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的大北风,终于将西沙岗子削为平地。又过了几年,随着植被逐年减少,西沙岗子又由平地被削成了洼地。剩下的一湾浅水中,几根蒲草摇曳,无法承载我童年的记忆。小西山和大西山的两座沙岗子,已经越过南山头,填平了南海底。过去每当西海涨潮,海水“轰隆隆”地涌过河口门子,推搡着河水裹挟着鱼鳖虾蟹,长驱直入,过了南海底南关沿老李大河,直上大鸭湾和大沙河。
现在每到活讯,海水还过不了河口门子。到了活讯,到了南海底就此打住。六十多年前那次平“坎子”、改“赶牛道”,小西山差点儿被循环的“两合水”冲进大海。现在的小西山,旧房翻新又盖新房,又往屯后延伸了三条街道。
大伙儿盖房子没有规划,只图自己方便,虽然人能走车能行,但是水没处流。自从大胡同子被封堵,到了连雨天,半个小西山窝在水里,后街一片汪洋。
我家院子、猪圈、南园、小井都被水淹没。水退之后,菜地的地垅沟里,全是干乎乎的蝌蚪、胖头鱼和鲫鱼。一茬茬小人不断出生、长大,一茬茬成年人不断变老。长寿老人,像被翻得没头没尾的小人书,只剩下残缺不全的片断。
小西山人吃“代食品”那几年,吃苞米瓤子、地瓜筋子、山古巴子和槐树叶子,没人到海边翻石板吃“蟹溜子”,到西南海扫小锥螺回来充饥。这些东西好赖是口肉,怎么也比那些牲口不吃的东西好下咽。正可谓晋惠帝所说“百姓无粟充饥,何不食肉糜”。现在,这些东西都是海珍品,薅一把海秧菜,晒干了都能卖一元钱。因为濒危校舍倒塌导致师生罹难的惨祸,在全国各地时有发生。盐场学校东厢房教室南墙,已经严重倾斜,时刻有倒塌危险,只靠几根木头支撑。
我在墙下面出板报,时刻做好了逃生准备。校长董太元多次和大队协商翻盖校舍,都因资金问题一拖再拖。八月份下了半个月大雨,南墙“呼隆”一声倒塌。幸亏“里倒猪圈外倒墙”,再加上师生们都经历过预防地震演练,纷纷躲进课桌下,才安全无恙。大队拆了倒塌的两间教室,各小队出工,盖了两间新教室。
那一年深秋,我和郝文章、林富有、校长董太元下班回家。我们脱了鞋挽起裤腿,趟过老李大河。老校长望着大片的盐碱地,满怀憧憬不无诗意地说:“将来重新规划,群众都住公共住宅。把大、小沙岗子的沙子都运到这里,修建一座人民体育运动大广场。大西山人出门,再也不用翻越大沙岗子了。再把学校迁到小西山地东头,盖楼房,大西山学生上学、放学,少走一里半路。”
虽然没修成“人民体育运动大广场”,也没盖楼房,在公社教育组的协调下,大队拆了旧学校,在盐场后街盖了所新学校。所谓新学校,校舍简陋粗糙,冷眼一看还以为是生产队。地东头大片盐碱地已经淤死,北头的“哑巴子”家已经搬走。昔日每当西海涨潮,这里一片汪洋。水面上一群群梭鱼、鲈鱼跳跃的情景,只在记忆深处波光粼粼。茂密的山柴柳,早已经绝迹。只在路沟、低洼处,生长着几丛高高的芦苇。在地东头真的盖起了一座二层楼新校舍,拉沙子垫高了操场。
老校长董太元已经作古,葬在面朝新学校的西山砬子半山坡,也该含笑九泉了。
过去,全永宁公社十八个大队十八所小学,外加“复县二十五中学”后成立了“四十六中学”,一共二十所中、小学校。现在,年轻夫妻进城打工带走了孩子,农村学苗越来越少。先是几所小学合,再后来全镇的小学生,集中到永宁上小学,每天校车接送。废弃的校舍廉价卖给了私人,不知道中饱了谁人私囊。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有人花天酒地,有人仍吃不饱肚子一贫如洗。有人盖楼房有人还住百年小土房,有人开轿车有人连自行车都骑不上。土地承包初期的自由闲适已经过去,由于两极分化,多了许多无奈和抱怨。国家以人为本小西山人以土地为本,任何时候,靠天吃饭民以食为天,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小西山人也不是天生的草食肚子,享用不了大鱼大肉。这些年,大伙儿的饮食结构逐渐发生了改变,不少人家不吃粗粮改吃细粮。董云平当了两年兵复员回家,说吃苞米碴子拉嗓子、他爹花高价给他买细粮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盐场老李小庙旁边的小黄茔迁坟,乡村医生在这里盖了医疗站,极大方便了三个自然屯的群众看病。每天三顿饭之后,医生媳妇走到小西山前街,到了大西山再原路返回。大伙儿以为她去大西山有事,但是什么事必须每天去三遍?原来她患了糖尿病,除了吃药,还得走路消耗。大夫和大夫的家人都得了糖尿病,咱这好样的还有个活吗?大伙儿以为只有糖里面才有糖,不吃糖就不得糖尿病。
