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约轰炸南联盟“误炸”我大使馆,许杏虎、邵云环等三位烈士罹难。举国上下愤怒声讨“北约”和克林顿美国政府的罪行,我和全国人民一样义愤填膺。若有战,招必回!我想起父亲说过的“三个担心”: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日本军国主义必将复活,国内的叛徒内奸蠢蠢欲动。邪教又开始兴风作浪。
电视台举办了《生活多美好》专题晚会,获得了巨大成功。其中我写的小品《醒》,由著名演员演出,苦口婆心催人泪下。我写的配乐诗朗诵《心唤》,文采飞扬语重心长,由青年演员金铭朗诵。节目演出近百场,无数走火入魔的习练者转化。我受到了副市的长接见,也是我搬到新家的开门红。家里那边,姐姐走火入魔习练邪教,被带走拘留。那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斥责:“你看你姐姐热闹,你妈在我家里怎么办?”因为这次创作演出成功,我熟识司法部门主要领导和专项办公室负责人。刘萤小学班主任老师是监狱主要领导,都悉力帮忙。
姐姐头脑简单,陷入快转化更快,在保证不再反弹之后,被释放回家那人拒不认可我们找人,说某警察和你姐要了几支血清,因此放人。我不和他争辩,人已经彻底转化回家,不失去公职比什么都好。我关注自己小家庭,也关注天下芸芸众生。城市苔藓渤海湾赤潮小行星接近地球伊拉克战争。我当了三年“钉子户”,一刻不敢离开天津街,再加上手头拮据,回趟小西山都成了奢望。房子刚装修,人生地不熟,还不能离开,梦回小西山成了常态。也许在天津街呆久了,也许对新家的期望值太高,我越来越以为:侯一小区不属于大连,而是别的什么地方。
大连气候适宜,也有两个月的日子不好过。一是来暖气之前的一个月,再是停暖气之后的一个月,白天还不如室外暖和。我们的房子东西向,不朝阳,阴冷潮湿。“立春”并不意味着春天到来,而是名义上的,如同那些名誉主席、校长之类。有时候刚到五月底,气候酷热。有时候到了六月中旬,还凉飕飕的。不冷不热暖风拂面,才是真正意义的春天。有人说,大连没有真正意义的春天。
我在永宁二十五中学上学时,一天中午,和劳动委员刘先伦同学晒完大草,躺在雨后热汽蒸腾的地上睡着了。起来之后,我右腿关节骨缝隐隐作疼。我“毕业”那年在生产队干活,一次顶着大北风到北海扛石头,右腿骨缝凸起一块,疼得一瘸一拐。郝文章说,你十有八九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好在我皮实,天天在井台上冲凉水,产生了以毒攻毒的疗效。我在岛上打坑道也犯过,也被冷水浴治愈。我在天津街做“钉子户”时,水被动迁办控制,腿疼也冲不了冷水浴。
搬到新家之后,我火力再旺也过了不惑之年,架不住天天睡冰凉的水泥地。我的右腿骨缝里又凸起一块,一瘸一拐仍坚持锻炼。我在卫生间里大冲冷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硬顶了回去。好赖是个家,我总不能睡一辈子水泥地,总得有张床。从天津街带来的那张床垫,代替了十几年椅子,早已经塌陷。
我去家具市场买了张大床垫,垫在大屋里女儿睡的大床上。我舍不得扔掉那张旧床垫,拖到楼下,让一个南方人由一米五宽改成一米二宽,准备再买一张小床铺在上面。那南方人也黔驴技穷,让我买张好床垫。在我的坚持下,他把床垫改小,用新弹簧将一处处塌陷支撑起来。这样一来,原来的凸起部位,又变成了新的凸凹,还不如原来状态。别人扔在垃圾箱旁边的一张旧床垫,比我花钱加工的好多了。围观的人们说:“你不如把改好的床垫扔了,把这张床垫拣回去。”我无地自容,赶紧和南方人把床垫抬上楼。修理费,买一张好床垫错错有余。
