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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水若山从高平乘车到东城，东城坐环扬澜湖动车经北城到宫亭的田坂站下车，等了半小时农巴没等到，正好有个大田乡隔壁村认识的小老乡开车路过，把水若山带上了。
原来这个老乡在东南泉城做铝合金装修的小生意，这个时候是装修淡季，所以想趁清明节前回老家把祖墓修一下。
一路上聊着，快到大田乡地界了，突然前方有辆车急驶过来，小老乡赶紧把方向盘往右一打，幸好没出大事。没发生正面碰撞，只是两车的后视镜都掉了，但没掉地上，后视镜的线连着把驾驶座这边的三个板面刮花了。
两个车主都把车停下来，水若山在车上问小老乡，你车有行车记录仪吧，他说没有。下车走过去，问对方车主，你车有行车记录仪吗。对方说有，但没查过，不知道有用没用。水若山说，那我们打电话报警吧。
水若山刚审过财产保险公司，听保险员说，遇到事故但一时分不清责任时，最好先主动报警，通常来说，两车相撞，先报警一方会让交警觉得是无过错方，掌握话语主动权嘛。
水若山开过8年多的车，只有两次被人追尾了，是他报的警，交警现场认定是对方全责。但两车迎面相撞事故还是第一次，没经验，那就听保险的，让对方报警吧。
交警十分钟不到就来了，一到现场也不问对方车主，直接问车牌号是东南的小老乡，“你要跟警察说真话，是不是你的责任？”
一旁的水若山不解了，问交警，“警官，你怎么一来就认定是这边的责任，你不得双方都了解下吗？”
“凭我多年事故现场经验判断，就是他的责任。”两名交警看也不看水若山，装作在看路面刹车痕迹。
“下这么大的雨，两辆小车，你看出刹车痕迹来了吗？”
“看不出来啊，所以要车主自己讲诚信，如实反映当时的情况。”
“你说得对啊，既然看不出来，不好认定谁的责任，就得先向双方车主了解情况，你都没问，就认定是我这边的责任，你觉得这么做公平公正吗？”
交警来气了，还没人敢这么跟他们交警说话，“什么叫公平公正，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水若山也是爆脾气，“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让事实说了算。他那车不是有行车记录仪吗，你用得着先入为主给这边定责吗，回去查下行车记录仪不就可以了，谁的责谁负，有什么争论的。”
“回交警队去，把你的行驶证、驾驶证给我。”
“车主是他，找他要。”
“不是你的车，你跟着捣什么乱？”
“我这在跟你说理，你说我倒乱，你什么素质交警？慢着，把你们两个的警官证、执法证给我查验下。”
“我们凭什么给你查验证件？”
“你搞笑吧，你交警身为执法人员，上路执行公务，你不让被执行人查验证件？你要拿不出证件，我有理由怀疑你不是交警。”
“回队里去，临时来得急，没带证件。”
那可以，这是中午吃饭时间，或许真忘了带，反正交通事故是事实，那就先去交警队吧。还没进交警队院子门，一个穿便衣的男人就在门口等，然后跟着到了交警队事故处理科。先是跟对方车主谈修车的事，很快就谈好。
再跟小老乡谈，小老乡说回家来有事，车也没大碍，先不修了，等家里的事安排好再在本乡修车行修。然后在那儿按交警要求写事发经过。
这边水若山跟着交警第一时间查行车记录仪，一查，小老乡这边是过错方，过道路中间虚黄线了，那就认吧。反正车子保险了，小老乡打电话给保险公司。
电话还没打完，就被其中一名交警打断了，催他快点填写事发经过。小老乡说你只给了一支笔，不得等对方填完了再我填吗？交警发火了，“你那儿来那么多事，错了还不认是吧，这么个态度，罚款150，记3分。”
水若山正在院子里围着两辆事故车转悠呢，听到了交警的话，没吱声。等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和公安交通管理简易程序处罚决定书打印出来，要小老乡签字捺手印时，水若山进来了。“先不急着签字，把你们两位的证件给我看看。你刚在路上说忘了带，现在回到单位总该拿得出来吧。”