得糖尿病是城里人的事,大伙儿以自己身为农村人而高枕无忧。太友大哥、董云顺家三婶和南头子老奶,先后患了糖尿病。大伙儿这才知道,好东西吃多了能变成糖。得了糖尿病不痛不痒和好人一样,农村人上哪儿去测血糖?等转成并发症想治也晚了。南头子老奶说,这是过去搞“忆苦思甜”思出的糖尿病,差点又戴了“手镯子(手铐)”。那一年我回家过年,到南头子老奶家拜年。
这些年管得松,她照样坐在家里给人算命。她给我看手相,说:“你左手‘宝剑’没出鞘,‘匣子’肯定背不长。”那当时我的创作风生水起,和王福田是军区创作室的后备力量。我正在满怀信心地备战加入“90方队”,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很快我就转业了。她还说:“别的书我不会看,算命的书我会看,你给老奶买几本。”她给人算命,送的好东西吃多了。我劝她节制饮食,定期检查、降糖。她不以为然地说:“老奶的阳寿我说了算,百年之后玉皇大帝说了算。老奶死了是因为神榜有位,提前归位。老奶现在戴的是一对金镯子,谁碰倒了老奶身上的一根汗毛,得用金簪儿扶。”回大连之后,我在地摊上买了几本书,等下一次回家送给老奶。没有下一次了,老奶患了糖尿病综合症,神榜有位前去归位了。
过去的小西山人,一天三顿饭五谷杂粮吃糠咽菜,有个头疼脑热的,抗几天就过去了,再说“针灸拔火罐子,不去也好一半子”,没听说癌症、糖尿病、脑血栓、动脉硬化等“格色”的病。在家里坐着就往身上招病,得了就活不成。
小西山人终于明白了,吃香喝辣并不是好事。由此推断,以前财主过着“穿着绫罗绸缎,一天半斤肉见面”的生活,都是得了糖尿病死于并发症,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让董千溪眼红了一辈子。有人把城里人当傻子,别告诉他们,都让他们得糖尿病。城里人精着呢!在小西山,用萝卜缨子烀猪食不搀苞米面子,猪都不吃,拿到城里能卖好几元钱一斤,人家城里人都吃“代食品”了。
一瓶窖香九角钱,薅一把萝卜缨子,能买三瓶窖香。我带女儿回家,没什么可吃,去前街董云排家小卖店给她买火腿肠。小丽子和女儿同龄,是老奶娘家侄女小美子的超生女儿,由老奶抚养长大。我给她火腿肠,她死活不吃,说:“这是用死猫烂狗的肉做的。”这和糖尿病无关,只是大人怕花钱,欺骗孩子。
陈大友子兄弟姊妹一群,他是老大,结婚生了四个女儿,生活困难。陈家五兄弟穷的拿不起每人每年四十元钱的赡养费,父母拄着棍子到镇政府告状。
现在,陈大友子几个女儿已经长大嫁人,都做买卖,吃穿不愁。那一次我回家,赶上屯中办喜事随份子,我俩在一张桌上吃饭。当年在大连“210”医院砌大墙,一次伙房煮死猪肉,我吃了一斤半肥肉,陈大友子吃了三斤还不够。现在他连瘦肉都不吃,只吃芹菜和凉拌黄瓜。看我对酸菜炒猪肺情有独钟,他告诫我:“这些东西你还能用下去吗?多吃新鲜蔬菜,对身体健康有好处。”我还对青椒炒肥肠垂涎欲滴,再不好意思动筷。吃完饭,他在胸前虔诚地划十字。我问他:“你信基督教?”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大套“我主催款阿门”等。
什么好饭不如苞米粥,什么好菜不如又当菜又当饭的豆腐;睡什么床不如睡火炕,喝什么茅台不如喝九角钱一瓶的窖香。小西山人知道养生,天大好事。
反过来,再看看吃糠咽菜一辈子勤劳的那些老人,很多活到九十岁以上。九十八岁的董云和,在沙岗后种苞米,一场大雨冲得须根不见,接着叠壕再种。九十岁的“俊孩”董万田,拄着棍子往田里挑粪。九十三岁的另一个“俊孩”董万回也大地春回,一只手拄着扶椅一只手拖着锄头,到山上地里耪苞米。