晚上睡觉,我如同躺在“丘陵”上,怀里搂个大“疖子”。我把破床垫拖下楼,扔到垃圾堆。我继续睡水泥地,加强冷水浴,刘萤给我铺了好几床褥子。
我当初住在天津街时,如同置身于巨大的干扰器之中。我修炼得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有亮就能写字,拿起笔就进入状态。现在条件好了,任何一点声音,都在干扰我的思路。从早到晚,半座楼的居民们上上下下,都经过窗外,厨房成了展示人间百态的窗口。一大早,“到工地看看”站在窗外平台边,拿着手机朝下张望,焦急又没打过电话。每当有人问看什么,他说“等车,上工地看看”。
许多天过去,车一次都没来。从此后每天傍晚,他先到疏港路车站接人回来,再到车家村车站接人。他家厨房里“哗啦啦”的麻将声,一直响到天亮。
刚搬来时,对门“太极拳”西装革履,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岿然。
据说此人功夫十分了得,给神州酒店老板当保镖,几十个人近前不得。他和刘萤过招表演“太极推手”,将他家立在过道里的一床废稻草垫子,不断朝我们这边推,又不断被刘萤推回去。他在酒店里当消防安全员,很满足每个月七百元钱工资,自信地说吃饭没问题,再说酒店每天还管三顿饭。没几天,草垫子没动“太极拳”下岗,吃饭成了问题。他每天吃半匝挂面,半年工夫瘦了二十多斤。
他开出租车怕被歹徒抢劫杀害,蹬三轮车怕掉价,只想当老板。有人介绍工作,他开出三个“必须”条件:老总必须是单身女人,他必须当副总,必须和女老总产生爱情。他终日闭门不出,那天满面春风来敲门,腰间挂个小孩玩具般的小手机,说:“我当了副总,承包开山造地,正在组织工程队,准备开往工地,你为我起草有关施工规章制度等文件。”我很为他高兴,按要求认真写完。
我写的规章制度被他全部推翻,口授让我纪录,成了情书的那类东西。我揣摩,他所在的公司老总,肯定是个独身女人,并且和他产生了爱情。我问是否修改,他武断地说一个字不改,又加了两句煽情话,兴冲冲地拿去打印。
没几天,他腰间的小手机没了,工程黄了,还没处报销路费。
绝症“城管”每天在窗口唱“卡拉OK”,《我多想再活五百年》。“一本正经”的娇妻打了一夜扑克,被“克友”拐跑。分手前他深情叮嘱:“小蕊,再打扑克别让人蹁了,多穿点衣服小心感冒……”小瘦媳妇三天两头背了沉甸甸的玻璃丝袋子,去银行存钱,每次存二十万。每逢活讯,一辆红色“宝马”轿车停在楼下,下来一个身高两米戴墨镜穿皮大衣的男人,据说是“黑社会”,对着楼上喊:“马蛋!马蛋!”肥壮的“马蛋”秃头锃亮,穿肥大的红裤子,上身赤裸青龙盘绕,一边答应一边下楼。他钻进轿车,去某渔港“叫行”,实则“欺行霸市”。
任劳任怨的“苹果脸”,每天去菜市场买菜,给上高中的儿子做饭。秋天,他扛一麻袋萝卜上楼,切条腌好,端着大盆到楼下阳面的水泥台上晾晒。小西山人形容懒惰的人“横草不拿竖草不动”,大连称“横草不拿竖草”。他妻子横草不拿竖草,是跳舞高手,从来不管儿子。儿子被名牌大学录取,“苹果脸”如释重负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双手叉腰,在平台上走了许多个来回。他又到楼下走了一大圈,虽然什么没拿,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上来。那天,“马蛋”拿了一只新足球和一枝签字笔敲门,我以为让我题字。他儿子是球迷,一次偶然机会得到一只球星签字的足球,视为至宝。“马蛋””妻子收拾家打扫卫生,也把足球上面的字擦得干干净净。妻子没法向儿子交代,他让我题字,以假乱真蒙混过关。
