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大师阿德勒说,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而不幸的童年则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的苦难为我铸就了坚忍,把谦卑刻进骨子里,锻造了应对一切挫折的勇气,把屈辱转化成力量。蒸不熟煮不烂,打不倒拖不垮。生活再不顺遂,也休想让我沉沦。从我确定走出小西山的那一刻,就立下“逆天改命”的决心,地可动山可摇唯有我岿然不动,继续践行梦想。我只有靠个人奋斗,才能过上理想的生活。我的起点太低,形势一直对我不利,不敢有一丝懈怠。已有的事,后必再有。我必须始终保持定力,把“马太效应”打回到“马太效应”。我已被苦水泡透,哪怕有朝一日掉进了密罐,也腌不透曾经的苦难。谁给我一点点温暖和关爱,我会终生感恩戴德。我的理想全来自于不切实际的幻想,却把每一件事情做得扎扎实实。我里外都是伤,只有用不断的成功炮制良药,才能熨平伤口。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创作室是螺壳万寿是螺肉。他退而不休仍占据原来的办公室,还要领取额外补贴。自从搬进艺术大厦之后,创作室的办公房间一直紧张。财会、出纳、司机、办公室主任、科员等六个人,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退休前,万寿自作主张,把作者房间和大会议室,统统送给歌舞团做人情。
以前每到年底,人杂活儿忙,会计和出纳还可以到会议室找个安静处。现在一群人挤在一室,地上墙上密密麻麻布满电脑网线,频繁跳闸堪比跳楼。
有一首曾经脍炙人口的歌中唱道: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现在的圈子还是原来的那个圈子,人还是原的那些人。新主任、书记洪钟到任之后,万寿大搞垂帘听政,创作室仍由他说了算。洪钟人高马大器宇轩昂,宽鼻子阔嘴巴一对电灯泡一样的大眼珠子,镶嵌在面板一样的四方大脸之上。他即使站在最低处也气壮山河,绝不缺少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如果以他一副宽阔的肩膀证明,局里任命他书记、主任一肩挑,是何等英明正确!论领导能力文化水平艺术造诣,他到农村挑大粪,两副担子一肩挑绝对不成问题。他的执政理念是:请领导一百个放心,有我在,决不让他们打起来!以他来解释成语“外强中干”,比《成语词典》的注释还贴切。在威猛的外表下,他胆小怕事性格怯懦,是个十足的软骨头怂包软蛋。他土生土长手握双权,吃饭不成问题,以为进圈子更是理所当然。
岂不知他卖身为奴给自己定位太低,虽然进得了班子,却进不了圈子。他走马上任之后,每天上班不进自己的办公室,先进万寿的办公室。他谦恭地向万寿汇报请示工作,听取指示认真记录。万寿不发话,他绝不敢擅自离开。这不由让人想起,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的南京城防司令,还得向投降日军寻求保护。
召集日到了,编剧们在他的办公室里苦苦等候,还以为“一肩挑”上班屡屡迟到呢。岂不知,他正在万寿那里坐冷板凳。万寿和彭成万海阔天空天南海北胡侃,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手拿小本子时刻准备记录,洗耳恭听,还不时“呵呵”地傻笑几声显示低能。绝非“洪洞县里无好人”,洪钟绝非一无所长。
他几十年如一日,每天起早贪黑背诵各种词条,囊括: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艺术文学历史沿革风物传说宗教古文笑话风水自然哲学饮食烹饪海洋生物农副产品儒释道古今中外名著的开头和结尾。不管任何场合与任何人物打交道谈论任何话题,他提头知尾口若悬河。这让人以为他知识渊博上晓天文下晓地理,姜子牙诸葛亮等相形见绌。一次我的剧本获得国家级大奖,他陪我到闽南参加颁奖观光活动。全国各地的文化厅长、戏剧名人、演员和评论家等,坐在大巴车上观光游览。洪钟绘声绘色地介绍当地人文传说自然景观名人逸事俗语发音。他甚至取代了导游,介绍惠安女独特的服饰: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衣,浪费裤,吃饭的发音是“驾崩”。晚清大学者辜鸿铭和近代历史人物陈伯达等,都是客家人。
我身后一位厅长,对旁边的人悄声说:“我对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位资深老编辑,看出洪钟半斤八两,问:“你们北方的地瓜都有什么别称?”
洪钟如数家珍:“番薯甘薯朱薯金薯红山药玉枕薯山芋蛋甜薯红薯萌番薯……”赢得满车热烈掌声。老编辑出其不意:“地瓜的学名叫什么?”
