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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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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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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六十七章 岳父去世策划灵前赎罪忏悔 三年钉子户最后一个被拔出

随着中央不断加大反腐倡廉力度,省文化厅要求全省各专业文艺团体搞一台“廉政晚会”,参加省汇演之后选拔优秀节目,进京参加中纪委举行的汇演。

和以往一样,万寿严密封锁消息,让彭成万创作小戏《槐树与柳树》。剧团已经开始排练了,万寿才煞有介事地召集编剧们动员。他说:“创作廉政晚会小品小戏,我们公平竞争,谁的作品好用谁的,”倒打一耙,“有人说我戴有色眼镜,你的机会来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万寿是在指鹿为马。他打好了如意算盘,先把其他编剧提前贬成骡子,怎么溜也成不了马。

和以往一样,我不放弃任何机会。那一年我回小西山,已经当了盐场村委会书记的太友大哥,和我说起他的一项政绩,被我储存进了素材库。副市长吴明熹来盐场村搞调研,太友大哥向他反映学校教具陈旧问题。自从一九五二年盐场小学建立,这些桌椅板凳再没换过,承载了几代盐场学生的教育和修身,上面墨迹斑斑刻痕累累。吴市长爽快地批示,为盐场小学更换全部教具,问题解决。副市长在大哥家吃午饭,只让大嫂做酸菜汤,烀苞米饼子。吃完饭,副市长把吃剩的苞米饼子带走,还有那只盛酸菜汤的大碗。一个星期后,有关部门为盐场学校全部换上崭新的桌椅和所有教具。我汇报完素材,大家意见不一。有的说把市长塑造成归国华侨,有的说市长弟弟是腐败的乡镇干部,有的说市长带了情人下乡,为了藏匿转移赃物。我从来不听所谓专家意见,按自己构思写出小戏《碗》。

面对商人行贿价值连城的文物金碗,市长龚海山犹豫不决。他下乡看望当年上山下乡时的房东,大娘给他做酸菜汤和苞米饼子。临行前,大娘赠送当年救他性命的大海碗,他感慨万千:不装满老百姓的饭碗,必将打碎自己的饭碗。

和我预想的一样,在剧本研讨会上,小戏《碗》被专家们砸得粉碎。“槐树与柳树”排练结束,几次都没通过市里审查。虽然注射过多剂强心剂,没有任何起死回生的可能。距离省汇演的时间一天天临近,话剧团只得排练小戏《碗》。

《碗》参加省里汇演,在十几个剧目中脱颖而出,被选送到中纪委参加“廉政汇演”,获得舞台戏一等奖。半人高的奖杯,放在剧团荣誉室玻璃橱柜里。

《碗》首场演出之前,剧团才通知我参加观摩。他们给我的报酬,是区区五百元钱。而劳民伤财的彭成万,却获得了一千元钱的润笔费。那次召集日,万寿对我和黎立说:“局里给你们一次机会,在三个月之内,创作京剧剧本《断肢再植》。京剧团等米下锅等剧本排练,要抓紧时间。”

京剧团从南山大庙搬到民生街,成立宏济大舞台,更名为京剧院。剧团成立于一九四九年四月。建团五十年来,在演出传统剧目的同时,创作、改编、演出了《甘宁百骑劫魏营》、《汾水之战》、《松骨峰》、《合家欢》、《粱山恨》、《百花公主》等古代、现代剧目,《九江口》、《白蛇传》等保留剧目成为经常演出的艺术精品,拥有一批表演艺术家和专业创作人才。剧团有自己的创作、排练演出计划,还有编剧老铁为演员量身定做。我不是科班出身,再说京剧团基本上不用外来剧本。只要有急功近利的创作机会,都被万寿压下来,由彭成万垄断。有这等好事,彭成万写不成宁肯扔了喂狗,也轮不到我名下。我的剧本《满地黄金》,已经获得“全国戏剧文学三等奖”、|“剧作家杂志全国征文大型剧本一等奖”,并且在杂志上发表,一直搬不上舞台所有人视而不见,还让我和黎立写什么京剧。

我打电话问老铁,他说:“无稽之谈,根本没有的事。京剧团连后年的剧本和排练计划都做完了,万寿给你俩出难题。你们不写,他说不会写剧本不胜任编剧工作。你们写了京剧团不用,也说你们写的剧本不行,目的是将你们逼出创作室。就算写出好剧本,除非京剧团非用不可,否则也是白写。万寿为什么让你和黎立合作?就是制造你俩之间的矛盾,将两只蚂蚱栓在一条死亡线上。”

