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立写的几个剧本都被万寿枪毙,他们相互失望。在彭成万的背后策划下,万寿又萌生了挤走黎立的念头。黎立看出了苗头,越急于展示自己,越写不出好剧本。他想回原单位某大电教室,当老师教书也行,已经没了位置。共同的境遇同病相怜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惺惺相惜,我俩一日不见恍同隔世。他最多一天四次来天津街,有时候只在外面敲敲窗户,等我从玻璃后面出现,再做出无限悲苦无奈的表情,仿佛让我见证浑身已被万寿扎满了钢针足矣,义无反顾地离开。
那天黎立刚走,刘萤盘点完提前下班。难得家中清静,我俩心照不宣紧锣密鼓地缠绵。没想到黎立半路折返,猛敲窗棱说:“太锋快开门,让我进去!”
我俩手足无措赶紧拆开,慌乱穿上衣服开门,装做什么事没干。
黎立说:“我半路上产生灵感,向你报告喜讯:行房时妻子埋怨丈夫阳痿,丈夫一把揪起命根子举起菜刀威胁:我敢不敢剁下来?妻子若无其事地说:要剁你到卫生间里面去剁,完事之后扔进垃圾桶,用水冲干净,别弄地上血。”
原型肯定是黎立,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最后剁没剁?”他说:“我也想开了,还不剁了呢。”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这种担心实在多余,黎立还没到家呢。
再说要是剁了,第一时间应该到医院。在说又在半路,也不方便剁。黎立的灵感,与我和刘萤的和谐截然相反,可惜被他冲了好事。别看我把夫妻之事做得精益求精,如果写成剧本参加研讨,专家们肯定说我剽窃黎立的创意,一句“斧痕”得把我剁了。谢天谢地两的命根子还在,就有希望。我连声称好,拿出冰镇啤酒表示祝贺。酒后我一阵后怕,好在没产生传说中的可怕后果。黎立说:“等写成电视剧本,就叫《床前明月光》。”我说:“题目好,题材也好,都好。”
经过两个多月苦战,黎立写成十八集电视剧剧本,背到北京送到中央电视台。某编导看了,只说语言有特色,再无下文。他看见某著名主持人站在门前抡圆了胳膊打车,很霸气。我送他出去,他潇洒地站在路中间,也抡圆了胳膊打车。
我有机会就推荐黎立,他总是不屑一顾,实际上眼高手低。他有推荐剧本给人看的资源,我负责创作。只要将资源合理配制,肯定突破“两万”设置的重重封锁。我俩达成共识确定好题材,我连夜动笔说干就干。我三天写完了故事梗概、分集大纲,双方认可后,我一个星期写完了前十集,把他的名字属在前面。他看过剧本,提了一大堆意见让我修改,再没下文。我饮鸩止渴,他坐收渔利都不干。本来我俩各背十斤石头上山,他让我一个人背二十斤石头,自己混上了滑杆。我一咬牙,又写完了后十集。大有希望的是,黎立到某影视公司做兼职编审。
我以为他能第一时间运作我俩的剧本,谁知他说“别奢求文人帮文人”。他撕下属他编剧名字的首页稿纸,认真折好放进贴胸口袋里。我一愣,不知道触犯了他的忌讳,还是为以后打官司留做证据。实际上,留作何用已经不言自明。
那一次,黎立引荐我见某制片人,让我坐在一把“起不来”的文物椅子上,仰面朝天前后左右摇晃不停,越想起来越起不来。制片人进来,见我在椅子上龇牙咧嘴苦苦挣扎的滑稽相,皱着眉头离开。省电视台导演梁卿伯给我来信,称《黄金屋》“是当前剧本中非常不错的一部”,提出若干修改意见,也胎死腹中。
刘英雄每天进来,先探头探脑朝屋里不屑地睃我一,既是报到有是宣示主权。塞万提斯在小酒楼里住了半年,沸沸扬扬举世皆知。我在这里一住十年,隐姓埋名只有刘英雄和蚊子知道。到目前为止,刘英雄什么都没得到,蚊子更没得好,每年至少被我拍死上万只,四面墙上蚊尸重叠。如果按十年十万只蚊子计算,蚊屑足可塞满小屋。如果十万只蚊子统一复活起飞,也能把小屋带离地面。
除此之外,老鼠们仍在地板下面“咔咔”地磨牙,成群的蟑螂在墙上进行百米比赛,蟋蟀们在表演撑杆跳,秋蚊子们伸直了长腿,模仿仙鹤缓慢地翱翔。
屋内,我被昆虫和小动物包围。窗外从早到晚,经理、政客、妓女熙熙攘攘,任劳任怨的劳动者、兢兢业业的实干家、呕心沥血的各级领导来来往往,不乏蛇一样的阴谋家笑容可掬的两面派气吞山河的野心家。溜窗缝的报纸条分崩离析,在寒风中吹奏簧片,发出细弱而强硬的“威胁”:你再敢泚尿你再敢泚尿?