每天早上,从东厢楼顶射下一缕阳光,像舞台上打半个小时追光,得天独厚地照亮了厨房。几个追太阳的老太太,从各门洞鱼贯而出,将厨房遮挡。“大嗓门”声音洪亮眼神不好,楼下上来个走亲戚的老太太,她盛赞老太太的头发又密又黑,招来大家赏鉴。这引起对方的极大反感,原来戴的是假发。她告诫几个伙伴:“咱们说话小点声,挡了人家窗户,好不乐意了。”瘦老太太不以为然:“他是农村的,破床垫都舍不得仍,改一改还用。”矮个老太太什么都知道,神秘地说:“这家男人当民工,盖了三年楼工地没给工钱,春节前爬吊车要钱,掉下来摔断了腿,一直在家里养伤,不给报销药费。”她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说腿摔断了还能扛两袋水泥上楼?刘姥姥惋惜地说:“小媳妇长的真好看,找了个民工。”
“大嗓门”耳聋打岔:“每个星期,我儿子儿媳妇都带我下一回馆子。我不去,媳妇非让去不可。花那么多钱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可惜都变成了粪。催款她家儿女好”如同董千溪:“我家儿女好,我把馆子的好东西都吃够了。”
刘萤要出去干预,被我劝止。几个老头坐在马扎凳上,把平台围墙当靠背,手扶栏杆朝下看,像坐在旅游车上观光。据说胖老头是处长,在窗外锻炼身体脱了外衣,挂在厨房外面栏杆上。散发浓烈老人味的衣服近在咫尺,我做的饭菜也有老人味,如同放进了“老人牌味素”。九十岁的“两角钱”不断对来往行人申诉:“我每天给这家农村人两角钱,要不是不让我在这儿坐。催款罗锅子”老头当过架子工,和几个老头像搜集文物一样,挨家普查木头、铁丝、螺丝、油毡纸,在窗外搭了座棚子,将窗户挡住。每天,几个老头在里面抽烟,唠嗑,吐痰。
晚上,我将小房拆除,把木板等扔进楼下垃圾堆。
天亮后,我客客气气地对“两角钱”说:“大爷,窗外平台是公共场所,我没有权利不让你在这儿坐,更没收你两角钱。催款两角钱”连连陪礼道歉。他儿子和他要房子,他用拐杖打儿子,被儿子推了个仰面朝天。他嚎啕大哭要跳楼,被我劝阻。我们在窗外安装了晾衣架,等刘萤端出去晾衣服,已被人占得满满。
那天,两个女人为了抢晾衣架打起来,刘萤还不能拉架。这和日、俄在大清国打仗还得保持中立,何其相似乃尔。刘萤不再客气,把别人晾的衣服推到一边。
有个女人出言不逊:“你们农村人这么不讲理?”刘萤针锋相对:“我生在天津街长在天津街,农村人就该你欺负?”楼上“马蛋”也是天津街动迁户,和刘英雄是发小。他做证就是铁证如山,没人再敢欺负我们“农村人”。
楼那端平台下,一个患严重肾病的男人奄奄一息。除了几个老太太给他送点饭再没人管,八天后生命耗尽。这边平台上,躺着一只奄奄一息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牵动半座楼居民的心。人们大发慈悲地送温暖献爱心,为狗搭棚子盖小房,喂水喂食。有人给小狗送了件八成新的小童装,小狗死后送了几朵小白花。
人们宁肯绕到东边楼梯上下楼,也不肯为小狗收尸,我提走埋了。