洪钟马上回答:“红召(苕)。”人们大笑,以为他搞笑讽刺编辑。
他把屡教不改当成“驴叫不改”,把李大钊说成“李大铎”等不一而足。他每天晚上雷打不动,以顺口溜形式记日记,在全国全世界大概绝无仅有。洪钟的绰号叫“洪妈妈”,人品确实不坏。只要生活方面的事情求到他,他和庙里的黄仙一样“有求必应”。他是书记,没开过一次组织生活会,却年年被局里评为先进党支部。有的党员甚至不知道创作室有党支部,到艺研所去过组织生活。
他是创作室主任,没开过一次剧本研讨会,却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编剧召集日也是他的“东扯葫芦西扯瓢日”,所说的话题没有一个字和创作有关。
他的成功秘诀、坚守的底线一直是:有我在,绝不让他们打起来!
在他的渲染下,许多人以为,创作室只是一群窝里斗的乌合之众。说洪钟是一个得过且过不学无术助纣为虐的帮凶和两面派,也于理不公。只要万寿和彭成万外参加各种活动,他马上打电话让我到单位,气宇轩昂信誓旦旦:“创作室谁的天下,”一拍胸脯,“不是哥吗?哥第一脚,把你的《满地黄金》踢上舞台!”有一天他壮起英雄胆,去隔壁请示万寿。他刚说出个“满地” ,一个踉跄跌出来,第一脚不但没踢出去,倒被驴狠崩一蹄子,从此后连“满”字都不敢提。
我仍对他报有希望,那天又去单位找他。他一把将我拉进办公室,伸出头在走廊外面警惕地望了望,赶紧关上门。我怕他东扯葫芦西扯瓢混淆视听,开门见山地说:“我只想把《满地黄金》搬上舞台,也了确了荣主任的一桩心愿。转眼之间十三年了,剧本连续获两次国家级大奖,我从没放弃。”他诚恳地说:“我做为创作室的书记兼主任,将编剧的剧本搬上舞台,是我的神圣职责,也是兄弟你支持哥的工作,为什么不搬?坚决搬!马上搬!”他又一次起身把门开道缝,往走廊外面望了望,关门回来,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不敢得罪万寿和彭成万,说:“我是装卸工出身,有力气,还是军人出身,两不怕,你尽管放心。”
他两只巨大的眼袋像两只蓄水袋,急速地积蓄起来。他终于抬起硕大的脑袋,两只水袋坠得下眼睑险些眦裂,悲切地表白:“兄弟呀,哥不得玩平衡吗?不是怕你们打起来吗?哥不难吗?”接着泪泉喷涌,两只饱胀的眼袋顷刻间变瘪。我对他报有的一线希望,顿时烟消云散。我趁他低头啜泣,蹑手蹑脚出去。
十三年来,我的话剧《满地黄金》,历经磨难换了几任团长,如同“扫黄”般提黄色变。他们制得了我的人制不了我的笔,人饶笔不饶、笔饶天不饶。我对所处的文化环境彻底失望,把剧本寄给大型刊物《剧作家》杂志社,参加全国评奖。很快,编辑部主任给我打电话,祝贺《满地黄金》获得“大型剧本全国征文”一等奖,以省文化厅名义,邀请局、创作室领导参加颁奖大会。
大连不过是一座副省级城市,对省一级的“厅”不屑一顾。
评委会给我寄来获奖证书,有人戏谑公章“是用土豆子刻的”。“局里”在会议上,批评有的编剧只为评职称写剧本,不和剧团沟通,我反倒成了罪人!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也是假把式。我借获奖感言,抒发内心感慨。
艺术家要有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是自然人更是社会人。艺术家必需是幽默大师,幽默只有用苦水熬制。马克吐温也说过,天堂里没有幽默。艺术家要深入底层同情弱者,站在人的底线上才能看清一切人,写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艺术家要登高望远,站在人生的至高点俯瞰大地,才不被国王亚历山大挡住弟欧根尼的阳光。剧本首先立起来的不是人物,而是编剧自己。人生、人性、生命意识是《满地黄金》的三个支点,缺少一个都要倾覆。“瓢”画成准备舀水,我心里没底,好比陶艺家精心制作出瓷器,还不知能不能通过瓷器鉴赏家这道道关口。
瓷器不会都是精品,剧本更是如此。懂“陶艺”才会鉴赏,客观公正地评价一件瓷器。很不幸,不懂“陶艺”的鉴赏家大有人在,更不幸,不懂装懂的伪鉴赏家大有人在。大不幸,明明知道是一件精美瓷器,暴殄天物的人仍存在!
