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支架取出之前,我三个月之内不能长时间走路、提重物、上下楼等。我去了趟单位,大家都说我脸色不好,瘦了许多。我仍保密,没人知道我做过手术。
这次手术堪称凤凰涅槃,让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充满了危机感。生命脆弱,须珍惜分分秒秒。我把每一天早晨都当作盘古开天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举足轻重。我在侯一小区一住十年,承担冬季露天楼道的除雪工作。我出院回家第二天,大雪覆盖露天楼道。我不听刘萤劝阻,用三合板到外面除雪。回来之后小腹疼痛,血尿淋漓。刘萤陪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由于做剧烈运动,导致支架与输尿管内壁摩擦出血,开了几瓶止血药。这引起我的重视,绝不可拿医生的话当儿戏。
山中方十日,地上已千年。决定我事业和命运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住院这几天。我六十四万字的长篇小说稿《大海碗》,得到作家出版社一位资深编辑的青睐,准备来连和我商量修改事宜,并申报明年的出版计划。他几次来电话,一直和我联系不上。我赶紧给他打电话,他比我还遗憾,说今年已经错过了机会,明年再作努力。北京一家创作中心在全国范围内征集剧本,四个剧本脱颖而出,其中包括我的话剧剧本《日食》。我接到中心邀请,到哈尔滨参加剧本研讨会。我严格遵守医嘱,放弃了这次机会。我每天呆在家里,权当住三个月院了。
原复县永宁二十五中学一位同学来电话,前几天文艺宣传队师生聚会,也是和我联系不上。罗世宽老师看了《大连日报》,知道董太锋的话剧《天籁》获得“首届中国戏剧文化大奖赛大型剧本金奖”,欣慰地说:“董太锋成为国家编剧,获得这么大成就,我死而无憾了。”除了失去见到徐梦丽的机会,更加遗憾的是,罗老师已经驾鹤西去。我是后娘养的,“别人家的孩子”,不管获得什么殊荣,“圈子”里都和“老鳖湾”一样死水一潭。原住民哪怕卷根纸筒,也被渲染成“宇宙牌香烟”,什么“几个天下第一天生吃这碗饭”等。当互联网上获奖信息纷纷扬扬,我正在生死线上战战兢兢地走钢丝,等待“良”与“恶”的生死判决。
实际上我早已经意识到,音乐剧《最后的香格里拉》,是为自己而写。
远方的地平线上,
有座神奇的雪山。
山中的香格里拉,
就是你要去的乐园!
中国戏剧文学学会隶属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司局级建制,一九八三年成立。一九九零年改制为部委直属的学术团体,首任会长为著名剧作家曹禺,后由剧作家魏明伦先生继任。中国戏剧文学奖是国内五大文学奖之一,与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国戏剧梅花奖并称三大戏剧大奖,旨在表彰电影界、戏剧界评论、导演、表演、理论上获得突出造诣的知名人士。该奖在海内外享有极高声誉与学术地位,素有“中国戏剧界诺贝尔”、“纯专家评奖”之称,在国内外学术界与美国的电影学会奖、英国戏剧协会奖等奖项齐名。著名剧作家魏明伦、作家韩晗、网络编剧孙艳平等文坛知名人士,先后获得该奖。我的话剧《信义兄弟》和《满地黄金》,发表在学会主办的大型刊物《中国剧本》上,先后获得“全国戏剧文学奖”银奖和铜奖。洪钟陪同我到厦门和上海参加颁奖活动,沿途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我由此获得了国家二级编剧职称。洪钟照样玩平衡,领奖回来,既不向局里汇报不向下传达不做宣传。我自己报料,在战友的帮助下,在报纸上发布获奖消息。
