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来电话说父亲不行了,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和刘萤带着女儿,立刻坐火车回瓦房店。那人接站,连夜开车送我们回小西山。我希望汽车在半路上抛锚,以为这样就能迟滞父亲归去的脚步。到了街门口,在车灯的映照下,没看见那串象征死者年龄的“岁头纸”。院子里没搭灵棚,外屋地也没有灵床和长明灯。
我来到家里,父亲已经处于弥留之际,躺在炕上昏迷不醒。爷爷、奶奶、妈妈、五婶、老婶等人,守在父亲身边。我凑近父亲,轻轻地说:“爹,我回来了。”父亲微微动了动。女儿凑到父亲面前,叫了声:“爷爷……”父亲慢慢睁开眼睛,微笑着看了孙女一眼,手动了动,断断续续地说:“爷爷……要死了……”
父亲这些日子心情舒畅,和没有病一样,特别爱干净,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衣,说要回部队了。昨天下午他大口吐血,对妈妈说:“让孩子们回来吧……”弟弟找车拉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姑姑和姑父从黑龙江林甸回来了,成军和大妹妹也从矿上回来了。第二天上午,父亲抓住妈妈的手,悄然停止了呼吸。
父亲是在炕上咽的气,得“过梁”之后,才能抬到地上。“梁”是墙壁上面的梁柁,不“过梁”,逝者的灵魂仍留在炕上。风水先生让我跪在炕前,用一根长长的孝带,从炕上顺墙壁量到外屋。他让我喊:“爹,过梁了!”起身让开。
众人扯着褥子,七手八脚把父亲的遗体抬到外屋,放在灵床上。
我的灵魂也脱离躯壳,进入到棚顶。兄弟姐妹们围着灵床上的父亲痛哭,五婶等几个女人,给父亲换上寿衣,戴上无檐寿帽,往嘴里塞了一块糖。父亲的手心里,各握一枚硬币。有人用红丝线扎住父亲的双脚,在胸膛上压着一只装满清水的大碗。父亲表情安详,似乎很享受这一切,直到五婶用红苫单将遗体覆盖。
灵床前的小饭桌上,点燃了香烛,摆满了供品。放在灵床下面的长明灯,一明一暗不住地忽闪。我是长子,人们为我穿孝衫,戴孝帽,脚靸孝鞋,额头上扎着孝带。董云华小叔在我腰间扎了根麻绳,披麻带孝。我这身孝服得一直穿在身上,直到三天之后给父亲出完殡回来。“孝子”悲痛得无法自持,我始终被人左右搀扶,叫“扶孝子”。五婶说:“太锋,趁你爹还能听见,你哭两声吧。”
我已经没有眼泪,无论怎样努力哭不出来。父亲活了六十三岁,哪止死过六十三次,这一次却没逃过去。如果死一次加十岁,他应该活到六百多岁才对。
院子里,人们在搭灵棚。街上,几个木匠破板材做棺材。爷爷坐在在东屋炕沿上,给大儿子搓麻绳挂“岁头纸”。老叔死的时候,栓“岁头纸”的麻绳也是爷爷搓的。他搓几下一头躺在炕上,“我的儿呀”大哭几声,起来继续搓绳。奶奶坐在炕里哭的撕心裂肺:“我两个儿都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接连两次。我想起在大连搞副业砌大墙,“父故速归”的那封电报给我带来了一场虚惊,这一次,再不可能阴差阳错了。院子里,灵棚已经搭起来,贴着白纸对联。
左联:灵棚吊者泪双垂,右是:儿女沉痛如酒醉。横批:永不忘恩。
灵棚内,吹鼓手们吹奏如泣如诉的《大佛升殿》。我终于承认,父亲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永不归来了。我是长子,葬礼上的所有规矩和程序,都由我在风水先生的摆布下完成。白天接连“报庙”三次,我被一个长辈搀扶,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挪。另一个长辈在前面引领,提一只盛了米汤的罐头瓶,叫“浆水罐”,给父亲黄泉路上充饥。“报庙”是到庙里报到归位,让父亲在阴间占有席位。后面,跟随一路大哭的兄弟姐妹。我们从后街经过,穿过大胡同子,再从前街到西头子小庙前。我们跪在地上磕头,长辈们将罐头瓶里面的米汤,倒在纸灰上。