其中一位交警火气“噌”就上来了，“你看看你们这是在哪儿，交警队，你哪儿来的，不在自己的机动车道内，危险驾驶，你还有理啦。”
小老乡赶紧说，“算了算了，反正保险公司会赔的，警官您消消气，我把字签了，您看看行不？”
车主坚持算了，那就算了吧。再坐小老乡的车上，水若山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小老乡外面做生意的，情商比水若山无疑要高，反倒安慰水若山，“我的车只是小刮蹭，没事的。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坐我车上，说不定刚才就出大事故了，你想想，要是往左偏十公分，可能就要进医院抢救了，你可是我的福星。”
“我还是不跟你说话吧，你专心开车。”水若山真不说话了，但脑子里却在翻腾着，这两个上路执法的交警十有八九没证件。还是中午吃饭过后不久，整个院子和交警大楼里就没有其他交警在？他们还没到交警队院门口，修车行的老板就在门口等，莫非在路上交警就打电话通知老板来生意了？刚来交警队时，他看了时间，花了二十二分钟，可交警接到报案还不到十分钟就到现场了，这到底是从交警队院子里出发的，还是早在路上等报警电话？
还有一个可疑点，他在院子里转悠时，记得小老乡不经撞的丰田车只是被掉下来的后视镜刮蹭出花痕，而对方相对经撞的大众车左车头被撞成一个大窟窿，大灯都撞没了，这怎么撞的？
这些个疑问开始折磨着他的神经，年纪越大越没忍性的水若山，给县财政局的吴局长打电话，请他帮忙查那两个交警的身份，简单点，有没有执法证件。吴局长说，“我肯定他们没有证件，整个田坂交警中队的20几名交警，只有3个人有证件，其他都是临时工。你也知道，宫亭是个大县、穷县，哪有那么多行政编制。你那个事故认定书和处罚决定书上的名字肯定是套印上去，不是现场签字的。”水若山一看手上的资料，两个交通警察的签名果真是套印上去的。
“领导，你回来啦？”
“是啊，还在车上，一会就到家了。”
“明天周六，我去乡下看你。”
第二天来水若山家的，就不止财政局的吴局长，还有民生资金西城审计组宫亭小组长裘波副处长，小主审彭晖。裘处说，“博士你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要不是吴局昨晚食堂吃饭时告诉我，我们就错过了请教的机会。”
彭晖说，“是啊，博士，我是刚来省厅不久的，虽然从未见过面，但久闻博士大名，正好回来了，恳请博士在宫亭留几天，带带我这个徒弟。”
“我在宫亭好吗？”水若山看看吴局，意思是我要在宫亭查出问题来了，怎么处理，宫亭的领导不得埋怨我多管闲事。
吴局说，“当然好啊，家乡的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问题查出来好整改，也好手下留情照顾下家乡。”
“那就留几天吧，周一上午就到。裘处，你要负责跟市组沟通好。”水若山内心是想在宫亭审计几天，他要找机会看看这些交警是怎么办案的。
裘波说，“博士没问题就没问题，我以前还跟何处在投资处共事过几年呢。”
这就是五十岁以后的水若山，别人是到了年纪就想开看开，他是相反，想不开，要较劲。
早就听乡村的人说，宫亭县的政商环境很不好。上面安排的农、林、水等涉农项目施工，全部被县乡领导垄断，然后层层转包分包。老百姓要想申报项目、弄个惠农贷、报个账款，就算跑上十几二十次，没有烟酒红包礼物送上，是办不成任何事的。。
他要借此机会，看看到底怎么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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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亭县扬澜湖饭店审计组办公点，小主审彭晖向水若山报告了前段时间审计发现的主要问题，其中，2014年至2017年，宫亭县委农工部规避招投标程序，分别通过部务会议的方式，指定不具备工程建设项目测量、规划、预算资质的东城悯农公司承担全县所有新农村建设项目点的测量、规划和预算，涉及金额256万元。
