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陋寡闻的“两万”硬充方家,猜字谜凑顺口溜。对那种妇孺皆知的谜底,万寿也拿出手机打电话,夸张地像查活字典,请教名牌大学毕业的“俺闺宁(女),博得所有人奉承之后,再另换话题。每当单位户外活动,万寿第一个下海游泳,表现自己的活力与强健。羊角腰围膨胀,下海根本不用套救生圈。在酒桌上,鸿双喜软硬兼施,把半杯酒劝进我的酒里而不是肚子里。他然后一脸媚笑地看着“两万”,仿佛替主子往对手的酒杯里成功地下了毒药。彭成万喝多了,以为我没在酒桌上:“你们知不知道,董太锋刚才投海了……”
水龙管子“吱吱”拉了长声地叫,酷似某位女演员动辄的假哭。公共汽车停运,我冒着特大暴雨,走了四个小时去单位,一个人都没来。我又冒着特大暴雨,又走了四个小时回家,已经是午后了。在闪电惊雷暴风雨中,我已经辨出了“两万”的一脸坏笑。几年前我刚进创作室,“三级老”就在策划某个电视专题片。他还有半年就退休了,仍在策划那个电视专题片。制片和撰稿人的名字,比剧中的人物还多。即使十三亿人都在他的片头属名,我也是人口普查中漏掉的那一个。他把找大师看日子、筹备开机花的钱加在一起,拍一部电视剧都绰绰有余。
这群乌合之众要是能“成功”,还得外加“个屁”。
某女制片人来电话,说把剧本交给一个既能导又能演又能改的人,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转瞬间她又来电话,说:“你的剧本放在剧团办公室。”
眼前活动着一堆堆华而不实的小食品,外表华丽没滋没味还不抗饿。他们的作用,就是把有用的事鼓捣成没用的事,再把没用的事鼓捣成捣乱的事。他们既耽误自己也耽误别人,似乎成了常态,不知不觉就老了,不知不觉就没了。
他们把“搞艺术”写作当作混吃等死的接口,逃避现实的遮羞布,虚拟一条进入多维时空的通道。黎立来电话,说在楼下等我,请我喝酒。他和羊角秘密讨论了两个小时剧本,还说:“我有事刚到。”一堆堆奇闻异事怪事荒唐之事,是雨后朽木生出的一簇簇蘑菇,太阳一晒枯萎融化。他们对我处处封锁隐瞒设防,生怕我抢了他们的创意捷足先登。我一不怕抢也不抢别人的,没有钱也不抢钱;二不杀别人也不怕被杀,因为我没有什么价值。我马上去死都没有人阻拦。
女儿同学送来了一只小狗,抵得上一百个“软饭男”和二百个小景,彻夜哀叫,家里顿时变成了狗窝。狗刚送走,女儿带同学们来家里排练《斗牛士》,家里又成了“牛圈”。当年的“三无大款”不知换了什么神器,又回到姜颖慧的怀抱里。刘萤借姜颖慧的钱买房子产权,我招待“大款”喝酒,直至一醉方休。
我仿佛又回到天津街,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到家里吃喝。一个拉了裤子的老太太找上门来,到厕所里换完出来,拿出老干部证训斥我,我不住地陪礼道歉。
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天晚上,龟缩在人间的我,也算是蛰伏了一个世纪。
此时的人民广场上,人山人海欢声笑语,在严寒中欢度千禧年。市电视台的四个主持人,被人群挤散失去了联系。狂喜的人们手持彩液,喷得市长和书记满脸满身。书记面露愠色,市长神采奕奕。到了“小鬼龇牙”的奇寒时刻,人们仍没散去,不知道靠什么熬得下来。床上,刘萤和女儿正睡的香甜。我把所有没实现的目标,大包小裹地带到新世纪,不但要实现一定要实现。一位铁塔般魁伟男人,正在对上司献媚。假如剥去他人的外壳,活脱脱一只摇着尾巴的哈巴狗。俄罗斯“库尔斯克”号潜艇一一八名军人全部遇难。我是第一一九个。
在部队时的女作者项甜,约我去疗养院看望分别多年的沈光。我俩一进大院,一辆轿车停在我们身边,下来一位上校,向我敬礼。他问:“你认识不认识我?”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一个新兵连,你很少说话,只知道做细小工作。”他说:“我在某师人政治部主任,来疗养院看望正在疗养的官兵。”没等我表示祝贺,他说:“你记得我们在岛上下连队那天,丢过一套军装吗?”我没等把话岔开,他说:“我提干那年探家,找瘸腿老连长承认错误。”我问:“老连长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老连长头转业之后就瘫痪了,已经去世五年了。”我说:“你没辜负老连长对你的期望。”他说:“当时家里穷,想当两年兵复员,回家说个媳妇。”