早在沙俄统治时期,称现在的天津街是“娜乌奥罗斯伊斯卡亚街”和“巴鲁族伊斯卡亚街”。甲午战争中,日本海军“浪速”舰击沉清军运兵船“高升号”,造成了五百余名清军死亡,一九〇九年,日本侵略者将这里命名“浪速町”。这里的称呼不断变化,一九四六年称合作街,一九四九年称天津街,“文革”时期称工农兵大街,一九七三年重称“天津街”,一九八三年改为步行街。群英楼、山水楼、王麻子锅贴铺、苏扬菜馆、人民浴池、大连陶瓷商店、大连摄影社、虹霓电影院、旅大文物店,都是著名品牌,日客流量达到十万多人次,与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齐名,跻身全国十大著名商业街,被誉为“大连第一街”。
有关部门公布了天津街拆迁改造工程方案,共分六大区域。狼来了。
一时间,天津街房倒屋塌硝烟弥漫,铲车挖掘机风钻机昼夜轰鸣,载重汽车往来穿梭。钢筋水泥砖瓦一排排一行行一垛垛,民工云集脚手架林立。
长江路电车道北的胜利饭店拆迁之后,暗红色的“九州大酒店”一手遮天。那天上午,大酒店慢慢向南倾倒,过往行人四外奔逃一片惊叫声。原来是天上的浮云缓缓向北飘移,造成大酒店慢慢倾倒的视差。寒来暑往,世间的一切忽而瑟瑟发抖,时而腾腾冒汗。一幢幢万丈高楼平地起,如同盆里生出的豆芽菜。
我来到火车站并非出行,而是关注拆迁进度。几个女人口袋里暗藏着“卫生监督”袖标,我咳嗽一声她们赶紧亮出来,罚款两元钱,不给不让离开。
原地炮营长王祥平转业到城建部门,正在指挥铲车拆迁“金华”面馆。我们经常在“金华面馆”吃饭,可怜的老字号一阵哀号,成了一堆废墟。他察看拆迁一览表之后,说:“‘山水楼’的动迁补偿一直没谈妥,否则你居住的地域早已经拆迁了。”我长吁了一口气,祈祷“山水楼”最后一个拆迁。很快,“天副”商店位置盖成了“天富大酒店”,天津街小学的位置,“万科大厦”拔地而起。友好电影院的后院落成了“太阳城”,“天伦催款国泰”两座大厦,正在施工当中。
屋里,我找不到放书架的位置。对面大院拆迁之后,正在建筑一座现代化图书大厦。窗外,一个年轻的民工一边走一边照镜子。夜晚,民工笛子独奏“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山水楼”虽然和开发商没谈妥,半点不影响开门营业。
与我们毗连的区域,民工们正在修筑一座两米高的大围墙。二十多年前,我随生产队搞副业,到“210”医院砌大墙。在欧洲德国,六年前,将东、西柏林分隔二十八年的高墙被推倒。现在,我已经成了瓮中之鳖,被开发商围困在大墙之内。我在党史办参与长篇回忆录《围困长春》的编著,现在自己正被围困。
在强迁的威胁和优惠条件利诱下,大部分居民搬出围墙,住进遥远的炮崖子住宅小区。对剩下的“钉子户”,动迁办动辄威胁断水断电断煤气,并在各“钉子户”门上贴告示:取暖期到来之前不搬离者,将依法实施强迁!
