结实好看的。”程芷缨是个舞蹈狂热爱好者,当年考大学时志愿是艺术,但她妈不同意,非要她读什么财大学会计。把一个舞后给耽误了。

舞跳得好,程芷缨一点也不谦虚,不仅秋城,网上好些地方的广场舞都是她编的呢,还有商家想请她做模特,直播推销舞服。程芷缨说,“那你多做点,累了告诉我,我跳舞你看,给你解解乏。”

关于农业保险,水若山和程芷缨都是第一次接触。不懂没关系,先熟悉政策。在江南,目前推行的农业保险主要是水稻,高平是生猪、肉牛养殖大县,所以除水稻种植保险外,比别的县多一个生猪、肉牛的保险。

江南政策规定,水稻种植投保交100元保费中,中央财政出40元,省财政出25元,县财政出30元,种殖农户承担5元。

根据保险公司提供的2017年政策性水稻种植保险汇总表,高平县22个乡镇、1个垦殖场和1个水库,8.84万农户投保125.4万亩水稻保险,保额37615万元,保费2257万元。其中:中央财政补贴903.8万元占40%。省财政补贴564.22万元占25%。县财政补贴112.85万元占5%,而农户自缴677.07万元占30%,省财政与县财政补贴均与政策不符。保险公司解释说有的是农户自己投保的,不是政策性补贴范围。是与不是,得下乡调查。

两个人都五十多,一个快要退休,审计起来完全放松,查不出问题也没什么,反正是第一次接触这项业务,当是实习吧,别的审计组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完全没有压力。

不过下乡调查的结果,还是与保险公司的解释有些出入。有两个疑问:第一个是,种粮大户说他们实际只出了5%,另外25%保费不是他们出的,谁出的,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还提供了保费缴交的刷卡回单。第二个就与保费缴交方式有关,保费不是直接交到保险公司账上,而是直接刷卡或微信转账给保险员个人银行账户上。

关于第一个疑问,保险公司的人解释说,县财政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补贴农户投保,又要完成这个保险任务,落实国家惠农政策,只好动员乡镇干部个人垫资,先把保单做了,再想办法把垫资的部分返还给垫资人。

为了落实惠农政策,完成保险任务,而由乡镇干部垫资,类似于虚假配套项目资金,似乎也说得过去。陪同审计下来调查的县农业局副局长随身带来了材料,全省农业工作会议要求的,政策性农业保险任务完成情况与县政府政绩考核挂钩,意思是说,这是死任务。

水若山感觉自己不光情商一直以来低,理解能力现在比以前也要差一点,反应也迟钝一些。听了他们的解释更迷惑了,脑子里多了一个新疑问:保险任务完成情况与政绩考核挂钩,那就是,不转嫁种粮大户的保费负担,财政又拿不出钱来,那就转嫁乡镇干部的负担?

老实说,这种解释两个老审计都没搞懂。你说想办法返还,那就看看想的什么办法吧。一对照乡镇干部交保费给保险员,保险员办好投保手续后,又以三农工作经费、保险现场踏查费等返还到乡镇干部手中,似乎这一环节也没什么问题。

关于第二个疑问,保险公司财务副总解释说是种粮大户没时间去县城交保费,有些农民老表又不会手机银行转账,本来也不是自愿投保的,所以都是由乡镇政府统一通知种粮大户到乡镇办投保手续,然后把保险费转到保险员个人账户上,保险员回公司后凭保单入系统,把保费交到保险账户上,完成投保。为防范截留、贪污等风险,只允许把保费转账给保险员,不允许现金交保费。

哎,这一点,解释得还有点道理。“就这样吧,回去交差,没查到问题不丢人。”程芷缨说,“我带你去城郊一个小区居民家的小餐馆,味道很不错,保你两杯下肚,爽歪歪。”

离开审计现场一年多的水若山,还没找到审计感觉,那就去喝两杯吧。又没其他人陪,程芷缨红酒最多喝一杯,开一瓶不划算,是她拉水若山出来偷偷喝酒的,还骗许诺说正在乡下上户调查。

程芷缨不好意思,勉强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反正就碰杯时意思下,压根没打算陪博士把这半杯白酒喝完。

水若山也不管她,只要碰杯的感觉,美女喝多少他才懒得管。两杯下去,酒精融入血液,血在全身冲突,似乎把他的经脉全打通了,脑子也活络起来。他开始话多了,“芷缨妹妹。”

程芷缨立马打住他,“叫芷缨姐,没大没小。”