我说:“幸亏你当时没承认,否则连媳妇都说不上了。”他说:“知耻而后勇。
我知道你已经转业了,太可惜了。”我开玩笑,说:“早知道这样,我也在新兵连偷套军装,起码当上了专业创作员。”我俩大笑,相互敬礼,握手告别。
沈光患了脑血栓,面部棱角瘀平说话吐词不清,我只听清“怀旧”两个字。“旧”被一锨锨挖出,旧的我们都是军区出类拔萃的业余作者,朝气蓬勃。每一次军区将举办笔会,我们都从各部队聚集到某边陲某海岛某个城市,熬夜写作品,相互交流,和编辑打交道,在酒桌上响亮碰杯,声情并茂朗诵小说、诗歌。
项甜二十岁出头,一身军装耀眼,长相不算出众活力四射。她任某部干事,并在解放军文艺发表过作品。她丰臀细腰两座乳峰刺破胸襟,浪声浪气发嗲敢说,随波逐流说女人无不渴望被强奸。男作者们被撩拨,总想为她做点什么还不敢,起哄,说“董老爹”敢亲一下项甜,才是真正的军用男子汉。我在岛上对方华软蛋怂包,一到大陆色胆包天,借着酒劲大放厥词大放豪言:不过小事一桩。
午饭后出去散步酒助英雄胆,我强奸犯一样搂过项甜,在她脸上狠亲一口。
那一刻我梦回高三连,变成了种菜老宋,“小浪包”就是项甜。那甜真甜无限幸福娇滴滴说了一声“你坏”,软绵绵地追出我老远。我逗引她紧跑慢直到跑不动了,趁机紧紧搂着她的腰把她扶回来。回部队后不久,沈光打来电话,说:“你把项甜亲了,她和对象黄了要和你结婚,赶紧给她回个准话。”我说:“我亲她一口不假,如果导致怀孕,我马上和老婆离婚娶她。”沈光盛赞我成熟老练。
沈光习练气功十几年,病重仍坚持不辍,脸上一层油光由沈光变成神光。气功没让他的病产生奇迹,他仍笃信不疑,也如当年对文学的虔诚。他们一直没离开部队,早已放弃了文学。只有“傻锋”我仍文锋毕露,不改初衷。过去见面,我们三句话不离文学。现在,“文学”两个字成了忌讳,他们不提我也不说。
告别时,沈光执意把我俩送出门外,双手过头掌心朝前,向我俩发功祝福。
我心头一热,也将双手举过头顶掌心朝前,成功地接功,顿感变成了酥骨鸡。
那甜的乳峰,已变成了滥砍盗伐的荒山秃岭,臀部赘肉积重难返。她上车时高抬腿侧拧身,很费了点力气才把身子抬上去。我一脸坏笑地助她一把,她脸红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我一下。她已四十岁出头独身未婚,团职干部收入不斐。一路上,她旁若无人无所顾忌大谈特谈集资发财,如何占便宜买部队的房子。
这提醒了我,那天送女儿上学之后,也到妇产科医院、天津街怀旧。到了医院门前,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亲切地喊我:“大哥!”我不认识她,说:“你认错人了。”她说:“你是太锋大哥,我是小花。”我这才想起,她是妹妹的同学薛花,十年前来我家过年。薛花考上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妇产科医院。
她说:“我刚下夜班,你陪我走一走吧。”我们一边走,她一边介绍自己的情况。她丈夫是医生,婆婆是专家,已经有了个女孩,上小学五年级。我们走了好远,漫无边际没有目的性。我问:“你的家住在哪儿?”她说:“家在脚下,走到哪儿哪儿是家,谁陪伴我谁就是我的男人。”我问:“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和挫折?”她单刀直入地问:“大哥,你当初为什么不娶我?”我一愣,说:“我女儿都上中学了。”她说:“我问过你妹妹,她说我大哥不在家乡找对象。但是,我也在这座城市里。”我说:“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再说,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薛花自小父母双亡,一直住在哥哥嫂子家,性格孤僻,和婆婆有矛盾。丈夫有了外遇她无法原谅,想以其道还治其身进行报复,被我劝阻。她多次打电话约我出去,我只有好言相劝,找理由搪塞。她后来调到新的单位,不知所终。
