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杂技团疯狗”成了癞皮狗,想去也没了位置,每个月一百八十三元钱的工资也停了。小西山人有病硬抗,我也如同一棵小草,只要不死就能活着。我把写作当成偏方“针灸拔火罐子,不好也去一半子”,搜集一大堆稿纸,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创作长篇小说《带枪的父亲》,制作改变命运的杀手锏。
天津街治安情况不好,我走到哪里将女儿领到哪里,也把稿子带到哪里。我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这部长篇小说上。女儿越大越沉越抱不动,我可以领着她走。稿子越写越多越沉,我怕起火被付之一炬,装进黑提包,时刻提在手里。黑提包虽然不是“核手提箱”,也引起了派出所的注意。那天片警找我,婉转提到黑提包。当他知道提包里装着我的长篇小说手稿,对我肃然起敬,起身敬礼。我呕心沥血写了一年,又修改誊写了小半年,洋洋洒洒四十多万字。那天拂晓之前,我终于将《带枪的父亲》脱稿。
为了让弟弟妹妹走上文学之路,改变命运,我也属上他们的名字。四十万多字的稿子,我毕竟不能时刻提在手里。拥挤的小屋,竟没有存放稿子的地方。再说稿子放在家里,我害怕起火烧了,谁使坏给扔了。岳父每天一早起来,天还没亮。他第一件事是打开外面的小木门,用一块砖头压住,制造从早到晚家里有人的假象,晚上睡觉前再关上。小偷已经光顾楼上的住户了,早晚要识破楼下上演的“空城计”。我提醒大家,白天家里没人时,一定要关上外面的小木门。
我不提醒还好,一提醒糟糕透顶,别说白天,小门彻夜大敞四开,仿佛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样板户,连续上演全本《空城计》。那天,一群小丐帮见我出去没背黑提包,乘家里没人,进去把黑提包偷走。晚上,这群小坏蛋在窗外烤火取暖,每个人都拿了一叠稿子,吵吵嚷嚷地引火。我赶紧出去求爷爷告奶奶,给他们二十元钱,好不容易把稿子赎回来。整座城市,没有我放稿子的地方。
我想来想去,小西山才是最值得我信赖的安全之地。那次又打电话让我回家干活,我把稿子放在姐姐家。父亲活着的时候,为了自己欣赏和向别人炫耀,把我的“入伍通知书”、荣立“三等功”、“两用人才”、“神枪手”、“投弹能手”等奖状和证书,镶在镜框里。我在中学时写的日记、《认罪书》等,放在妈妈的柜子里。我寄回去发表我作品的《解放军文艺》杂志,被奶奶盖了鸡蛋篓子!
我悲哀欲绝,家已经不是过去的家了,对文化的崇拜已随父亲而去。
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仍比放在天津街安全。我紧锣密鼓地联系出版社,出版了也彻底安全了。小西山人说“张嘴三分利”,不花本钱就有赚钱的可能。一位曾经器重我的首长,此时任某军区文化部长,我写信向他求助。他很快回信,让我带了长篇小说稿、“入伍通知书”、“转业证”、立功授奖证书等去他那里,做好第二次入伍的准备。走向死地绝路逢生,已经开始兑现。第二天,我起大早赶早班火车,先去姐姐家拿长篇小说稿,再去小西山家里拿“入伍通知书”等。
姐姐家的老房子已经拆迁,成了建筑工地。我找到姐姐的新家,她睡眼惺忪刚起来。事情八字还没一撇,我只说有家出版社要看小说稿,来拿放在这里的长篇小说稿。谁知姐姐不经意地说:“那捆废纸不是吗?搬家时让我扔了。”
我仿佛被闷了一铁棍,一个趔趄,点儿瘫倒在地。看我丧魂落魄的样子,她认真地说:“你装在黑提包里的稿子,让我放在小屋板材上,以为你不要了。”我绝望地大声咆哮,不知道狂吼了些什么。她也大声教训,我如同利刃剜心:“你都穷到快要饭了,还搞什么文学?不搞文学你早好了!催款你把我这么重要的东西扔了,一点儿不感到自责!催款我为什么自责?你知道贵重为什么自己不保管,又不是我让你放在我家。催款你把稿子丢在哪个垃圾场?催款你问我我问谁。”
我在周边垃圾场找了两天,上哪儿找。我到派出所报案,警察也无能为力。等我回小西山家里拿“入伍通知书”灯,更加绝望。妹妹写一首诗《焚烧过去》,把我的东西、父亲的遗物,还有一大堆语录和诗词,挑到沙岗后付之一炬!