“好,芷缨小姐姐。我看你喝酒那么痛苦的样子,干脆你就别喝了,给我来支舞吧,助助兴。”

“好咧。”这是程芷缨的最爱,一有空,无论在哪儿,都能舞起来。还是个舞痴,她自己说的,现在不做审计,就帮审计打打酱油,她的电脑包里带的不是电脑,而是舞服和舞鞋,当着水若山的面,就在小包厢里换衣服鞋子。把包厢的灯光调柔和一些,打开手机QQ音乐,跳起来了。

“好啊,真好看,太漂亮了。”水若山拿起手机,给程芷缨又拍照、又摄像。

程芷缨也不管水若山的夸是不是真心的,她反正自己觉得好有感觉,陶醉其中了。

一曲下来,水若山给他看视频和照片,“你看看这个小姑娘,跳得多好看。”

“好看什么呀,这灯光也太暗了,拍的这么难看,丑化我程大美女。”程芷缨拿过水若山的手机,“华为妹8,你什么破手机,扔掉算了。”还真做出个扔出窗外的姿势。

“什么破手机,没看是新的吗,我儿子过年时送给我的。”水若山赶紧抢过来,“怎么就不好看了,这叫朦胧美,你不喜欢我喜欢就行,反正在我的手机里。”水若山重新坐下来,端起酒杯,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段画面,“芷缨姐,之前不是让保险公司提供了理赔业务资料吗,下乡调查前我扫了一眼,那里边有灾情理赔现场照片,要不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水若山把杯里剩下的那口酒喝掉,从旁边椅子上的电脑包里要取出电脑。

程芷缨把他拦住了,“你说我是舞痴,我说你是审痴差不多,这么着急吗,回酒店后再看不行呀。”

“不行,我怕一到酒店我的灵感又没了。”

“我就不信,这么点的路,你就没灵感了。走,别喝了,结账去,我一路护着你的灵感到酒店。”

一到酒店,水若山迫不及待的打开电脑,生怕灵感跑了。

经对比保险理赔现场取证图片,发现有灾情年份和受灾地点都不同,但理赔现场图片是一样的,连参照物都一样。有的虽然换了拍照角度,但拍照时间和周边环境可以判断得出这是同一个地方。

“骗保?”两个五十岁以上的老审计同时喊出来。水若山准备打电话给许诺,让她安排几个年轻的人来一起帮忙看看有多少相同的理赔现场照片。

程芷缨又把他拦住了,“你把她叫过来,工作期间偷着出去喝酒不就露馅了,笨蛋。明天天不亮的呀。赶紧睡,她来了,你也说上床睡了,有事明天再说。”程芷缨强行把他的电脑关机,出门把门带上回去休息,她才不理这个审计疯子。

但水若山怎么睡得着,他喝了半斤多酒,加上这一意外发现,兴奋着呢。他花了三个多小时,对比出了一百多张不同年份不同理赔受灾村,但照片拍摄时间、地点相同的照片。连夜拟出了个下一步的审计思路和步骤:查保险员收、付保费和乡镇干部垫资收、付保费的银行流水,不要被审计单位人陪同,再次上户调查询问种粮大户。

多起保险人员与乡镇干部合谋骗保,保险员挪用保费非法获利,侵害种粮农民利益的案子浮出来了。

202

许诺增派两个年轻人给水若山,请高平县审计局开具银行查询函,两个人跑银行流水。程芷缨开着自己的车带着水若山直接去了农业保险理赔较多的村,找种粮大户了解真实情况,再找保险员和相关人员问话做笔录。

三天后,案子基本搞清。

许诺采纳水若山的建议,安排计算机运用熟悉的朱海燕,根据保险公司提供的财务与业务数据,结合银行流水查询结果,设计制作了几张表:政策性水稻保险承保理赔审计分析测算表、政策性水稻保险保单核对表、投保农户刷卡交费明细表、三农工作经费明细表。

审计分析测算表可以清楚的看到,水稻受灾面积、损失程度和理赔金额。问题的关键是,理赔金额实际分为三项内容,一是返还保费30%,也就是县财政只补贴了5%,剩余25%应该由县财政负担的,把任务压到乡镇由乡镇干部垫资,加上投保农户交的5%,合计30%全部返还。二是协赔费15%,所谓协赔费,说到底,是乡镇干部垫资交保费的利息。三是受灾赔付,这才是种粮农户实际拿到手的理赔。