小西山这些年不缺吃粮烧草,没人搂草割草刨草根,加上雨水丰沛,植被逐渐恢复野草茂盛。濒临灭绝的狐狸、野兔、野鸡和黄鼠狼等动物,大量繁殖。百十里之外的庄河山区,野猪成了毁坏庄稼的公害。野猪虽然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是属于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称“三有”保护动物。杀人偿命,必须依法惩罚,该杀者一定要杀。野猪对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了损害,也不得随意猎杀,政府只对受害农户或者受害人给予一定补偿。在小西山,野鸡成了毁坏种子的公害,只是对人没有伤害。
野鸡也叫山鸡,过去被誉为“动物界的人参”,属于山珍海味。现在,野鸡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杀野鸡虽然不用偿命,也得蹲笆篱子,再说已经开始禁枪。大概野鸡也知道了国家的好政策,否则就不会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每年春天,大伙儿头脚把苞米播种到地里,后脚就被野鸡刨出来啄食。有人以身试法,把种子拌了农药药死了野鸡,结果锒铛入狱。虽然野鸡祸害人没有乱,地肯定不能不种。但是惹不起也躲不起,大伙儿在地里插假人吓唬,野鸡不是麻雀,视为雕虫小技。大伙儿在地边插树条子了栓红布条,野鸡嗤之以鼻。大伙儿敲锣打鼓,野鸡以为开欢迎大会,天南海北的全招来了。你小西山人听兔子叫都敢种豆子,我野鸡也是长大而不是吓大的。有人在地头烧香磕头,祈祷野鸡高抬贵手,野鸡不为所动。有人撒没拌农药苞米粒讨好野鸡,高傲的野鸡一粒不啄,再说哪赶上土里发芽的种子,有水分补充维生素C还不影响淀粉的吸收。
一时间,一群群野鸡自由飞翔,放声歌唱“我是一只小小鸟”。那低沉、富有磁性的鸣叫,在模仿人类女歌星什么震。漫山遍野,野鸡军团向人类发起一波波冲锋,土地是餐桌,大快朵颐好不快活。白天,野鸡落到院子里和鸡抢食。
傍晚,一群群野鸡栖息在房前屋后的柳树上。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不相信,野鸡还成了气候。那次我回家,晚上和郝文章、弟弟到房西柳树趟子里。
郝文章用雪亮的充电照明灯往树上一照,只见树枝树杈上,栖息着一只只肥硕的野鸡,埋头酣睡,对人类的惊扰无动于衷。由野鸡引起的悲剧,还是发生了。
在“赶牛道”苞米地,王德华种一遍苞米被野鸡扒光一茬。他在这头补野鸡在那头扒,气得火冒三丈:“我死给你们看行不行?”把给野鸡预备的农药一口喝了。他喝完就后悔了,一边喊“我喝药了”一边往盐场跑,跑到德增加一没救了。大概被人类的无奈和悲壮所感化,从此后,野鸡才有所收敛。
那一年春分打春牛,小西山家家户户开犁趟春垅。
黑褐色的沙壤土波浪般地翻滚,被一面面犁铧一道道地豁开,就像被吕矬子“刷布”的棉线,梳理成一垅垅细密的纹理。每一块土地每一颗团粒,都凝聚着土地和人类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人的脚印重叠在老牛的蹄印上,年年岁岁依旧已久。我路过沙湾底东头“长条子”,八十九岁的董云举大爷正在趟春垅。
老人、老牛和古老的弯弯把犁杖,一声声吆牛声和鞭梢的呼啸,勾勒出一幅缺一不可的简笔画。此情此景,我哪能不想起但丁《神曲》里面的一句诗:
我们看那犁地的农民,死神一直在跟着他。
董云举是前街董千显的独生子,我们两家是近支。大爷曾在国民党部队当兵,被俘后参加解放军,全国解放后复员回家。在我的记忆里,他身材挺拔威猛孔武,像一樽坚硬的岩石。现在他苍老干枯,成了一付活动的骨架,被风化成一根细线般的石柱,仍顽强地屹立不倒。他仍保持军人姿态,声音沙哑洪亮,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只是内行说外行话,问我:“现在的连长,还有没有我那茬老兵?”