无独有偶,一则阿拉伯寓言故事中的陶艺家,让驴子鉴赏自己精心制作的瓷器,被蹄得粉碎。陶艺家捶胸顿足,驴子若无其事。此驴子因无知才踢碎瓷器,有没有瓷器都不影响做驴子。而彼驴子,专靠踢碎瓷器才能生存。边写剧本边防备驴子的蹄子,呜呼哀哉!十三年来,《满地黄金》是驴子屡踢不碎的金罐子,也是被活埋的“沙中之金”。相比之下,小西山的“二驴子”何其单纯可爱。
“十三年磨一戏”不同于“十三年压一戏”,“磨”的是戏“压”的是人。剧本中的人物老太太、胖男人、瘦女人、大管理等一直顽强地活着,在沙中喘息、呼救。《满地黄金》重见天日,驴子露出马脚,驴子到了麦加仍是驴子。
洪钟率先看到杂志上的文章《我与我的满地黄金》,顿时变成了惊弓之鸟。他召开紧急会议,严令办公室人员封锁消息,谁走漏了谁负责。他刚开完会,拿了杂志小跑着去向万寿献媚,说,“驴子”写的就是你。万寿看过之后顿时发疯,撕了几下杂志没撕动,扔在地上用脚狂踩,一拳砸断了落地电扇的脖子。洪钟老老实实站在旁边,伸过脖子,也做好了断头准备,鼻涕眼泪落地有声。
万寿要给某省有关部门发传真,揭露董太锋的罪行,被众人劝住。他冲到楼下,去“侯一”找董太锋拼命,被鸿双喜死死地抱住。他上来给我打电话,不堪入耳地怒骂。我越解释他越不依不饶,我只好去单位,当面向他解释。出租车到半路,他又来电话挑衅:“你们农村人都是狗熊,害怕了不敢来是不是?”我的嘴一下没把住门,说:“我快到楼下了,马上上去,你个王八蛋死日到了!”
我只想和他好好谈一谈,违心地承认“错误”也行,甚至让他打一顿,但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说为自家的事大动干戈,把人丢到省外,失的是整座城市的颜面。万寿本以为我被吓住不敢来,谁劝骂谁,还说要抱我跳楼同归于尽。
董太锋不但快到了,还出言不逊说狠话,吓得万寿差点儿瘫倒在地,连东西都没拿,顺防火通道跟头把式地往楼下狂奔。洪钟也跟在万寿后面,惊慌失措地往跑下楼。人们都以为他担心万寿惊慌失措出车祸,送他回家呢。但是下楼之后,洪钟冒险穿越滚滚车流,头也不回上了公共汽车,一个拦了出租车绝尘而去。
我来到五楼,几个女同事正在收拾万寿腾出的办公室,抬桌子搬电脑。我等到中午,万寿和洪钟都没回来。我给彭成万打电话,让他和万寿解释一下,没接。我有给鸿双喜打电话,也不接。过去我到单位,人们都热情地留我吃饭,现在都躲着我。难道洪钟也和万寿一样,“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了?
侯一小区距离南石道街十七公里路程,我走到艺术大厦只需两个小时。除了特殊情况,每当编剧召集日,我都是走着去,再走回来。此时在北京,一位妇幼皆知的著名指挥家病重。他在家人的陪伴下坐着轮椅,去曾经创造若干辉煌的乐团看最后一眼。昔日皇冠上面明珠般的艺术殿堂,人去楼空一派狼籍,大师欲哭无泪。坐落在南石道街的艺术大厦,据说电梯都从国外进口,很让同行们羡慕。
此时著名主持人李咏先生,每天下班前开着高级轿车,围着中央电视台大楼环绕一周,如同儿子对母亲那般深深眷恋。每当作者召集,我走出白云隧道,只见阳光照耀下的艺术大厦、蓝色楼顶和蓝天辉映交融,心里充满了骄傲。
此时,当我进入白云隧道之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大厦蓝顶改变了颜色,如同戴了一顶不伦不类的“绿帽子”,不由得啼笑皆非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此时的万寿们,是否战战兢兢惊魂甫定反躬自省。这些年来机关算尽封堵围猎,就是为了求得今日的抱头鼠窜丢人现眼?用可怜可笑可悲可恶岂能一言以蔽之?假如我早知道“墙”薄不如一张手纸,只需闭着眼睛曲起一根兰花小指,轻轻地捅破,何必苦打苦熬到今天?我想起那一年,司机老范对我说,“你到了能鉴别在墙内开花的人是什么人写出了什么作品,也许就能把花开到墙外,成为国色天香的大家。”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这回,万寿将一去不复返了。
剧本处女作《满地黄金》,仍深埋沙海不见天日,只是引发了一场场闹剧。这哪是把花开到墙外?还差点儿把人丢到墙外,更别说什么国色天香了。
