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叫吉姆·莫里森的外国人说过:喝酒使人们放松,有时候还能促进交谈。喝酒有点像赌博——出去喝一晚上酒,不知道明天醒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有可能一切都很好,也有可能是灾难性的后果,就像掷色子一样。这就是自杀与慢慢屈服之间的区别。对于董永和来说,不喝酒才是灾难。达到自杀和屈服这种耸人听闻的程度,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对于别人来说,有多少钱办多大事。对于他来说,有多少酒喝多少酒。他喝到什么程度醉到什么程度,小喝小醉大喝大醉狂喝暴醉不喝也醉。一个基层干部最累的是工作,他最累的是喝酒。
他徜徉在酒乡里,滔滔不绝地演讲,痛心疾首地检讨,制定让小西山走向宏伟蓝图,如同表演醉拳,带领大伙儿大干快上。那一回他和镇长喝酒,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拿起酒瓶。镇长用手指头轻轻地敲击桌面,提前表示感谢。他双手给自己的杯子斟满,然后坐下,除了自己从来不给任何人敬酒。他醉酒之后不管什么时辰醒来,一律是早晨,老天爷都说了不算。他半夜三更醒酒,全屯人倒大霉了。他打开广播背诵报纸,到西山砬子战精气降龙伏虎。他醉倒在野外,醒来之后以为干工作累昏,被自己感动得哽咽。他喝酒喝热了,冬天也是夏天,脱掉棉衣光膀子扇扇子。他喝酒喝冷了,三伏天也是数九寒冬,穿上棉衣棉裤。他清醒的时候,琢磨喝酒就像琢磨工作,下一顿酒到哪儿喝和谁喝,弄点什么当下酒菜。
“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这就是董永和的工作标准和大政方针,半点儿没错。他把大伙儿当成一棵树,砍掉树头树干,留下树根,来年继续生长。有农民骂“狗日的土地”,被土地欺骗得世世代代受穷,倾家荡产。那是体制和农业的基本属性造成的,不是土地的罪过。
农村的土地、山川、河流等生产资料,都归集体所有。尤其是生产资料中重中之重的土地,谁都没有权力出让一寸。近年来,许多农村干部钻了这样那样的空子,出让土地发财。上来一任干部出让一次,一位父亲养了一群败家儿子,崽卖爷田心不疼。有些农村,连赶车的路、放牲口的草地都出让了。
前几年,董永和也打过出让土地的念头。就在他和开发商准备签合同的那几天,他家责任田全被牲口糟蹋了。他以为是屯中有人报复他,到派出所报案。警察前来勘察,全是牲口蹄印,没有人进地。他犯了核计,为什么牲口专门糟蹋他家的庄稼。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南方某省政府为了解决人民温饱,大规模开垦荒山野岭侵占了动物领地,导致震惊全国的“百虎围村”事件。把牲口逼急眼闹群体事件,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小西山的土地一寸没卖,让大伙儿满意放心。
养个酒鬼总比养个败家子强。每当村干部改选,董永和满票当选。他任命董太帮做左膀右臂,是一盘下酒的熥胖头鱼。他在老文化室位置盖了几间瓦房,做为小西山村委会。夏天开窗,两人研究工作的声音传出老远,细听也不是。
董太帮说:“主任英雄海量。”董永和:“我是英雄河、河量!”董太帮说:“小鱼不怕喝水,主任不怕喝酒。鱼是水漏子,主任是酒漏子。”董永和:“永和的为官之道也是养生之道,不看官大官小只看寿命长短。不被抓不被关,万人之上赛神仙。小西山不倒永和不倒,大流不干酒杯不干。我是屁管子你是屁门,我把屁放响你把臭味儿传远。你也是骑兵侦察员后面拖的树枝,要做好善后工作。有些年轻人背后嘀嘀咕咕搞些其他,注意了!有人写信告我,信又回到我的手里!我永和是水底烂泥里面的泥鳅,谁能在我身上抓住把柄?每当永和背社论,好比庄稼勤上粪。社论解酒又解闷,大伙儿浑身有干劲!”他也是说给全屯人听。