经过国务院有关部门整顿,由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主办的“中国戏剧文学奖”,升级为“中国戏剧文化奖”,是经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颁布的国家级大奖、文化部“评比、达标、表彰”八大保留项目之一、华语戏剧文化最高奖项,由著名戏剧家曾献平担任会长。“首届全国戏剧文化奖”,隆重面向海内外征集剧本。我把十几年前创作完成的被“两万”枪毙的剧本《天籁》,寄给了“评委会”。我的剧本《天籁》获金奖,文化局和创作室也获得“最佳贡献奖”等若干殊荣。
“评委会”分别给我和局、创作室,寄来了大红请柬,盛情邀请作者和各级领导莅临由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主办的颁奖盛典。除了在主要街道和会场悬挂条幅,届时由文化部副部长等首长颁奖、接见,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国家新闻媒体现场采访。无论对领导还是我个人,都是喜讯。局领导反应冷淡,不去参加。我被泼了一头冷水,也从亢奋中冷静下来,面对现实。我的身体状况,如同进入预产期的孕妇,连下楼都不允许,更别说坐飞机远行。
那天晚上,我躺在小屋床上,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我回忆从小到大走过的路,确定的一个个奋斗目标,战胜的一个个困难,取得的一个个成功,都是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没有百折不挠的勇气,壮士断腕的决心,断然走不到今天。我已经不把“非我莫属,愈锉愈坚”的座右铭挂在口头上,早已熔铸在骨子里,分分秒秒都在践行。当我又一次遇到不可逾越的困难,想起当年高三连领受新的施工任务,老栾都要到公社请来放映队,用“8·75”毫米放映机放映老电影《上甘岭》。现在,我也效法试行,重温我的座右铭。我把体内的支架,看成前进路上最后一个“坎子”,不能因它坏了我的好局。我既然没倒在拼搏途中,也不会倒在领奖路上。我把自己当成寻找香格里拉的金丝猴,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穿越大沙漠已经看见远方湖水的骆驼。这次颁奖盛典,既是对我不懈努力和实力的肯定,更是命运对我的恩赐和考验。我必须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勇往直前义无返顾。即使中途倒下,我也决不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我决定前去领奖,顷刻间睡了过去。我变成了一只金丝猴,和乱砍盗伐的老板和随从们展开大战。
有罪有罪,
你们犯下大罪!
草原森林被毁,
大山失去青翠!
沙尘暴横行霸道,
太阳失去光辉!
忏悔忏悔,
你们快快忏悔!
你们屠杀动物,
生灵变成美味!
你们害人就是害己,
最终毁灭人类!
我们都是沙尘暴,
我们都是沙尘暴!
每一棵大树,
都是我们一个敌人!
每一片绿草,
都是我们一片泥淖!
我们都是沙尘暴,
我们都是沙尘暴!
每一片沙漠,
都是我们一群战友。
每一座树坑,
都是我们一座碉堡!
刘萤见我决心已定,要陪我一起前行,失去一切也不能失去你。我说失去丈夫你可以再找。她说世上只有你一个。我一番权衡利弊,终于把她说服。她买了几十瓶云南白药,逐一取出“止血子”让我带在身上,关键时刻随时服用。
明天早上飞机。晚上,刘英雄携新女友造访。他心情极好难得高兴,说要喝酒。刘萤暗示我不能喝酒,我哪能扫兴。他和柳叶眉离婚多年,还频频找她,征求她对女友的意见,被臭骂三个小时还狂赞对方口才绝了,无奈。在酒精的刺激下,我下腹撕裂般剧痛,仍装作没事一样。他们离开之后,我血尿频频浓稠。
“五一二”汶川大地震之后,大到双流机场小到映秀镇等地名世人皆知,一