自此之后,荒唐之事接连发生。演出获奖不属我编剧名字的某团长,告病住进医院。一位曾对我发出警告要打我“预防针”的人,托人捎信,向我陪礼道歉。那天下午,有关部门一位工作人员,登门拜访找我了解情况。我越是对他以礼相待,他越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突然起身不告而别。我以为他内急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如厕,连门都没关出去追赶。他更加惊慌失措,拐弯抹角躲进居民区。
圈子里“谈董色变”,颇有当年“辽师学生下乡抽血”的恐怖。
在一次采风会上,万寿发飙一语道破天机:“现在进城的农村人被称之坚忍和睿智,不如说自私和狡猾。所谓的吃苦耐劳精神,不如说精于算计善打小算盘等待时机。他们正在一点点取代城市人的位置,可以说是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再不进行城市保卫战,我们这些大连人很快就要失去优势,成为他们的附庸和打工仔,改变这一状况迫在眉睫!”难道他到创作室之后,才感到这种危机?
对于大连这座城市短暂而沧桑的历史、浪漫传奇、前生后世,已经口口相传耳熟能详。无数仁人志士为了大连的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可歌可泣为万世铭记。解放后的大连,为新中国的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创造了许多第一。第一艘万吨轮船、第一辆大功率内燃机车、第一台海上钻井平台等一个个大国重器的建造,镌刻下蔚蓝色的大连印记。在抗美援朝时期,大连承担了大量的军需物资生产任务,三年时间生产五种规格的火箭弹、野炮和榴弹炮弹等共计一四四万发,无一炸膛。上世纪六十年代,大连石油七厂成功炼制出汽油、柴油、航煤、润滑油等油品及各种化工原料,为加强国防促进国家经济发展提供了强大动力和有力保障;大连化物所以大庆重油为原料,成功产出新中国第一桶自主开发的航空煤油。大连还是新中国工业建设的人才库,向全国输送了大量管理、工程技术人员和技术工人支援建设。各行各业涌现的英雄模范人物,更是大连和大连人的骄傲。
大连人因为大连而自豪,还因为她得天独厚的海洋环境、丰富的资源,也因为她洋气、时尚。海产品含锌量高,大连被称作“男性化的城市”理所当然。大连姑娘皮肤细腻身材高挑,被誉为“山美水美人更美”,更是一道靓丽风景。一个时期以来,大连成了许多外地人津津乐道的城市,倾心向往的乐园和福地。大连人的“海蛎子话”和“苞米肚子料子裤子”,也被添加许多溢美之词,成为传奇。专家学者们一直在探究:大连到底有没有文化?大连的文化根基和底蕴在哪里?如何进行文化定位?直至研究“大连文化”的人,自己也成了“文化”。如果把大连文化和大连地区的文化相混淆,还不是先有鸡后有蛋的研究,而是先有犄角还是先有牛的商榷。论文化底蕴,西汉时期就是州府县制所在地的复州城,肯定比建市一百年的大连文化厚重久远,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小西山和“大西山港”,也不在青泥洼之后。更别说研究大连文化要从新石器和契丹人开始,那当时的大连在哪儿?所谓的“断层说”更是无稽之谈。一八九九年,俄国侵略者将青泥洼命名“达里尼(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一九零五年俄国战败,日本侵略者将“达里尼”改名为“大连”。大连有没有文化积淀属于什么文化,连彪子都知道。
解读一座城市,必须解读这座城市中的人。许多人认为大连人排外,瞧不起外地人,优越感与生俱来。他们是新的“此地巴子”,外地人成了新的“海南丢”。也许在别的城市,“我奋斗了十八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有可能成为可能。你在大连奋斗一辈子,也别想和大连人一起喝咖啡,只可仰人鼻息不可平起平坐,“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懂我懂大家都懂。外地人要想在大连吃得开,就得做好甘做奴才和另类的思想准备。大连人搞“内婚制”,绝少与外地人通婚。随着时代发展,驻军的士兵提升军官、大学生毕业分配在大连、铁路系统子女接班、工作调动等,在大连找对象成婚成为首选,逐渐打破大连人不和外地人通婚的界限。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和农村姑娘结婚、女知青嫁给当地农民,回大连也步履维艰。要想和某些大连人和睦相处,就得永远做他们眼中的“农村人”,让他们永远保持以往的优越,装做头一次进城、头一次看见高楼大厦马路和美女。因此就出现了伪大连人,“润人”,“别人家的孩子”,“怨男怨女”。