我说:“我这个年龄,有的当了师长。”我虽然离开了部队,也三句话不离党史老本行,向他了解由俘虏兵成为解放军战士的转变过程。要是换上别人,他绝不肯停下劳动唠嗑。他把犁赶到地边,卸套让牛休息倒嚼。我俩坐在地头。他记忆犹新滔滔不绝,仿佛过去近半个世纪的那场血雨横飞的战役,刚刚在眼前发生。如同电影开演前加片,董云举大爷历数谁家和我家是近支:有董云周二大爷、南头子董希举哥仨、他家、还有搬离小西山的“大磕巴子”董希中等等。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火炮射击的弹着点“头三角”和“后三角”,那桩战场生死趣事:和他一起当兵的大西山某董闲极无聊,把步枪套在战壕边一棵小树上。战斗突然打响,某董惊慌失措,怎么也拿不下套在树上的枪。关键时刻,他用刺刀砍断小树,救了某董一命……我自小就听他讲这些故事,早已耳熟能详。
在我的引导下,他讲了许多我在党史办不曾挖掘到的珍贵资料。我军虽然作风勇猛,但是战术素养不足。散兵线太近,打固定火力点搞人海战术,容易被大量杀伤。排长举帽子表示进攻,放下帽子表示撤退,遇到障碍物挡住视线,一个排的士兵就没了。举帽子暴露目标,易遭对方杀伤。我军缴获通信装备,不会使用就扔掉,用炮车骡马驮粮用人拖炮。孟良崮战役后,华东野战军打了沙土集、豫东、济南几场漂亮仗,他们才转变看法。淮海战役围歼黄百韬和杜聿明两大股敌人,他们彻底服了。他说:“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最大的不同,是军民关系搞得好,老百姓自发推小车运送物资。再是官兵关系搞得好,亲如兄弟。”
解放军俘虏国民党军官训练团遭国军飞机轰炸,战士们为了掩护他们牺牲许多人,他们很过意不去。解放军干部战士享受大灶待遇,他们被俘的军官按中灶待遇,还能吃到肉和鸡蛋、时鲜水果。解放军优待俘虏,让人心服口服。
他讲我记,回去整理后寄给军区党史办。他说:“董家你这茬人,数你最有出息,这辈子行了。你爹和你爷爷享福去了,不像我活一天得遭一天罪。”
小西山的“太”字辈除了董太友大哥年长,再是董太君大哥。
老爷的乳叫“胎俊”,只是歪打正着,太君大哥的名字一笔一划不差。
他家和“母狗子叔叔”董亮是近支,自幼丧母,父子俩相依为命。他爹董云生是个老齁娄板子,和成军父亲一样,我叫他一声“大爷”,他得喘好几口气攒足了力气,才能勉强答应一声。大爷每天反复做四件事,抽烟咳嗽吐痰干喘。
大爷腰别斧子,徒手爬上后园几丈高的大杨树上,砍下一大堆干柴。
他家后园靠我家南园边的七棵大树,是他太爷所栽,因超过“前三丈后八尺”而划归集体。他家虽然无权伐树,但是可以随时砍干柴烧火。大爷因此变成了孙悟空,经常只身爬上高高的大树,让跃马甩枪击落树上山燕子的父亲黯然失色。
安电灯那年,大爷一病不起,电灯不亮不肯咽气。他捱了几天几夜到底没捱过电流,刚咽气,电灯刷地一声亮了。太君大哥为了守孝,三年没点电灯。
太君大哥家里招孩子,小时候我经常到他家去玩。他是大队的武装基干民兵,我非常迷恋他的小马枪。他不许别的孩子动他的枪,只允许我一次次地拉开枪栓,再空枪击发。我对着火油灯,看一本题目叫《四个小鼓手》的外国小人书。董云华他们故意使坏,扔下我悄悄回家。看完小人书,只剩下我一个人,外面漆黑。太君大哥背着我,绕过西头子把我送回家,我已经伏在他后背上睡着了。