幅幅惨烈场景不时在眼前出现。按大会日程安排,前几天游览青城山、乐山、都江堰、汶川、峨眉山等。最后一天,在四川锦江大学举行颁奖盛典。对于别人来说,每一处景点都值得期待,一睹为快。对于我来说,每一处景点都能要了我
的命,能不能撑到最后在什么时候哪里倒下,成了悬念。飞机在成都双流机场降
落,血尿随即降临,支架成了植进体内的定时炸弹。我刚吞下第一颗“止血子”,
刘萤打电话,我说一切正常。她说我什么都帮不上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临近岁末的巴蜀大地,雾气腾腾气候阴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百六十多天有雾。我们那里“太阳一出照四方”,这里却是“太阳出来喜洋洋”,肯定影响农作物生长。这里的人们津津乐道,邓小平一九八七年二月的四川之行,提到一个新概念:旅游产业,使四川变成一个旅游大省。大巴颠簸,小腹隐隐作痛。入住“蜀都大酒店”,血尿如同血雨淅淅沥沥,我仍在第一时间里出去熟悉环境。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在过街天桥上耳鬓厮磨。我随波逐流,感受天府之国的风土人情。我睁大眼睛四处搜寻,在人群中辨认连长“老圈”、老排长“雷大炮”、班长郎青、政治部李副主任、刘干事的身影,听口音都是,看人都不是。成都寓意成功之都,这里的人们随遇而安,吃火锅、“摆龙门阵”、泡茶馆、搓麻将。
晚上见面会,曾献平先生介绍:“董太锋很特殊,一个星期写一部大型话剧。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是《满地黄金》,印象深刻。他的大型剧本《天籁》和另一个剧本《信义兄弟》,均发表在《中国剧本》杂志上,《天籁》获得金奖。”
我是金奖获得者,必须参加组委会安排的每一项活动。放在平日,游山玩水参加颁奖盛典面对鲜花镜头掌声享用美酒珍馐,如曹小花妈妈骂我“驴进的美得像个猴似的”。从现在开始每时每刻,都是我的一道道万劫不复的生死关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是巴蜀文化的特征。游览青城山,我小腹一阵阵剧烈疼痛,仍搀扶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一路攀登一路攀谈。那块从大山母体脱落的巨大地震石,靠仅有的支点保持平衡,随时都能倾覆。我顿时产生想摸一摸它的念头,忍痛越过铁栅栏,抚摸巨石断茬上的纹理,用我的伤口抚慰它的伤口。
一位女作者冒险越过栅栏,双手扶住我的肩膀,一条腿向后屈起,摆好造型合影。那当时,电视上还没出现美女广告“我在这里等你”,这块地震石倒是等候我多时了。我半开玩笑,你别和陌生人说话,更别和陌生人合影。她用唐朝高适的《别董大》两句诗回答: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这才敢仔细端量,和那些能吓死鳄鱼和眼镜蛇的美女作家不同,女作者是位货真价实的大美女,穿衣打扮精雕细刻,风采万般独领风骚,如胶似漆若即若离,心有灵犀点到为止,羞涩含蓄开朗,本人就是一部小说一首诗和一篇美文。她是位白手起家靠打拼在某直辖市站稳脚跟的打工妹,意志坚定目的性明确,在创作上包罗万象又独辟蹊径。她说我有书卷气,我夸她是美女加才女,一定能攀上事业巅峰。她大胆开玩笑,说我所在的城市以多情、婚外情而出名,万一爱上你怎么办?我说千万不能爱。她问为什么?我说体内有定时炸弹。她不知道隐情,开心大笑。
我在小学四年级,学过一篇课文《都江堰》。两千年前的李冰父子鬼斧神工,以“鱼嘴”将汹涌的岷江一分为二,一半灌溉一半泄洪,为沿江两岸百姓造福。此刻身临其境,我除了大发怀古之幽情,也对故乡肃然起敬。那当时,永宁公社多次发动全民大会战,修建沙包子“大鸭湾”拦河坝、长达百里的拦海大坝、小西山南洪子大闸门,分离海水河水管控潮涨潮落,养鱼泄洪灌溉堪称三绝。
