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贫困地区的图强镇镇长给我打电话,向我推荐他们镇的文化站长,到创作室当编剧。我听镇长口音耳熟,他笑着对我说:“我是你哥。”我仍想不起来是谁。他说:“我是董太举。”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向他如实介绍了创作室的情况,董太举说:“我在北京给他找找人。”董太举确实神通广大,小侄没费劲,就从农村调进创作室做专业编剧,据说托了一位要人的关系。他家住乡下,每次召集,需坐几个小时的长途公共汽车。他穿一件过时的牛皮夹克,衣角袖口处“出头的掾子先烂”。再加上久未打油,浑身患了牛皮癣一样磨出本色。他背一只鼓鼓囊囊的旧牛津包,顺便倒卖点儿自家产的时令农产品。他脚穿一双笨重的皮鞋,又像一个疲惫的行者,仿佛在那遥远的地方长途跋涉徒步而来。他始终不苟言笑保持沉默,不说一句话,穷泊潦倒吴下阿蒙。他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如同一首诗中写道: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创作室和艺研所刚刚合并,他和弃儿一样不受待见。他的处境令我感同身受,我和主持工作的领导进行通融,在没搬家之前,给于他一些照顾。领导很给我面子,答应给他报销一半路费。我是第一个为他说话的人,他很感动,把我当成依靠。山东烟大轮船轮渡有限公司大舜号滚装船发生海难翻沉,造成285人死亡,5人失踪,被称为中国版的泰坦尼克号。海岸上,满是被潮水打上来的橘子。
小侄的包里也有两个橘子,把他当成大海难的幸存者,叫到家里喝压惊。我们叔侄之间的关系更密切了。他和黎立一样,三天不见必来电话:“叔啊,我又想你了”。他的方言很重,把“叔啊”叫“许呀”。我这才知道他已经皈依佛门,曾经到五台山峨眉山灵隐寺普陀山等佛门圣地朝拜过。他见到佛像或者与佛有关的物品,马上恭恭敬敬站立,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再拮据也要往功德箱里面捐钱。
一次小侄喝醉,我俩坐在没人的台阶上。他孩子一样伏在我的怀里哭诉,称自己活得不如一条狗。我一边给他揉脑袋,一边鼓励安慰,告诫他江湖险恶现实残酷。小侄涉世不深受过很多苦,我对他产生了无限怜悯,必须拉他一把。
我经济上捉襟见肘,债主不断敲门,想帮也帮不了。我能做到的的,就是尽快让他和大家熟悉、融入这个环境。当电视台晚会撰稿人,能挣几百元钱,这是我解决燃眉之急的唯一机会。一位常年与我合作的晚会导演又找我撰稿,我第一时间通知小侄。第二天,小侄风尘仆仆容光焕发,我带他一起去见导演。
我做好了节目流程也署上小侄的名字交上去,导演不再找我。节目播出后没有我的名字,小侄一个人成了撰稿。从此后小侄李代桃僵取代了我,我佯装不知,他也和没有这件事一样再没提过。创作室和艺研所合并后,我和小侄还有几个女研究员,首次到省城参加活动。我俩喝了几瓶啤酒,超越了“艺方”的所谓标准,闹得很不愉快。士可杀不可辱,小侄义愤填膺,和我定好了中途退会,以表示不满。第二天,我俩退宿到火车站买完票,小侄突然说我不走了,把我送上火车。
这对我影响很坏,都说创作室的董太锋顿顿喝酒,遭到抵制之后恼羞成怒。小侄于我三日不见仍打电话:“叔啊(许呀)我又想你了。”我有了点好事仍不忘小侄。那天终于我接到两集电视剧的活儿,我让小侄写上集,我写下集。剧本写完制片方通过,一次性领取报酬。小侄不在,我替他签字代领了稿费。我在电话里向他报告喜讯,他火冒三丈大声斥责:“你有什么权利代替我签字?”