针对制约农村生产力发展的突出问题,抓住关键环节,采取综合措施,加强粮食综合生产能力建设,加快农业科技进步,加强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加快转变农业增长方式;坚持把促进农民增收作为农业和农村工作的中心任务,挖掘农业内部增收潜力,广辟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就业的途径,形成农民增收的长效机制;扩大农村基层民主,搞好村民自治,健全村务公开制度,开展普法教育,确保广大农民群众依法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利;坚持以解决好农民群众最关心……
喝酒、举办“假戏真做”小品大奖赛和背诵报纸,是董永和的三大法宝。每当醉酒,董永和就滔滔不绝地背诵报纸,显示自己对国家的大政方针政策烂熟于心;动情讲述家家户户大人孩子生日、所经历的趣事心酸之事等笼络人心。
谁说过他的坏话对他有所不恭,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怕给小鞋穿,大伙儿宁肯吃亏也不招惹他。他每次醉酒回家,都被董万全街上的“坎子”绊倒。他爬起来刚迈步,又被绊倒,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翻翻过了一道山, 一呀么一道山……随着歌唱,远方的老帽山缩成了脚下的“坎子”,他一步跨过去。
天下女人,无不反对丈夫酗酒。小布什夫人劳拉因为总统丈夫酗酒,还动过离婚的念头。董永和的老婆“参谋长”,也把离婚挂在嘴边。她只是鱼钩钩住鱼嘴,一直没离成。董永和的政务都由“参谋长”决定,唯有喝酒例外。老婆干预他喝酒,他屯前屯后撵着打。老婆任他喝得烂醉如泥,他醒酒后也非打既骂。老婆实在忍无可忍,什么赶劲拿什么打,什么尖用什么扎,什么快挥什么砍
他只能好半天。老婆被折腾秃娄皮了,任他喝死拉倒。好不容易坚持一天没喝酒,到了傍晚翻白眼吐白沫眼看就要断气,老婆只有用酒才能把他灌活。
董永和出过损主意帮董太锅离婚,小芹恨死他了。董太锅买回十箱好酒存在家里,每当董永和喝完白酒,就到楼下喊小芹要黄酒漱口。小芹在一只饮料瓶里兑了白糖装满泔水,拧紧瓶盖扔到楼下。主任打开瓶盖闻了闻,勃然大怒:“你是不是尿尿给我喝?”小芹一不做二不休,到卫生间油漏子接满一可乐瓶子尿,拧紧瓶盖扔到楼下。董永和以为小芹把黄酒温热,三天两头来讨热乎乎的“黄酒”漱口。“黄酒”产生了神奇作用,他腰腿疼痊愈,神清气爽筋骨强健。“参谋长”闻他打的酒嗝维尔部队,敏锐地质问丈夫:“你是不是喝了傻老婆尿?”
谁养的孩子像谁。谁养的宠物狗也像谁。谁养的牲畜和家禽还像谁。董永和经常醉酒,东倒西晃趔趔歪歪。他家的牲畜和鸡鸭鹅狗受了影响,也东倒西晃趔趔歪歪地不走正路。连他的摩托车喝的不是汽油也是烈性酒,骑上去也趔趔歪歪东倒西晃。他和董太锅见面之前,从来不用电话联系,全靠心灵感应。董太锅小时候就调皮,两岁的时候,他妈把他放进笸箩里都能爬出来,把他放进圆口鸡篓子里,他把鸡篓子弄倒了也能爬出来。他妈把他放进大锅里,这才爬不出来了。他在大铁锅里长到四岁,他妈给他取名叫董太锅。董永和侧着脑袋伸进锅里,据说也能听见董太锅和自己说话,知道找自己有事。那天他喝完酒,找小芹喝完“黄酒”漱口。他回家心里发闹,把脑袋伸进锅里听了片刻,骑上摩托车去镇里。
别人骑摩托车不敢喝酒,董永和不喝酒就不敢骑摩托车。骑摩托车一上官道,“嗖”地一声蹿到地东头。他东倒西歪地过了盐场,东一头西一头地穿越陈屯。
他一头戳进了路沟里,刚要翻车一加油门,摩托车连蹦带跳窜出几里地。摩托车被涵洞一挡前轮突然打横,眼看就要栽了大跟头,打了个旋又正了过来。