审计还发现，宫亭县委农工部通过乡镇财政零余额账户，凭白条支付悯农公司上述款项，且有160万元转入悯农公司法人个人银行账户。
裘处补充说，审计还发现，悯农公司不具备城乡规划编制资质，承接宫亭县委农工部的业务后，又将测量、规划、预算等业务转包给竹城江中规划勘测设计公司，转包合同价226万元，是承包合同价的90%，属于整体转包。
但经延伸调查，江中公司又实际没有接受悯农公司的委托。我们分析认为，悯农公司涉嫌盗用他公司测量、规划资质，编制无效规划文本。
此外，悯农公司承接宫亭县委农工部2016年度新农村建设项目点预算书的编制，涉及181个项目202个村点，按每个点1000元收取预算编制费共20.2万元。所有新农村建设预算书上都盖有悯农公司“造价咨询专用章”，无造价工程师或预算编制人员盖章及签字。经查，悯农公司经营范围有环保用品、宣传用品、文体用品生产与销售；室内外装修、装饰工程、水电安装工程。没有造价咨询资质。悯农公司涉嫌私刻企业造价咨询专用章，违法从事新农村建设项目的预算编制，获取非法收入20.2万元。
裘处说，“博士你帮忙分析下，我们总感觉这里面还有问题，但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我说说我的看法哈，关于以部务会议决策指定规划设计单位，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国家计委3号令明确规定，勘察、设计等服务采购必须公开招标的是50万以上，宫亭4年近千个新农村建设点，平均每个点只有几千块的服务费，不需要公开，而且公开招标是浪费资源。”
“但宫亭县规定不管多少金额都要招标，5万块钱的工程也要进行施工招标。”
“那是宫亭的问题，宫亭违反了国家规定，你还去执行他的规定，这本身就是错的。这个审计项目是审计署的，如果是宫亭本县审计局的，你还说得过去，是吧。”水若山说，“盗用他公司规划设计资质、私刻企业造价咨询专用章，这个问题就可大可小，直接移送也没问题。能查到这个，你们很厉害。要再查下去，就可能涉及党政领导干部个人的问题。”
“我们就是这么想的，但不知道如何下手。”
“很简单啊，悯农公司能连续四年甚至更长时间垄断宫亭的新农村建设市场，一定与决策人有关联，查悯农公司和公司法人的流水，基本就能解决问题。”查流水是水若山的审计必杀技，位列他自创的审计九阳真经之首。
彭晖接着说，围绕新农村建设项目，我们去了现场，对项目验收结算资料进行了审核，发现庙下乡三个村建设点指标款90万元，施工合同价也是90万元，实际支付工程款59万元，施工合同和付款凭证均为虚假、伪造，套取的项目资金31万元，在三个村理事会会长个人手上，但无法证实资金最终走向。
水若山问，“这三个村的新农村建设施工单位是不是同一个？”彭晖点点头。
“包工头说还有工程款没拿到手？”
“那倒不是，包工头说工程结算款每年的春节前都会拿清。”
“那你说套取项目资金31万，资金在理事会长手上，依据是什么？”
“项目结算和村财乡管账支付工程款都是90万元，但只有59万元的银行转账回单，包括通过村理事会长个人银行存款账户走账的。该县规定所有项目款都必须转账支付，不得走现金。理事会长说帮包工头代垫了一些费用，但具体代垫了哪些费用又拿不出证据来。”
“包工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裘处对彭晖说，“你手机里不是有他的照片吗，打开让博士看看。”
水若山看了几张包工头的照片，“这个人看起来还是挺老实的呀，不会说假话。”
“是呀是呀，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老实巴交的一个农民。”