我早看透了“两万”的阴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黎立应该不言自明。他被电视台某综艺节目借用当编导,我给他打电话,他连说是好事,让我别着急,他抽时间一起“碰一碰”。“碰”就是商量策划,也是白忙的代名词。

我明明知道是陷阱,也得闭着眼睛往里面跳了。万寿以为我会打退堂鼓,没想到欣然接受,他讪讪地说:“别以为你什么都能写……”我马上着手,进行先期工作,到有关单位要来材料,认真钻研解读京剧剧本,整合材料精心结构。

我多次打电话,黎立都说忙,让我等他的电话一起“碰”。一晃两个月过去,我连黎立的面都没见到,更别说“碰”了。彭成万来电话,向我传授京剧创作秘笈,故事单线条比话剧好写,因此把机会让给你俩。万寿让即将退休的“三级老”,做我的京剧启蒙老师。一次研讨会,“三级老”一个剧本读了两天才到一半。

老局长说:“从中间拿下两场再接上,还省不少事。”他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他当初被下放到剧团不被接纳,荣主任以搜集资料为由才刀下留人。他想在退休之前评上副高职称,听了消息之后受宠若惊,乐颠颠地来天津街辅导学生。

“三级老”一进大墙内差点儿被熏背了气,捂着鼻子踉踉跄跄地进到小屋里。他一番关公战秦琼驴唇不对马嘴的辅导,我还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万寿天天打电话催促,说:“京剧团天天催要剧本。”黎曾经一天几次找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打电话不接找他也不见。也许剁掉了命根子再植,手术尚未恢复,抑或手术失败被老婆扫地出门。万寿下了最后通牒:“你们俩到单位,汇报剧本完成情况。”黎立来电话,说:“我去省电视台参加台庆,你替我向万寿请假。”是他耽误了时间还让万寿朝我一个人发火,也可谓机关算尽。

我不能再等了,和当初写《满地黄金》一样照葫芦画瓢。剧本完成之后,我也和以前一样,在编剧属名上,把黎立的名字属在前面,等他过目碰过之后,一起送给万寿。如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更好,不是机会也让“两万”的阴谋落空。没等动笔,万寿来电话:“黎立已经写完了两场剧本交上来,你写没写?”

我这回不再容忍,给黎立打电话,痛斥他背信弃义,他连连陪礼道歉。黎立想造成董太锋不会写京剧、抢头功调进电视台、失败了还有退路的局面。万寿看过他的剧本狠狠摔到地上:“你写这样的剧本,够个专业编剧资格吗?”

电视台调人非常谨慎,需要履行复杂的程序,还要有几个担保人。黎立调到电视台虽然不比距离火星更遥远,起码得熬到登月机会。他机关算尽弄巧成拙,处境更加艰难。这回该他着急了,又是请我喝酒又是许诺,以后当制片人让我当编剧:“我俩把这件事情做成后,我介绍你到电视台担任栏目撰稿人。”

他捅了我一刀,再剜我的肉补我的伤。他把我推进井里,扔块大石头再埋土。当我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露出脑袋,他再出现在井沿上,垂下一根朽烂的绳子搭救。他被我拒绝之后恼羞成怒,以我为原型塑造一个饕餮之徒,吃了朋友家的饺子还借走了酱油。他也觉得过份,给我提供一个无法完成的机会送个空人情。

我是干成一具空壳的石棱子螃蟹,淋点水顷刻间满血复活,真把那件事情做成了。他找万寿算账,说他“是大街上摆样子的模型钟,坐火车乘飞机净误事”。假如他真心与我合作,早已破墙而出。他总怕我走到他前面,浪费许多机会。黎立不写也有生路,我不写只有绝路一条。与其说写《断肢再植》,不如说“两万”和黎立都想把我断掉。这是一出现代版的《连环套》,环上加环套上加套。

我和黎立还是同事,也没达到反目为仇的地步。万寿的“一箭双雕”射空了两箭,只剩下把我挤走这一“雕”,必须在他放箭之前写出初稿。我厚积薄发,三天写完了京剧《断肢再植》剧本,先送给老铁看。老铁说:“你初写京剧剧本,非常了得。但是,万寿不是为剧团提供剧本更不是为了推你,而是拿了剧本大作文章想把你搞掉,给不给他仍要要三思而行。”我骑虎难下,还得把剧本送给万寿。果然,他马不停蹄,把剧本分别送到局里、京剧团、各位专家。

让万寿万万没想到的是,剧本受到一致好评,自己被连环计套住。他似乎被我的执着而感动,说:“小董头发都白了,不抗折腾了。”我真想说:你非要这么狭隘恶毒地折腾我吗?为了维护小圈子推崇彭成万,就将别人赶尽杀绝?