这种保险理赔方式就出问题了,举个例子,高平县上湖乡上湖村的种粮大户黄敏,为其种植的2800亩水稻投保,交保费5.04万。当年核损面积122.74亩,损失程度56%,理赔金额2.06万元。好,这个理赔金额先要返还30%给保费交纳人,即乡镇干部12600元、投保农户2520元。支付15%的协赔费即垫资利息给乡镇干部7560元。

理赔金额剩下多少钱呢,我们来算一算,20600-15120-7560=-2080元。也就是说,这个种粮大户实际交了2520元保费,一百二十多亩水稻受灾,2万多的经济损失,他拿不到一分钱理赔款,只拿到了440元保费返还。

如果是小规模种植户不愿意投保,但上面有任务压着,保费全部由乡镇干部垫资,实际受灾的是种粮农户,但因为他没交保费,他就拿不到一分钱理赔,理赔款全部给了乡镇干部。毫无例外,保险公司和农业部门有关人员也会从中分一杯羹。

表面上看,农户没投保,不给他理赔农户也没怨言,可是,中央、省、县财政补贴了70%保费,这么大的补贴力度,种粮农民没享受到,却被非受灾群体拿走了。

不仅如此,保险公司为了完成保险任务,拿到各级财政合计70%的保费补贴,另按保费金额给予乡镇1.5%的奖励,给予乡镇长1%,乡镇保险站站长1.5%的个人奖励,这就是保险公司财务上列支的“三农工作经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是利用国家的惠农政策骗保、骗财政补贴。保险公司、农业主管部门、乡镇政府,以及相关个人都在这里面分钱,唯独真正受灾的种粮农民一无所知,拿到一点点保险理赔就千恩万谢,感谢这个,感谢那个。

乡镇干部拿走这么多钱不算,还要整天卖乖,抱怨保险、维稳、救灾等各项任务太重,简直不堪重负。当审计人员找他们谈话时,他们还理直气壮,“我怎么就骗保啦,省压市、市压县、县压乡,层层加码压任务,我用自己的钱去垫资投保,没有风险啊,万一遇到风调雨顺丰收年呢,哪来的理赔。”杨溪乡分管农业的鲁副乡长就一脸的不服气。

“听你这意思,你是不希望农民风调雨顺啦?”程芷缨是谈话高手,她是到了年纪快退休,所以一般不轻易说话,一说就要把对方的气势先压下去。“你这话说得就有问题,还有,返还保费和协赔费跟灾情有一毛钱关系吗,它是按保费总额的一定比例返还的,跟理赔金额无关,所以才会出现受灾赔付金额为负数的反常现象。”

“这个负数也没有要农户去补啊,还不是我们垫资投保的干部少收点利息。”鲁副乡长嘴还挺硬的。

水若山现在很少参加谈话,即使参加也是做做记录,就像这次谈话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年纪越大,火气反倒越来越大,一激动就生气,一生气就发火。所以何思娴一早就交待许诺,要谈话找别人去,最多就让博士做记录吧。

这记录一做,有点忍不住了,但还是尽量克制自己,“好吧,那我就来告诉你是如何骗保的吧。”水若山拿出一叠保险公司已盖章的理赔现场勘查照片和理赔审核单,“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照片是不是受灾现场拍的,理赔审核单上乡镇分管领导签字,是不是你签的。”

“是受灾现场拍的照片,我签字确认的呀,这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是吧,你再看看脑上镇的这些受灾现场照片,怎么跟你们乡的受灾现场照片完全一样?”

“这也不能说明是我们乡有问题啊,有可能是脑上镇的问题呢。”

“那好,你现在就带我去你们乡这几个村看看,照片里的农田上有变压器、电线杆、休息瓦亭,边上还有大棚蔬菜基地等参照物。我就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水若山真生气,站起来拉开门就要去现场。

这些现场他们早就去调查过了,本村农民也证实他们村没有这样的地方,要不然,怎么先找你鲁副乡长来谈话,水若山搞那么多年审计了,从不轻易找人谈话,要谈的,都是证据确凿,一谈定音的。

鲁副乡长不说话了,程芷缨再问了几个问题,就让他看一遍笔录后签字捺手印。

水若山定性骗保,还有一个实证,但这个不需要跟这个不知道怎么上位的副乡长说。

朱海燕理出来的投保交费刷卡明细表显示,2016年,保险公司业务员万国营,将杨溪乡、脑上镇等5个乡镇的11个种粮大户6至7月缴交的水稻保险保费166万元,存入其高平农商行个人存款账户,当年7月23日挪用150万元购买股票,截止审计调查日,未见其将此款从证券账户转出入保险公司财务账。