“老实巴交是表面，真是老是巴交，他拿不到这么多项目做。”水若山笑笑，“这样吧，裘处，分两条线走，一条线查悯农公司和公司法人流水，请县审计局帮忙开查询函。一条线明天去新农村建设现场，通知下包工头，准备好所有收款，购买工程材料、支付劳务工资及其他费用凭证。我有预感，能从这个项目里挖出腐败问题来，至少是微腐败。”
彭晖一听说能挖出腐败问题，立马来劲，马上安排下去做。不一会儿，彭晖回来，“报告博士，悯农公司和公司老板收款开户行都是东城的，宫亭查询函可能查不到。包工头汪怀德去兰城走亲戚了，好像是他女儿生小孩，他和他老婆去做外公外婆了。”
“你正好回东城，到厅里去开查询函，再在厅里找个有执法证的一起去查。”裘处说，“让庙下乡的乡长通知汪老板，明天必须赶回来，这边就了解一些项目建设上的事，搞清楚了可以又去兰城，他老婆不是还在兰城吗，生小孩坐月子有外婆就可以了。我们还能等几天，博士机会难得来了，不能让博士在这儿等。”
博士笑笑，他也不是光看这一个项目，他想看的还没开始呢。“晚一两天回来也没关系，你说得这么急，人家包工头会紧张的。我们明天先去看现场吧。”
审计小组长裘副处、小主审彭晖，还有一个秋城丰山县审计局抽过来的小饶，加上水若山四人，在县委农工部的李副部长陪同下，一起来到庙下乡毛铺村。村支部查书记早在约好的毛下自然村点上等。
你还别说，这三个点的新农村各有特色，进村入户硬化道路，村内绿化排水沟，旱厕改水厕，休息凉亭，路灯，垃圾桶和垃圾收纳窖，等一应俱全。特别是三个村组点均建有村民休闲中心，几乎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中间是篮球场，两边有好多套健身器材，场地东头还有一个很大的戏台，水若山的丰田村就有，不过是室内的。
水若山也不走台阶，直接加速跑几步跳上戏台，这身手把审计组员和李部长、乡村干部惊呆了，有一手啊。
水若山虽然在宫亭出生、长大，但不在湖边在山里，爬树跳坎登山攀岩，那不是吹的，身手还真敏捷。到了台上，水若山做了几个武生做唱表情，有模有样。
查书记赶紧跟上去，“博士，我们这儿还有音响，要不要来一段？”
“哦，你们村还有戏班？”
“我们全乡就一个戏班，就在我们这个自然村。”
“这么巧，那就来一段。”
查书记让已在台下的戏班班主上来开门。哇，音响房里不仅有全套音响设备，还有道具、服装等行头，班主说，“领导，乐队要来吗，可能有的人去做事了，不一定在家。”
“不用，你会打鼓吗？”
“不会，我是拉二胡的。”
“好，那就拉一段玉堂春三司会审。”水若山换了身服装，头饰就不用了，喊了一段，这唱腔，有板有眼的。
班主收了二胡直叫好，“领导，你这是正宗的饶河调，高手高手。”
农工部李副部长鼓起掌来，“高手还是在京城，好好好。”
“什么高手在京城，我是大田乡下的好吧，我这是半吊子，村里不少人都能唱几段呢。”
来到乡政府，坐下喝茶，还在说唱戏的事。水若山说，“说真的，宫亭几乎每一个大一点的村都有戏台，都有老百姓的传统文化表演舞台，这新农村做得好，不愧是饶曲之乡，值得推广。我们那个村的室内戏台是三十年前做的，已经破旧不堪了，没这个露天的视野好，空气好，雨天还能感受乡下浪漫、原始气息。”
李副部长赶紧接上，“这好办啊，我这就通知博士那个村报材料上来，年底就可以动工建设了。”
“这个李部长先别说，得了解下是不是符合条件，不符合条件就不能给您添麻烦。”然后转身对村委查书记说，“你看看谁来简单解释下三个村点有31万元没有付款凭证的事。”
查书记拿出本子翻到事先准备好的那一页，但就在翻的时候，本子中间夹的一张纸掉在地下。水若山手脚快，没等个子挺高的女书记反应，已经弯腰捡了起来递给她。查书记说，“我家小孩做作业的草稿纸。”
递给查书记时，水若山的眼光快速扫描了那张纸。那确实是一张学生的作业纸，上面有绿色的横线，纸上写满了算术题。但就是这张学生做作业的草稿纸，已经深深的复印在了水若山的脑海里。