极少部分大连人妄自尊大,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大海阻隔限制了文化交流,使他们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对比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农村人没有半点优势。听惯了“山美水美人更美”的溢美之词,自我陶醉不知地厚天高,津津乐道“城市往事”。在万寿之前已经有人担忧,被“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这绝非危言耸听,老岱媳妇率家族占领天津街马路市场、我挤住在岳父家,都是活生生的实例。
万寿们一直以为,大连应该永远是大连人的,外来者绝不可染指,“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得进”。他们对外地人的话听不进,一句“多个海螺了”以示轻蔑和鄙夷。哪怕你比他强出许多照样不屑一顾,以“好像比别人会点什么”予以否定,一个时期成了城市流行语。他们动辄“咱家那点事”,连曾经一年一度的服装节晚会,也被绑定在固定“几套马车”上。一部电影中一位拒绝投降的国民党军官,端起冲锋枪叫嚣“缴枪不缴女人”,将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兵击毙。万寿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宁肯将一个个成功机会白白地丧失,我做不成也不让你做成。你做成一件事,就是剜了他们的心,高墙小院关门上锁,围堵打压置于死地而后快。好比是两个人赛跑,参赛的一方不是让自己跑得更快,而是想方设法把别人拽回来,我跑不快你也别想跑快。一段时间,大连推行转业军人哪来哪去的政策,嫁给军人的大连姑娘们被带到全国各地。后来,由于这项政策存在种种弊端,部队转业干部仍随女方进入大连。改革开放后,大批外地人进入大连学习、务工、做生意,昔日的格局、环境、生活、文化等都发生了深刻变化。最先惊醒梦中人的,是文化进入大连。八十年代,无数文学青年挤上文学小道,农村青年的文学作品在《海燕》等报刊上发表,独特的乡土气息让人耳目一新。
恢复高考后,大学生毕业分配到大连。他们的朴实、勤劳肯干、忍辱负重和进取心,成为许多重要岗位上的中坚力量,让部分本地人望尘莫及。“应考时代”,外地人子女凭着刻苦努力和高分数,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前赴后继涌入大连。他们在大连找到一份工作,贷款在好地角买了房子,再把父母接到大连。部分大连人后代的位置,也无情地被蚕食挤占,不得不背井离乡做现代“大连丢”。
民俗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大连既是大连人的也是所有人的。部分大连人老子天下第一的优势,岌岌可危土崩瓦解。光是北三市在大连市内的定居者,已不可计数。大街上、居民区、商场,外地人占了很大比例,动辄财大气粗“买个楼”。电视新闻中的被采访对象,外地人侃侃而谈。偶有本地人出镜,一口海蛎子话“高兴”已成隔潮海鲜。再后来盖县以南地区,都自诩“我是大连银”了。
最让人唏嘘的是,以前满大街纯种大连姑娘成了大妈,被皮肤粗糙、憨厚的外来妹取代。至少需要几代人的优胜劣汰,才能诞生新的复合型大连姑娘。曾经清一水的海蛎子口音,也变得南腔北调。大街上,大连原住民一点点变老,越来越少。他们或在海边冬泳,或聚集在门洞内打扑克消磨时光。有的每月开两、三千元钱退休金,如同“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豁上三天吃糠咽菜,也得买两只螃蟹提在手里招摇过市。他们生活再拮据,出门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棱有角,让爷爷时代的“包米肚子料子裤子”一幕重演。无可奈何花落去,他们对眼前的一切充满冷漠和无奈。他们或被动迁的铲车逼到城市周边,眺望远方家园望洋兴叹,或在阴暗逼仄的小屋里,阳光被高楼大厦遮挡,靠怀旧补钙。低下头来吧万寿们,大家相互融合取长补短,合作共赢,否则路越来越窄,威风扫地无法做人。