我这才知道,他嫌稿费少,准备再和制片人讨价还价。我赶忙向他陪礼道歉,说以后再找机会补偿。电视台某频道搞一部大型系列剧,我是编剧之一,想方设法拉上小侄。两天之后,我又莫名其妙地被炒鱿鱼,位置被小侄代替。
一次旅游回来,我把小侄的照片存进自己的“U盘”里面,没有电脑更谈不上发送。他让我把“U盘”带到单位,说单位电脑和他家的电脑属于两个系统,要把“U盘”拿回家复制。他激我:“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把电脑搬到单位。”
我毫不犹豫,说:“这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回去。”回家后,刘萤说我:“你太实在,半点都不吸取教训。”我说:“小侄年轻单纯,也许不是故意的。”刘萤说:“他还给你U盘时如果提到我,就是被复制了。”小侄还我“U盘”时,特意问:“婶子知不知道我把U盘拿回家?”我嘴上说“不知道”,心里一沉,他肯定把“U盘”里的内容复制了。我故意让他复制“U盘”里的一部电视剧本,让他推荐给同学。他说:“你把这样的剧本给人看,丢你的人也丢我的人。”
小侄和我去南方看戏,陪他签电视剧合同,就是我“U”盘里的那部连续剧,换个剧名而已。小侄一年剽窃我两部电视剧,赚了一大笔钱,开始买房子。他让我陪他看房子,交十万元钱定金。我特意穿了皮夹克,把钱装进贴身口袋里。从银行出来,我走在前面,小侄始终和我保持一段距离。电视台正热播连续剧《中国刑侦一号案---白宝山案》,头天晚上播出的剧情中,白宝山抢劫枪杀了一位从银行里取钱的女人。小侄不时猛地一偏脑袋,随时躲避可能射向我的子弹。
不到两年时间,小侄买了两套房子,开豪华轿车。好多人提醒我:“你的小侄不止一次剽窃你的作品。”小侄听到风声试探,验证我的记忆力,说忘了去南方的经历。我说得头头是道纤毫不差,小侄听得心惊肉跳,终于良心发现。他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得拉你一把,我们合作一部戏,你得听我的。”
我一个月完成一部二十四集电视连续剧剧本,把他的名字属在前面。那天他找我喝酒,说:“制片人看了剧本非常兴奋,明天我俩一起坐飞机去签合同。”正说着,一位女制片人给我来电话,问有没有剧本,我说没有。小侄大怒,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敦,痛斥我不守信义脚踩两只船。他不容我说话拂袖而去,接着打电话恶语相加。他是不想和我平分秋色,借口把我甩掉,自己去签合同。
再见面,小侄昂首挺胸旁若无人。我主动打招呼,他嗤之以鼻,做出被我骗得好苦,一言难尽的样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侄也算计到骨子里。我俩一起出差,他用我的补助费请我客,请我吃一顿饭,事先对我完成一次大放血。
一次外出逢雨,单位给每人花十元钱买了把简易雨伞。我的那把伞被风刮脱,断了一根钢丝。上车后,我俩的伞都放在车座下。他很是费了些巧妙工夫,把自己那把好伞勾到脚下。我真是狗眼看人低,当初为小侄无法适应环境而担忧。
恰恰相反,小侄可谓如鱼得水。他不但名正言顺剽窃我的作品,还理直气壮地让我为他当枪手。他很快成为市剧协理事,我连会员都不是。临近年终,他说:“你不能总在家里写,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和剧协主席说了你的情况,她让你先写剧协全年总结,明年推你的剧本让你出山。”我很快写完了总结,交给他之后不了了之。那一回我遇到剧协主席,问她:“年终总结写的怎么样。”她说:“你的小侄确实是个大才子,不但能写电视剧,在文秘方面更是一流。”
原来,剧协主席让小侄写总结,他对文秘一窍不通,花说柳说找到我。他把总结交上去,只字没提我一个字。小侄写不了或者不想写的剧本,积极带我一起去谈,最后埋怨我谈崩。一次他让我写一首歌词,由他交给一位制片人。
制片人看过嗤之以鼻,说:“董太锋的水平还不如一个小学生。”原来,制片人让我撰稿,小侄偷梁换柱,做了好人还断了我的后路。我为之自豪的所谓“剧本库”被小侄剽窃殆尽,他也不再有“新作”问世。那天他说:“我帮你找找原因,为什么剧本总是推不出去。”那是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我提着一大捆稿子,前去送给小侄。一个星期之后,小侄打电话,说:“你把稿子拿回去吧,没有可用素材。”我心知肚明,这些稿子被我辛辛苦苦输进电脑存入“U盘”,快被小侄搬上荧屏了。他只拿走一部剧本手稿,把我搞得焦头烂额的《断肢再植》。
他只改了个剧种打印几份,属上自己名字,堂而皇之地拿去研讨。当然也带上我,为他的“新作”美言。小侄一大早给我打电话:“我和一位导演从省城出发,和你一起搞电视剧,已经过了瓦房店,你到后盐高速公路出口等车,再住一个小时就到了。”我急忙打车来到后盐高速公路出口,等了两个小时影都没见。
他又来电话,说:“车在半路抛锚,你先回家,明天再和你联系。”我没等到家,他又给我打电话,说:“叔(许)啊,我又想你了,中午小酌。”
我说:“你不是从沈阳到大连,中途抛锚了吗?”他关了电话。