转过年立夏时节,我回家,又来到了“长条子”苞米地。董云举大爷已经“享福”去了,太君大哥赶牲口扶犁,正给苞米趟头遍垅。大哥年逾古稀,凌晨三点钟起来趟苞米,已经趟了四个小时。他一边趟地一边和我唠嗑,眼睛紧盯着犁铧,生怕偏离毫厘伤苗。被犁铧犁开向后翻涌的泥土,像被一艘船犁开的海水。
被船犁开的海水很快弥合,只留下一道航迹,被犁铧犁开的泥土,将垄沟和垅台加深加高。我又想起了但丁的那句诗,很为太君大哥捏了一把汗。
我的担心纯属多余,跟在他身后的,一定是希腊的快乐之神狄奥尼索斯。只有他盛赞家乡:“咱小西山有山有水,多好个地方,现在让我到北京我都不去。老话说的好:南跑北奔,不如在家拾草拣粪。兄弟,大哥着急干活。”
他赶牛扶着犁杖,急匆匆地往前趟,甩下了那句诗,我放心了。
半上午,我和弟弟到南边子栽芋头。太君大哥趟完苞米回来,正在挥汗如雨地挑水浇菜。我说:“大哥,你歇一歇。”他说:“兄弟,再不干活就捞不着干了。”
傍晌,我和弟弟骑自行车去永宁,太君大哥骑着摩托车,从后面风驰电掣般赶上来。他放慢了车速,说:“兄弟,二闺女今天盖房子‘上梁’,我下午回家打粮,头里走了!”说着一加油门,摩托车瞬间远去,直至变成一个小白点。他忙忙碌碌天天如此,儿子养了条大船,去年盖了一座四层楼房,心越来越盛。
当第一台蒸汽机诞生的时候,世界上的发达地区进入到了“无马时代”。当太君大哥家有了碾米机,小西山也进入到了“无驴时代”,家家户户都到他家作坊加工粮食。过去,“驴进的”三个字是常用的骂人话,男孩子都伴着“驴进的”长大。往后都是独生子女,没人叫“二驴子”。屯中也没人家养毛驴,虽然没绝种,想见到毛驴都难了。连董太运编的《驴歌》,也逐渐被大伙儿忘在脑后。
曾几何时,郝振清老姑夫在后街盖了新房,和郝文章给老房子上碱泥。
我顺梯子上房,他说:“你身子沉别上来,踩塌房薄掉下去……”话没说完,自己一脚踩塌陷进去。老姑夫遗传高血压病,卧炕多年,也过了“坎子”。
我的下年级同学王明志,在北海头划拉海蛎壳子过筛,卖给鸡场。从青石线到东北海龙王庙十几里长的海岸线,在他的铁锨之下凹下半人多深。他和我谈了许多盐场往事,重建一座盐场都绰绰有余。他继曲跃后之后,也是响当当的大队民兵连长。他也和曲跃后一样,也因为眼睛近视,年年参军体检不合格。
小西山人都有挣钱的门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日子过得丰满滋润。到西南面车家河子和“将军石”倒卖虾皮,是小西山的传统生财之道。过去倒卖虾皮违法,叫“投机倒把”,开大会批斗,现在合理合法。过去大伙儿栽地瓜人吃猪喂,现在,金瓜银瓜不如地瓜。小西山沙壤土旱涝保收,产出的红皮地瓜又面又甜。
尤其烤地瓜,深得城里人喜欢,比干胖头鱼都出名。过去每到地瓜收获季节,刨地瓜的人们漫山遍野。下半晌,人们来来往往,用花支笼子往家里挑地瓜。家家户户在里屋炕上搭了地瓜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摆地瓜。小西山人揶揄好显摆炫耀的人,是“得瑟掉毛过不去冬”。地瓜身上不长毛,但是碰秃娄皮染上了黑斑病,肯定过不去冬。现在,小西山没人出力刨地瓜,都是雇人刨,工钱一天一百元。收购地瓜的车辆,在田间地头排列一溜两行,地瓜行情一涨再涨。
不用南跑北奔不用拾草拣粪,守家在地栽地瓜,一年赚个吃香喝辣。九十九岁的董云和,不在沙岗后种苞米了,改栽地瓜。“俊孩”董万田,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往地瓜地里挑粪。另一个“俊孩”董万回,拄着平衡椅拖着锄头,到地瓜地里耪草。田间地头、沙包子壕塄子、道边路口牛蹄窝,都被人栽上了地瓜。