楼上房主将房子租给一位叫小景的小姐,带个吃软饭的“软饭男”。他们昼伏夜出,凌晨三点归巢。小景的高跟鞋“咯噔催款咯噔”敲击预制板,似在敲击薄薄的鸡蛋壳。他们在厨房“嘎吱催款嘎吱”切东西,喝酒唱歌调情到天亮。他们搞“半夜鸡叫”疯狂做爱,整座楼摇晃,白天死了般安静。我每上去干预一回,他们不多不少能安静三天。“软饭男”在卫生间里冲击得“哗哗”响,似一头大牲畜在方便。“软饭男催款哗哗”完接着又“哗哗”,小景在搞“倒骑驴”。
“软饭男”往地板泼了杯残茶,水顺缝隙漏到被子上,我又上去敲门。他们忘记关浴缸水龙头,水满则溢淌到楼下。不知道“软饭男”软饭要吃多久,小景的鸡能做多久。笑贫不笑娼花开堪折直须折,这年月干什么都没乱。
“冬泳”三九天穿短裤半袖衫,“欲与天公试比高”,背了脚蹼下楼,骑自行车到星海湾冬泳。到了楼下他仰起脖子,往喉咙里面狂倒“六神丸”。
“冬泳”大声小气打电话:“老巴走了吗?我半个小时肯定到!”那一次他又打电话:“老巴走了吗?我半个小时肯定到!”“老巴”老婆说:“早走了。” 他不高兴:“他怎么不等我一起走?”老巴”“老婆说:“昨晚半夜十二点半……”“冬泳”火冒三丈:“他彪了?去那么早干什么?”“老巴”老婆说:“他犯了心脏病,再不回来了……” “冬泳”蔫了,上楼回家。他经常提醒邻居:“千万别在晚上喝酒,犯了心脏病谁都不知道。”冬泳”不再冬泳,晚上不再喝酒。早上四点半钟,楼上“砰砰”响,谁在捣大蒜泥养生?楼下传来沉重的“扑通扑通”声,朝鲜族打糕?少数民族“舂米”?我多次到楼下探究,都无功而返。
中秋节之夜,我们一家三口拿了望远镜,到四十五中学操场上赏月。城市里璀璨的灯光,让天上的一轮明月黯淡无光,还不如十五瓦灯泡。城市不需要月光仍需要唐诗,我已经无缘“床前明月光”了。二十年前的中秋节之夜,连队转岛训练,我和刘忠贵、罗春华留守,在营区院子里喝酒赏月。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营区外传来一声牛叫。我讲嫦娥和吴刚的故事,毛主席的诗词“泪飞顿作倾盆雨”,顷刻间大雨倾盆。我们刚把桌子搬回屋里,雨过天晴,月亮更明更亮。我们又把桌子搬到外面,继续喝酒赏月。明月依旧物是人非。罗春华复员回到湖南,从此后天各一方。刘忠贵十年前罹患胃癌,英年早逝。小西山的月亮、海岛的月亮、古今中外的月亮,都是同一轮月亮。万万古来同一月,斫不尽、广寒香。
那一年春节之前,“软饭男”和小邢吵了一架,分道扬镳双双搬离。某大学独身女老师租住楼上,知识分子有文化,开门关门悄然无声。老师搬离,一对瘦小夫妻租房当车间,昼夜“哗哗啦啦”地做小部件。一次钥匙锁在屋里,瘦小男人在我的协助下,在外面平台上搭云梯,进入窗户取钥匙。瘦小夫妻搬走,一对韶关夫妻带个小女孩,白天睡觉晚上活跃。小女孩穿一双大人拖鞋,“啪嗒啪嗒”跑到天亮。我上楼敲门,他们不敢开门。我说是楼下邻居,让他们安静。男人从门缝里面,陪礼道歉。女人把小女孩拖出来,当着我的面差点儿打背了气。我把小女孩救出虎口,不住赔礼道歉。夜深人静,我根据声音判断他们做假证,一声声钢印按在我的脑门上。刘萤不相信,她第二天上班,和那男人坐一辆车,前后座。男人俏声打电话,嘱咐对方在什么位置取大学文凭,她这才相信我的判断是真的。
“做假证”夫妻搬走,住进一对露水夫妻。男的是六十多岁的“老露水”,女“露水”三十岁出头。那天刘萤上班,我把女儿送到学校回来,门口站着一群人。老男人偷情败露,老妖精一样的母夜叉站在窗下,对着楼上叫骂。
儿子儿媳女婿女儿一大群,带了食品矿泉水,守株待兔关门打狗。我进到屋里,小女人在窗外悬空悠荡。我惊出一身冷汗,“女露水”想不开上吊了!