摩托车蟒蛇一样绞着劲,在树趟子里留下一道麻花辙。过了杨树房大下坡,道班正在路口修大桥,在旁边修了一条临时便道。摩托车速度太快来不及改道,从大桥断口一头扎向引桥的钢筋丛中。几个架子工刚搭起撬板,董永和驾驶摩托车冲上去,连蹦带跳腾空冲上便桥,后面的橇板“呼通呼通”地往下塌落。
到了桥上,摩托车外侧半个车轮,压着桥棱飞驰而过,在烂石坑上空掠过,有惊无险轻飘飘地落在路口。到了镇里街上,他更是横冲直撞人畜无害。
董永和跌倒也跌得恰到好处,撞倒了要找的人。董太锅从地上爬起来,帮他扶起摩托车:“和主任,我正在等你。”董永和拍拍身上的土:“锅总,我也有事找你。”董太锅对女博士的渴望,如同董永和渴望酒精。他曾经下了千万次决心,冒天下大不韪也要将她生米煮成熟饭。没想到见了苏红凤,他不是英雄气馁而是成了正人君子,离开之后从知道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锅总办公室,两个人无话不谈也是试探、谈判,讨价还价。董永和开门见山:“你还没死心?”董太锅实话实说:“想的抠心挖肝。”董永和问:“你舍得小芹?”董太锅说:“我一看见她就做噩梦,心里只有苏红凤。她能走吗?”董永和:“她走、留都是我一句话,和你成不成还是我一句话。”
看董太锅露出怀疑的神色,董永和说:“这事成了,往家里领人吧。”董太锅迫不及待:“你有什么好主意?”董永和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来素的也得来荤的。”董太锅喊:“再来一钵子红烧肉!”董永和说:“小西山要想出人头地,必须经济搭台文化唱戏。举办下一届小品大奖赛,我让董太运写个剧本《生米煮成熟饭》,就看你的演技了。”小西山快被两个人祸祸没了,只剩下乐子。
上一届小西山小品大奖赛,董太运创作了剧本《约会》:莲子和几个情人同时到双岔沟偷情。本来为了追求“葫芦搅茄子”的效果,结果弄成了假戏真做。演出刚到高潮,几对男女有了暧昧举动。几个设伏的老婆无法容忍跳将出来,捉住自己的男人一顿暴打。总导演董永和、总编剧董太运和制片人董太锅,都挨了揍。莲子顺河沟往大西山跑,半路又被追回来,被打得半个月爬不起来炕。回屯后,几家女人和男人又打串了巴。以后,董永和谈小品色变,再不敢独出心裁搞什么主题小品大奖赛。他为了钱董太锅为了“爱情”,两个人又想到了一块儿。
董太锅举杯敬酒:“英雄所见略同,和主任是我小西山的光荣!”董永和一颗心如同北海头风化了的羊鼻子,顿时酥成了粉末。他心照不宣地举起酒杯:“我保证把锅总的事情处理得妥而其当!”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对诗:
董太锅:你是董永和,
董永和:长江和黄河。
董太锅:黄河是浑河,
董永和:河里生海螺。
董太锅:你是和主任,
董永和:不是副主任。
董太锅:兔子尾巴长不长,
董永和:酒量年年长。
董太锅:我是锅老板,
董永和:老板是木板。
董太锅:木板做菜板,
董永和:天天挨刀砍。
董太锅:黄豆发了好做酱,
董永和:白面发了馒头胀。
董太锅:憋着小曲就得唱,
董永和:憋足响屁就得放。
董太锅:土豆带皮能上席,
董永和:萝卜带泥好赶集
……
回来后,董永和绘制一幅:《小西山第三十届小品大奖赛一揽表》。他随即在沙岗后“批”了块地,资助苏红凤架了一座蔬菜试验大棚,其实是一件道具。他批给董太运两千元钱润笔费,完成小品剧本《假戏真做》。董太锅接过剧本,将台词背诵得滚瓜烂熟,将情绪酝酿得蠢蠢欲动,只等假戏真做。董永和调开白伟雄,派他到外地学习大棚栽培技术。那天晚上在沙岗后,一台好戏上演。
【由于没有文化产生自卑,白成太被苏红凤一句玩笑话气跑了。天一落黑,董太锅的内心和满天繁星一样躁动。苏红凤打扮得花枝招展,满怀深情地坐在大鹏里,等待昼思夜想的太锅哥哥前来幽会。董太锅在黑暗中摸到沙岗后,来到大鹏前,激动得不能自制。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大棚里突然亮了一下灯光,随即熄灭。