所幸的是,老茬大连人和北京的“膀爷”一样渐行渐远所剩无几。“忽如一夜春风来”,新新大连人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形成新的大连文化。随着城市发展和建设,周边农村都划入到大连版图之内。金县改为大连金州区,瓦房店、普兰店、庄河县改市,成为大连的卫星城市。万丈高楼遍地起,城市变化日新月异。倒是老大连人,如同契丹古国的契丹人一样,融化在历史长河之中。可喜的是,新新大连人都知道,恪守团结包容鼎力相助的团队精神,才有成功可能。
我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每当我去单位,都有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稚嫩面孔,和我打几次照面。三天不见就想我的小侄浮出水面,请我到小酒馆喝酒散心。我俩刚端起酒杯,“稚嫩眼镜”也跟了进来,要了一盘炒土豆丝一瓶啤酒,悄悄坐在我俩身后。我出其不意地起身,来到“稚嫩”面前,说:“干杯。”他毕竟稚嫩、顿时惊慌失措,和我干杯说了声:“谢谢董老师……”他起身结账离开,从此后再没出现。我知道他是艺校学生,和我的某桩获奖作品的版权官司有关。
我照样半夜三更起来跑步,走在百米“平衡木”上,如同走在刀刃上。到了末端,我转身一个后空翻,从“平衡木”落到起跑线上。我天天被一辆绿色面包车尾随,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停它也停。那天我从泡崖子跑回来,在西北桥上压腿,面包车停在我身后。我想知道面包车里是什么人,为什么总跟着我。
我转身走近面包车刚要敲车窗,面包车迅速调转车头离开,再没出现。我浑身皮子顿时发紧,如果被人打一打放松放松,肯定舒服。我又等了若干天,一直没人来打。事情远不是我调侃这般轻松。刘萤下晚班去“613”车站,总有两个男人在后面跟踪。一个说:“是不是她?”另一个说:“是。”她回来告诉我,那个人的声音很熟悉,像和你走得很近的一个人。我熟悉的一个女制片人因为版权纠纷,锁骨被海绵包裹的铁棍打成骨折,端着肩膀成了无头案。跟踪者如此了解我的生活习惯,我感到事情严重。我借和某个人喝酒机会,亮出一把削铅笔小刀,说有个倒霉蛋的脖子快要缝针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一位朋友告诉我,说他参加了某场聚会,酒桌上人人控诉董太锋的“罪行”,有的痛哭流涕有的义愤填膺。又是什么把剧团告到市中级法院,获赔了多少钱……痛骂某局领导“狗官”,对某处长大打出手……掀了某著名编剧酒桌……对“省里”出言不逊极尽羞辱之能事……羊角主持编纂的文化志“创作室篇”,故意将“董太锋”除名。“一肩挑”不去交涉,把初稿拿回来让大家讨论,被董太锋夺过扔到窗外,在对面山坡上晾晒两个多月,才被特大暴雨冲下去……
董太锋写文章骂万寿是驴,要不是顺防火通道跑了,早被他扔到楼下……“洪妈妈”对他多好,不管什么票据都给报销,翻脸就祖宗八代地痛骂……当然缺不了小侄,即兴披露我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可悲可笑可恨始终可耻之事。
另一次另一群人聚会,我照样是绕不过去的话题。让我荣幸的是,有人以有我的手机号码而荣幸,当场给我打电话炫耀。有人说:“小董没坏过谁没害过谁,一心一意写剧本,该谴责的是谁?”一位七十岁老人动情地说:“我演了一辈子戏没获过荣誉,演了小兄弟董太锋写的戏,获得东北三省小戏小品大奖赛金奖、曹禺杯小戏小品大奖赛优秀奖。还有个七岁孩子也获得了“童星奖”,并且母女俩一同获奖。拍拍良心,我们在座的人,哪个没从董太锋身上受益?难道你们的职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们记住我的话,董太锋的出头之日快到了。”
小侄也在酒桌上。有人让他证明董太锋是不是坏人,他讳莫如深笑了笑。如同当年小西山生产队长董太金诬赖老叔偷吃了花生种,本家本当都不给作证。
爱因斯坦说:疯狂就是一刻不停地做同一件事。创作让我疯狂。戏比天大,创作大于天。我把感悟愤懑喜怒哀乐都在作品中宣泄,现实与虚拟混淆,偶然变成必然,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在发生。坏人确实是好人惯出来的,坏人也成全了我。没有这些坏鸟还创作个鸟。万寿的东西被谁塞在一只大纸箱子里,放在墙角蒙垢。连我都看不下去,对鸿双喜说:“你把万主任的东西送到他家吧。”他一改常态:“老董啊,他往死整你都忘了吗?你不长记性吗?”