原来是老男人用被单拧成绳子,正在往下垂吊情人。小女人敲窗户要进屋里避难,说:“我被她们逮住就没命了。”我说:“你从我家出去正好自投罗网,我也不好容留。你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衬衫,从窗外平台绕到东头,从对面那家窗户进去,再从门洞里面出来。”情人突围成功,老男人有恃无恐,站在窗户里面放声歌唱。他将门大敞四开慷慨陈词,控诉母夜叉将他逼走的桩桩罪恶。
母夜叉指挥子女们上楼血洗,按倒老男人一顿狂殴,直到狼一样哀嚎,这才班师回朝。小女人夜里潜回,敲门送还衣服,对我连连鞠躬感谢。第二天一大早,鼻青眼肿的老男人开始撤离,雇了一个“保安”担当带刀护卫。那保安穿了一身过时的保安服,提了根缠了胶布的假警棍,贼眉鼠眼像个伪军,浑身不住哆嗦。
“太极拳”楼上,住着一位因车祸导致瘫痪的老人。儿子辞职在家伺候父亲,继承房产和几十万元存款。母亲代劳,儿子闲极无事,天天喝啤酒抽烟解闷。他每天提着几只空瓶子,一跳一跳地下楼换啤酒,再一颠一颠提着啤酒上楼,让人以为精力充沛活泼好动。他喝出疼风脚踝肿胀,倒给母亲增加了负担。
“老教师”和俏老太太发生口角,直至大打出手,没一个人出来拉架。刘萤正在平台上面晾衣服,过去把两个人拉开。老教师”送给刘萤送进口化妆品,盛赞她是“大明星”。另一次劝架,刘萤劝出了娄子。因为车位纠纷,文源源爸爸和“房律师”在楼下吵得不可开交。刘萤下班回来,上前劝架。“房律师”喜欢刘萤,顿时眉开眼笑,化干戈为玉帛。文源源奶奶恩将仇报,那天以为刘萤上班没在家,对一群老太太大放厥词:“这家男人戴绿帽子,男人一不在家,小媳妇就和姓房的乱搞……”刘萤串休在家里,出去拉着老太太找“房律师”对证。
老太太连连打自己的嘴巴,不住地向刘萤赔礼道歉。老杜六十多岁,妻子早年车祸去世,独身一人把儿子养大。他是业余音乐爱好者,扬琴专业水平,老太太们称“小拨娄琴”。他退休后每天早出晚归,用棍子挑了洋琴上下楼,参加各种演出。我一趟趟到铁道南松林里取土,在窗外平台上营造一小块土地,种上各种蔬菜。香菜长的比窗台还高,需要时,我从屋里伸手就能薅回一大把。
绿波桥下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是我新的的练功场地。我一边做体能一边苦练视力,单眼交替盯住远处目标,有时候是大楼上的避雷针针尖,有时候是某层楼窗角,有时候是天边一棵树,直到眼睛模糊流泪。我能迅速分辨树冠上某片树叶的不同,哪片树叶中间有窟窿。一片树叶只剩下了半片,上面落了只小飞蛾。
一群鸟儿飞过,我用眼睛一直跟踪到消失。我天天月月年年如此,四十多岁的人,仍保持二十岁的视力。初冬,所有树叶落光,那片残叶仍留在树上,受了伤的生命更有生命力。我沉浸在微观世界里,岂不知身边早已经风云涌动。
一块水泥石碑上,镌刻着当红市领导题写的“青年世纪林”。字迹由软笔题写,字体清矍缺骨,弱不禁风病体难支。大南风拦腰刮断了一棵被虫噬过的杨树,横压在石碑上面,被我用力挪开。清明那天,石碑前,被人郑重其事地摆上了花圈和供品。我用照相机拍照,在照片背面题写八个字:“官本位的最后晚餐”。八年之后,那位官员因违纪被绳之以法,判处无期徒刑锒铛入狱。
我每天到早市买菜,一只烧焦了羽毛光秃秃的喜鹊,在行人脚下急匆匆地穿行,凄厉地鸣叫为自己开道,仿佛也着急去上班。当早市成为晚市,那只光秃秃的喜鹊,又急匆匆地“下班”回来。它再也飞不上天空,悲壮凄惨而无奈。来来往往的人们,无不小心翼翼给它让路。卖杂粮的摊主是个善良的女人,用纸壳箱子蒙了一层塑料布,为可怜的喜鹊做巢栖身,撒粮喂食,放一碗清水。