我出殡前不能休息,始终坐在父亲遗体旁边守灵。前来吊唁的人们络绎不绝,我面朝门口,跪在地上迎接。他们一进来就跪在地上磕头,我一一磕头还礼,烧纸堆成小山。父亲的后事成了活人的节日,我连劝一劝老人的机会都没有。
晚上皓月当空,突然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瓢泼。“咔嚓”一声,老杨树的树杈折断,搭在灵棚上。瞬间,风停雨过天晴,天地间被雨水洗过,一片清新。大伙儿说:“死者积德,老天爷下雨刮风打雷驱煞洗灵台,接灵魂上天堂。”吹鼓手吹吹打打到天亮。我们兄弟姐妹,在灵前烧纸送钱。
棺材做完,涂上红漆,被人们从街上抬到院子里。五婶在棺材里用摁钉钉了层蓝布,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天空。人们在棺材里铺上褥子,放了钱物。
我给父亲买的“钟控收音机”,是他的心爱之物,放进棺材。我轻轻掀开苫单,父亲仍在安睡,脸上出了一层汗,仿佛很热。我用棉花蘸了清水,小心翼翼地为他净面。大家把父亲遗体从灵床上抬起来,装进棺材入殓,盖上棺盖。
此时,镇政府民政办公室的汽车,停在街上。
这次入殓只是象征性的。在哭声中,大家挪开棺材盖,把父亲的遗体从棺材里抬出来,放进民政办公室那口通用棺材里。棺材放在车厢中间,送葬的人们在四周护棺。我是长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车上的人不时放一挂鞭炮,撒一把纸钱。汽车开得飞快,去追赶父亲的灵魂,把鞭炮声和纸钱远远地抛在后面。
复州城殡仪馆的大厅里面,冷冷清清,只接待父亲一位逝者。火化工也感到奇怪,平日里几个人都忙不过来。我揭开父亲脸上的苫单,看了他最后一眼。
父亲一脸严肃,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火化工把父亲的遗体从一座小门里推进去,我以为要举行告别仪式,琢磨该对他点什么。一股浓烟,从高高的烟囱里喷涌而出。半个小时之后,火化工端出盛着父亲骨灰的铁罐,放在一只铁盘子旁边。我端起铁罐,将骨灰小心翼翼地倾倒在铁盘子里。骨灰凉透,大家拿了铁筷子,一块块装进红布口袋,再放进骨灰盒。从现在开始,父亲彻底从人世间消失了。小时候父亲抱着我,现在我抱着他。骨灰盒温热,是父亲最后的温度。
回家后,大红棺材已经装饰完毕。棺材头上,贴着大红大绿的莲花。大伙儿说:“董云程这辈子没白活,赚了口花头棺材。”棺材尾,贴着金色耀眼的剪纸。
棺材内,仙境中的宫阙祥云缭绕。蓝蓝天空上,日月星辰一样不少。
棺材帮上贴着一幅对联:隔棺人难见,大梦永不回。横批:一夕千古。
我把父亲的骨灰盒放进棺材里,正式入殓。在子女一片“爹,躲钉”的哀声中,木匠将棺材盖用长钉钉牢。下午,在街上举行隆重的“接旌摆祭”仪式。
傍晚,到庙上“送盘”,给逝者送足黄泉路上的“盘缠”。我背着竖在街门口那串“岁头纸”,沿着“报庙”那条路线走在前面。穷家富路。牛车上满载着金银山、车、马、马童、丫鬟、小汽车、彩电等应有尽有。到了小庙前,随着几声炮响,人们将纸品点燃。火焰熊熊燃烧,直至那堆奢侈的纸品化成灰烬。
晚上,院子里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纸灰味儿和酒味儿。全屯人都来了,在父亲的灵柩前行三拜九叩大礼。我跪在棺材前一动不动,将整扎点燃的香火顶在头上还礼。一连燃尽了四扎香,礼仪结束,时间过去两个多小时。
接着“摔孝子”。两个人一边一个扶住我,象征性往地上连摔三次。吹鼓手们彻夜吹奏。我们姊妹六个烧九遍纸哭九次,谓“哭父哭到九连城”。
出殡的早晨,天空晴朗。院里院外,站满了前来送葬的人们。杠头指挥杠夫们将绳索套在棺材上,十六个杠夫各就各位,准备起杠。我手持灵幡,头上顶着泥盆,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时辰已到三声炮响,风水先生高声诵念“路引”:
