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例行体检,全局范围内都有几个癌症患者浮出水面,有的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有的被判死缓,死里逃生者凤毛麟角。马明捷老师和吕明导演,都是在每年例行体检中查出罹患癌症,都没活过一年。癌是残酷无情的冷面杀手,潜伏在正常细胞内,一剑封喉让你措手不及。各种不良生活、饮食习惯、生存环境、情绪变化等,都是孳生癌的温床。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一个个癌消息癌噩耗此起彼伏铺天盖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抽烟不喝酒吃得香睡得着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缘无故被癌魔绑架一同跳崖。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人的另一半是癌。人人自危谈癌色变,大祸临头在劫难逃。人是癌的帮凶也是杀死自己的杀手。没有人哪有癌?人就是癌。
父亲和老叔都被癌夺去了生命,我哪敢侥幸。我除了血糖稍高,其他正常。去年体检,我的彩超结果是“膀胱占位”。我只知道“占位”是医学名词,不知道概念。今年体检,体检医生升为主任,我的“占位”升为“东西”。所有体检人员走完,主任仍让我喝矿泉水继续憋尿,进一步检查。他怕我不耐烦,说:“我是为你负责。”再次检查之后,主任说你的情况很不乐观,要到定点医院复查。
我“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欺欺人,直到血尿,刘萤逼我去医院。做完彩超,专家说百分之百是肿瘤,需做膀胱镜检查。我问怎么做,他说用油笔粗的管子,从尿道口打进去。这个“打”,让我想起用锤子砸钢钎打炮眼。吃蒜喝醋锻炼等方术已回天无术,“愈挫愈坚”纸上画符。保守治疗与癌共存不如说同归于尽。
自从搬到侯一小区,单位每次召集,我都从住院部大楼下面走过。大院里车位满满,穿病号服的病人和拿片子的家属在大门内进进出出。我是一位路人,从没想过这里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也成了病人,住进十二楼癌症病房。我平生第一次住院,不幸也荣幸。记得父亲在瓦房店住院时,感慨地说:“爹这辈子值了……”他说的值,是有儿女照顾,有尊严住得起医院。我有医疗保险,定点医院,妻子女儿陪护。没有病多好,疑似膀胱癌。晚上,我和刘萤母女去吃涮羊肉。我说当我“万一”之后,你们俩晚上去海边抛骨扬灰海葬,别告诉任何人。
我不想说这些话,现在不得不说。她们更不想听这些话,不听也得听。
第二天下午做膀胱镜,我躺在床上扭扭捏捏解裤腰带,女护士等得不耐烦,一把扯下裤子。当年盐场小学于殿涛说山东快书批判孔老二:光光溜溜像根蜡。
我赤条条地仰躺在床上,护士拿在手里的器械让我眼熟,当年在公社兽医站里见过。她在尿道口滴了几滴类似“风油精”的液体,然后握紧器械把柄。随着一根空心金属管子被撑进尿道,我感到下半身被撑裂。我想起小时候在西沙岗子用树条子拧叫叫,董云华使坏、用粗树棍捅进我的细叫叫里,将树皮撑裂,就是这种情景。再联想女人被强奸,也不过如此。这种有创检查使黏膜受到重创,仅次于宫刑,应该用来惩罚贪官和色魔。主任顺管子伸进窥镜,指导几个男女实习生在膀胱内变换角度窥探,像打捞一艘沉船。管子拔出,我已大汗淋漓,等待护士止血上药止疼。她说你躺着干什么?我说结束了吗?她说,不结束你还想干什么?我尴尬地起来,穿裤子下床。明天休息,后天做手术。切除“东西”化验后,才能确定良性恶性,进行下一步治疗。我下身刀割般疼痛,血溅小便池,就差没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我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病友们无比羡慕,以为我被免做膀胱镜、少遭罪了呢。我咨询邻床的老张:“是不是得送钱?”他变成董太水赶紧捂我的嘴,严厉地说:“你不懂吗?在这种地方你能问这种事情吗?”