大纸箱子一放几年。万寿来了邮件,人们随意往里面一扔了事。像荣主任那样被人铭记多好,万寿甘做“圈子”里被人唾弃的秦桧。几次召集日,我到单位都没见到洪钟,仿佛也随万寿跑了。那天我到单位,好好和洪钟谈一谈。
偌大创作室只剩下“离异”。我问:“人都哪儿去了?”她说:“领导让大家干好本职工作,其余时间可以不来,轮流值班。”我说:“领导也不上班吗?”她说:“我也好长时间没见着了。”编剧不坐班,除了集体活动,和办公室人员很少接触。我顺便了解一下“离异”,对万寿离开创作室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要几本稿纸,“离异”说:“现在都用电脑打字,只有你用稿纸。”我搪塞说:“我也用上了电脑,给女儿演算数学题。”她带我到楼下仓库,稿纸压在杂物下面,我帮她翻找。我的手无意中触碰到她的“丰满”,我以为拉断了手榴弹引线。手榴弹不但没爆炸,她还给我整理一下衣领,脖颈过电一样“酥”地一下。她突然一声尖叫,说蜈蚣钻进了她的袖筒里。我手足无措帮不上忙,她脱掉衣服只剩胸罩,惊慌失措地跳到窗台旁边。我拣起她的衣服用力抖搂,里外检查,什么都没有。她又说蜈蚣钻进胸罩,扯下来扔在地上抱住前胸,雪白的身子不住哆嗦。我又拣起胸罩,用力地抖搂了几下,扔给她背过身。她说蜈蚣还在衣服和乳罩里面,死活不敢穿上。我把杂物翻了个底朝天,哪有什么蜈蚣。
我对着墙壁说:“你不能总不穿衣服吧。” 她惊魂甫定,不好意思地戴上乳罩,穿好衣服.她说:“让你见笑了。现在,我还以为衣服里面有东西。”我说:“怕虫子是女人的天性,我要稿纸才让受到惊吓。我请你吃饭,为你压惊。”
在酒店里,我要了她喜欢吃的菜和啤酒。她很能喝酒,我干杯她也干杯,似乎不是她的对手。她说:“你还没到创作室,我们就有过接触。”我说:“是吗?在什么地方?”她说:“在文化俱乐部门前,你看了我一眼,我问:你是不是到创作室?”我想起来了,说:“是有那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创作室?”
她说:“应该是你的气质告诉我。”我问她:“许多人想进创作室没进来,荣主任偏偏看好了我。”她说:“创作室门口伸出一截废电话线,谁进来出去都踢一下,几年了任何人都没动一下。你第一次到创作室发现了,弯腰把电话线卷起来,掖到地板革下面,这一个举动你就打动了荣主任。”我已经不记得了。
“离异”还说了许多有关对我的印象,我以为很平常,不值一提。
“单位去武汉参加艺术节,你脚疼风肿的穿不上鞋,你拄着棍子用一条腿,攀上了武当山‘金顶’。游张家界,你帮我们女同志背包。那天在山上住宿,有一个房间没有暖气,你发烧三十九度,非要住进去不可。我们背后说,董老师不愧是军人出身,做人楷模,凤凰涅槃……你太难了,什么地方都难,天底下谁都没有你难,但是再难也难不倒你。我们都以为你坚持不住了,你一直坚持下来。我们都以为下次召集见不着你了,你提前来了。我们都为你担忧,害怕听到你任何不幸的消息,但是你一直活着。让我评价,你就是一个变形金刚。”
我说:“你应该劝劝我,别再和他们折腾了。”她说:“未经他人苦,别劝他人善。你获得这么多大奖,报纸、电视台、局里都不宣传,太不公平。万寿被你吓跑了,人人拍手称快。你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我说:“我无意中触碰了不该触碰的地方,向你陪礼道歉。”她说:“你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一次我们去海岛,你帮我搬矿泉水,已经触碰了,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心想,部队转业干部也不过如此。”我说:“这一次呢?”她狡黠而天真地笑了,说:“这一次是我故意的,因此相信上一次,你不是故意的。”我目瞪口呆,忘了喝酒。
她幽默地说:“这次我可吃亏了,总觉得蜈蚣在衣服里乱钻乱串,就想脱下来抖搂。”我说:“你是自作自受,酒是驱虫良药,喝药。”我俩开怀大笑,连干三杯。我慨叹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连干三杯,她豪爽地陪我干杯。她披露,万寿在职的时候,把经费花在彭成万一个人身上。他退休之前,除了把单位房间和会议室拱手送给歌舞团,账上还有八万元钱余额,都是截留作者的创作费。鸿双喜三天两头联系酒店,拉着万寿和彭成万等去潇洒,然后让洪钟结帐。半年时间,几个人把钱花完。洪钟除了让大家没事可以不上班,每个月只交两元钱伙食费。我以为“满星斗无明月”,其实“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
我无法还原这个碎片化的时代,但是一个女人,就是一台修复男人的机器,完全可以复制一个完整的男人,这就是所谓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吧。
又到了召集日,小侄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你千万别一个人去单位,等我去了你再去,有危险。”。我和傻袍子一样好奇,非要去看看有什么危险。我走到单位,鸿双喜堵在大门口,说:“老董,你千万冷静。”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欲言又止,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说:“你上去就知道了。”
一位转业干部对我说:“老董你得承认错误,别给咱转业干部丢脸。”我见人人都躲着我,更纳闷了。和以往不同的是,洪钟办公室的门大敞四开,洪钟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他听见我进来,但是没回头。我问:“你怎么了?”