大地震的重灾区映秀镇,曾几何时惨绝人寰,脚下的土地浸透了血与泪、绝望与无奈。我下脚轻轻的,怕踩疼冤魂们的断骨和伤口。大家怀着沉重而压抑的心情,瞻仰残垣断壁和死者墓碑。盈秀中学废墟上,一座巨大的时钟雕塑,将地动山摇的惨烈时刻定格。人们表情肃穆,几个女人在啜泣,仍有人说说笑笑。沿途小商贩在摊位上摆满了影碟和画册,一排排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反复播放地震发生时的惨烈场景、血淋淋画面,向游客推销。在死难者墓地,老人和孩子们围追堵截向我们售卖鲜花,祭祀后再哄抢一空。山坡上,和栅栏一样环绕着密密匝匝的墓碑,有石刻有木板有木桩还有木条木棍,就像争先恐后以性灵献祭,不断有人加塞。墓碑下,草草埋葬各行各业男女老幼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的遇难者。八位年轻的部队烈士墓碑上,镶嵌他们曾经青春洋溢的照片。其中一座成殓骨灰盒的石棺盖,缺损一角。不知道是不是烈士父母所为,也和五叔死后在棺材盖留出一道缝隙,呼唤亡灵起死回生。此时,断壁残垣将我的心充填,无数墓碑矗立在心头。聊以自慰的是,大家都为大地震多次捐款捐物,尽管杯水车薪。刚建成的大地震纪念馆,庄严肃穆沉重,正在装修,将隆重安葬这些亡灵。一座座一片片震后修建的防震建筑,奇迹般地托起明天的希望。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古时候的乐山地区,每到雨季洪水肆虐,淹没船只和农田,沿岸百姓流离失所。为镇住洪魔,法灯法师筹措资金建佛,贪官却诬陷他侵吞集资款。为了证明清白,法师当众抠出双眼明誓。经过几代人九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建成宽二十八米、高七十米、堪称世界第一的乐山大佛。乐山也是郭沫若和苏东坡的故乡,更增添了几分灵秀。大家提心吊胆,紧贴建在崖壁上的扶梯一步步攀登,直到与大佛比肩。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交汇”尽收眼底,水天一色氤氲缱绻。参加颁奖盛典的人们虽然来自全国各地,也相处融洽不分彼此。江水在眼前缓缓流过,参观的人群在脚下、头顶蜿蜒循环。向下俯瞰,游人如蚁络绎不绝。大佛脚下,信众们触摸佛足求得吉祥。前不久大佛大脚趾迸裂坍塌,一位游客被砸身亡。
血尿也如同雨季提前,来势凶猛,刘萤定时来电话督促吃药。吃药不是吃饭做文章,副作用导致胃肠翻江倒海。我咬紧牙关往下捱,权当躺在病床上“冲水”。晚上住在眉山市“银华大酒店”,衣服被汗水湿透,洗过后再用电吹风吹干。
游览峨眉山,也到了我的生命极限。支架上沉积的附着物什么时候将薄薄的输尿管管壁磨穿,我倒下之后是什么情景,学会将如何处置,对这次颁奖盛典带来什么影响,我统统放在脑后。大雾弥漫,汽车开着雾灯。沿途水淋淋湿漉漉,我也冒出一身冷汗。司机在车轮子上装了防滑链,据说半山腰以上全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沿途都是茂密、黑魆魆的竹林,一层地衣上面,生长和恐龙一样古老的植物化石桫椤。峰回路转,冻雨在路面上结了一层冰。前面汽车抛锚,大家趁机下车拍照。越往山上冰雪越厚,能见度不过百米,松树上压着雪砣、雾凇和树挂,一恍惚以为来到了兴安岭。汽车终于开到半山腰,大家租了冰爪绑在脚上,踏着被冰雪覆盖的阶梯攀爬。空气越来越稀薄,眼看到了山顶,我小腹疼痛难忍,举步维艰。我以“行百里路半九十”鼓励自己,终于越过3079.3米的标志。
这里就是香格里拉,
传说中世外桃源!
这里人人敬畏蓝天,
这里人人崇拜自然!
天人合一其乐无边,
大地万物五彩斑斓!
人和动物长生不老,
世界文明是他们生命的源泉!
香格里拉五谷丰登,
山涧里流水潺潺。
香格里拉熏风扑面,
四季里百花争艳。
露珠为你穿项链,
古藤为你拨琴弦。
亲情为你关门扇,
夜幕为你拉帷幔!