我看见剧本背面几页纸满满地写着字,字体各有不同。我说:“我看看专家的意见。”他什么没说,将剧本锁进了抽屉。我想就此结束,又一想,起码得有个解释。仿佛断肢再植失败,万寿再不提剧本一个字。我给他打电话问情况,他不是开会就是有别的事情。我去单位堵他,他在屋里闭门不出忍饥憋尿。

在荣主任时代,创作室是个人人羡慕的大家庭,万寿接任后成了一盘散沙。他不是凝聚者也不是破坏者,只想变成“咱家的乐园”,就是全部目的和意义。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非要看看剧本后面写的什么。单位搬进了南石道街艺术大厦,晚上我到单位,略施雕虫焦急进入主任办公室。我钻到写字台下面,把手伸进抽屉,探囊取物般取出剧本。除了个别人吹毛求疵,都是对剧本的肯定和对作者的褒奖。我把剧本放回原处,轻轻锁好门下楼,在保安眼皮底下溜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连连摇头叹气,感慨万千。有的人确实什么正事不干、什么干不了,只会拆别人的台。用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去做点正事好事,也不枉为人一世。有些人生物体进化得非常完美,人格却进化得一败涂地。女儿用我《过》剧中的一句台词安慰我:“爸爸,先有王八后有蛋,没有王八哪有王八蛋!”

“断肢再植”被万寿推荐给“圈内”某编剧,改编成单本电视剧荣获大奖。剧本又展转到一个秃鹫拣尸渣般的“心机委琐男”手里,只把“京”字改成“评”字。他竟拉我一起去开研讨会为他美言,“评”也随秃鹫一起升天了。

岳父经常自豪地说:“我不行了就往医院里面一躺,打针吃药少遭罪。”现在,他已经病入膏肓,住院却成了奢望。刘萤让爸爸住院,姐姐坚决反对:“董太锋住了这么多年,让他伺候!”我说:“我可以伺候,但是我不能治病。”

她血口喷人:“我爸有病和你有直接关系,你想把我爸推出去不管?”大妈帮腔:“闺女开药房,老丈人把闺女女婿招来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岳父癌细胞扩散,医生让立刻住院,他自己更想住院。怕轮班伺候麻烦,子女极力阻挠。岳父想刘绣,她人间消失一样不回来。每当外面门响,岳父马上抬头往外看。别的药不管用,刘萤偷偷带回罂粟壳熬水,让爸爸喝了暂时止疼。

大妈见我不搬走,声泪俱下反复宣讲妹夫气死父亲的罪恶,逼他在灵前下跪。

姨姐已经淡忘了此事,又被提醒,策划爸爸死后如何让我下跪,找什么理由让我偿命。我躲进厕所,楼上厕所堵了,粪水从我头顶上浇下来,如同才华横溢。

大妈趁热打铁,说:“你不赶快搬走,老头儿死后能躲过去吗?”她说自己曾经是单位党委委员,三句话不离党委。她推波助澜,让我立刻带老婆孩子搬进党委,晚饭前就能给房子。大家被煽动起来,赶紧帮我收捆扎书籍稿子等东西,找车准备送我们全家去党委。我脑袋里面塞满了“党委”,快要爆开。

我没颓废没退缩没麻木,只是变得脆弱,一声“党委”就能把我气个半死,没被折磨死也得被活活气死。刘萤发出警告:“你们把他逼急眼了,我可救不了你们。”她们可以不把我当回事,刘萤的话必须认真对待,放弃了“党委”。