他回到酒店后，凭他超强的记忆将那张草稿纸复印在了一张A4打印纸上。这张草稿纸后来成了水若山讲审计案例课的经典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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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若山也不等那个包工头回来。民生资金审计范围那么广，每项资金之前都安排了专人去做，水若山就做别人到目前还不知道如何下手的项目资金，他首先把城区车辆乱停乱放罚款的项目收进来。他还惦记那个交警的事呢。
但一了解，宫亭城区违停罚款不归交警管，城管执法局在管这事呢。城管就城管吧，城管的事也不少，这几年自媒体引领社会公众，到处都在黑城管，那就看看城管是不是真黑。
他开了一个审计所需资料清单给县城管局，让他们第二天就把资料准备好送过来，交给丰山县局借来的小牛。小牛参加过4年前的南城土地出让审计，不过那时除了高平县局的审计人员外，其他局的审计人员水若山都不怎么相信，所以都没有放心让他们去做。这回不同，可以再试试他们的审计能力和职业道德。
可到晚上，听说包工头汪怀德傍晚赶回来了。水若山和裘波，还有省厅医文处的副处长江冰，第二天早上一起去了庙下乡包工头家。
江冰是湖阳叉头镇的，跟水若山熟，论祖籍，跟水若山还是隔壁乡的呢。虽说跟水若山以前都在江南省厅，但很少在同一个项目上共过事。听说审痴博士来了，想跟来学习学习，亲眼看看同事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博士到底是怎么查案的。
那天正好下着雨，汪怀德家在村边上，门口就是农田，房屋右边的水沟堵了，雨水往院子里灌。院子里停了一辆白色福特小车，车轮在水里差不多有五公分，水快没过门槛石了。包工头家是一栋破旧的老木房子，屋里有的地方还漏水呢。
“汪老板，我记得你，你是九八那年特大洪水的移民，现在全家都移民到县城去了吧。”凭水若山记人的能力，别说是十几年前见过的人，昨天见过的，也未必记得牢，水若山这是在诓汪老板。庙下乡汪家村离扬澜湖很近，的确是九八那年的受灾村，汪老板家的这栋房子一看就是六七十年代建的，一下雨满院子都是水，怎么可能逃得过九八年那场特大洪水。更可疑的是，院子里停的小20万的福特，跟这栋房子怎么看都不相配。
“是啊，是啊，我们两千年就搬到县城去了，只是我家两个老人不肯走，就留在乡下看这老房子。博士是宫亭人吗，这么熟悉我们这儿？”汪怀德在找茶杯和热水瓶，转来转去，不知道放哪儿的，看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对呀，我是宫亭大田乡的，老乡呢。”
“哦，那是宫北，还真是老乡。”汪老板似乎放松了些，找到了茶杯，再去厨房下拿热水瓶。江冰副处长跟他说不要找了，把我们前天通知准备的资料给我们就行。
汪怀德把审计要求的31万付款凭证找到了，水若山一看，全是收条。汪怀德全是现金收的，没有银行回单。
“现金收的，也要有理事会长从银行取现出来，再给你吧，如果都是取现，你还得叫理事会长去把他的银行流水打出来，我们再核对一下。”江冰说，“还有没有别的资料给我们？”
“真对不起，我就一个小包工头，哪请得起专人做会计，跟乡里、县里结完账就把那些条子撕了或扔了、烧了。你们说的那些资料真找不到。”
这是几乎所有的施工单位专用的台词，何况一个包工头，审计面对这种情况，有时真的无能为力。查银行流水找线索吧，施工单位也精，现金支付，税务对小规模纳税人反正是凭发票征税，管你账证是否齐全，你要结账拿钱就得开发票，这是法律制度规定，开了发票就不怕你不缴税。
水若山示意他们两个不要说话，他用宫亭土话跟汪老板聊了起来。宫亭与湖阳是邻县，但口音相差不只一点两点，庙下宫南话更是很多本县人都听不懂。
江冰听了半天外语似的，没弄明白博士到底跟汪老板说了什么，汪老板就从房间的木箱子里翻出几本本子来给到水若山手上。水若山随便翻了翻，让江冰放进包里，然后跟汪老板说，“老乡，加个微信或留个电话吧，有什么事及时沟通。”
汪怀德说，“好啊好啊，我来扫你。”
一一握手告别上车后，江冰急着问水若山到底拿到什么了，水若山用嘴示意江冰前面的司机。江冰明白了，司机是宫亭县政府公务用车平台安排的。