香格里拉没有尘烟,
空气无比新鲜。
香格里拉没有阴霾,
白海洋云擦净蓝天。
森林为你垒墙壁,
草原为你织地毯。
友情为你御风寒,
天地为你开房间。
峨眉山高出五岳、秀甲九州,山势雄伟,景色秀丽,气象万千,“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峨眉山为普贤菩萨道场,是我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武术更是享誉海内外。这里终年常绿,还是古老的植物王国。可惜这一切,都被大雾无情地屏蔽。不经意间,天空豁然晴朗,大雾四散开去。登临金顶极目远望,西眺皑皑雪峰、贡嘎山、瓦屋山,山连天际;南望万佛顶,云涛滚滚,气势恢弘;北瞰百里平川,如铺锦绣,大渡河、青衣江尽收眼底。这一刻,我没了支架血尿没了自我,化作一缕薄雾回归永恒。人们纷纷拍照,顶礼膜拜,一群藏族同胞跳起了豪放的舞蹈。一位游客说:“大佛睁眼,这里一定有高人。”我虽然不信佛,但是释迦牟尼是个学者,值得崇拜。”另一个说:“只要做善事,就是佛了。”
这几天除了定时吃药,为了防止血凝,我不时地喝水。自从坐车上山之后,我排尿停止。到了山上,憋得小腹鼓胀直至麻木,坚硬如同石头。我几次到卫生间,都没成功。大概输尿管被支架上的附着物磨断了,血尿积满腹腔无法排出……我不敢再往下想。离下山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我从卫生间里出来进去,又出来再进去。我双腿麻木,扶着墙壁坚持。两个小时过去,“呼隆隆”排出一大堆乌黑的血块。先是血尿一发不可止,然后,殷虹的鲜血滴滴答答不断流。我孤注一掷,把最后的三颗“止血子”一起吞下去。血终于止住,也到了下山时间。
高速公路两侧民房墙上,印有“老彭祖”健身图案和“寿”字。农家田舍,绿油油的菜地和一望无际金黄色的油菜花。“杜甫草堂”早已不是原始的草堂,否则就不会有“秋风为茅屋所破歌”。汽车从仿古一条街上匆匆而过,穿越几千年历史。古代市井的繁华,半点不比现代逊色。汽车经过的繁华街道,到处悬挂祝贺颁奖盛典的气球和标语。大连文化局和大连戏剧创作室在红绸带上飘舞,享尽了殊荣。参观“武侯寺”、“桃园三结义”、“刘备墓”、“诸葛亮庙”,重现《三国演义》。“三苏祠”,苏轼父子三人大文豪,千古留名。这些风流人物和脍炙人口的故事,都发生在脚下地面上。我终于领悟:成都为什么叫成都。
晚上,眉山市政府在“东坡大酒店”举行盛宴,女市长致欢迎词。菜量不多盘子很大,仿佛客人们还要品尝一部分瓷器。同桌一个秃头作者,在我面前以长辈自居。我说出真实年龄,比他大三岁!他悲哀地说自己长相太老。大家为我敬酒,来者不拒。曾宪平会长和文化部艾青山副部长过来敬酒,祝贺我获得金奖。
我一分分一秒秒,熬到在锦江学院大礼堂隆重举行的颁奖盛典。曾献平会长讲话时情绪激动,为了拿到国务院“八大达标”的奖项,学会成员鞠躬尽瘁煞费苦心!先是三等奖作者上台领奖,然后是二等奖,接着才是“重中之重”的金奖!我失血过多睡眠不足加上劳累喝酒,一阵阵晕眩,险些倒在台上。我眼前亦真亦幻分成甲乙两个,甲是行为的我乙是昏睡的我。乙昏迷不醒,甲应付眼前的一切。甲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上前台,高举奖牌和大红获奖证书,向台下观众致意,声情并茂地发表获奖感言,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接受记者得采访和提问……总算熬到颁奖结束,甲乙合为一体,浑身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一个县级市作者获得小戏一等奖,市委书记、副市长、宣传部长、文体局长,电视台、报社等一大群人陪同,提前奖励一套三室一厅住房十万元奖金。回去之后,市里还要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我获得“全国戏剧文化首次剧本大项赛大型剧本”金奖,可谓风光无限。有记者追问,为什么你自己前来领奖?回去奖励你多少奖金多少平方米住房?