他接着又自相矛盾,说:“看样子你真的不懂,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这种事情还用问吗?”那位陪护父亲的姑娘告诉刘萤,给主刀医生二千元钱,病房主治医生一千元钱,麻醉师几百元钱既可。她父亲做微创手术,在膀胱内取出了五十六块结石。父亲刚刚被宣布脱癌,她欢天喜地去办理出院手续。
位于十二层病房窗口,正对楼下几家寿衣店,“殡葬一条龙服务”条幅醒目。曾让爷爷临终前恐惧的穿灰布衫的“长脸子”,蹿上窗口对我嬉皮笑脸。我的前床蒙了白床单,从重症室里推出去,经过走廊,伴随亲属撕心裂肺的嚎啕。顿时,我眼前浮现自己被推进抢救室、再送往太平间的一系列流程。老张已经做完手术,等待定性“是良是恶”。他到处溜达,对医院里的内情如指掌,不再做董太水,对我揭发种种黑幕,渲染手术的恐惧。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
我和刘萤按护士提供的单子,到楼下专卖店购买若干手术用品,包括尿壶、尿不湿、手纸、浴巾等,仿佛来生孩子。刘萤签完“不得送钱、相互监督、举报”等一叠具有法律效用的“承诺”,匆匆到走廊里排队,给“主治”送钱。他每星期安排两天手术,某日下午坐班两个小时,为患者家属送钱提供方便。送晚了,“主治”就下班了。手术之前送不上钱,手术后送多少钱都等于白送。没有任何人强迫患者必须送钱,一分钱不送,“主治”也不敢把患者杀死在手术台上。
送完钱的患者家属把心放回肚子里,仿佛已经成功地把亲人从死神那里拉回了一半。刘萤诚惶诚恐进了办公室,把装有三千元钱的信封递给“主治”。他把钱放进抽屉,说给你爱人做微创手术,只在肚皮上打个窟窿取出肿瘤,创面小不用缝针,一个星期既可出院。刘萤连声感谢。医院对农村患者收费优惠,“主治”对农村患者收钱也优惠。一位农村大娘陪儿子做一般手术,“主治”应该收一千元钱,只收她五百元钱。大娘热泪盈眶,说党的农村政策就是好,不但免除农业税,收好处费都为农民着想,要写感谢信。有人告诉她,这等于把“主治”推进火坑。她说我幸亏没写,要是写了,儿子肯定被“主治”害死在手术台上。
“国宝”是位老革命,经历过枪林弹雨多次负伤,对膀胱镜表示了极大的蔑视。在做膀胱镜之前,他还和我争论敢不敢击沉进入黄海的美国航母。大儿子陪他做完膀胱镜回来,他一言不发。他往尿盆挤血尿终于忍不住,和受了伤的老狼一样哀嚎。他大儿子经商,送给主任一万元钱,还雇了护工。“国宝”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不吃大儿媳买的饭,等小儿子给他买烧鸡。小儿子一进来虚张声势地喊:“爸爸明天手术,必须吃好晚上这顿饭增加体力!爸你猜猜,我给你买什么了?”国宝”眉开眼笑:“烧鸡。”小儿子说:“我特地给你买了葱花面,还有矿泉水”对走廊大声,“护士晚点灌肠,让我爸先吸收点营养!””国宝”不顾大儿子和大儿媳在眼前,如何感受,如饥似渴地喝矿泉水,狼吞虎咽地吃面条。
护士送来手术袋,里面有做“CT”的片子、光碟、长长的塑料管子,像练功束腰的宽带子等。护理员送来一套绿色手术病号服,叮嘱我明天早上赤身穿上,上衣倒穿。护士“蛇精”用屏风挡在床边,用剃须刀为我备皮,说包皮稍长。我以为她要顺便给我做环切手术,吓得赶忙说功能一切正常,一紧张竟有了反应,连说不好意思。“蛇精”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刘萤和女儿回家,明天早上六点之前来医院。晚上,实习生喊我到处置室灌肠,把热乎乎的液体挤进去,往地上铺几张报纸扔过一卷手纸,让我就地解决。我不相信来得这么快,刚跑到病房门口就有了反应。我进卫生间刚坐上马桶就一泻千里,从竹筒里往外倒豆子。顿时,从脖子往下空如旷野。曲老爷子做完手术叫了一夜,婴儿一样喊“妈”。