一个身强力壮的老太太亮着大嗓门叫卖:“我老妈有病,今天便宜卖!”一个不怀好意的老头搭讪:“你老妈有病就便宜卖?多少钱一斤?”老太太:“你眼瞎?没看见我卖裙带菜!一元钱一斤。”老头:“现在的钱不值钱,过去海边有得是,谁吃这东西?”老太太:“过去像你这怂样不得当劳工啊?死了扔进万人坑。”老头讨好:“你这岁数,老妈怎么也得八、九十岁。”老太太:“今年八十九岁。你买不买?”老头说:“冲你老妈高寿,也得买二斤裙带菜。”老太太一边称一遍抱怨:“就是累,一天到晚闲不着。”老头讨好:“好事,说明你还能动弹。”老太太说:“心累。”老头说:“什么不想就不累。”老太太说:“整宿睡不着觉。”老头说:“你还是不困,找给我钱了吗?”老太太说:“没有整钱了,找给你八元零钱。”
老头幽默地说:“我用一张换八张,你还白送给我二斤裙带菜,赚大了。”老太太笑了:“你这人还挺逗乐儿。”老头说:“心还累吗?”老太太:“唉,就这会儿工夫不累。”老头说:“跟我过吧,让你一直不累。”说完怕挨骂,赶紧离开。
卖菠菜小贩子给女顾客找钱,故意数得眼花缭乱。女顾客竟看出猫腻,说:“你少找我一元钱。”小贩不承认:“我没少找给你钱。”身边一群人作证,结果小贩子露馅。女顾客离开,小贩信口雌黄:“她每天都来讹我,今天算少的。”
酒糟鼻子老头说:“现在的钱还叫钱?喝顿酒就得二十元。” 山羊胡子老头说:“我得三十元钱。”几个老太太顿时仰慕:“你们真有钱。”一个说:“把钱放好了别掉了。”另一个说:“你天天跟在我身后拣,半年买套房子……”
对面楼顶,“英语女孩”风雨无阻地背诵英语单词。我让女儿以她为楷模,起早贪黑地背诵英语单词,考上了英语八级。“英语女孩”成了蓬头垢面的“英语姑娘”,仍风雨无阻背诵单词。她外语考试不及格没考上大学,罹患精神病。她在地下通道背诵单词,亲眼目睹一个女人被持刀歹徒杀害,受到惊吓跑回家,精神恢复正常。她靠这几年复习考上了“北二外”,毕业后成为一位翻译。
我五冬六夏风雨无阻,每天半夜三更起来长跑。我先在绿波桥下做完体能运动,跃上水泥窄墙跑一段平衡木,再上西北路。我一口气跑到泡崖子,到了朱琪路终点,再迎着晨曦返回。全程二十多公里,我始终将耐力、爆发力、柔韧性保持在最佳状态。盛夏,背心“哗哗”拧出水,严冬,从后背上抖落一地冰屑。
我回家消了汗之后洗冷水浴,感到冷水都是热的。过了西北桥没有路灯,我靠偶尔经过的汽车灯光,记忆地形地物。我跑过一家贸易公司,一辆载重大卡车横在路中间,差点撞到钢筋上。一辆小轿车一头钻进卡车底下,车棚被抹平。
我的许多经历、奇思妙想和精彩篇章,都是在路上跑出来的。
天太热又有债务,天上不掉馅饼,说什么都没用。我赖上了希腊奥林匹克山上那几句话,拼命地跑,抛弃一切不快。在周水子前一站,一个背着沉重包裹的女人,准备坐五点五十分火车。她早下了一站公共汽车,还剩下不到二十分钟,等下一趟公共汽车来不及,求我帮她赶火车。要是万寿就解决了,告诉她晚半个小时就行了。等公共汽车和步行都来不及,又打不到出租车。我问她:“你包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她说:“我给亲戚家送了五十斤小苹果,人家不要,我再扛回去。”还是奥林匹克山上的标语为我答疑解惑,“就跑吧”。
我扛起苹果就跑,那女人一边追赶一边哭喊:“快来人哪!抢劫啦……”
我哭笑不得地停下来,等她上来再拖着她跑。到了火车站,还剩下两分钟开车。我将她和苹果塞进剪票口,她瘫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我跳进栏杆内,连人带苹果拖到车厢门口。列车员在上面拽我在下面推,刚把她弄上火车,火车就开了。我又从栏杆上面翻越出去,看见头顶横额上一排醒目大字:坚决打赢这场百日安全胜仗。按有关条例,我这种行为应该拘留三天,罚款二百元。
我想起当年向刘萤表白被她领进派出所的情景,顿时不寒而栗。我赶紧向佩戴“值班主任”臂章的女人说明情况,并承认错误,求她宽恕放我一马。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别膈应我!”我遇到大赦般夹着尾巴,跑出站台。
绿波桥下,一个车夫鞭打一头拉豆腐渣的骡子。骡子高昂不屈的头颅,堪称一头深邃哲畜。它轻蔑地面对凶手,说:真理,是你用暴力能改变得了吗?