我开玩笑一言以蔽之:“我怕别人知道,抢走了房子和奖金。”我抱着一大堆奖章、奖牌、获奖证书和礼品等,勉强回到房间,快耗成了一具空壳。在充满了温馨和温情的巴蜀大地上,我想起了所经历的一切,感到寒意阵阵,身体流血心也在流血。身体流血有“止血子”和妻子女儿的安慰,心流血无药可医。
第二天,中央电视台、《光明报》、《文艺报》等国家和地方新闻媒体,争相
报道这次颁奖盛典。回大连之前,我发现血尿消失。一是血流干了,再是云南白药起到了疗效,或二者兼而有之。在机场安检时,安检机发出警示信号。此时机场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昨晚颁奖的场面。我打开皮箱,接受安检员检查。他们看见一堆奖章和获奖证书,知道我是金奖获得者,肃然起敬,起身敬礼致意。
出了机场,刘萤和女儿手持鲜花,迎接我载誉归来。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把她们紧紧搂在怀里。我十八岁那年在县城装火车,两个月挣回二百元血汗钱,掉了七斤秤,身体缩小了一圈。邻居王振礼三叔在街上看见我,误以为我是小我十岁的弟弟:“驴子,去接你哥啦?”弟弟那一年才八岁。第二天,父亲迫于生产队长“箭杆子”的淫威,把钱悉数交到生产队。和我一起装火车的太友大哥看不过,留下二十元钱。这次领奖,我掉了五斤秤保住了性命,也堪称奇迹。
从四川回来一个星期之后,血尿彻底消失。我让刘萤陪我到医院碰碰运气,能提前拔架更好。在患者进进出出的门诊室,医生看了一眼出院证明,问:“有血尿吗?”我说:“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半裸叉腿仰躺,护士为我做膀胱镜,冲水。护士用一把铁卡子,把一根油笔粗的铁管子,从尿道口撑进我的膀胱里。她再顺铁管子伸进长长的窥镜,搅动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支架。
有这时间,一例变性手术也做完了。我估计那支架,不过女人的发卡般大小。医生亲自动手,满头大汗也没取出来。他说:“到了吃饭时间,你下次再来吧。”
我说:“你们吃饭去吧,我等你们。”医生没说话,继续用镊子在膀胱内七上八下地翻找。突然,医生说:“你往哪儿跑!”只听“呼隆”一声,拽出一条黑糊糊颤巍巍毛茸茸钢笔粗细半尺多长的螺旋状物体,活脱脱一条“大蜈蚣”!
我们要搅浑太平洋,
让太平洋变成烂泥塘!
我们要横扫东京,
让东京分不清东西南北中!
我们要给北京改名,
让北京变成真正的“北平”!
我们要填平大西洋,
到大西洋上面盖洋房!
我们要踏平莫斯科,
到莫斯科去跳迪斯科!
我们要进攻纽约,
到纽约去打败北约!
哈哈哈哈!我们是沙尘暴……
开始评定职称,我报请一级编剧,还是破格。评审部门反馈:由文化局提供将剧本《天籁》列入今年演出计划证明。我让洪钟和主管副局长通融。他也在填写晋升局长的表格,在“业绩”栏里写道:我们对编剧在精神进行鼓励,生活上关怀,为他们解决一系列实际困难。只有让编剧心情舒畅无后顾之忧,一心一意搞创作,才能出新成果。我局二级编剧董太锋的剧本《天籁》,获得了“中国戏剧文化学会首届全国剧本大奖赛·大型剧本金奖”,就是我们努力的结果。
他接到洪钟的电话,一口回绝,说我对董太锋的剧本获奖情况不太清楚,怎能贸然开什么“证明”,如果局长同意开证明,我没有意见。我让洪钟和局长通融,他也把话说绝:如果局长亲自找我过问你的事情,我肯定说你好话。但是,我不会为你的职称问题主动打电话找局长。我刚要去局里找局长,洪钟来电话,说你的命真好,局长来电话问起作者情况,我顺便把你的事说了。局长把你的事情托付给另一位副局级调研员,你赶快带获奖证书等去局里找他。副局级调研员见了我一大提箱证书、奖牌等,既感动又震惊,当即打印“证明”盖章。