董太锅(深情地)红凤妹妹!我是你太锅哥哥呀!妹妹你好可爱的孩子气,和哥
哥闹着玩是不是?撒谎一点都没有啦,哥哥刚才差点走啦。上有天来下有地,哥哥对你有情义。天塌地陷别害怕,哥哥顶天立地把你架。天也大来地也大,哪有哥哥的胸怀大?大泥包气量太小啦,一句笑话把他气跑啦。妹妹你别再傻啦,这回得分清真假啦。该处理的就处理,别让文盲拖累你!月亮当灯星点蜡,哥哥和你说说知心话……
董太锅(激动)一把抱住苏红凤狂吻……
董太锅感觉不对劲,借着灯光一看,吓的妈呀一声,原来是妻子小芹!他转身刚要逃出大棚,后脑勺“嘎巴”一声挨了一闷棍,一头栽倒在地。每当董太锅进入误区,脑组织变成花岗岩,小芹一棍子就能砸裂了缝。董永和需要白酒麻醉,董太锅需要啤酒清醒。喝酒是门学问,酒能成事也能坏事。酒是萧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董太锅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似要生出犄角变成独角兽。
他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天啤酒,地上是一堆空炮弹壳一样的啤酒罐。小芹苦劝丈夫:“你从早到晚喝得没心没肺,非得我磕头下跪?不知轻来不知重,董永和是个无底洞。他喝多少酒不上脸,给多少钱也填不满。”董太锅说:“董永和为我排忧解难,我不心疼这几个小钱。”小芹:“他甜言蜜语把你忽悠糊涂了,你辛辛苦苦全给他忙乎了!他掏空你的钱口袋,过河拆桥把你出卖。”董太锅说:“你把我打成这样,我还怎么去把班上?”小芹指着丈夫的心脏部位说:“你这里面缺心少肝,在家里静养几天。”董太锅:“你干脆把我的乌龟壳打碎了,以后再也不用遭罪了。”小芹心疼地为丈夫揉脑袋:“幸亏我下手不重,否则还得为你偿命。以后随你心情,只要你高兴就行。”董太锅手机响,小芹一把夺过:“找你打麻将的电话,我猜得分毫不差。”董太锅:“我几天没和公司通气了,一定出什么事儿了。”董太锅一把推开小芹,穿了外衣急匆匆下楼,到车库里提车。
小芹:“七挣八挣窟窿等,车到悬崖不觉醒。又好色来又好赌,筐要饭变老土。去你妈个巴子!”小芹把桌子上的啤酒全扫到地板上。
冬天是个节省灯油的吝啬老婆,只点了一会儿亮就吹灯拔蜡。小芹心头一暗,夜幕降临。她这才明白,自己的心和丈夫的心隔着白天和黑夜,已经无法融合。她想了结这桩婚姻,无奈自己的心已经长在了丈夫身上。丈夫一变心,她就犯心脏病。丈夫对她感情回归,才是救心丹。丈夫走了,也把她的心揪走了。
她孤独地站在阳台上,在星光映照下,一行清泪从脸上慢慢地流淌下来。
董永和开始戒酒了,出门一溜小跑来到董太锅楼下,尖起嗓唱:清凌凌的水来蓝莹莹的天……小芹打开开窗伸出头,妩媚地:“大主任找我有何贵干哪?”董永和全身抖动,模仿柴油机逐渐停火:“柴油机没油啦……”小芹:“你闭上眼睛,我马上给你加油!”小芹提起一桶凉水浇下去,董永和猝不及防,顿时变成了落汤鸡,还用手沾点儿水,品味是不是酒。他一激灵才知道冷,一边往家里跑一边打喷嚏。他醉酒时,掉进冰窟窿里也冻不死。他清醒时,一桶凉水也能浇成重感冒。他回家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拽倒了被垛蒙两床被子发汗。
他讨酒挨浇,老婆要去找小芹算账。老婆的骂人话是凿子,凿穿了“酒库”更没法活了,他死活不让她去。老婆数落:“大神不让你沾水,你就是不信。”董永和:“那是迷——啊气……信!不管迷信土信(砒霜)……”老婆说:“说对了就得信……”董永和声音朗朗:“群众为什么产生过激行为?说明我们身上沾染了滋长了官僚主义作风,工作出了问题,正在脱离群众;心里想个人的事情多了,想群众的事情少了,和群众的感情疏远了。我们先凉了群众的心,群众才用凉水浇我们……啊气!群众为什么要用凉水浇而不用开水烫呢?是警示我们时刻保持清醒头脑,是以这种形式对我们进行触动和爱护。难道不是……啊气!”