那天,我和大妈在家里守护岳父。我看他眼睛发直,和大妈商量赶紧送到医院。她说:“不着急,十天八天没有事。”我没听她的,出去叫了出租车在墙外等候。我背着岳父,邻居在后面托着腿,出了大墙送到医院。刘萤在家里陪女儿,我一个人在医院里陪护一夜。第二天上午,岳父去世。我在小屋里为岳父布置灵位,点燃香烛,和刘萤接待前来吊唁的邻居和亲朋好友。姨姐连襟大妈柳叶眉刘绣和连襟萧晓,都不朝面,仿佛先岳父而去。刘萤把女儿送到同学家,晚上,我俩坐在厨房里,为岳父通宵守灵。第三天火化,柳叶眉颐指气使地摆开家庭主妇架势,才知道任何东西都没准备。我刚要说话,她说:“你靠边站,让萧晓一手处理。”萧晓已经喝完了半箱啤酒,正在小屋里醉眼蒙胧看电视。

到了关键时刻,刘绣带来一群人救世主般降临,没有鱼、鸡、虾、豆腐也做不成祭品。送葬的人们陆续到了,在大墙内外挤成一团,没有车辆还能步行?

剧团黄青松考我一则字谜:“十三人”,说:“文化局没人猜出谜底。”这狗屁字谜纯属屁臊寡淡,我马上说是来不及的“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我传授如何被人刮目相看得秘笈。一次剧团临时接到演出任务,要车没车要人没人,团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黄青松轻松地打个电话,顷刻间开来两卡车武警,解决了燃眉之急。原来他事先知道今天用人用车,请人喝酒,让车辆和武警在附近埋伏。从此后没人敢轻视老黄,视他为能人,我很受启发。

在岳父病重期间,我和刘萤做好了分工,她负责联系车辆,我负责有关丧葬的一切事情。我经过父亲和爷爷的葬礼,对丧葬这套程序已轻车熟路。

我还不能主动出头,否则会被认为一是“抢孝帽子戴”,再是想以此开脱“气死我爸”的罪责,试图免除跪灵的严惩,更有霸占房子不可告人之目的。

正在柳叶眉束手无策之时,我从小屋里搬出香烛、冥币等,所有丧葬用品一应俱全。我给小商贩打电话,送来祭品原料。我取出黑纱分发给众人,一辆大客车和两辆面包车开到大墙外。我事先和殡仪馆联系,丧事按部就班进行。

我安排大家依次上车去往医院告别,再随灵车去殡仪馆。葬礼结束,我将客人们带到定好的饭店。为了辟邪,柳叶眉和大妈都穿了件大红毛衣,把丧事当成喜事办。柳叶眉贪天功为己有,梳个飞机头蜻蜓点水般应酬,背个小挎包前后悠后摆,满面春风里外张罗。他让人把饭菜打包,让我们一家三口回去看家。

我早已经做好了应对在灵前下跪忏悔的准备,人一死都做了鸟兽散。大妈把东西搬走,再没人随时进来出去,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动迁办去别处拆迁,暂时撤离天津街。没人管我们这些“钉子户”,想妥协想投降都成了奢望。

刘萤看我彻夜接水太辛苦,联系到“天百”对面药房“夜卖点”接水。我提着两只四十斤装的塑料桶,往来如飞。家里有了空间,大缸和小碗全被我盛满了水。我让女儿守门,被售货员关在屋里。当务之急,是彻底解决水的问题。

每天半夜三更,我都在大墙内顺藤摸瓜,寻找水龙头总阀门,一直未果。我来到大墙外确定位置,在墙角一处窨井里,终于发现了总阀门开关。我钻进窨井里面忙了半天,不用专业工具休想打开阀门。我白天采点,晚上弄开工具库,找到一根如同撬杠般的扳手。我迫不及待地钻进窨井里面,轻而易举打开阀门。

我出了窨井盖好盖子,听见墙内传来“哗哗”的水流冲击声。我回到大墙内将水龙头关闭,再将工具送回原处。怕事情败露,我不动声色,仍让老人们将空水桶放在门口,半夜三更一一接满,提到各家门口。附近一座旧楼发生火灾,消防队虽然及时赶到,因消防车进不去、进不去了又找不到消防接口,烧死了老老少少八口人,浓烈的焦肉味儿直往鼻子里面呛。大墙内全是木头等易燃物品,“钉子户”们生活在火山口上,一旦发生火灾,后果只可想像成一堆堆碳状物。