我还有更大的牵挂,没想到电话一打就通,仿佛对方知道我要交代后事。村妇嘴脸冥顽不化,我低三下四陪礼道歉,做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妈妈在姐姐家刚把腰养好,弟弟非要接回自己家。村妇在炕上躺着,妈妈做饭喂猪做家务。她从后园往家里抱草下不来,爬进屋里。妈妈的腰累坏了,他再闹得天翻地覆,姐姐再把妈妈接回去。弟弟让我明天打电话和他岳父“唠唠嗑”,无非让我尴尬、出丑、赔礼道歉。他说准备找岳父和舅哥当说客,劝说媳妇收留婆婆。我越焦虑、尴尬、无奈、越感到惬意。在他眼里,我还不如扔掉的一筐臭鱼烂虾。我刚要和他说点别的什么,他说:“小叔来了。”挂了电话,再不接电话。他和小叔为了后园场院边子好几年断绝来往,怎么半夜三更来串门了?我还要有所交代,给妹妹打电话。电话接通没说上半句话,她借口“孩子老师来电话”,电话挂断。家人的绝情,让我战胜了对癌的恐惧,甚至以为,真走了那一步是多么幸运。曲老爷子又叫了一夜“妈”,我躺在病床上一夜没合眼,明天手术,会增强麻醉效果。
我沉沉地睡过去,醒来后没等换上绿色病号服,护士已为给我挂好了吊瓶。刘萤和女儿来了,护理员一边埋怨,一边穿过吊瓶为我换衣服,换了新床单新被套,看样子没打算我能活着回来。死刑犯行刑之前,也不过如此。护士推着轮椅进来,撤了挂一半的吊瓶。我坐进轮椅,和同室病友告别。刘萤、女儿和护士,把我推进了电梯间。我和十几位手术患者,被推进宽大的走廊里,移到一张齐胸高的移动床上。护士长喊着序号,一群群穿绿衣服戴绿帽子的护士各就各位。
她们就像焚尸工,把我们并列排成一长串,等待进入“焚尸间”。我对应的手术室十八号,护士把我推进去,挪到高高的手术台上。我这才恍然大悟,移动床为什么这么高。头顶高悬一架如同锅状天线的无影灯,中心的黑色柱体,不怀好意般指向我。几个护士把我脱的精光,再把我的手脚缚在手术台上。
我看见主任坐在旁边休息室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手指头不住捻动,不知道是不是数钱太多形成了习惯性动作。记得小时候三爷来我家杀年猪,将猪捆在案子上动刀之前,也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板凳头上,不紧不慢地抽完一袋烟,在凳子腿上“邦邦”地磕烟袋锅。奶奶听见信号,出来给他两元钱。三爷起身,操起镢头狠狠地砸在猪脑袋上,将猪打懵后扯住栓嘴绳扣,一刀刺进喉咙……
此时此刻,我也成了一头被捆绑在案的年猪,一部“撕开胸膛给人看”的讽刺喜剧。当年我在沙岗后给克朗猪做手术的情景再现,只是角色互换罢了。
护士们摆好了手术刀剪子镊子止血钳等,在钳头上夹好了纱布。女麻醉师进来,在电脑上登记,核实个人情况,以注射麻药代替镢头。她让我弓起身子侧躺,用粗粗的大针管子刺进我的脊椎。我疼的一跳,她急忙拔出针头,说太危险了!她完成注射,问我右脚麻不麻,我说麻。她问到哪儿我哪儿麻,在我嘴上罩了氧气罩。我全身麻木腾云驾雾,主任喝完茶进来。恍恍惚惚中,我听见他不断喊“勃起”。有人在生殖器四周画着方型划痕,气球般膨胀,进入无比舒适惬意的境遇中。据说男人临死之前都要排除残精,如果濒死状态是这种感觉,再好不过。
在这之前,刘萤悄悄送给女麻醉师六百元钱,她不收。刘萤以为她嫌少,又加了四百元钱。她说你不给钱,我也要严格履行职责。我的工资足够,收这个钱,晚上会做恶梦。刘萤非给她不可,她说我只得交公了。刘萤表示深深地感谢。