地瓜是镇屯之宝,生在土里的“胖头鱼”,长在蔓上的“孔孟之道”。
成也地瓜败也地瓜。董太学让上大学的儿子董德学中途辍学,回小西山栽地瓜进城烤地瓜。可叹董德学学无所学,人说没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时候,爷爷让我学小恩子,和牲畜一起在生产队的花生蔓堆里拱秕花生,一冬天都拱胖了。爷爷将他竖为我的学习榜样之一,到现在我都不服气。小恩子是董万全的二儿子,董千运和小花脖子的二孙子,比我小一岁,早已娶妻生子。
小西山人嫌聒噪很少养鹅,只养鸡鸭。那一年,董太恩家的狗死了,小花脖子养鹅代狗,在炕头的一只片筐里铺了一层糠,放进六只鹅蛋孵鹅。孙媳妇终于生下个女孩,小鹅也相继破壳出世。孩子满月后,六只小鹅死了五只,只剩下了一只。在家畜家禽中,“马”和“鹅”没有贬义,可用来给男孩和女孩取名。孙女和鹅有缘,奶奶小花脖子为她取名小天鹅。没想到半个月之后,小鹅长成了一只小鸭子!一定是当初孵鹅时,混进了一只大号鸭蛋。小天鹅仍叫小天鹅,上学之后念好书,全班成绩排名第一。学校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于艳琴老师一眼看中了她,被吸收进去。于艳琴老师创作的小戏《小西山的女孩》,被小天鹅表演得惟妙惟肖催人泪下。女主角是和小天鹅同龄女孩丑小鸭,被父亲撤回家填坑栽地瓜。为了继续读书改变命运,她到“青石线”投海以死抗争。被过往的渔船救了上来,父亲深深地忏悔,她又重返校园。愿望美好,现实中往往事与愿违。
小西山女孩的学制只有两年,读满辍学回家干活,长到十八岁嫁人。那次我回小西山,路过董太恩家街上,他正在砌猪圈墙。十岁的女儿小天鹅扎了小围裙,从街上往院子里搬石头。她搬不动大石头,将小石块装满土篮子,趔趔歪歪地搬起来,一步一步地往院子里挪。她回头,眼睛惴惴地看着我,忧伤而无助。
我隔着墙问董太恩:“小天鹅怎么不上学?”他只是龇牙笑,被地瓜和酸菜腐蚀的牙面上,有几条黑线。我提起土篮子,帮小天鹅把石头搬到院子里。小天鹅低着头,眼泪滚下脸颊。奶奶小花脖子死后,小天鹅没了保护伞,读满二年级辍学回家。老师三番五次来小西山做家长工作,董太恩坚决不让女儿重返校园。
屯后大树林子边,有一座拉沙子形成的大水坑,积水两人多深。董太恩让小天鹅起早贪黑挑沙子填坑,填满之后栽地瓜。小天鹅填了几年坑没填满,自己悄然进入少女时代。她十六岁那年,偷着和苏红凤、王立平等小姐妹们,去了趟大连。她们回来之后,把头发烫成卷,不吃家里的饭,要出去找工作。董太恩坚决不许女儿外出,继续填坑栽地瓜。地瓜成了苦瓜,填不完的沙坑成了无底洞。
苏红凤和王立平在造船当临时工,复习功课,两年之后都考上了大学。此时,董太恩正四处托人给女儿找婆家。明天,小天鹅就要嫁给黄屯一个没有文化的木讷男人。爹不让她歇一歇,仍挑沙子填坑。绝望小天鹅把扁担和土篮子摔进坑里,疯了般往西北海跑。女儿在前面跑,董太恩在后面追。董太恩追到“老牛圈”,小天鹅已经站在“青石线”北头礁石上。董太恩下了海滩,女儿一头扎进海里。
董太恩雇船打捞了好几天,到苏家崴子打听,都没有女儿的音讯。他雇推土机将沙坑填满,栽地瓜获得了好收成。新的地瓜品种占领市场,小西山的红皮地瓜廉价没人买。董太恩后悔莫及,经常跑到“青石线”北头哀嚎,呼唤女儿。