单位去武当山旅游,我的脚疼风发作,小侄宁肯错过景点,也坚决陪伴我。他始终取得我的信任,就是让我付出代价。我俩每次喝酒,小侄先恭恭敬敬先给我倒酒。他把我的酒杯认真倒满,为自己倒出半杯泡沫,干一次杯少喝半杯。
他撺掇我说:“你把单位的电脑搬回家,我开车给你送到家里。”我谎称:“我已经买了电脑了。”他说:“电脑还怕多吗?”我说:“这是公用物品,哪能说搬就搬。”他说:“你不搬我搬。”当然,他不会往自己家里搬电脑。
随后风传:创作室的董太锋往家里抢电脑了,弄得我声名狼藉。他还说:“你当创作室书记,我当主任,他好像看见了上级任命,弄得满城风雨。他和我犟,非说芦苇长在高山上,却写出了《六月的芦苇》……
小侄不是方家更不是大师,他的这一套与生俱来。充其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掩耳盗铃”偷鸡摸狗的那套把戏。在这之前,我听过许多关于吸血鬼的故事和传说。在动物界,吸血蝙蝠和蚊子都吸血。文革期间,传说“辽师”学生下乡,将人拖进庄稼地,用针管子抽血注射到自己体内,被抽血的人很快死去。我没见过吸血鬼,年年夏天都被蚊子叮咬,所谓“辽师学生抽血”更是无稽之谈。
我每次和小侄见面,他已用一根无形的管子,深深插入我体内吸血和骨髓。每当小侄的眼神游移不定,就要实施阴谋了。小侄请我喝酒,就是阴谋已经得逞。
小侄没喝酒时是长脸,喝酒后变成了圆脸。我经常望着对面陌生的面孔,此人到底是谁?我已被他当成某种器官,移植到自己身上,随意把玩不断产生快感。
我被天津街冤死的老鼠附体,对夹子不再敏感不挑剔诱饵。小侄只要支好了夹子,我就迫不及待地前去触碰。小侄不但在我身上屡试不爽,对任何帮助过他的人,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当初欣赏他的那些人,无不被他骗得满门到底。
他把人们对他的真诚和善良,碾压打磨做成美食饕餮吃相难看。他连佛都骗,凡人又如何?他的一位同学,以真名实姓所作所为写了篇小说,发表在国家级刊物上。一位与小侄有过接触的转业干部,一次谈起小侄,仍心有余悸地说:“你的小侄太可怕了!”能让两个部队转业干部都认为可怕的人,该有多么可怕。
小侄在说假话骗人骗佛的时候,不知道内心里是否痛苦万分。我还为星云大师捏一把汗,面对小侄这样的弟子,敢说佛法无边吗?话又说回来,他这些拙劣把戏,连我这种人都骗不过,怎能骗得过佛?他说出口的话都是假话,留在肚子里至死不说的才是真话。他可以在某个时刻欺骗某个人,在某个时刻欺骗某些人。但是,他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所有的人。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小侄不懂,懂了也不信。他梦想在百年之后,超度往生极乐世界。当他默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能见到那束白光吗?我无法理解,小侄为什么会是这样,也许为了改变自己才一心向佛。奈何本性难移。
董太举和王淑英分手之后,毅然向学校打了辞职报告。很快,报告得到批准,他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小西山。上级让他到省里担任副厅长、地级市委书记等,他坚持到基层任职。他不是“北大”的董太举,不是小西山的董太举,而是国家的董太举。图强镇急需一个得力的乡镇书记打开局面,摘掉贫穷落后帽子。
组织上批准他的请求,高职低就,任图强镇党委书记。他把图强镇当成永宁,当成盐场和大、小西山。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扎根于群众投身第一线。他为改变全镇面貌奋力拼搏。他忠于职守埋头苦干任劳任怨,身患高血压、脑缺氧、脊椎骨增生等疾病,坚持超负荷工作,被群众誉为北京来的“铁人”,身边的“焦裕禄”。他刻苦学习,锐意改革,用理论指导改革开放的实践,创建了图强镇经济开发区和台商投资区,推动各项事业的发展,十年时间跨入省百强乡镇行列。
他联系群众,造福于民,帮助群众解决了吃水、住房及子女上学等问题,把奖品、资金等都送给敬老院,成了老百姓的贴心人。他严于律已,清正廉洁。
上级为他在城里安排住房,配备专车等,都被拒绝。施工队免费给他维修房子,他谢绝了。他请吃不到,送礼不要,上下班不用公车接送,下乡不坐小车.他外出吃饭不进饭店,和辖区内一位贫困的寡妇结婚,对两个孩子视为己出。
省、市委授予他“优秀乡镇党委书记”称号,开展学习董太举活动。一九九八年,中纪委、中组部、中宣部将他作为勤政廉政典型向全国推出,授予“全国优秀乡镇党委书记”称号,并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董太举一直没回小西山,也没到城里当大官。他退居二线之后,仍在镇里发挥余热,默默地生活。每年清明节,仍是大伙儿为瞎董万空和“小白菜”上坟添土。
我之所以一直善待小侄,因为他是董太举的继子,寡妇带来的大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