温暖被严冬抢劫,提前进入冰河期。阳光被大墙遮挡,进入漫漫宇宙长夜。水源被掐断,闹市变成沙漠人成了骆驼。断了煤气人没断气,蜕化到茹毛饮血时代。什么都被剥夺了,只留下了黑暗。寒冬里,冷酷的人情也在助纣为虐。
岳父病入膏肓,刘英雄没让爸爸在有生之年住上新房,选择出差。他说:“我什么时间回来不一定,你们要坚持到最后一户。”我说:“我们符合搬迁条件,为什么要坚持到最后?”他说:“我父亲已经把房子给了我们,你们不享受动迁条件。”我和他讲道理,他说:“我家的事你说了不算。”爸爸病入膏肓,刘萤忍气吞声,也不让我吱声。连襟萧晓是回城知青,在农村当过民办教师,爱读书。
我们俩单独喝酒时无话不谈,他对我的刻苦精神和才华非常敬佩。只要刘英雄在场,他总以贬低我抬高自己:“咱爸有病,房子又动迁,你出差不在家,小董什么都不懂,我能不愁吗?”平日里他这样表白,谁都会笑出声来。现在,刘英雄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封官许愿:“家里的事你和柳叶眉俩决定。”
刘英雄出差之后,连襟除了过来喝酒,影都不见。柳叶眉每当从动迁办交涉回来,大骂家里男人无能,指桑骂槐。大妈也推波助澜,夸刘绣会来事,分到一间房子,对刘萤含沙射影。在这个环境里,任何人都可以拿我说事。只要以我命题,连文盲都可以大做文章。大妈天天敦促:“你带老婆孩子搬到党委,第二天保证给房子。”见我不为所动,大妈在全家人面前蛊惑:“我爹让我妹夫气死了。我爹死后,我们全家人让我妹夫在我爹灵前下跪磕头,否则乱棍打死。”
姨姐“嗷”地放声大哭:“我爸的病董太锋有责任,就是被他气的!”刘绣也哭:“到了我爸不行了那天,他不下跪就得偿命……”岳父还活着,“下跪”还指日可待。当务之急,“钉子户”要在这里过冬。煤、炉筒、木头早被大妈的侄子开车拉走,屋里像冰窖。左邻右舍搬走留下许多木头,我得天独厚用来劈柴。
没动迁之前,经常有个男人翻墙,和邻居家的女人偷情。我翻墙不是偷情,而是发掘邻居家囤积的木头。这些木头,让我增强了度过冬天的信心。
老庄家把卖完水果的纸箱子和笼子,从墙外扔进来,在木头上堆积成山。我和老鼠一样,从箱子下面掏洞钻进去,把木头拖出来,扔到墙这边。岳父献宝一样献出那把铁锯,助我将木头碎尸万段。动迁办留下的水龙头,成了老男人的前列腺,三个小时滴答半桶水。“穷帮穷”,“钉子户”理应应该“钉帮钉”。
李图见有利可图,做了把如同中世纪女人贞操带一样锁套,锁住水龙头。他看我成宿半夜地接水,送给替子女坚守到底的老人,不好意思,卸下锁套。
停电后无法照明,看电视成了奢望。老邵家和“山水楼”毗邻,就近拉了电线。我的一位战友转业到“山水楼”当主任,让我从老邵家接电线。
处在我们两家中间的老束找我求电,我欣然同意,帮他安装了分线盒。用电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煤气又停了,只要人没停气,就得买煤气罐做饭。
我让刘萤带女儿先到姐姐家住,她们坚决和我住在一起坚守。这让严冬里有了融融的暖意,我又产生了渴望春天的念头。我听的最多一句话是“好事多磨”,如同一杯杯白开水。白开水积蓄成一座温热的大水库,也救不了眼下燃眉之急。
过去,战友和朋友们走马灯般往来天津街找我,现在一个都不来。弟弟总来电话,说要来看看我,我天天等日日盼,一直没来。此时谁说一句谎话,都能帮我跋涉一步泥淖。只有崇拜我要和我学写小说的黄顺华来了,让我心头一热。