老婆蓄一口唾沫,鸟粪一样“呸”一声喷在丈夫脸上:“现在的小西山,苏家老太太说话比你算。宁拆十家庙不拆一家亲,不能拆散别人的家庭。”董永和说:“一朵美丽鲜花,偏要往那牛粪上插。”妻子嗤之以鼻:“鲜花要是插牛粪,董太锅早跟牛腚较上劲了。”董永和:“只有云彩嫁给风,哪有大学生嫁白丁?”老婆:“你得和群众打成一片。”董永和:“我好几年没干农活了。”老婆:“呸!你怎么会喝酒?”董永和:“我早已经不把自己当农民,当成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老婆:“国家干部有你这个喝法赌法吗?”董永和:“都没少喝没少赌,你没看见就是了。”老婆:“哪个时代都有廉洁和腐败,你怎么不学好非学坏?”
董永和:“我批沙岗后土地给苏红凤架大棚,是做道具演小品的,苏红凤镇长在里面种黄瓜了。我再让董太锅投点资,把大棚划归村委会,否则强行拆除。”老婆:“苏红凤的事,老鬼太太最有发言权。这两盒点心,是三奔娄头他爹找你批宅基地送的,拿给老鬼太太,就说你去县里开会,特意给她买的。”
苏家街上,小刚和小伙伴们唱:“大嫂大嫂你别馋,过了腊八才是年……”
董永和提点心过来:“这个这个小刚、改成小孩小孩你别馋!”小刚等孩子:“我们听大董永和的!”老奶奶出来:“怪不得你个鳖犊子这么愿意当官,连小孩都听你的。”董永和:“大娘,这说明好政策深入人心,妇幼皆知。”
老奶奶:“呸!你个鳖犊子放个屁都是好政策,专门放屁得了。”董永和:“大娘,我到县里开会,特意买了两盒点心,孝敬您老人家。”老奶奶:“撒谎不眨巴眼,你个憋犊子欠扁。小三奔娄头他爹求你批房场,送给你的点心,酒让你喝了。你头晌去小芹家讨酒被泼水感冒,躺在炕头上发汗,魂儿去县里开会啦?太阳可照进来了,你个鳖犊子得说实话。”董永和语塞:“大娘,这个……这个……”
老奶奶:“我老太太命贱,从来不吃残汤剩饭,狗剩狗剩吃了犯病。媳妇!盛一盆头淋黄酒,弄点下酒菜,我陪永和喝点儿酒。”董永和抓耳挠腮:“您老人家主动给我酒喝,是对我工作的最大支持……”老奶奶:“我把你头影不露按进缸里面,再压块大石头,把支持到底得了。”董永和:“呵呵呵呵大娘……”
苏母端上黄酒,放在小炕桌上。巧萍把香肠、花生米、咸辣椒和腊八蒜端上
来。董永和:“侄媳妇,我喝酒从来不吃菜。”巧萍:“喝酒不吃菜,小鬼往家拽,大叔,让小鬼拽走就当不成主任了。”大黄狗进来。董永和:“大娘,弄顿狗肉吃一吃嘛。”老奶奶:“把狗吃没了谁给你舔屁股?永和呀,我敬你一杯。”
董永和:“大娘,侄儿不敢当,应该我敬您才对。”老奶奶:“你是领导,
我是老百姓。”董永和一口喝下一大碗黄酒,纠正:“大娘,不叫领导,叫公仆。”老奶奶:“还公狐狸呢!别扯公的母的那一套,做点正事比什么都强。”董永和:“大娘,我早就想找您谈一谈了。”老奶奶:“弹棉花我嫌累,弹琴我不会,弹溜溜你不是对儿,弹你脑壳我犯罪,我一个老太太,能和你谈(弹)什么?”