我将住户遗弃的大缸和坛坛罐罐清理出来,一一装满水摆在各处,以备急需。

那天晚上,老徐大叔家楼下杂物被人扔了烟头起火,老两口和一个残疾儿子困在楼上。“钉子户”们都是老弱病残风烛残年,面对越来越猛的火势束手无策。

当消防队员在墙外用高压水枪隔山打牛,我已经将火彻底浇灭。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又到了夏天,动迁仍杳无音信。墙外的小商贩们把墙内当成了垃圾场,每天抛进大量腐烂水果、牡蛎壳、臭鱼烂虾、碎皮烂肉等垃圾。没等进入伏里,大墙内臭气熏天,苍蝇遮天蔽日。为了遮挡垃圾,我在墙内上空架起一层木板。楼上老梅家埋怨,说耗子顺木板跑到了他家楼上。

我白天架好木板,他们晚上掀翻。我不厌其烦地架他们不厌其烦地掀。

那天下午有人敲门,一个警察进来,腰间挂一把乌黑的“六四”手枪。他自我介绍:“我是楼上老梅的外甥,下来看看你。他环顾一周,轻蔑地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混的不怎么样。”我说:“我觉得混的挺好。”他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这还算好?”我说:“我参军提干进大连,不好吗?”他轻蔑地拍拍腰间:“你当过兵?玩过这个吗?”我不屑一顾:“我玩过它干爹,还玩过它三大爷。”

他一愣:“它干爹是谁?”我说:“五四。”他又问:“它三大爷呢?”我说:“三把盒子炮。”他说:“你挺幽默。”他摘下枪卸下弹夹退出子弹,递给我:“你肯定没玩过六四,玩玩吧。”我接过手枪掂了掂,名不虚传确实像玩具。我“稀里哗啦”扒拉几下,瞬间将枪分解、组合。他目瞪口呆:“你是行家?”我说:“隔行不隔理。”他说:“你玩一会儿吧。”我把枪递给他:“我不玩空枪。”

就像定期交电费,老邵和老束经常故伎重演玩“停电”。要不是隔三差五写点小品之类挣点小钱,我俩工资加一块儿都不够送礼。我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动手解决用电问题。夜深人静,我顺残垣断壁攀上梅家楼顶,用钳子夹开电线绝缘层,接好导线用胶布缠紧,将线头从搬走的老焦大叔家瓦缝里面顺下去。

回到屋里,我从事先凿开的棚顶勾出线头,接通电线万事大吉。这回,再也不怕老邵和老束断电勒索了。老邵在搬家前,想再停一次电捞最后一次好处,不幸触电身亡。山水楼的战友怕承担责任,切断了电源。老束家陷入黑暗,老束大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搬迁那一刻。我主动把电线接到他家,老束“扑通”一声下跪忏悔。楼上老梅怀疑我从他家偷电,攀楼查看掉下来,差点儿摔断了腿。他夜里蹲坑抓我的现行,三更半夜突发脑溢血住院,保虽然住了性命落下半身不遂。

隔壁的法廊女也在坚守,一天理不了两颗人头。我在小屋里摇水管子,模仿电视上马华锻炼身体逗女儿开心。发廊女找来,说:“你摇碎了我的大镜子,钉子户不容易,算了。”法廊女出去,蹲在道边撒尿。一过路男人调侃:“顾头不顾腚。”法廊女不躲也不恼:“现在两头都顾不上。”男人回头:“这泡尿顶十泡。”法郎女说:“憋一天了,要是农村苞米地就好了。进来?”那男人说:“就来就进来。多少钱?”法廊女说:“免费,闷死我了,陪我说个话干什么都行。”

那天半夜三更,电话铃声响了,我以为又来小品了。对方说:“你偷了我店里三套名牌西服,赔偿我一万元钱。”我说:“你弄错人了。”他说:“你叫董太锋,不在三天之内交钱,就找黑社会摆平。我说:“随你的便。有一万元钱,我都能买一处房子了。”晚上我正在写长篇小说,三天没出去,正想出去透口气。

电话铃声又响了,那人说:“半个小时之内,你带两万元钱到胜利桥。”刘萤问:“这么晚了谁来电话?”我说:“一位战友找我谈点事。”她叮嘱:“你少喝酒,早点回来。”我在在小卖店花两元钱买瓶‘老龙口’白酒,边喝边等。

三个人来到身后,一个人用刀抵住我后脖颈,说:“拿钱。”我说“好”,猛地一酒瓶子砸向身后,随后一声裂帛般惨叫。我赤手空拳,和三个人从桥这头打到桥那头。几个人知道沾不了便宜,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溜了。这才想起来,腰里还别着那根钢筋。幸亏亏我忘了钢筋,否则把愤懑发泄到这几个人身上,肯定被抽零碎了。我睡眠不足身体发虚,懵懵懂懂往回走,感到左手黏糊糊。

我对着路灯一看吓了一跳,左手侧被刀划开,露出雪白的骨头。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受这样的伤,看见自己的骨头。我就近来到造船医院,值班护士说你喝酒了不能麻醉,给我缝了八针。她说:“我看你面熟,在警备区呆过?”