十几年前,几个女人来小西山给人眼睛里“挑小虫”,挑一次一元钱。现在,一对母女来小西山,给空巢男性老人“做被”,做一次三十元钱。被做过被的老人感慨地说:“这辈子值了。”孤寡老人架不住撺掇,都去找女人做“被”。
过去,大伙儿害怕穿黑大布衫子的“老狼精”,到了天黑不敢出门。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大伙儿害怕穿灰大布衫子的“长脸子”,大白天不敢进里屋。“母狗子叔叔”活着的时候,过完“二月二”外出当盲流。大伙儿羡慕他不花钱坐火车走南闯北,快过年了再回来。现在,小文的儿子去日本,他媳妇去大连机场送行。她人没到家,丈夫来电话,已经到了国外。过去老人病危,靠写信、拍电报告知在外地的子女“速归”。现在,家家户户安了程控电话,手指头一动拨过去。过去,中间人调解矛盾,常说的一句话是:两座山到不了一块儿,两个人总能到一块儿。想打架的人常说:磨道找驴蹄,常穿袍子还遇不见亲家。现在,屯中白天见不到人影,夜里听不见狗叫驴叫。大伙儿同住一个屯,相互间很少见面。左邻右舍有事也打电话联系,夏天开门开窗,在屋里能听见邻居给自己回电话。
过去,屯中只有董云照大叔家有电视机,男女老少天没黑就来占地方。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有的人家还买了大彩电。房顶上密密麻麻的电视天线,如同一根根高粱秸上落了一片片蜻蜓。过去,小西山人多得碰腿,过大胡同子都得侧着身子。现在,男人都出去做买卖,后街只剩下弟媳和小文子媳妇两个女人。
那一年,二爷病危。妈妈去前街看望他。他说:“我不能好了,我了作孽了。”二爷说的“作孽”,肯定是指当年“典当”房子的事。十三海鲜也进了坟墓。
农村基层干部进行钱权交易,出卖土地中饱私囊,惹得民怨沸腾,不断有人向有关部门举报,都不了了之。某外商在海边开发旅游景区,某领导没收到好处费不支持,导致破产。某领导和承包人相互勾结,将乡镇企业无偿赠予他人。某领导伐树卖沙、卖林场,在河道栽树骗取国家粮食钱财。还有的出卖扶贫玉米种,用扶贫款为自己种果树建房。毁了绿水青山坑了农民,富了一批摸着石头过河的那部分人。其中一些人成了绊脚石,为“黑恶势力”管理农村埋下了隐患。
许多人提出异议:除了麻烦和负债,乡镇这一级政府机构,到底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小西山也不能幸免。郝振江大叔死后,沙岗后被谢老板承包。他在自己的地界上拉起了铁丝网,不许小西山人进入。一到真章,董太锅成了鸡灯一个,小西山人癞蛤蟆垫桌子腿——干鼓肚。沙岗后成了谢老板的花果山、极乐园。
有天半夜三更,“狗岱子”高唱“穷歌”,唱得房倒屋塌,砸死了穷人。谢老板没敢掘“狗岱子”坟,推平“穷簸箕”修了座“狗岱子”庙。张书记带领群众辛辛苦苦几十年,沿海营造了十几条林带,成了长十几条树桩,像摆放着一趟趟的菜墩。风沙又起,大风刮得遮天蔽日,上千亩耕地被大风刮走了表层熟土。
年过古稀的老书记,为小西山修好了自来水水塔,也患了胸膜炎离开人世。老书记棺材上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送葬时万人空巷,百姓们痛哭流涕。
街上的大叶杨“呼通”一声被伐倒,“邦当”一声,九十三岁的董万巨也倒在了地上,与大叶杨共存亡。大叶杨几百年树龄,做几十口寿木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