她怪声怪气地说:“老董大哥真有福,摔倒就能拣个十万八万的!”她核对我的年龄,立刻让我有了自知之明。她曾经送给我几块豆腐,怕我在有生之年还不上人情。我忙里忙外,殷勤服侍她一家吃饭。她往外走时绊了一下,险些跌倒,被我一把揪住貂皮大衣。她阴阳怪气地说:“老董大哥你轻点儿,别把我的毛揪掉了。”我抬头望了望布满阴霾的天空,说:“你的毛没掉,天倒是阴了。”
没了人气人情和热效应,大墙内格外寒冷。我每天靠劈大量的木头烧炉子,火从烟囱抽出去,寒气有机可乘。现在让我在冷暖之间选择,肯定是蒸笼。
我脚上冻疮复发,女儿感冒,刘萤在地上铺了毯子和棉被隔寒。四周大楼与日俱增,争夺占领空间。每天,阳光如同电焊弧光,从两楼之间一闪即逝。
此时,在大都市里一隅潮湿阴暗狭小的空间内,寒冷无奈孤独以及对命运房子亲情的渴望,是当年爷爷在大草甸子上和群狼生死搏斗的情景再现。我听见了魔鬼的讪笑,看见它跃动在旮旯胡同间的影子。爷爷临终前恐惧的身穿灰布衫子的“长脸子”,在小屋里面窜来窜去。一粒微尘都能引起我的联想。我拆下旧楼框架上的黄花松、白松,劈开后饱嗅木质的芬芳,化作郁郁葱葱的大森林,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林间透下来。一群群老鼠是梅花鹿,翻飞的蚊蝇是滑过的“飞龙”。大墙外的世界五彩斑斓,红男绿女花红柳绿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晚霞灿烂。
为防不测,我准备了三件武器,热兵器是一只三节电池手电筒,冷兵器是一把切西瓜弯刀和一截钢筋,晚上带在身上在大墙内巡逻。我对煤烟味儿,火光火星、人影和各种声音特殊敏感,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嗅觉和眼睛。
“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任何事情都会发生,不知道下一秒钟发生什么。被围困之后,我不脱衣服不上床,坐在凳子上打盹。除了应对突然发生的不测,我更打怵进被窝里面刺骨的寒意,和扑进冰水中没什么两样。
神通广大的小贩子从哪里拉来电线,二百瓦灯泡将墙外映照的如同白昼。
晚上九点半,老邵断电,我们又进入了宇宙黑洞。我正在写剧本《红凤凰》,顿时凤凰落地不如鸡。我不好意思找战友,自己和老邵通融。老邵拒不开门,我回来之后,休克般地睡着了。有人半夜三更来电话,让我写小品,明天早上要稿。我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打开了手电筒。我刚要动笔,手电筒忽闪了几下灭了,仿佛分、直流两项电源都被老邵牢牢掌控。我打开形同虚设的窗帘看能不能巧借墙外小贩子的灯光。记得那一年我在火车上,曾嘲笑那个仿佛金属疲劳折成的眯眯眼女人。一丝光亮越过墙头透过窗缝,一定是那个“咪咪眼”女人还盯着我。我站到床上,在“眯眯眼”的“目光”下,天亮前写完小品,挣了二百元钱。我想带刘萤和女儿吃“李连贵熏肉大饼”,都给老邵买了烟酒,他答应晚上送电。
“冬至”到了,我把命运交给了“三九”。每当昏黄的灯泡频闪,老邵提醒我该送礼了。那次我给老邵送完礼,仍没来电。我找老邵询问,他说:“我这里通了,你到老束家查线。”老束早已忘记了电从何来,也开始掐电线索礼创收。
我又给他送了份大礼,他这才接通了电线。电视机起死回生,正在播放云南民歌“小河流水”。大墙内的“小河”流淌着冰水,已将我浑身浸透。