我漫山遍野寻找稿子和“入伍通知书”,黄沙滚滚扑面而来。南头子老奶从天而降:“大孙子放心,你的稿子和入伍通知书灯什么都丢不了,马上涨下一次百年大龙潮,你快到北海去找。”老奶说完不见了,我撒腿就往北海头跑。
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铺着一层稿纸,白帆是航行的稿纸、海鸥是会飞的稿纸。大鱼跃出海面,落下时爆起一页页稿纸,漂浮在海面上。西北海天根竖起的那根扁担“栽子”,是我常用的一支钢笔。海底透出两束光亮,是一支金笔和一支铱金笔。海滩上铺了一层清样,每铺石棚,每块礁石,每片海滩,每处沙窝,每道石缝,每座水湾,每块石板,放着一本本稿纸。捉不尽的螃蟹,拣不完的海螺,掏不空的海爸子,打不绝的海蛎子,刮不败的海荞麦,是稿纸上的一行行文字。
大流闪边,不断翻开新的页码。潮水倏然退下,脚下的稿子把我举到半空,我差点儿跌下稿子深渊。大海漏勺了,一半文字也随之漏了下去。好在礁石成了稿山,石棚成了稿棚,石炕成了稿炕。涨百年大龙潮了!东北海没边没沿的海滩,上散落着纸页,三道礓用稿子堆成了三座稿山。海底下乌黑腐朽、支支棱棱的一层残骸,是我用废的钢笔和坐塌的椅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山峰上,一群群黑亮人不人鱼不鱼兽不兽的怪物,嚎叫着蹦跳着欢呼着,是稿子里面的人物。
几柱由稿纸和稿子形成的纸龙卷,呼啸着旋转着上岸。纸龙卷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大树被连根拔起。那些稿纸显灵了,变成了作品中村庄、树林、人群、田野和牛羊。稿海中的文字化作扇贝、大蛤、毛蚶子、蚬子,纷纷浮上水面。
激扬的文字是一片片贝壳,快速开合,像飞起一群群蝴蝶。精彩的描写是一群群大鱼,搁浅在一湾湾稿纸浅水中,翻出鱼肚白,在阳光下闪耀,有大梭鱼、大黄鱼、大鲅鱼、大鲈鱼、大牙鲆鱼、大黑刺挠鱼。被修改、删减的段落和文字,是一群群大蒲扇子一样的鳐鱼。它们被风刮起了空,摔在石棚上,废稿成了脆骨,被摔成了碎块。从母鱼肚子里摔出一堆堆金黄鱼籽,是新添加的段落和章节。
泡囊的纸浆,被滚烫的礁石烙成一张张纸浆饼。每只大海龟的背上,都驮着一摞稿子,爬不动也扔不掉。赘言败笔是海豹、海猪、海狗,笨笨拉拉地挪动身子,离开了大海。稿纸铺就的石棚上,一堆堆文字变成一只只大海爸子,先把须子伸到前面,拘住石棚再向后猛抻,把稿纸撕碎。囫囵的,已被滚烫的石棚烫成了纸浆板。一只只大螃蟹,把一堆堆铅字吞进肚子,写满文字的稿子变成了白纸。海爸子身子一鼓,“噗嗤”一声把螃蟹撑得四裂八瓣,再将稿子复原。一条条乌贼是墨水瓶,瓶口喷射着墨水,把文字荡漾的一湾湾清水搅混。
我在稿海中沉浮,拼命打捞捕捉用心血凝聚的文字。大部分文字被我轰赶上岸,变成半尺长的大对虾,在浅水中、礁石间、石棚上蹦跳。有的文字变成红虾、罗锅虾、板虾、蠓虾、磷虾,“嘎巴虾”,在稿纸上乱飞乱跳,拼命地跳出格子。半尺长的虾爬子将精彩的段落还原,一层层胸肢不断翻卷,一身甲刺锋芒毕露,生死不惧上蹦下跳,神来之笔秒笔生花。一片片蠕动的海蜇,是闲笔留白。