那天我遇到原部队的于医生,我们曾经到小岛上慰问。他也说:“我早知道你的情况,没留在部队非常可惜。”于医生一直没离开部队,专业职称正师级,退休快十年。我问:“嫂子和孩子都好吗?”他问我:“你记不记得几十年前在小岛上,我和你说的那件事?”我故意说:“我早都忘了。”他说:“男方已经不在了,我仍在冰箱里保留证据,因为我是医生。”他也是医生,我无言以对。
天气酷热难耐,我正在与命运抗衡的马拉松途中。一个秃头男人,在刻着“周水子”的石头旁边练功。他超然若定,是一块成了精的石头。假如在战场上,他再出神入化,也得成为狙击手的活靶。一个老人执着地倒行,仿佛能逆时光而行。过去,这里是荒郊野外不见行人。现在,这里变成马路,车来车往行人匆匆。
女环卫工身穿绿色工作服,印着“大连百年”。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城市,被她们一扫帚一扫帚地扫出历史尘埃。每当遇见她们费劲地推车上坡,我都停下来帮忙。天再热,她们都严严实实地戴着口罩裹着头巾,看不见真面孔。
那天早上我长跑路过,她们一起摘下口罩头巾,笑着和我打招呼。她们显然经过精心化装,给我一个惊喜。我非常感动,夸她们个个漂亮。这被我写成歌颂女环卫工人的小品《艳遇》,在一次歌颂环卫工人的晚会上演出。小品演出结束,市长起身带头鼓掌,全场掌声雷动,有的环卫工人被感动的哭出了声。
我的法宝是长跑,惰性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我让速度缓解我的焦虑,一切不良情绪随着汗水排出。我从未坐等待毙,不放过任何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那天清晨,我跑到泡崖子朱琪路,转身往回跑。上了西北桥,一个在栏杆上压腿的老人喊住我。他说:“小伙子,我早想告诉你,跑完了要压腿,否则越跑越勾勾。”我说:“大爷,我看您也天天锻炼,冬天下雪路滑,更要小心。”老人说:“我八十二岁了,年轻时孩子多,没有时间锻炼,退休后想锻炼也老了。”
我回到绿波桥下,在桥墩上压腿。一个姑娘惊恐万状地从桥上跑下来,说:“大哥,桥上有个变态男人拦我。”我说:“你别害怕,我送你上桥。”她不上桥,蹲在地上抬头看着我,一边系鞋带,宽松的领口内,雪白的乳峰一览众山小。
我赶紧挪开目光,她起身,眼睛火辣辣地看我。我转身就走,她在身后撒娇:“哥你送送我……”看我没理她,她讪讪地上了桥,大概还骂了句什么。
我攀上绿波桥,在栏杆上面压腿。一阵微风吹来,一张浸了桃酥那类油渍的废报纸,徐徐滑到脚下。那是一张小报,被我用脚踩住。什么一则讣告般的广告引起我的关注:北京某电视剧制作中心,在全国范围内选拔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编剧,还剩下半个月期限。我拣起报纸带回家,按黑框中的二百余字故事线索,信马由缰虚构了几个主要人物,写出五千字的故事大纲。我到春柳一家打字社打印完,用特快专递寄走。这些年我体会深刻,越被我当回事的事情,十有八九不成。而被我不当回事的事,倒有可能成功。
一个星期后,北京某影视公司一位导演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具体地址,让我坐最近一次航班飞机,到北京面谈。刘萤陪我到机场,买到第二天早班机票。
我第一次坐飞机,是到《昆仑》编辑部修改中篇小说,这是第二次。
如果把大连的盛夏比做男低音,北京的盛夏是女高音,下了飞机既掉进了火炉。人也是一壶被烧开的沸水,腾腾地往外冒汗。我坐机场大巴到市内,进了一家小饭店。老板娘正在包馄饨,说有现成的。她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馄饨,转眼工夫煮完端上来。馄饨汤烫嘴,但是每个馄饨里面,都包着一块冰疙瘩。我以为是北京夏天的独特风味,狼吞虎咽把一大碗冰馄饨吃完。天热得喘不上气,咀嚼这些冰块,给我带来许多凉意。到了影视公司,我才觉出满嘴腥刺刺油腻腻的生肉味儿。即使吃的是生肉,我也顾不上许多。如果事情能成,二斤生人肉我也得吃。
我按地址来到一座大院里一座小花园旁边,哪有什么影视公司?