我分秒必争地写、什么都写,像朝圣者一样一刻不停地翻转砖头。弟媳听说我得了一套大房子,来电话催要老人的抚养费,不给就烧房子同归于尽。姐姐来电话,说:“两个儿子都不管妈,我准备送进庙里。”弟弟来电话威胁:“咱妈腰尖盘突出快瘫了,你腾出一间房子,接到大连治病。”奶奶在姑姑家来电话:“大孙子,你什么时候把奶奶接回去?”我眼泪刷地流下来:“奶奶,快了……”
岳父病情加重,姨姐不是主张赶紧将爸爸送进医院,而是策划爸爸死后,如何让我就范,在爸爸灵前下跪忏悔,然后扫地出门,住进露天地里才解恨。
万寿对下岗问题的关注,比国家“发改委”还焦虑。他暗示:“有的同志不胜任编剧工作,马上就要失去心爱的工作了。”他几次在创作室班子会上提出,让董太锋下岗自某职业。李副主任说:“小董还有老婆孩子,这个年龄能谋到什么职业?”万寿仍把我报到局里,文件规定,转业干部不在下岗之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万寿让我分管七份报纸进行羞辱,逼我离开。
一个个坏消息是一群不锈钢马蜂,每天飞来,狠狠地蛰我几口,有时候单个来有时候一窝蜂来。马蜂飞走,留在身上的毒刺疼痛难忍,直至在心里溃烂。
我没有四季,只有冬天和夏天。我感受不到温差,只有炎热和寒冷。
楼上老梅找电业局的人,在附近的高压线电线杆拉了电线,家里灯火辉煌欢声笑语。岳父和大妈回闺女家过年,偌大的天津街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人。
电影频道,正在播放《毕加索的奇异旅程》。巴黎人以绚丽的焰火庆祝圣诞之夜,贫困中的毕加索点燃蜡烛,在小屋里一边庆祝一边创作。到了一九一零年,他仍未摆脱贫困,仍一副一副地画,就是没人买他的作品。我一个剧本个剧本地写,路被“两万”重重封锁,连剧团都进不了。我的处境,岂是毕加索可比?
我毕竟比毕加索幸运,靠送礼向老邵和老束续电,暂时还能维持照明。
那一年没到腊月,孩子们已沉不住气,大墙外不时传来鞭炮声。晚上,魔术弹的闪光,不时顺窗户上面“咪咪眼”透进来。我想,这一定是在天津街的最后一个春节,顿时看到了希望。我被折腾得有皮没毛,写剧本如同患了“受虐癖”一样欲罢不能。进入腊月我突发灵感,创作一部东北风情大型喜剧:《过了腊八都是年》。话剧团团长寇立库来电话,问我剧本写没写完,我莫名其妙。
他说:“局里半年前给剧团和创作室下达任务,年底召开剧本研讨会,现在没有一部原创剧本,几个编剧都修改以前的剧本充数,只有你没交上来。”
我对万寿这种无能无德狭隘之举,已经见怪不怪。我坚信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我在“剧本库”里找出一堆素材,将剧本结构而成:
一、民俗线
此线是本剧灵魂。时间跨度:从喝“腊八粥”到二月二“龙抬头”,充分展现民俗精华——春节文化,为申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系统而生动的依据。民俗是正气的凝聚,是承载民族情感的载体。剧中老奶奶是民俗的活化石,是中华民族正气的化身。本剧以春节民俗文化为故事支撑点、以被称作“武秧歌”的高跷为故事框架、以“撞跷”为导火索,纠葛杨、李两家以及让全村人卷入其中的矛盾冲突。民俗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其中蕴含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有着无可替代的商机。外商琼斯是凤凰村“高跷”走出国门的领路人,最终获得国际广场艺术金奖。发扬民俗文化取得经济效益,让凤凰村插上腾飞翅膀。