到了扬澜湖饭店房间，江冰赶紧拿出包里的几个本子，“这些是什么？”
“这是汪老板的工程收支流水账，最原始最真实的东西，你有事做了。”
江冰认真翻了几页，惊叫了起来，“妈呀，这都让你拿到。我们审计一直想要的，从来就没要到过，你才半个小时不到就拿到了，你是不是会催眠施法啊。”
“你神剧看多了吧。别操这个心了，好好看你的流水账吧。”
身为副处的美女江冰，心甘情愿的服从水博士的吩咐，开始认真看起那几本流水账来。水若山去审计组办公点把那份凭记忆复印出来的草稿纸打印出来给江冰，叫她如果看到流水账里有这张草稿纸上的数字就在白纸上记下来。
听水若山这么一说，江冰将信将疑，人家不说了这是小孩做作业的草稿纸吗，这上面看着也真是草稿纸啊，草稿纸上的数字还能在工程流水账里对应上。
水若山没理她，看他的电视去了，央视15套音乐频道，这是他最喜欢的频道，喜欢听歌唱歌。
到晚上九点钟时，江冰一声尖叫，不仅把水若山吓一跳，把隔壁房间的住客也吓一跳，心里怦怦想，隔壁不住一男的吗，怎么有女的尖叫声，听说审计组的入住后，就特意交待不得有人来房间塞小姐卡片。这是什么情况啊，自己从外面带来的小姐？
水若山稍一定神，知道结果出来了，跟江冰说，好晚了，你把证据拿回房间再梳理一下吧，我得睡了，超过时间我就睡不着了。
水若山的作息时间是规律的，大家都知道，不打扰他回房间了。
水若山刚睡下不到半小时，大概十一点左右，被一阵敲门和喊叫声吵醒，迷糊迷糊的感觉像是县审计局周总审计师和县纪委七室的蒋主任，还有白天见过面的包工头汪怀德，还有两个声音没听出来。
水若山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吃晚饭前就接到周总的电话，说纪委七室的蒋主任想请他去外面吃个饭，老朋友不见了，整两杯。
周总以前听过水若山的课，水若山帮他在审计杂志上发表过几篇论文和案例，家里有事也找周总帮过忙，应该还是有点私交吧。
水若山说今晚还真没空，要不明天约吧，有事电话里先说就行。周总就说包工头汪怀德是纪委七室蒋主任的舅舅，知道我们有点交情，想见个面。
水若山说那明天吃饭时再说，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呢。到时真有什么问题，他不七室主任吗，看能不能就移送县纪委，他主任主动去把案子要过来应该不是问题。
但没想到，他们自己喝高了，跑来酒店打门了，把楼道的其他住客都吵醒了，这还真是纪委的作风，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完全不管别人的感受。
但水若山不想开门，这门要开了，整晚就别想睡着了，他才不管你是谁，爱不爱面子。外面有人怀疑，博士是不是不在房间里，要不去叫服务员来开门？
但走廊上已经很多人在看，怎么回事啊，有人甚至建议，打电话叫保安来。周总和蒋主任这才气呼呼的下楼走了。
被这一吵，水若山还是整晚没睡着，烦！
第二天早上吃自助餐时，江冰特意坐到水若山旁边，欣喜中带着神秘表情说，“博士你猜怎么着，汪怀德的流水账里清清楚楚的写着，2014年到2017年，他承建了十多个新农村建设项目，有施工前后，送乡政府分管新农村和扶贫办的副乡长现金3万多，送毛铺村查书记现金5万、查书记还因儿子结婚借了他2万，未见还款记录，多次请乡政府、财政所、扶贫办、村委会干部喝酒，打烟等。”
接着，彭晖从东城打来电话说，悯农公司的流水还比较干净，没有给竹城江中公司的打款记录，盗用他人规划设计资质应该没问题。悯农公司老板的流水就有点蹊跷，上面有多笔财富广场的购物卡购买支付记录，公司成立4年来购买购物卡120万元整数。
按照水若山的提示，他又去了财富广场财务部和商超部调监控，证实最近购物监控显示，部分购物卡使用人是省委农工部的领导及家属。
这个案子至此就结了。水若山才不管是不是要移送处理，他不关心结果，他只享受审计过程。他告诉县审计局的周总，你直接找裘处或彭晖主审吧，如何处理我水若山都没意见。