董永和:“大娘,侄儿工作没做好,特意来向您老人家作检讨。”
老奶奶:“小西山千把百口子人几百头牲口还有鸡鸭鹅狗,让你管得人模狗
样,囫囫囵囵没有缺胳膊掉腿缺尾巴掉爪子的,没有卖儿卖女饿死要饭的,没有大白天光腚窝在家里不敢见人的,你有功啊!”董永和:“这个……这个……”老奶奶:“别这个那个地扯犊子了,人过六十岁按年头活,人过七十岁按天活,人过八十岁按时辰活。我过这年九十七岁,两腿一蹬立马谈完了。”
董永和:“您老人家对我有什么要求?”老奶奶说:“电视上的老太太对理
说:你要好好工作啊!连总理都得好好工作,你不好好工作行吗?官就和家里的爹一样,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小西山人走到外面,一提董永和,是敬着咱呢还是笑话咱呢?”董永和:“大娘,这个……这个……”
老奶奶:“你是为沙岗后大棚的事找我?”董永和:“大娘,我想让你劝劝小红凤,把大棚划给村里做个样板,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性架大棚运动。”老奶奶:“你和我想到一块儿了。”董永和:“大娘,我知道红凤听您的。”
老奶奶说:“不过,你得换样东西……”董永和:“大娘,什么东西?侄儿我现在就换。”老奶奶:“你得换换脑袋喽。”董永和连忙起身:“大娘,侄儿我还有个会。”老奶奶:“除了喝酒,你个鳖犊子什么都不会!”董永和出门,被门槛绊了一跤。
大棚里,苏红凤在显微镜下观察植物切片。植物的细胞和分子链,如同小时侯玩的套环和翻绳游戏,不断变幻图案。炉火熊熊燃烧,火炭中似涌动着红色液体。从西北海刮过来的大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大棚“呼呼”作响。
《女博士和修鞋匠之间的畸形爱情》《女博士被贩卖异乡,为庄稼汉生下一子》仿佛天下的女博士都什么不懂、什么人都可以轻易得到的大傻瓜。
大棚变成了一顶巨大的博士帽子,覆天盖地。不贞的妻子给丈夫戴上“绿帽子”,是男人摘不掉的屈辱。右派帽子是莫须有的罪名,他们时刻盼望摘帽。博士帽代表最高学位,是苦学苦读和真才实学的象征。苏红凤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博士帽子。她和天下的女博士没有什么不同,做一架向未知领域进取的研究机器。作为女人,她和天下女人既有所相同又有所不同。作为普通女人,她最大的报恩形式是以身相许。作为知识女性,她在选择配偶上,更要注重知识和情趣等般配。面对白伟雄这样的特殊男友,更让她处于两难境地。她是用刀刃做横杆,用钉床做沙坑的跳高运动员,跳过、跳不过去都受伤。毛姆说:一把刀锋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眼下,理智和道德都让她无奈。
只有超越理智和道德的第三种力量,才能把她从爱的刀锋间救赎出来。她
问:“伟雄,取暖煤还能用多长时间?”她的潜台词是:我们的爱还能维持多长时间?白伟雄说:“腊月里天冷,得多用煤,用一个星期没问题。”她说:“实验到了关键阶段,温度一定要保证,否则前功尽弃。”白伟雄说:“有我在,你尽管放心。”他那任劳任怨憨厚的样子,让她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动。一头牛只有套在犁上,才知道是不是好牛。她对他的困惑,也是对未来的困惑。
她说:“假如我当村委会主任,怎样才能干好?”白伟雄说:“饲养员不