我已没有明天和今天,只有现在。丰年要当欠年过,有粮常想无粮时。“鸡蛋不能装在同一只篮子里”。小西山人常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选择自费出版,权当投石问路。虽然我写小说轻车熟路,并且有一定名气,写长篇小说还是第一次,心里没有底。洋洋洒洒六十四万字,在这种条件下,我不敢想像如何完成。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那只袖珍钢盔一样的小台灯,每天晚上放下天亮卷起来的旧凉席,再是磨秃的几十只钢笔,用心血粘贴的稿纸补丁。我在小说中塑造了主要人物辛永林,天知道写的什么。甚至,我没有勇气看小说一眼。
先睹为快的朋友来电话,祝贺我的长篇小说出版,说写得太好了。我问怎么个好法,他说随便翻开一页都被深深吸引。我仍没有勇气翻看自己的著作。
《大海碗》一经问世,一时间洛阳纸贵好评如潮。以回城知青辛永林档案被老鼠咬碎吊销的荒谬肇始,开启一部个人成长史,以现实主义的文学手法塑造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小人物,以个人方式胸怀家国。他生活在底层四处碰壁,百折不挠,心系芸芸众生,怀竖立忧国忧民的志向醍醐灌顶:不装满老百姓的饭碗,就要砸碎自己的饭碗,并称之为“饭碗效应”。一个小人物与饭碗的死磕传奇。作者经历丰富见多识广,小说有思想有厚度有深度,半个世纪一笔横扫,凸显历史的纵深感;主人公以裸身一跃别致的出场方式,开始了他的文学传奇,引起读者极大的阅读兴趣——毫不掩饰的性主题。小说关乎时代的变迁,人物的命运,语言的转换与时态的转换同时完成。杨树房,一个偏执的被改造的知识分子、科学工作者;巴穷根,贫困农村的生产小队长,有极现实的生活智慧,一直要改变贫穷生活。三条线索平行发展、交汇、合而为一。作品多方面展示作者的才华:诗歌、民谣、对联、论文……语言具有光泽和渗透力,令人拍案叫绝。比喻辛辣深刻,是小说的重要特征。作者农村生活二十四年,部队十七年,专业编剧二十年,经历丰富。他对人的观察、人生的把握、人性的体悟,在作品中看到作家的一切:经验、过去、心理、思绪、人格以及完整的世界观。这是一部内容丰富的作品,是当代众生的心灵史。董太锋捧出如此厚重多彩的长篇力作,可喜可贺……小说横跨半个世纪,洋洋洒洒惜墨如金,绝无冗赘闲笔留白海洋。作者以独特的视角、语言、故事为历史作证,叙述一个卑微小人物屈辱的求生经历……胡同里拧绳厂四个寡妇,给了他做人的尊严。他儿时拧绳的“形而上”,成功接续人生的牵引精神而改变命运。寡妇们的“性饥渴”和“畸爱”,是他走出胡同的原动力和催化剂。《大海碗》盛满了黑色幽默与魔幻,老奶奶提前为他“做寿衣”,一个政党的“七十年的周期律”,多么发人深省!泰国香米的“八个死亡基因”——张大爷老两口棺材过不去的“高压线”……他出生于北方大草甸子,在渤海湾长大,性格中沉淀黑土地的厚重与大海的广阔,把最得意的青春留在军旅。他的大型话剧、音乐剧和小品等,多次获全国大奖,已经功成名就。他始终不渝追求的是小说创作,得以淋漓尽致展示才华。作者将柴油米盐、吃喝拉撒睡那些“小事”,演绎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无所不及。他把生活外壳剥到最后一层,暴露五脏六腑,触及每一条神经,号准每一次脉动。他的叙述语言精美、凝练、幽默,这样一部沉甸甸的作品,竟被他称为“一篇习作”,野心太大嫌枕头太矮……
这些年,惠达无比期待我的作品发表。我曾把剧本送给他看,他提出很多建议。当我第一时间把小说送给他,他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随手一扔:“你写这些东西谁看?写点能看的。”我不知道“能看的”小说怎么写。一晃二十年过去,我无时无刻不在践行我们当初在炮阵地上的“誓言”,他早忘到了九霄云外。我用汗水浇灌事业之花,花开满园。他用酒精制造欺骗自己的谎言,田园里一片荒芜。这些年,我一直没忘记董太水对我的期待和我对他的承诺,一定写出长篇小说。《大海碗》发表后,我在扉页上郑重其事签了名,寄到大西山。一个星期之后邮件退回,退邮单上标注“此地址查无此人”。我又寄了一次又被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