我说:“我从党史办转业,在文化局戏剧创作室。”她说:“我是机关门诊护士,转业到造船医院。”我说了刚才发生的情况,她说:“现在治安不好,经常处置你这样的伤者。”我说:“我明天把钱送来。”她说:“不收战友的钱。”我深深地怀念部队,用左手给她敬了个礼,吊着一只胳膊回去。第二天早上,刘萤见我手上缠着绷带,吓了一跳,问:“你受伤了?”我说:“碰在三轮车上,碰破一块皮。”我用一只手买菜做饭,送女儿上学,放学再接她回来。

一个星期之后,我用盐水洗了洗手,剪断缝线,用钳子拔出线头。

为了防火,我拆除了屋里所有板子,劈碎烧炉子。除了门窗,我把屋子的门、柜子、椅子、桌子等全劈了烧火。冬天即将来临,末日也即将来临。以往这些不可一世的家具,现在被我一顿斧子劈碎,只有一点点木条和木屑,填进炉膛,“呼隆”几下就没了。毁灭一件东西,比创造一件东西要简单多了。

为防小偷,我在门外用铁丝和尼龙绳,结成了天罗地网。我一忍再忍,如同赤脚行走在玻璃茬子上。如果“忍”是涓涓细流,早已经汇聚成了一片汪洋。

成群结队的老鼠乱跑乱窜,塑料袋拼命地奔跑,塑料桶也拼命地往前拱,原来,是慌不择路的老鼠钻进了里面。小屋被四只肥硕的老鼠盘踞,咬碎衣物、书本,偷吃食物。其中一只是情种,每当刘萤换衣服,一对鼠眼直勾勾偷窥。

我头天晚上下夹子,用排骨做诱饵,一只老鼠被夹住脖子而死。第二天晚上的诱饵是鸡肉,天亮时夹子被触犯,地面只留下一滩鼠血。一只大老鼠被打伤了脑袋,挣扎到门口死去。第三天晚上的诱饵是一截煮玉米,老鼠被夹住下巴,苦苦挣扎无法摆脱,被我用脚踩死。剩下那只情种,不知藏身何处。我在鼠道上下夹子,在门缝里竖起钢针。我立起一根筷子,支着沉重的板材。我剪下死鼠尾巴,一串串放进角落。剩下的空间,我用茶杯、墨水瓶、起子、张开的钳子等,设下一个个恐怖机关,让情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白天屋内死寂,我以为情种已死。

夜里,我听见一丝丝细小的呻吟,天亮之后发现,情种已经死在了床下。

它不是饿死也不是被夹子夹死更不是困死,而是极度恐惧被活活吓死。

孩子们永远幸福快乐,女儿的小伙伴,偷了爸爸妈妈的一百元钱,买了游戏机硬币大家瓜分。她偷出了甜头,那天,偷走了我口袋里面仅有的五十元钱。

我感到天塌了一半,到了连五十元钱都丢不起的地步。

小伙伴又来了,我绷紧神经,仿佛大盗燕子李三借尸还魂。我把口袋里的二百元钱攥紧,这是给人写圣诞晚会串联词的回报。女儿寸步不离看住她,谎称厕所堵了,把她绥靖到“天百”大楼里。我寄希望于某个剧本,刚刚接到拍摄通知,因为什么理由黄了。家人听到我的声音,马上挂断电话,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我被一片利刃逼到悬崖边,赤手空拳地和眼前的一切僵持、对峙。

刘萤说:“没气了。”差点儿把我吓断了气。煤气罐没气了。我舀水洗脸,水里有昨晚掉进去的生饺子馅。一个被困沙漠中的人,要克制对水的挑剔。一只蟋蟀在水里面挣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出来。我被人伤害,却善待一只昆虫,这也是生命。秋天已经接近尾声,天一点点变凉了,小生命很快就要归零。