他突然回头,一对大眼泡成为两片沼泽。他声音嘶哑地说:“哥对你怎么了?哪一点对不起你?”我更纳闷了。走廊里开始有人走动,他起身走到门口,对着走廊大声说:“你承认错误就好,我就不追究了!”他关门回来,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呜”地一声哭了:“兄弟,你对不起哥呀……”那天他误会了,以为我要连他和万寿一起收拾,也被吓跑了没敢回来。创作室没了领导,有人把情况反映到局里。副局长撒手不管,说:“让他们闹吧,闹到哪儿算到哪儿。”
我哭笑不得,说:“我对万寿都没产生动粗的念头,更别说对你了。我只怕把事情闹大把人丢到外省,来向万寿陪礼道歉。”他满腹狐疑说:“你的话是真的?”我说:“咱俩现在去万寿家,我当面向他陪礼道歉,顺便把他的东西送去。”他急忙拦住:“你千万不能去,再把万寿吓跳楼了,我吃不了也兜不走。”我发誓:“我要是说半句假话,十几年的兵就白当了。”他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说:“哥放心了,哥请你到滨海酒店喝酒。”我说:“附近什么饭店都有,何必舍近求远。”他说:“哥不得玩平衡吗?哥不是怕别人看见吗?哥容易吗?”
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握在熊掌般的大手里。他的手很热很柔软,让我温暖而感动。我开玩笑:“你想揍我是不是?”他说:“我还能打过你呀!”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俩有说有笑下楼。小侄一直没朝面。我问:“你为什么把‘玩平衡,怕你们打起来’这句话挂在嘴边。”他说:“创作室这些人不好摆弄,让谁来谁不来。我主动请缨,为局里分忧。比我有水平的人多的是,局里决定我任书记兼主任,就是因为这句承诺。”我说:“有人造谣中伤,有人对我丑化妖魔化,你信吗?”他说:“我不信,你得防备你的小侄,他剽窃你的作品,把你当枪放。”我笑了笑没说话,干了一杯啤酒。他推心置腹地说:“兄弟你别只知道写剧本,还得搞好各方面关系。”我诚恳地说:“你教教我怎么搞。”他说:“除了和领导套近乎,再是勤送点好处。你肯定瞧不起,但是管用,不管多少,送和不送肯定不一样,要好好向小秘密学习,否则吃亏。”我遗憾地说:“驴没长角,我身上也没生出这套系统。”洪钟豪情万丈,诗兴大发当即口占一首:
万寿离开创作室,
鱼缸里面打氧气。
大鱼小鱼喜而泣,
咸鱼翻身大喘气。
他说:“只要兄弟获奖,哥肯定去陪你领奖。只要局里了解你的情况,我肯定实事求是地说好话。局里不问,我也不会主动为你说话,得玩平衡。”我半开玩笑说:“你拿我当垫脚石。”这也让我非常满足了。洪钟问:“许多人问我,你们单位董太锋要往家里搬电脑?不管真假,你心里要是有哥,就不能做这种蠢事。你有困难和哥说,哥帮你解决。”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再穷再愚蠢,也不会做这种事。”他说:“不管是真是假,哥现在领你去买电脑,不花哥一分钱。”
我拉住他,欲言又止,实在说不出口。他以为我真要,说:“你还是想要,走。”我说:“我在地面上不能告诉你,等我俩什么时候升天再告诉你。”
他理解为临死之前再告诉他,我也没解释,问:“我小侄怎么知道我今天到单位有危险?”他说:“我早上给他打的电话,怕你到单位对我做出不冷静之事,让他早点来看住你,到现在也没来。要是指望他,我早被你打烂乎了。”我说:“就是他蛊惑我往家里搬电脑,说我不搬他就搬回家。”他听了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