云程董公,祖籍山东。康熙迁徙,复县永宁。天降噩耗,寰宇嚎啕。辛未作古,戊辰咕咕。驾鹤西去,哀哉呜呼!家国情怀,望重德高。六十有四,不算折夭。少年立志,舍身报效。抗击倭寇,跃马挥刀。驰骋疆场,劳苦功高。除奸反特,堪称英豪。为民造福,日夜操劳。忍辱负重,不改节操。惟尊惟孝,敬老爱小。目不双瞑,遗留二老。孙男嫡女,重担肩挑。生离死别,退潮涨潮。阴阳两隔,前世今朝。沧海滔滔,日月昭昭。黄泉漫漫,西天迢迢。穷家富路,带足粮草。辎重满载,金银财宝。丫鬟马童,悉心关照。孤魂野鬼,文明礼貌。三生之石,恩怨勾销。望乡之岭,情断奈桥。孟婆之汤,忘却烦恼。六道轮回,天堂逍遥。虽死犹存,音容笑貌。盖棺论定,含悲哀悼。有“路引”为证,长鞭一甩嘚儿喔号,一溜西南大道!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一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敬唁。
我猛地将泥盆摔到地上,盆瓦四溅。长辈将我扶起,杠头高喊一声:“起杠——”十六位杠夫早已杠抵肩膀,缓缓地将棺材抬离地面。哀乐声起,燃放鞭炮,哭声震天。两个姑爷将篮子里的纸钱,一把把撒向天空,沸沸扬扬四外飘落。
我手持灵幡在前面引路,两条灵幡的飘带上,各写着:对对金童前引路奔前程,双双玉女送西天福地安居。十几个儿童,各举着一面花花绿绿的葫芦幡。父亲灵柩后面,是雪白的长长的送葬队伍。爷爷、奶奶和母亲不能去墓地,在家里放声大哭。六岁的女儿身披重孝,和戴孝帽的小弟弟留在家里,由奶奶照看。
棺材过了“坎子”,“咔嚓”一声断了一股绳子,棺材倾斜。风水先生说:“逝者舍不得离开阳世的家庭,舍不得离开子女,杀公鸡除煞。”他杀了一只公鸡,在“坎子”上洒血,停棺结绳,终于过了“坎子”。父亲的坟坑后面预留的一块空地,是我的位置,百年之后落叶归根。从此后我睁开眼睛在人世间,闭上眼睛在南海底,灵魂已经提前下葬了。三天之后为父亲“圆坟”,丧事基本结束。
我和弟弟商量,如何照顾爷爷奶奶。弟弟说:“你正在爬坡,安心干事业,家里有我。咱爷咱奶身体好,还要强,起码最近几年没事。咱妈也不用你操心,除了我还有姐姐她们。”八十六岁的爷爷和八十二岁的奶奶,在丧子之痛中坚强地挺了过来。要不是姑姑、姑父在家,他们已经上山拾草,到北海赶海了。
奶奶对我说:“我和你爷爷没让你爹和你老叔冻着饿着累着,他们就那么大寿命。我和你爷爷还能活个十年八载,能动弹,就不给孙男嫡女添麻烦。”我说:“您百年之后,保证比我爹和老叔在的时候还好。”有人说:“大老爷子和大老太太不该活这么大岁数,把两个儿子给‘方’死了。”纯粹是胡说八道。
姑姑让爷爷奶奶和她到林甸,话没说完,奶奶开腔就骂。平日里谁提“林甸”,奶奶转身就走,更别说现在这个节骨眼儿。奶奶让姑姑赶紧回去,死了有不用她管。姑姑哭得很伤心,我说:“有我们这些孙男嫡女,您和姑夫尽管放心。”
姐姐让妈妈去她家,妈妈说:“有你爷爷奶奶在,我哪儿都不去。”奶奶毫不领情,对妈妈说:“就你会说好听的。”妈妈仍忍气吞声,对奶奶不离不弃。
我离开小西山那天,特意坐在汽车后排座位上。
我不住扭头往回看,那个曾经给予我生命与坎坷、动力与方向,对我拔苗助长、恨铁不成钢,又寄予全部希望的人,永远消失在房顶上。汽车过了永宁,小西山被远远地抛在后面。我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天边出现,也没出现。
我回过头来闭上眼睛,汽车的颠簸将父亲的形象,化做了高山大海。从此后不管白天黑夜,空中时刻有双眼睛对我殷殷地凝望,是那样的亲切和不舍……
我经常仰望天空,希望看到父亲的影子,直到看花了眼睛。他绝不会就此消失,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人世间,在某一个时刻以某种契机与我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