他本来就是临时来打酱油的，他要把那个城管的事搞清楚，刚开个头就被新农村建设这个事给打断了，得重新捡起来。
206
这边把新农村建设的事搞得差不多了，丰山县局的小牛也把县城管局送来的资料理了一遍，经与财政那边核对城管局非税收入票据领、销、存数据，初步发现县城管局非税收入入账不及时，有挪用的可能。
如，2016年1月，县城管局使用非税收入票据收取西城市巨美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秋水广场广告牌租赁费10万元。经了解，实际收款时间为2015年12月，收取后转存入该局出纳姚晓琴的个人中行卡上，直到2017年1月才缴入县国库。
2017年6月，开票收取巨美公司广告牌租赁费28万元，同样转存入姚晓琴个人中行卡上，直到昨天审计人员追查其收入去向，才于今天上午上班后缴入国库。
水若山问，“你不是找了出纳姚晓琴吗，她怎么说的？”
“她承认入账不及时，但不承认挪用。她说她接手城管局的出纳后，沿用原出纳的做法，主要是考虑到县财政下达城管局的非税收入收缴任务逐年按比例上升，不想给自己增加任务压力，所以在完成当年的收缴任务后，会留一部分多余的钱到下年再缴库。不光是她们局，别的局也是这样。财政也知道，她们去缴销、申领非税收入票据时，财政会核的。”小牛说，“非税收入打埋伏或寅吃卯粮，很多地方预算执行部门都这样，共性问题说出来意义不大。”
“那是，不过很多单位是设收入过渡实有资金账户，并进财政资金监管系统平台，财政可控。但她这样算公款私存，很难控制。对了，出纳的中行流水查了没有，是不是真没有挪用，到时间就连同本息一起缴国库。还有，是不是只有你说的这两笔收入入账不及时？”
“昨天通知她了，她说上午会送流水过来，我来问问。”
“挺好。”这小伙子做事很有条理的，要是4年前不是因为换血背后的原因，南城土地出让审计一定会是硕果累累。
县城管局姚晓琴的中行流水送过来了，两个人一起看，一起分析。与小牛事先把非税收入票据按顺序号做的明细表对比，银行卡收入、缴入国库支出，与收入票据比对，除缴库时间有少数几笔错开外，其他都能对上，符合出纳解释的，年终关门或年中过半收入有多时，就缓缴国库。
但有一点仍有可疑，中行卡上的缴费方全部是巨美公司，难道城管局只有他一家服务对象？还有，水若山起初关心的停车收费和违停罚款的收入，是怎么、在哪儿过渡的？水若山问，“我们通知你填停车收费和违停罚款的收入明细表，你弄好了吗？”
“弄好了，昨晚请了几个人帮忙，搞了通宵才弄出来，4年几万条数据和图片。”姚晓琴把U盘掏出来，递到小牛手上。
水若山一看这个姚出纳的脸色，还真的有点不大好，“不好意思，我们有点着急了，你辛苦了。表格我们先看一下，你先回去补个觉，有什么事我们下午或明天再联系你，谢谢你哈。”
水若山情商低是同事公认的，但对方如果是女的，情商可能会临时升高一点，这也是同事甚至被审对象公认的。
这不，打发走了出纳，他让小牛尽快分析出纳刚提供的数据，疑点数据再与抓拍的图片对比。小牛拿到了计算机中级，水若山给了他思路，这种小事还不是小菜一蝶。
水若山自己一个人则去秋水广场溜达溜达，他是宫亭人，虽然住在乡下，但城里并不陌生。2002年和2005年，两次移民建镇审计，他跑遍了城区扬澜镇的大街小巷和全县35个乡镇场办。
更何况，1981年7月，那年他在高考前两个月报考时，突然改考文科，整个田坂高中就他一个人报考了文科，田坂高中没有考点，他一个人来到宫亭一中参加高考。那个时候的高考成绩是手写的，一看成绩通知单，360分，当年专科线是371分，没上。
家里送不起书，他骑个自行车走砂子小路160多公里到湖阳老家，求叔父帮忙。叔父把他送去隔壁乡的叉头镇，那里有所跟田坂一样的农村高中，湖阳三中。然后在湖阳三中考到江南财校。
上财校后，大田乡文教办的吴主任才告诉水若山，去年高考你不是360分，是376分，上了西城师专，被县文教局的把你的名字换了别人。
这件事，让水若山记恨了很多年，直到今天，他也没能忘记。只不过记忆里，没有了当年的恨，只是一个记忆符号。