熬过酷夏的蚊子伸展长腿缓慢飞行,开始模仿仙鹤。墙面,贴着夏天留下的一层蚊尸。苍蝇畏寒,不是落在阳光下,就是黑压压地伏在墙上、天棚上。

大妈搬走之前,说岳父的一张毡子不见了,一口咬定被我藏匿。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直至逼我发誓。第二天她又回来了,说:“对不起了太锋,毡子让我装进箱子里了。”我以为她特地来向我陪礼道歉,很感动。原来,她看好了我在部队带回的一张毡垫。她说:“部队毡垫厚,你给大妈吧,还有那张狗皮。”

我抽出毡子和狗皮包好,把她送到附近车站。她这才说:“我没有别的事,来看看你冷不冷,屋里生没生炉子。”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这也让我温暖。

我回来之后坐在坚硬冰凉的板床上,心已经凉透。我把一只动迁户遗弃的大炉子挪进来,必须保证刘萤母女的温暖。每天晚上,我都和衣躺在小屋里的光板床上,守着三件冷兵器。我是一位枕戈待旦的士兵,随时准备跳起来,和入侵者大动干戈。“钉子户”们逐渐妥协搬走,只剩下了最后两户。

那天,柳叶眉终于来了,我问:“你让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她说:“刘英雄来电话让我转告你,想要房子,就得做最后一个钉子户。”刘英雄出差回来,柳叶眉退居二线,由他和动迁办交涉。刘萤问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搬家?”他决绝地说:“最后一户。”我说:“你如此折腾我们,有任何必要,得不到一丝一毫便宜。”他说:“我家的小门、橱柜都是我做的,都被你劈了烧火。”我说:“这些东西还有用吗?”他说:“这不是你的家,没有用你也没有权利破坏。”

我早捆好几十包书,放在小屋床上。他说:“你把书搬下来,别把床压坏了。”

我把书搬到地上,他让我再搬到雨搭子上。我不知道如何为他定位,让他暖人不如一包稻草,让他蛰人比不上马蜂,充其量是一包“苍耳”,不能暖人而扎人,又扎不深。他和柳叶眉的目的,是想让我们无家可归。刘萤仍心存幻想,说:“无论如何他是我哥,他这样做,是为我们争取到更大的利益。”我嗤之以鼻。

女儿和小伙伴们踢破了民工孩子的足球,孩子不敢回去。我买了只新足球,带孩子送到民工住处。我留下仅有的三十一元钱,感动得独眼妈妈泪如泉涌。

本以为不用安炉子,还得安炉子,不用在窗户上蒙塑料布,还得蒙塑料布。“今年不在这里过冬”,已经成了神话。我仿佛要驾驶小屋去南极,又买了五百块蜂窝煤。我一数四百九十九块,最后一块是我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四外透风。

我仍要充满“山高绝顶我是峰”的豪气,“得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我绝不能让刘莹对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用大盆洗澡,一卷卷灰垢,像洗一只刚从黄泥地里刨出的地瓜。我来到人世间,是参加一场漫长的自由搏击比赛,唯一的出路是赢了还要赢。我绝不会做一辈子“钉子户”,搬迁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我如同坚壁清野,一遍遍地收拾检查,生怕丢下有用的东西。我一遍遍查看挂历,还剩下多少天到“立春”。仿佛立春一到,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也如同一个囚犯计算出狱的日子。我给女儿出了道算术题:我家买了500块蜂窝煤,已经烧了两个月零13天,还剩下90块蜂窝煤,问:还能烧多少天?女儿马上列出算式:

90÷[(500—90)÷(30×2+13)]=90÷410÷73=90÷5.61=16(天)

十六天之后,立春刚过,我放心了。这些蜂窝煤既是沙漠中剩下的水,又是长征途中的草根、树皮……一想到真要搬走,又有点儿恋恋不舍。我不留恋这里的老鼠和垃圾,而是蜂窝煤和劈柴没烧完,它们在严冬里给予我们温暖。

小贩子们占领马路两侧十几年,如同一群受了惊吓的鱼,倏然消失。他们也带走了安全感和生物链。再没人进墙内排泄。我仿佛置身于太空舱内,在等待返回地球的指令。剩下我们最后一户,彻底断电断水。地动山摇,隔壁被拆除,楼上被拆除,所有旧建筑被拆除。地震和飞机轰炸、炮击,都是这种效果。