大院里连给人影都见不着,打听谁。我冒着酷热,围着花园转了一圈,没找到报纸上标明的门牌号码。我身上灼热发烫,衣服没烤着,汗肯定是冒干了。我没有手机,附近没有公共电话,只好在小花园旁边守株待兔。我屁股刚触到铁皮横椅上,烫的一个高跳了起来,椅面不是被阳光烤烫,而是烤红了。
平地一声雷,导演喊我的名字从脚下冒出来,竟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他头戴皮鸭舌帽,光着膀子穿皮马甲,浑身上下缀满大大小小的口袋。那些口袋鼓鼓囊囊,似坦克外挂装甲,一定装满了冰块解暑。他中等身材,三十七、八岁,精力充沛。原来我身后几步远,就是一座地下室入口。他引领我下了阶梯,影视公司招牌一目了然。地下室里面宽敞凉爽,办公室食堂会议室等一应俱全。
公司选址肯定有防暑的考量,如同“备战备荒”为了预防原子弹。办公室内,一个微胖男人,我看着面熟,正和一个干瘦男人谈话。他们见了我都站起来,热情地和我握手。微胖男是卢总,毕业于著名艺术学院表演系,在几部电视剧中担纲主角。干瘦男人来自上海,是一家知名影视总公司的罗总。
他是多部电视剧制片人,有的我看过。这部电视剧,他们准备联合制作。我简单绍了个人情况,他们对我的军人身份和专业编剧很感兴趣。罗总对我进行考核,说:“你谈谈剧本创作的支撑点,随便谈。”我说的都是个人体会,体现三个方面:人性、人生、生命意识,以正在热播的某部电视剧为例,诠释三个支撑点在人物命运上的体现。罗总听了连连点头。卢总又让我谈谈对原创的理解。
我说了八个字:即兴创作,传奇到死。作者的原创,无不是把人物推下悬崖与火坑,跳与不跳由人物自身选择。进入情节之后,让人物自己往前走。“自古华山一条路”,不走也得走。作者被人物绑架推着往前走,就成功了。
卢总说:“你举个例字说明。”我说:“福楼拜写到包法利夫人服毒时,喊:包法利夫人死了!”卢总满腹狐疑:“你在写作过程中不按大纲进行?”我说:“当然。”他不解地问:“你写大纲有什么意义?”我说:“为了让你们选中我。”他们都笑了。我补充说:“我在写作过程中,会让剧本不断完美、更加精彩。”
卢总满意地说:“你对创作有独到见解,这个剧本让你写,我放心。”一直没说话的罗总问:“你在创作剧本的过程中,如何挖掘演员的表演潜质?”我不太明白他的话,此时最好不懂装懂,千万不能显示低能。我回答:“一次次地把角色扒光,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寻找藏身的角落。”罗总大笑。卢总接着问:“你为什么把题目《归宿》改成《回家》?”我说:“归宿只是被动的结局。男人的一生要迈过三道门槛尽三种义务,第一是社会的大家庭,必须要占有一席之地,为社会尽义务。第二是个人的小家庭,做父母的好儿子、妻子的好丈夫、子女的好父亲,为家庭尽义务。第三要拥有心灵家园,有情怀有担当,为自己确定一条正确的人生之路,一辈子义无返顾地走到底,尽道义上的义务。”
卢总说:“来自全国各地的应征大纲有几百份,我们雇了一群专家层层筛选,最后选出三个作者,一个来自某著名师范学院中文系,作者是位教授。一个来自顶级艺术学院戏文系,作者是位副教授,再一个就是你。你编的故事出乎意料之外,另辟蹊径柳暗花明,人物走向死地绝处逢生。你的语言生动形象,表现力特别丰富,随意几句话,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跃然纸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你太会编故事了!我们经过反复对比权衡研究,确定你做为这部电视剧的编剧。”
我说:“你们太有眼力了。”他们没笑,起身轮流和我紧紧地握手。