刘萤到洽谈室里签合同,护士让怎么签就怎么签。她和女儿进了休息室,等待广播呼叫。她也一夜未睡,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广播呼叫“董太锋家属到洽谈室”,她以为我死在了手术台上,连连说“完了完了”,瘫在座位上。关键时刻女儿挺身而出,和护士来到洽谈室。“主治”向她展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我体内取出的肿瘤、清除的组织。他说:“我本来为你爸爸做微创手术,因为找不到肿瘤位置,只得临时决定,在肚皮上开了一刀,在左输尿管做了支架。”
手术做完我也逐渐苏醒,叹服麻醉师的麻药量如此精准。两个护士为我穿病号服,我发音不准,努力说谢谢。一个护士说:“你醒了吗?可叫你吓死了!”指的是在手术过程中,主任临时决定由微创变成开腹。另一个护士问:“你现在最想说的话是什么?”我说:“我的妻子和女儿为我担惊受怕,我要尽快让她们知道,我已平安下了手术台。”护士说:“你是个好丈夫,首先想到妻子和女儿,还想说什么?”我说:“我要感天谢地,更要感谢你们这些医护人员,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她们很满意,把我推出手术室,妻子和女儿扑过来。刘萤叫了几声大哥,几个男人帮护士把我抬上移动床,推进电梯回到病房。老张等病友,七手八脚把我抬上病床。我处于半麻醉状态、吸痒、挂吊瓶,没感觉到刀口疼痛。
我的肚脐到耻骨之间被切开、缝合,从此后躯体不再完美。从我的左侧腹腔微创口内,伸出一根连接引流袋的导管,接纳残留在腹腔内的血水。刀口缝合已不用弯针和羊肠线,护士用器械像钉书一样,“咔嗒咔嗒”进行弥合。从尿道口也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用胶布在腰间固定,从裤腰伸出来,连接挂在右腿外侧的引流袋。为防止刀口粘连,“主治”在左输尿管内放置了支架,不知道多长多粗什么形状。手术过程已经同步录象,刻录影碟。我已经没有尿感,膀胱内的尿液和着血水,随时随地流进引流袋,快要积满了,刘萤用盆子接了,放光。
我不能进食,胳膊上扎着吊针,靠输液维持生命。我嘴上罩着氧气罩,一动不能动。从决定住院的那一刻,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刘萤出去缴费,我对女儿交代:“爸爸只剩下两种可能,如果肿瘤良性,十天后康复出院。如果恶性,还剩下一年时间。”我怕吓着她,故意说得轻松。女儿平静地说:“我和妈妈为你祈祷,还有苍天保佑。从你的体能意志运气上看,不可能是。你的事业还没成功,天道酬勤还没兑现。”我说:“如果爸爸是癌症晚期呢?”她说:“严格按照医生的要求治疗,等待奇迹发生。实在不可抗拒,我和妈妈仍要活下去,不可能随你而去。你虽然肉体不在了,精神肯定存在,我会和你寻觅爷爷一样,在人世间发现你。现在没出化验结果,说这话还早。世界上没了谁,地球照样转。”我以为女儿能哭得一塌糊涂,没想到如此坦然。只能说,龙王爷的女儿会凫水。
放映员王凤艳也说过,他母亲去世之前告诉他和哥哥和姐姐:“妈一点都不糊涂,有个穿红衣服的人天天都来,刚要把我领出门,你们哭喊把它吓跑了。”爷爷去世之前也告诉我,一个灰布衫的“长脸子”,从门缝钻进里屋。大概没到弥留之际,谁都看不见。住院之后,穿各种衣服的“长脸子”们在病房里进进出出,推销灵丹妙药的盼望患者长命百岁,推销“丧葬一条龙”的恨不得患者马上咽气。他们极大干扰了医院的正常秩序,造成医患之间关系紧张。保卫部门一直对此类人群进行打击和清除,他们内外勾结受雇于人,仍神出鬼没如履平地。这些人为了一己私利视患者生命如儿戏,不断遭到抵制甚至挨揍,仍锲而不舍。