我半夜三更跑到周水子机场旁边,听见身后有人悲切地呼唤:哥你等等我,等等我呀……我停下来,小小王美兰被天光隐匿,露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脚指头发炎化脓,跑到中途停下来。经常和我较量的小伙子以为我认输,哼着小曲儿轻松地跑到前面。我把脚指头按在马路牙子上,使劲把脓血挤干净,系紧鞋带紧追不舍。我一口气追出两万多米,直至对方蹲在地上,“哇哇”地呕吐。
我晚上写稿、想家睡不着,都出去跑步。那天半夜三更我出去锻炼,路灯下,一个瘪嘴老太太正在压腿,“复活节岛石像”般冷峻地看着我,大概也犯了乡愁睡不着觉吧。当我汗淋淋地从泡崖子跑回来,已经是旭日东升的早晨。瘪嘴老太太仍在原处压腿,见到我突然笑了,“复活节岛石像”风化。邻居们见我每天水淋淋地回来,说我捞海带养家糊口掉进了海里。我攀上石门山,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拄双拐的八十八岁老人。老人天天和老伴爬山,老伴去世三天后,给他托梦在山上见面。他在山上没见到老伴,浑身顿时瘫软,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他哀求大家把他送回家,没人答应。我说:“我送你回家。”一个胖子悄悄对我说:“兄弟你别傻了,他都瘫了怎么送?”我说:“谁让他遇上我了。”
我扶起老人,一步步地往山下挪。在陡峭处,我让他睬住我的肩膀,一点点往下出溜,到了缓坡处背着他。老人说:“我十六岁在普兰店卫生学校就读,和同学们一起参军,在华东军区当军医。”五个小时之后,我把他安全送到家。
从一楼到三楼的露天楼梯,又窄又陡还没按扶手。每当冬天冰雪覆盖,都有人滑倒摔伤,居民们不断向物业反映,一直没解决。以前下雪,物业清洁工还象征性地扫一扫,居民们拒交物业费之,再没人打扫。自从搬到侯一小区,我年年冬天扫雪,一边下一边扫,不让雪存楼道。用铁锨铲雪影响居民休息,我用三合板推雪,既便捷还没有声音。每当我起大早扫完雪,人们也到了上班下楼时间。每当这时,总有人拿笤帚和铁锨,夸张地比划几下,造成早起扫雪的假象,博得居民们的感激和褒奖。刘萤起早贪黑上下班,我天天买菜做饭接送女儿上下学。居民们以为我没有工作,劝我出去找点活干。不管登三轮车送货,看大门打扫卫生,都能补贴家用。“太极拳”一直在家里闲置,连挂面都吃不上,只得放下面子,要和我搭伴拉板车收破烂。我说我有工作,他嗤之以鼻,不相信还有不上班的工作。他现身说法苦口婆心,我不为所动。他到一家冷冻库蹬三轮车,那天财大气粗般施舍,送来一块残留零星瘦肉的大肥肉,让我给孩子包顿饺子解馋。
即使在天津街,我们也没吃过肥肉,更别说给孩子包饺子。他刚走,我把肥肉扔进垃圾桶。邻居们纳闷,这家男人没有工作,吃穿不愁,每天买菜一顿饭不少做,女儿打扮得花团锦簇,宠爱的如同波斯猫。他们一直不知道我干什么。
南方某地区有人被华南虎咬死,死者残缺不全,播音员毫不掩饰惊喜。
莫泊桑说:生活可能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好,但也不会像你想像的那样糟。我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如同云开雾散辨明方向:大连的任何地方都是大连。目前的状况,离我想要的生活还有很远的距离。我还要继续努力奋斗,实现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