对剧本的主要人物,我分别进行了分析和阐述。编剧写任何题材的剧本,必须触及别人尚未触及的领域、挖掘别人尚未挖掘的深度。想人物之所想,急人物之所急,作人物的知心朋友。主人公的犯罪行为不仅是个人行为,也是整个社会的行为;既是人物的悲剧,也是现实中人的悲剧。必须要挖掘造成这种结局的根源,在观摩过程中引人深思。随着剧情推进,每个人物都在不断地升华。在人物的矛盾冲突中,要体现正面人物阴暗的一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和坏人。
罗总与卢总达成了合作协议,赶飞机回上海。临行前卢总送给他一只厚厚的信封,对他的信任和诚意表示感谢。罗总坚决不收,说有了好剧本什么都有。
卢总的舅舅,是一位对影视事业做出很大贡献的资深老人,有决定一部电视剧是否播出的权力,是几部古装电视剧的编剧,辅助外甥成立了这家公司。外甥在几部电视剧中担纲主要角色,舅舅起了很大作用。不管出了什么麻烦,舅舅一个电话就能摆平。舅舅的人脉广,因此,外甥聘用舅舅担任影视公司的法人。
舅舅大权独揽,大事小情都说了算,连报销旅差费都由他一枝笔签字。大到演员遴选小到服装道具,舅舅面面俱到事必躬亲。在决定电视剧的编剧上,舅舅更是一言九鼎。这部电视剧最初剧名叫《归宿》,在各方面的关怀感化下,主人公刑满释放后,回归社会温暖的大家庭。乍开始,舅舅自以为是地将剧名改为《盯梢》,让主人公的一切行为,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实际上是出了小监狱,再进社会大监狱。卢总和罗总以及导演,和舅舅的意见产生了严重分歧。
舅舅推荐了十几个编剧,拿出的大纲都被外甥几个人否定。当舅舅得知通过国内海选,已在大连确定了编剧,顿时大发雷霆:“我不信偌大一座北京城找不出一个编剧,非得到东北去找?你们找编剧还是找大豆高粱?是不是真的信了‘东北人个个都是活雷锋’?”就是他提出的“榨干编剧”的理念,让编剧拿出若干方案,不断推翻再另起炉灶。在他手下当编剧,每一集剧都要写出故事梗概,每一节每一段写出承上启下的因果关系,分析矛盾冲突的逻辑关系。这句台词为什么这么写,那句台词为什么那么写。如同社会主义联盟下的若干小共和国。
这样一来,写一集剧本要耗费几集的工作量,编剧不但被“榨干”,还烧成骨灰。公司正在拍摄电视连续剧《最后的家族》,被舅舅改为《最后的晚餐》。
我在剧组见到了那位干枯的编剧,不知道天生就瘦还是已被“榨干”。可怜的编剧没进火葬场,额头倒被“某磁罐”拔了一圈高粱面小饼子,如同古代犯人被烙了火印,在妻子搀扶下跟在片场。他知道我是下部剧的编剧,没等说话眼泪流干,一副尽在不言中的苦涩。为了让我摆脱舅舅的控制,卢总破釜沉舟,自作主张先斩后奏,让会计买了明天的飞机票,等签完合同拿了定金马上去机场。
舅舅既没对我刁难也没考核,还模仿东北话赞赏我:“这小孩长的真待人亲,定金多给两个!”舅舅对编剧如此客气,不但我本人,连卢总都受宠若惊。舅舅说:“你晚走一天,明天到我家谈戏。”我改乘后天最早的那趟航班,会计付给我一笔高额定金。我在大连呕心沥血创作的作品,遭百般刁难排挤打压偷梁换柱。
现在我随意划拉一篇东西,没想到在京城竟这么值钱,首都确实慷慨大方。