挖掘机昼夜轰鸣,四外被挖出深深的沟槽,只剩下中间孤零零岌岌可危的小破楼。黑洞洞的小屋里,我和刘萤无处藏身,插了门,死在里面也要缠绵。

“清风过松岗,明月照大江,催款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走出小西山,走出“北小圈”,走出天津街。时此刻,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栏目,正在跟踪报道省城一位也姓董的“钉子户”,他用钢板把自己焊在堡垒之内,守着一捆《宪法》、几箱矿泉水和几部充满电的手机,准备和开发商长期对峙,成了举世瞩目的英雄。刘英雄和柳叶眉也把我当成人质,被动迁办封堵在大墙内的小屋里。我和库柏的《最后一个莫西干人》一样,成为最后一个天津街人。荧屏上,叱咤风云的董家大哥慷慨陈词,我蛰伏在小屋里面默默无闻。

每天,除了刘萤和女儿被允许进来给我送生活用品,再见不到第三个人。我有幸或者不幸,都是成为天津街最后的“钉子户”,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房子。

我睁眼闭眼,罗世宽老师都在带领我们排练样板戏《沙家浜》。

只要我们大家动脑筋想办法天的的困难也能克服毛主席教导我们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轻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强迁的时刻到了,数台挖掘机将小屋包围,有关部门隔着小门对我宣布,依法强迁!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坐等待毙,毅然申请进行仲裁。

刘英雄和柳叶眉顷刻间出现,他们时刻都没离开,并且有备而来。平日里拙嘴笨腮的刘英雄,此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尽长江滚滚来。他历数我的无能无用可悲可怜卑贱委琐可恶可恨一心一意想占刘家房子直至十恶不赦。终于轮到我发言了,和刘英雄的发言大相径庭截然相反。我的发言囊括成六个字,对刘家的“感激、感谢、感恩”。我深情陈述追求刘萤的经过,岳父一家人宽容大度,容留我结婚生子转业落户有了落脚之地,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连人。在岳父家,我成长为专业编剧,写了大量作品,几次获省、国家级大奖。这里是我人生的第二次腾飞基地,提供了稳定的生活基础。岳父家的恩情,我永生永世不忘,永生永世报答不完。我给岳父家带来许多不便,让我无地自容。当我说到因为我,岳父临终前没搬进新居,声泪俱下……我向刘英雄和柳叶眉深鞠一躬,表达深深的歉意。

我诚恳表示,在住房上没有任何企图、奢望和无理要求。我能在合理的前提下有一隅容身之处,足矣。我的一番推心置腹的陈述,感动了现场所有的人,两位女士流下眼泪。我唯独没将刘英雄打动,他轻蔑地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说千道万还不是为了房子吗?你不要半平方米住房,我才相信你的话。”

不管法官如何做工作,他和柳叶眉分毫不让,我们必须净身出户。

他拿出杀手锏:父亲的遗嘱。法庭依法仲裁。刘英雄和柳叶眉在动迁之前已将户口迁出,户口已经冻结。他们动迁之后迁入户口,视为无效。刘英雄和柳叶眉已经有了住房,不属于常驻人口,老人遗嘱无效。根据综合情况判决,故不享受房屋动迁之补偿。房屋动迁补偿的全部权利,由董太锋一家三口人拥有。

我没在作品获奖上住上专家楼,却因为动迁达到目的和愿望。我为女儿别在日历上的“金别针”,开始闪闪发光。家乡小西山的两句俗话振聋发聩:好男不吃分家饭;碗边饭不饱人。我做通刘萤的工作,和动迁办协商,要两套住房。

动迁办答应:条件好的两室一厅住房,靠近市中心南北朝向。一套一室一厅住房比较偏远,东西朝向。明天早上八点搬家前给钥匙,告知具体位置。

我把两室一厅那套住房,给了刘英雄和柳叶眉。文化局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破例拿出一万元钱为我投资代建。转业后任局办公室主任的老政委包玉琢,同情我的境遇,在他的建议下,江庆林局长特批,将一万元钱做为对我的困难补助。我和刘萤说,这回有钱装修了。大妈来了,和我说起她一生的经历,在这家住了几年,什么都没得到。她那辈大连女人真不容易,我把一万元钱给了她。

早上八点之前,搬家公司卡车启动,动迁办给我钥匙,告诉我房子具体位置和门牌号码。卡车开出了天津街,我回头望了一眼,小屋已被铲车夷为平地。

我们搬家也是看房子,前所未有。我已经在天津街溜了十三年房檐,有什么不满足的?不管大小坐落在何处什么户型,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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