把猪当猪,就养不壮,算不上好饲养员。当干部不把村民当人,让老百姓遭罪受苦,不是好干部。”苏红凤满意地说:“你说的太好了,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
白伟雄说:“你想放风筝,想写诗。”苏红凤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白伟雄说:“我也不知道。”她想不出一句诗。要是董太锅和董太运,肯定大不相同。
天知道,白伟雄如何猜中她的心思,随口朗诵:
一屡阳光拉在手,
梦中紧紧扯住弦。
只愿和你在一起,
你做风筝我做天。
苏红凤惊喜地说:“原来你是位大大诗人哪?”白伟雄说:“我经常读西北地诗人的诗,真羡慕。可惜她现在不写了。”苏红凤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愿望,如同水蒸气奔向太阳。心是一个人的思想,你的思想一直在飞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是装傻?”白伟雄说:“小西山出个人才不容易,我害怕风筝因为我而断了线飞走。”苏红凤感动地说:“伟雄,你真善良。”
白伟雄自卑地说:“我是白成太和杀牛婆的孙子,又叫大泥包。”苏红凤说:“我奶奶曾经是给老地主,还叫老鬼太太呢。”两人爽朗地大笑起来。
白伟雄问:“咱们培育的沙岗后一号,有那么神奇?”
苏红凤滔滔不绝地说:“大棚蔬菜受日照时间少、温度低等客观条件限制,在营养、口感上大大低于自然生长的蔬菜,许多专家都在公关,都没彻底解决这一课题。生活在北极圈内的爱斯基摩人常年不吃蔬菜,他们体内却能自行合成维生素C。受这种启发,我曾向导师提出大胆设想,以一种特殊酶进行催化,激活和修补有缺陷的部分基因,使缺失的营养在植物内部自行合成。从现在测试结果来看,这些蔬菜的各种营养指数正在接近自然生长的标准。我们有奔头了。”
白伟雄仍心有余悸:“你爸是不是还恨我?”苏红凤说:“他要是恨你,能默认咱俩在一起架大棚搞研究?”白伟雄:“女博士不是谁都能碰的。”苏红凤:“女博士也是女人,也需要爱。你拉我一下手,天塌不下来。”
白伟雄试了试,还是不敢接近苏红凤。苏红凤:“在对待爱情上,董太锅比你强。”白伟雄迷茫地说:“那也算爱情?你希望我像他那样?”苏红凤:“我是说,一个成熟的男人,知道怎样对待心仪的姑娘。”
白伟雄滔滔不绝:“沙岗后一号新品种成功,就能解决上市时间差。确定最佳育苗期,能彻底解决长期困扰市场的供求矛盾难题,问题的关键出现了,要紧紧抓住蛇的尾巴不放。凯库勒关于悟出苯分子的环状结构的经过,一直是化学史上的趣闻。我们也应该和凯库勒一样,要在检验之前,宣布我们的梦。”
苏红凤惊喜地:“我真是小瞧了你。”白伟雄说:“我一刻都没放弃读书,同时看好几种书籍。我生在小西山上长在小西山,并非鼠目寸光。小天鹅投海之后,我恨不能把心切成片变成钱,让小西山的孩子们有学上,让姑娘们有好衣服穿,让老人们治得起病,让妈妈们不再为柴米油盐发愁。客观环境加重了我的浮躁,所学的知识杂乱无章,就像一头瞎驴,在磨房里撞得头破血流。郝文章和我一样,有过改变小西山人命运的幻想。”苏红凤说:“假如你考上大学,前途无量。”白伟雄说:“就算我读完了大学,也许只改变个人的命运。知识只有掌握在有远大理想和情怀的人手里,才能改变大多数人的命运,你的付出值得。”
苏红凤获得第三种力量,跃过了刀锋和钉床,两个人紧紧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