这么多钱,起码够偿还大半债务。我恍如梦中,仿佛大舅转世。在这之前,我梦想签合同已经走火入魔。我多次对刘萤说:“等我签了合同,一定放鞭炮庆贺。”每当响起开业送葬结婚的鞭炮声,我都以为是谁签了电视剧合同。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放鞭炮,唯有我们不放。我仍不忘自我解嘲:“家家户户都签了,就我没签。”等写完了这个剧本,我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位富翁。我先带妻子和女儿到富丽华消费一顿,再买套大房子,把妈妈和奶奶接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到舅舅家听他谈剧本创作。他滔滔不绝地讲,我一个字不拉地记录。他信口开河烂熟于心,离题万里首尾相顾,看似无意实则有情,胡说八道尽在情理之中。我忽而被包成粽子,忽而被卷进席筒,忽而被裹成茧蛹。哪有免费的午餐?我拿了公司这么多钱,必须加倍偿还,直至榨成人干。
舅舅一上午讲我一上午记,讲的什么一点印象没有,只是一架记录神器。我扫了一眼记录:一条主线若干条副线人物复杂关系矛盾纠葛爱恨情仇,间或许多莫名其妙的文字记录,有猫的“喵喵”叫声“嘀嘀”的鸣笛声卖豆腐敲梆子的“邦邦”声“卖北京的臭豆腐催款有旧报纸卖吗”等吆喝,和剧情毫无关联。
一句相同的话被我记录多次:“小董,吃瓜!伊丽莎白!”趁舅舅喝茶的间隙,舅妈妈递过来一块瓜,字正腔圆如同道白:“小董,吃瓜,伊丽莎白!”
原来我记录速度太快,把所有的声音全部记录下来。
第二天,我乘机场大巴赶到首都机场,乘最早那次航班飞回大连。我没有时间打电话,告诉刘萤改乘航班的消息,让她昨晚白接了一场。在大连周水子机场下飞机,我随人群走出出口,面容憔悴的刘萤扑上来,紧紧抱住我大放悲声。
我以为发生了天塌地陷般的不测,装钱的挎包沉甸甸地掉在了地上。
此时我仍蒙在鼓里,原来我改乘的上一次航班,已经于昨晚九点二十四分在大连附近海域失事,机上一百〇三人全部遇难!昨天晚上,刘萤和接机的人们在机场接机,得到的却是飞机失事的消息,顿时崩溃瘫倒在地。她和悲痛欲绝的家属们一起,被工作人员搀扶上了大巴,做为遇难乘客家属住进航空宾馆。
在核实遇难乘客名单时,没有“董太锋”的名字。工作人员打电话给首都机场查询,董太锋已改乘第二天的航班。二〇〇二年五月七日,张丕林搭乘中国民航北方航空公司的一架客机,二十一时二十四分在大连海域失事,机上乘客一〇三人、机组人员九人全部遇难,成为震惊中外的"五.七空难"。在飞机起火失事的前几分钟,机长告知大连机场塔台,称机舱内起火。后调查专家组认定,空难是由人为纵火破坏造成。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七日,新华社发布消息称“通过调查,并经周密核实,认定空难是一起由于乘客张丕林纵火造成的破坏事件。”
我也和父亲一样多次生死经历,同样蔑视死亡。着也让我有所感悟,别看我在地面上无所不能,在空中只能听天由命。就像爷爷在海里束手无策一样。
我挣到的第一桶金,差点儿成了冥币。我又一次在死神手里金蝉脱壳,与其说感谢老天爷不如说感谢舅舅。我这次不堪回首的北京之行,只剩下一句字正腔圆的念白:小董,吃瓜,伊丽莎白!如果我“失事”钱没了,还没买保险,留下的债务孤儿寡母怎么还。一位参加打捞遗骸的亲历者,在窗外讲述经过。
他们用渔网在海里兜出一块块遇难者的残骸,听众堵塞了楼梯。人们传说,有位乘客命真大,临时有事耽误了那趟航班,改成第二天回大连,拣了条命。
我的肉体成了一块块“伊丽莎白”,被打捞者喋喋不休地分解成一堆“尸块”。他们根本不知道,一窗之隔的这个邻居,就是那位不被人知的幸存者。那些日子,窗外成了打捞者的讲坛。我一旦被他们扒出来,一定比扒光了暴尸还惨。
刘萤在外地的大哥病重,她和姐姐和妹妹准备前去看望。女儿考上了“东财”研究生,在学校住宿。刘萤说:“你大难不死,回老家小西山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