二、爱情线
此线是本剧中最大亮点。冯振和是个特殊复杂的人物,既有超常优点又有致命弱点。他经历坎坷畸形,铸造大起大落的人生。妻子小糖的情爱,不但没挽救他,相反加速他的堕落。李铁条对杨金凤的痴情,使她一事无成。选择李铁条还是冯振和,杨金凤陷入世俗、梦乡和伦理旋涡。李铁条、小糖能否让步,导致冯振和企业发展和杨金凤事业成败,也决定全村人的命运。杨金凤用真诚唤醒、老奶奶民俗感召、小糖和情敌李铁条的宽容理解,使冯振和的人格得到裂变升华。李铁条和小糖的激流涌退使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必然导致杨金凤和冯振和结合。
三、事业线
杨金凤学成之后,放弃留校任教机会,自愿回凤凰村当村官。她克服来自家庭、社会各种阻力,在冯振和、李铁条等有志青年支持下,获得科研成果,通过竞选才为村委会主任。她化解杨、李两家世仇,合并“龙凤高跷队”,民俗文化打出品牌进行招商引资,成立集团公司和蔬菜基地”,失与得让人慨叹和深思。
四、人物线
杨金凤与原村委会主任之间的冲突,揭示农村从表象到深层改革过程中的深刻矛盾;和老板冯振和、李铁条之间的爱情纠葛,巨大反差突出时代特征、升华人类永恒之爱的深刻主题。围绕村民、干群之间展开的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为各种喜剧人物提供充分表演空间。小品风格台词经典幽默,场面火暴热烈,符合北方人粗犷率真敢爱敢恨的豪放性格。本剧完全原创,在风格和形式上彻底颠覆同类题材,在人物塑造和主题立意挖掘上进行全新探索。
我一个星期写完三万字的剧本。女儿问:“爸爸,这回能不能成功?”我把一只金色的小别针别在日历上:“小别针是信物,我们一定能搬进博士楼。”
寇立库看过剧本,非常兴奋,说:“明天局里召开研讨会,你现在没接到通知,说明万寿不让你参加,你马上把剧本送给张局长,别说我对你透漏消息,否则对我俩不利。话剧团不能再失去好剧本,你不该继续被蒙骗、埋没。”
张局长看过剧本,大加赞赏也大惑不解:“你为什么才拿出来?”我向他如实反映情况,他半天才说了句:“万寿啊……无疆。”在他的亲自过问下,第二天,我参加了付家庄剧本研讨会。专家们对剧本大加赞赏,称是几年来最好的剧本,对另几个剧本评价一般。张局长说:“我经常看不见你。”我苦笑着说:“我是地下工作者。”在总结会上,他总结全年的创作工作,指出了不足,提出新的要求。他表扬我说:“董太锋克服困难潜心创作,写出了较高水平的作品。”
团长寇立库立刻表示:“我们已经把‘过’剧,纳入明年的排练计划。”
“两万”非常尴尬,低着头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回去之后,寇立库给我打电话:“你赶紧把‘过’剧复印五份,明天到省里参加研讨会。”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万寿电话:“你坐下午一点半火车去省里。”
他没说干什么也没说复印剧本,挂了电话。我不再信任他,提前半个小时到火车站,紧跑慢跑坐上那趟特快列车。如按他的时间表,火车早过了瓦房店。
在省研讨会上,我的剧本受到文化厅领导、著名导演、演员、资深专家一致好评。省话剧院著名导演丁尼先生,盛赞剧本:“火爆、热烈、好看!”