我的膀胱和胃肠剧烈痉挛,疼出一身身大汗。为了不给刘萤增加负担,我不哼一声,抓碎了床单仍面带笑容。陪护的家属们羡慕不已,说你怎么就不疼。
除了刘萤和女儿,我身边没有任何朋友和家人。不是人缘不好,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的不能住在自己的形象。女儿读研究生,正在备战毕业考试,在我的劝说下,回学校去了。刘萤服侍我,困了,伏在床沿上打个盹。我自小害怕打针,现在,两只手臂遍布针眼。那一回换吊瓶,“蛇精”把针头刺进我的手臂,一边看着我,一边故意挑了几下才拔出来。我也蛇一样地笑了,说“没关系”,伸出另一只胳膊。如果我把此刻的想法披露出来,一条眼镜蛇王也将被吓破蛇胆。
一刻闲不住的老张,撤了尿袋却懒得动弹,从早到晚躺在床上,牙疼一样一首接一首哼着老歌。我问他话,他好半天才所问非所答:“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被我摊上……”他的化验结果出来:癌症晚期。老伴本想瞒着他,被女儿说漏了嘴。老张感到绝望,出院前痛哭流涕。我们互留电话,彼此鼓励祝福。
曲老爷子说五脏六腑都疼,初生婴儿一样充满活力,彻夜哀号白天睡觉。
每天上午八点,家属回避。患者裸露下体仰躺,护士挨个消毒换药。“蛇精”弹得一手好琵琶,在市里举行的文艺会演中获过奖。她每次换药,也顺便练习指法,不经意地弹拨一下。“主治”带一群医护人员查房,患者们提前做好准备,呈现一幅万炮齐发的态势。他查到我的床位,盯着我的目光中诡谲复杂,大惑不解自言自语:“不该这个样子。”那一年三爷杀猪一刀没杀死,猪挣脱逃到沙岗后,全屯人围追堵截,把猪逮住抬回来。他丢了手艺很没面子,补刀后盯着无力挣扎的猪,也是这种目光。他没给猪吹气,直接把猪抬上锅台浇烫褪毛。“主治”倒是没吩咐褪毛,吩咐护士长为我挂盐水冲洗膀胱。盐水淙淙流进膀胱,在顺管子流进盆子,刘萤不住地换盆倒血水。躺着不活动不排气不能进食,就得一直挂吊瓶。刘萤扛着十几斤重的水袋,刚要扶着我下床活动,被护士发现制止。
我嘴唇干燥,她用棉签沾水滋润。我活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冲洗了一个星期盐水,直到痉挛减轻才撤了水袋。我一口气喝下半瓶香油,终于排下一节自行车“链条”。刘萤欣喜若狂,赶紧下楼买回小米粥和小咸菜,一口口地喂我。
我仍不时痉挛,医生让我多喝水多活动。刘萤提着暖水杯扶着我,在走廊里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蛇精”说,你好交养路费了。我说,等路坏了再说。她又说,你好交水费了。我说,等停水了再说。半夜三更,刘萤也扶我在走廊里活动。护士长无比佩服我俩,说工作二十年,从没遇到你这样的病人,始终沉着冷静面带笑容,再疼也不吭一声。你妻子这样的病人家属更是少见,一个人护理不睡觉不休息。在汶川大地震中,一头猪几十天没饿死顽强地活下来,被誉为“猪坚强”。她说你不应该叫董太锋,叫“董坚强”,护士们都叫我“董坚强”。
那天,护士终于拔掉了我腹腔上的引流管,撤了引流袋。病房医生把我调到楼上两个人病房,安静了许多。新病友姓隋,曾担任某机关主任,人走茶没凉,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有的单独来有的一来就是一群人。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送不完的营养品,病房里面放不下,再分批送回家,再住几十次院也用不完。