紫色的星鱼,刺猬一样的海胆,在辛辣刻薄针砭时弊。诘屈聱牙的篇章是脾气暴躁的黑刺挠鱼,大张嘴巴断了气。我把文字收拢刚要上岸,化做一群群燕鱼腾空飞起。伴随着一阵阵“叮铃铃”的翼摇声,落进大海深处的垃圾场。
我站在通向海中间的“赶牛道”上,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劫后余生的文字,变成大大小小的梭蟹、赤眼红、圆圆的鼓蟹、生着关公脸的关公蟹、四个角的石棱蟹、滥竽充数的小蟹溜子,霸王蟹,如同去永宁城赶集,顷刻间不见踪影。
入伍通知书立功证书和获奖证书们,变成了三块石老石礁孤石和羊鼻子……我在绝望中呼唤:“小龙女,快救救我的稿子吧!”顷刻间,一群美丽的小龙女露出稿海,原来是蓝小兰、小小王美兰、徐梦莹、洪幽兰、曹小花、大红花、卫生员小何、方华、李惠芬、李绒花、何秀萍……其中没有刘萤和刘小丫,让我失望而绝望。小龙女们用海秧菜刀把,对着大鱼脊梁“劈劈啪啪”地一顿狠抽。稿海水花飞溅,长的扁的吞了稿子的大鱼被抽昏翻仰过来。她们扯住鱼腮像拖着布口袋,一趟趟地来回穿梭,拖到石炕上。她们把三块石老石礁孤石羊鼻子,也搬上了石炕……她们呼唤虾兵蟹将前来帮忙,把满海的文字,全部围堵上岸。
大龙潮退得快涨得更快,稿海快速升高海平面扩展。铺天盖的稿潮涌上来,石炕变成远古的木筏,向稿海漂去。稿纸和文字浸水之后,变成大大小小的鱼类,争先恐后地游往深海。被泡囊的稿纸文字漂浮一层,被潮水一片片一堆堆地推向岸边。小龙女们拼命打捞,将稿子搬上筏子。就在筏子即将倾覆之时,历代小西山的光棍和“二驴子”们,在董万古董万开和“母狗子叔叔”的带领下,扑进稿海,扶住筏子护住稿子。万分侥幸,那些复活跑走的,都是文字垃圾虾皮蟹盖。
我告别一群小龙女,背着稿子和“入伍通知书”等,来到老帽山下。
刘小丫在山口等候,说:“快装进我肚子里,否则过不去老帽山。”我一把拥住她……一阵霹雳闪电,稿子和“入伍通知书”等进入她的体内。我扶着挺着大肚子的刘小丫,苦苦寻找上山的路口,找到那棵被我扎了大头针的大杨树,确定位置。我说:“过了大杨树,再攀十万步”。刘小丫说:“十万步也得攀。”
天空飘下纷纷扬扬的大雪,我闻到了甜丝丝的槐花香味儿。一阵大风刮过,大杨树被刮倒。我折下一根胳膊粗、带杈的树棍,支撑住倾斜的大杨树。大杨树开了一树雪白的槐花,变成一位老爷爷的满头白发。路面不时翘出一截截树根,脚下磕磕绊绊。我扶着刘小丫,小心翼翼跨过每一道门槛。我不放心地问:“你能坚持住吗?”刘小丫说:“你放心,我决不能把孩子生在半路。”我说:“稿子怎么成了孩子?”她说:“我为你代孕。”我无限感激地亲了她一口。
横亘在西方天际的扁担梁,挑起了广阔的天空。我扶着刘小丫,恨不能一步跨越老帽山。她说:“稿子在肚子里变成一块石头,稍一疏忽就能坠落出来。”
山路越来越陡,直到垂直。我俩贴住石壁,随时都能滑落。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我说:“和你结婚。”我伏下身子抱起她,眼看攀到了山顶,瞌睡的睁不开眼睛,睡了过去。刘小丫无论如何叫不醒,托着大肚子跪在地上,一寸寸往山顶上爬。
她脚下的石头突然滚落,她也掉下了悬崖。一团雾飘过来把她托住,朝山上勇敢地漂浮,把她送到我身边。刘小丫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喊:“天要下雨了……”