话剧院院长表示:“我们要和大连话剧团联手,春节前把‘过’剧搬上舞台,争取夺得明年的戏剧文华大奖。”我写的主题歌《黑土谣》,他们尤其赞赏:
吹一曲小喇叭打打场,
亮一口二人转润润嗓。
甩了大靰鞡上火炕,
纯粮小烧来二两。
吃鳖肉喝鳖汤,
留着鳖盖子扣酱缸。
别说我土,
别说你洋,
家长里短现编现唱,
嬉笑怒骂好文章。
白肉血肠大葱蘸酱,
满桌好嚼古等你尝。
黑土地的汉子火力旺,
黑土地的娘们挣命浪。
黑土地的噱头笑倒墙,
黑土地的乐子最壮阳。
螃蟹蛤蟆屎壳郎,
自个都说自个强。
你也别倔,
我也别犟,
看完言情看古装,
腻腻歪歪坏了胃肠。
土包子登上大雅之堂,
你方唱罢该我登场。
晚上,文化厅为我们举行晚宴。万寿介绍了每个编剧,唯独不介绍我。厅领导以为我是司机,我起身主动自我介绍。领导惊讶地说:“你就是董太锋啊?我在瓦房店当书记时就知道你的名字。我在大连当局长时问过创作室,让你采访全国模范乡镇书记姜云胜,题目我都想好了,《乡镇书记》,说你调走了,你什么时候调回创作室的?”我把话岔开,为万寿解围。厅领导任市文化局局长时,到创作室调研。他说:“你把董太锋叫来。”万寿说:“董太锋已经调走了。”
寇立库苦“小秘密”久矣,和我连干若干杯啤酒。酒店里有厕所,他和我下楼方便说话也方便。他在“哗哗”声中发誓:“不把‘过’剧搬上舞台,我就过不去这个年!”我的眼泪也“哗哗”的,我想起在盐场学校创作的那个相声。
腊八那天单位召集,我去楼下团长室。锅炉房坏了,寇立库在冰窖般的团长室里,穿羽绒服喝小牛奶吃小饼干再喝口热开水呼出一口雪白的蒸气,如同老贫农喊口号批判走资派,“喝一口小酒就一口小咸鱼”。他的誓言恐变成食言。
为了让剧本一炮走红,文化厅向中国“剧协”主席、著名表演艺术家李默然汇报剧本研讨情况。李默然先生在电影《甲午风云》中扮演“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大义凛然以身殉国妇幼皆知。李先生曾经担任辽宁省艺术剧院院长,当他得知消息后非常高兴,欣然表示,春节后亲率评论家到大连参加剧本研讨会。
除夕那天,大妈带岳父到闺女家过年,家里清静得如同外太空。即使堕入了外太空,“过了腊八都是年”更得好好过个年。“春晚”刚刚开始,真的堕入了外太空,一片漆黑,不是老邵就是老束把电掐了!大年三十没法买东西送礼求人,我点燃蜡烛,给女儿讲故事过除夕。相比毕加索我仍幸运幸福,有老婆孩子陪伴,继续这“奇异的旅程”。过完春节,我在小屋里一边精修剧本,一边等电话通知参加研讨会。刘萤从外面拿了一张报纸进来:“你看看上面的报道。”李默然一行的大连剧本研讨会已经结束,昨日离开大连。这几天,没有任何人通知我参加研讨会,我的剧本被偷梁换柱。研讨会召开,李默然等专家对剧本非常失望,准备第二天飞回北京。只过了一个晚上,事情发生逆转。所有专家异口同声,为昨天否定的剧本美言叫好。头天晚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天知地知神知鬼知。
人们说,这一次又是“小秘密”起了作用,让北京来的专家一夜间哗变。我百思不解,“小秘密”到底拥有什么神奇法宝,能化腐朽为神奇。假如“小秘密”弘扬他的“秘密功”,肯定抢了某洪志的饭碗。我只相信我的一支笔和勤奋,还有“非我莫属,愈挫愈坚”。我给寇立库打电话,他早把“哗哗”的尿流汇入江河湖海:“我正在排练《海水江水河水》,准备进京演出。”他特别提示,进京的进是“晋”,届时市主管部门领导同行。“小秘密”确实神通广大手眼通天。
我实在不甘心,把《过了腊八都是年》复写多份,如同王守兰挨家挨户求工作,给全省每个剧团寄去一份,形成密密匝匝的栅栏,将“过”剧围在中间。我还要把剧本贴满蓝天,让整个宇宙喧嚣着剧情和台词。我要用古老的故事线做网纲,用“腊八”当诱饵,撒开天罗地网,让“年”休想成为漏网之鱼。