隋主任也是名副其实的“睡主任”,一年前体检膀胱占位,忌讳手术采取保守治疗,拖成了癌症才开始住院。他嗜睡如命,一边说话一边打鼾,就像小资夹杂英语的普通话。没人打扰时,他刚吃完早饭躺倒就睡,顷刻间鼾声如雷。他睡到中午醒来,吃完午饭之后再睡到晚饭之前。他大肚皮只能仰躺不能侧卧不能翻身,不断将“肚筏”充气憋到极限,再以放气代替呼吸。当他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时,开始静止不动。突然,他诈尸般大叫一声试图坐起,落床后再缓缓放气。
睡主任是两腮鼓起气囊的大蛤蟆,遇到敌害鼓起肚皮的河豚鱼,一个以睡眠代替翻砖头的苦行僧。白天,老伴前来护理丈夫,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守着“睡眠机器”唉声叹气,脸上愁云密布。经过我和刘萤的开导,她开朗许多。
逢“睡主任”偶醒,我们谈的非常投机。他也读万卷书,才华横溢。我俩谈到男人对膀胱镜的恐惧,不谋而合,建议中纪委以“做膀胱镜”惩罚贪官。我和他谈到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的《制度与大革命》,再不从根本上遏制腐败,当一种制度不得人心而崩溃之时,愤怒的革命者会拿着户口本,挨家挨户清理腐败分子。我讲得绘声绘色身临其境,他听得胆战心惊瞠目结舌,也把睡魔吓到了九霄云外。他开始失眠,忧国忧民唉声叹气,要与我合作给上级写信。“睡主任”儿子在国外打拼多年,爸爸住院后回国。他年逾不惑仍单身,和一位来自农村的二十岁女孩相恋。女孩每天一大早赶来,锲而不舍地为“睡公爹”按摩。此时的“睡主任”没有半点睡意,面带笑容享受准儿媳的孝顺。和父亲相反,儿子彻夜不眠也不困,借廊灯微弱灯光看一本没有新意的书。我为他打开大灯,他彻夜打小游戏机,“哗啦哗啦”翻阅报纸,白天再和小恋人回家休息。
曲老爷子的病理切片结果出来,是“良性”,皆大欢喜。出院前,他特地来楼上房间和我告别。我向他表示祝贺,他悄悄说,子女们怕他知道真相之后受打击,让医生做了假“报告”,他装睡,看见他们在使眼色。他说子女们瞒着他,他也不说破,反正八十岁了,瞒到哪天是哪天。他精明无比,像极了爷爷。
病房医生为我拔掉了导尿管,用镊子起掉刀口上一排“书钉”,等待化验结果。“睡主任”出院,病房里消停下来。“蛇精”把刘萤叫出去,让“董坚强”做好“冲药”准备。医院发明了术后定期冲洗的新药,防止扩散延长生命。被告知“冲药”的患者,等于被宣判死刑。刘萤被吓瘫,好不容易挪回病房。我和女儿认为不可能,一个护士没有这种职权,再说还没接到“病理切片化验单”。
记得当年在新兵连,我用那枝打不准的自动步枪进行射击考核,最好成绩是“良好”。“良”等于“不及格”,从此后我对“良”字没了好印象。我从来没像现在,对“良”字给予了无限希望。我一切的一切,都寄托在这个“良”字上面了。我们终于熬到了第二天中午,病房医生送达化验单:董太锋——良性。
刘萤办理完出院手续,拿回一张长长的打印单据。上面各种处置费药费检查费化验费手术费护理费等等让人眼花缭乱,密密麻麻如同蚂蚁军团、影视剧后面“演职人员表”,熙熙攘攘蜂拥而过。哪怕完人超人神人,经历这种繁杂程序后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满血复活要么化蝶而去。有什么别有病缺什么别缺钱。宁看死人享福不看活人遭罪。我没倾家荡产又保住了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