“刷”地一道白光,“卡拉拉”一声炸雷,把我惊醒。大雨“哗哗”地狂泄,连绵起伏的老帽山,顿时被白茫茫的雨幕覆盖。草木低垂,枝叶颤抖,尘烟暴起、孤鸿哀鸣。四面八方的雨声“刷刷”响,“轰隆隆”的山洪震耳欲聋。
我把刘小丫抱进一块巨石下面的凹槽内,泥水裹挟着杂草树叶冲了下来。巨石慢慢地倾斜,眼看就要把我俩砸在下面。一条条瀑布一道道山洪,在我们身边脚下头顶,或垂直跌落或滚滚而下。刘小丫说:“不好了,我要生了……”一股巨大的山洪从头顶上面倾泄下来,脚下的岩石一颤,“呼隆”一声崩塌成断崖……生死关头,我竟被恶梦魇住,喊不出来动不了干着急,成了一个看客。
刘小丫说:“我就是豁上死,也要把稿子和入伍通知书送出去。”她身下裂开一道石缝,下面是雨雾蒸腾、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她站不起来也弯不下身子,仰躺在断崖上,将身体重心紧靠山体。她的头被石壁夹角卡住,往外挪一寸都难。一次次阵痛,给了她强大的力量。她一只脚蹬住断崖,一只手撑住头顶倾斜的石壁。她用脑袋当钻头,来回转动着硬往外面钻。她的额头和头皮被石壁划破,鲜血和着雨水顺着头发流淌。她双脚用力一蹬,断崖崩塌。她悬空抓住一根山草,身子来回悠荡,终于落在了石磴上。山水和着血水,顺着石磴一层层跌落,溅起一朵朵水花。她伏在石磴上,双手抓住石棱往山顶上攀。雨越下越大。关键时刻,刘萤站在半空,手持一把大扇子,用力扇来扇去,风停了雨住了。
云雾代替了山洪,顺着山涧和深谷,缓缓向上面升腾。刘萤揭开笼屉,老帽山是一个刚出屉的大馒头。馒头裂开一道蓝蓝缝隙,阳光倏然照射下来。
一道彩虹横架在“扁担梁”上空,刘萤骑着一只绿孔雀在空中盘旋。她发现我俩,大喊:“我接你们来了!”火焰松一年四季燃烧,绿色的火把映照着白玉塔、万忠幕、鸡冠山。铁窗内,我数着一叠叠稿纸梗着脖子喊:“四十万字……”
我被几个护士按倒在地,捆缚约束带接通电麻仪,折磨成了一滩烂泥。解开约束带,我又往医护人员身上扑。我趁医护人员不注意,借上厕所之机,用暗藏的小钉子豁开阴囊,揪下睾丸,血淋淋地举在手里,跑出来兴奋地大喊:“我终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啦!”精神科病房角落,我坐在这里思索了十年,大脑细胞的消耗量,相当一个大国总统面临亡国困境。我反复思考一个问题,稿子为什么掉进了海里。我由粗门大嗓变成慢声细语,唇边胡须蜕落,扭扭捏捏非男非女。我构思一篇发言稿,让“女秘书”喂完饭出国,领取“诺贝尔文学奖”……
刘萤打开铁门,把我放出来……她松了口气:“你可醒过来了!”我回家拿稿子和“入伍通知书”等,怎么是“醒过来了?”一只甲虫飞进来转了几圈,一头撞在墙上,又掉在地上,仰面朝天,枉然无助地蹬腿,无论如何爬不起来。我和甲虫惺惺相惜,小心翼翼地捏起来扔到窗外。甲虫飞走了,我仍立在原处。
另一位“带枪的父亲”,正在电视荧屏上充满激情地燃烧。
我的特招梦,早已经化做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