我在宇宙的暗夜中大把大把地撒钱,化做鹅毛大雪洒落人世间的每个角落。我像老猫那样悲惨地呜咽、老虎般狂躁地咆哮、猫头鹰不怀好意地怪笑。
以前创作室开会,万寿坐东头我坐西头,几米之遥隔山隔海。那天开会,万寿特意坐在我身边,两颗心在物理上贴近。他谈到剧协领导看了《海水江水河水》剧本鼓掌,出其不意打了我一闷棍!他唯妙唯肖地模仿领导大笑赞赏“三水”时,我脖子后面一凉一凉。我这才明白他靠近我的目的,方便一勺勺地往我脖子里面浇凉水。我给劳动寄去了‘过’剧剧本,变成“三水”冲下来的一层浮叶。
“三水”排练,在人民文化俱乐部首场演出,又到北京、韩国演出,获得各种各样的奖项。聒噪的媒体,在瑟瑟寒风中演奏百鸟朝凤,将“小秘密”誉为文学家思想家历史学家剧作家——真正的大艺术家……我想起老铁说过的话:“正如艺研所长马明捷所说,有些事情不能生气,生气就得被活活气死!”
半年之后,我的“过”剧剧本被某市剧团改头换面,甚至人物没变,排练后演出近三百场,荣获戏剧文华大奖。万寿也被邀请,参加了该剧研讨会。万寿主动给我打电话,说某剧团来连演出,让我去观摩被偷梁换柱的那部戏。
我说不去,他说“局里”要求,每个作者都得去。观摩台上演员表演自己呕心沥血创作的人物、改头换面的台词、反复斟酌确定的剧情,除了愤懑就是压抑。关键时刻,马明捷老师的话说服了我,不但不能生气,更不能被活活气死。
马老师的话都不灵了,我即使不被气死,也得想别的办法逃离人世间。我如同患了疑难杂症,中西医结合治疗也许才有疗效。我又想起契科夫的名言:如果你手上扎了一根刺,那你应当高兴才对,幸亏不是扎在眼睛里。
演出结束,那位编剧出来谢幕、讲话,语无伦次两手哆嗦,连话筒都差点掉到舞台上。权当他以剽窃这种形式,帮我把作品搬上舞台,应该感谢才对。
一次参加全国艺术节,一位副团长创作的歌剧,被一位特权人物署名编剧。副团长担任乐队指挥,从头到尾激情四射。副团长只拱手相让“初夜权”,我却要做终生性奴。“两万”幸灾乐祸装聋作哑,偌大“局里”没人为我说话。
假如编剧是契科夫,俄国人都往他眼睛里扎刺,像苍蝇那样生出一万只子眼都得瞎。连海灯大师都感谢讽刺他的人成就了他,我何不当如此。没有关副政委和万寿等人的反面激励,我绝无实现许多梦想的可能。我能做成的一件件事情,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他们为了围堵、挤兑我绞尽了脑汁,比我写剧本更要耗时费力。只要我坚持到底不放弃,总有成功的可能。
他们蓄意制造的种种障碍,只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罢了。我刻苦用功光明正大,他们在阴沟里面蝇营狗苟。如果他们把这些精力用在事业上,能把金刚钻钻个窟窿。不是他们耽误我、而是我耽误了他们。我为不能劝醒梦中人,感到深深的愧疚。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他们也搞“两个凡是”:凡是董太锋的创意一律否定,凡是董太锋的剧本一律封杀。沙家浜总有一天会解放且看你们这些……
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我的小戏《玫瑰花屋》,参加“东北三省小戏、小品大奖赛”中,获得了编剧、导演、表演、舞美等全部六项金奖。半年之后,在参加“全国剧协”举办的“曹禺杯小戏小品大奖赛”中获得二等奖。剧团所有四级演、职人员全部调整为三级,二级演职人员调为一级。我从进创作室到现在。整整七年过去。身为职称评定委员会负责人的万寿,终于让我填表,
经过专家面试考核,我获得了中级编剧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