后经谈话证实,万国营证券账户亏空,余额不足20万元。

2017年,保险公司业务员徐敏,将城郊乡、小埠镇等6个乡镇的17个种粮大户6至7月缴交的水稻保险费310万元和生猪保险费113万元,存入其高平农商行个人存款账户,当年9月15日转入二手车经销商邓某个人存款账户100万元;通过公司同事程勤转给从事仓单质押融资业务商黄某个人存款账户220万元。截止审计日均未收回交到保险公司财务账上。转出资金从事营利活动,获利51.3万元。

农民投保的保费不交保险公司,保单做不成,理赔也没有,一旦受灾农户找上门,只有虚报受灾面积,骗取农业保险。这一系列的操作,必须要有乡村干部配合,保险公司经理、农业部门负责人,保险员等都脱不了干系。

此案一出,水若山知道捅了马蜂窝,跟许诺说,我周末得回宫亭乡下看望九十多岁的老母亲,这边的取证单和相关附件全部签字盖章,我先撤了,怎么处理你是高平负责人,你说了算,不必问我。水若山周五下午就回宫宁乡下了,把难题留给了许诺。

果然,当天下午秋城市局的余局就来宫宁了,并当着许诺的面给华厅打电话,请他这个同寝室上下铺的江南财大同学跟他的属下说个情。

华厅都没搞明白是什么事,就让许诺给个面子,关照一下。许诺说这是人家博士查的,我怎么关照得了。华厅说博士是来给你帮忙的,他又不是你这个审计组的,还不是你说了算。反正这是审计署的项目,我们只是给审计署打短工,差不多算了。

许诺突然觉得这个厅长跟她说的话,与他跟署领导说的话,完全不一样。审计查出了问题都是被审计单位请人来求情,哪有自己的老大直接说算了的。

可是,县官不如现管,自己在他手下,这可怎么办呢?她还是给水若山打了电话,听听哥的意见。

哥哪有意见给她,能给她意见就不会撂挑子把难题留给她了。能妥善解决就不会老得罪内外领导,做了那么多事,出了那么多成果,还是得不到提拔和重用。“你找芷缨姐帮忙出出主意吧,她对情况也熟悉。就说我说的。”

程芷缨出马了,直接跟她余局说,“老大,这里面涉及很多人,你不可能都放过吧,这个审计风险可大了,你就明说,你想关照谁,都是自家人,我们都不会说出去。”

余老大担心的是水若山,那年在南城审计,他是调整后的带队副局长,领教过水若山的无情。现在水若山突然离开了,说不定是想给他这个面子,他也不藏着,直接说了,谁呢?那个拿农民投保的保费去从事营利活动的保险员徐敏。

徐敏是什么人,原高平县委书记、现秋城市常务副市长聂高峰的儿媳妇。常务,管审计的领导,能不卖个人情吗?

“可是徐敏的老公姓王,叫王什么,怎么会是聂常务的儿媳妇?”程芷缨一时想不起来了,她跟水若山一起去公安局查过这俩夫妻的家庭户籍信息,当时户籍警还不让查,说是涉及领导隐私。“余局不会告诉我说王是聂常务的私生子吧?”说完,程芷缨也笑了。

“你就乱扯吧,私生子能随便跟我说吗?”余局也笑出声了,笑得眼镜往下掉了一公分,他把眼镜扶正,“那个王什么叫王亮生,是聂常务的外甥,他姐夫死得早,他姐就把他两个儿子的一个过继给聂常务了,走了程序的,正宗法律意义上的儿子。”

“哦,原来如此,但这个徐敏的金额挺大,挪用时间超过九个月,问题还挺严重,直接拿下来不大好吧。”

“什么九个月,从去年12底算,还不到3个月。钱嘛,他已经答应今天下午下班前连本带息都交到公司财务上去。现场整改,没造成国有资产损失,没事的。”余局又对着许诺说,“许处,就这个人,受领导之托,帮个忙。其他人的问题,能关照的就关照,实在不能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余局已经获悉,高平县检察院已经在等审计移送。

高平县民生资金审计现场负责人许诺一脸懵然,表情僵硬地“嗯嗯”了几声,就这么被省市审计领导给抹了。

没过夜,这个事就传到水若山的耳朵里去了。

四年后,这个秋城市的常务副市长——聂高峰又碰上水若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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