秋水广场停了很多车，环视四周，竟看到巨美文化传媒公司的牌子就在广场边上。水若山好奇心来了，他要上去谈谈广告业务。
公司不大，楼上敞开的写字台就五六个人。有生意来了，老板直接把水若山领到了自己办公室。
老板是个美女，取名巨美一点也不夸张。办公室的布置也完全美女化，鲜花、肉植，淡淡的香水味，清心可以啊。水若山直说自己是大田人，搞了个农业合作社，想做户外和网络广告，就像秋水广场那几个高炮广告，乡下有几个主要路口都有广告牌待租。
巨美老板一看，懂行啊，诚心来做生意的，当时就给了水若山一份报价清单，包括她收广告费，广告牌制作成本和牌租费等。水若山说回去跟理事长商量后再定，留了微信就下楼了。
正好在楼下看到城管在贴违停罚单，都停在人行道上了，行人没法走路，这还不得贴。
有个城管小伙子指着一辆红色的车骂道，“妈的，这辆破车又停这儿了，屡罚不改，钱多了是吧。”
一个上了年纪的城管按住他开罚单的手，“算了，这辆车开过那么多罚单，他交了罚款吗？”
另一个年纪稍大点的人说，“交不交是他的事，罚单还是得开，至少也能证明我们做了事，只是我们执法手段有限，下次让老大跟县领导反应下，像这种不接受处罚的车授权我们拖走，都跟他这样，一年得少多少财政收入啊。”
水若山想过去跟他们聊几句，那几个人却开车走了。一看他们刚才指的车，红色上海大众，驾驶座这边的车头窟窿还在呢，大灯也没换新。水若山把刚开的罚单和车的前后左右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小牛，“先把这辆车的违停和收费数据搜一下。”放下手机，打了个车直奔扬澜湖饭店审计组。
有车牌号，秒查。“报告博士，这辆车4年来共有273条违停数据，每个罚单下面都有城管现场拍照证据，跟你发过来的现场照片是一辆车，奇怪的是，罚款40950元没有缴款记录。”
“没交过罚款一点也不奇怪。好，你就按照这个思路，继续筛选有罚单但没缴款记录的车。我一会儿就到办公室。”水若山又跟裘波副处长打电话，请他再安排两个计算机审计业务强的人过来，一起筛选分析城管提供的数据。
人多力量大，两个小时不到，上午下班前，筛选出三个问题：
一是根据县城管局2009年7月公开发布的《关于加强人行道停车管理的通知》，该县外地车辆首次违停的只教育不处罚。审计发现，4年里该县外地车辆违停2次以上的记录15938条，涉及车辆2905辆，都没有按规定处理，因擅自免单少收罚没收入195.5万元。
二是根据县城管局2013年6月制定的《人行道违章停车处罚减免措施》，当事人或单位提出的减免申请，应报分管领导审核，由局长审定后上会研究决定。审计发现，该局督查大队停管中队4年有3304条免单申请，未经局领导审核签字并经局有关会议集体讨论通过。因审批手续不全少收罚没收入49.56万元。
三是4年里该局移送县交警大队交通管理平台违停记录81908条，实际录入48377条，少录入33531条，大幅“缩水”（废单）40.94%，且少录入违停信息原始依据不足。其中：外地牌照车4038条、182辆套牌车9611条、交管大队录入系统不认可信息10844条、超时未录入9038条。扣除未联网外地牌照车，少收罚没收入442.4万。
这个问题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初步调查结果表明，多次违停记录却没有交过罚款的车，都是套牌车。经市交警支队查证，那辆红色大众车，登记在册的其实是一车蓝色奔驰，车主是西城湖州区的，谁在套牌？
裘波直接给厅政法审计处处长联系，请省交警总队配合查清此事。水若山认为，交警和城管都脱不了干系。
下午快下班时，宫亭县委陶书记来了，说老乡领导来了三天，都没来看看，晚上一起吃个工作餐，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县审计局的食堂。
县委陶书记是西城市人大副主任兼的，这个面子不能不给，而且是在审计食堂，不是经营性酒店，那就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