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到北京某杂志社邀请,修改一篇小说,顺便采访一位“总后”首长。三天之后,刘小丫把电话打到招待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以为父亲已经……感到天都要塌了!她说:“你女儿想你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擦着头上的冷汗,半开玩笑:“是她妈妈想我了吧?”她在电话那头生气了:“除此之外,再没人惦记你了吗?”我说:“有,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她轻轻地说:“你明白就行。”挂断电话。我顿时有了预感,我俩之间肯定要发生点什么了。如何把控,成了那位数学老师说的那则“缺牙漏风”的公式。
但是,既不能不当回事儿,也不能太当回事儿。
那天在火车站一下火车,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人在背后捂住我的眼睛,丰满的前胸,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上。那双温热柔软的手,让我心里一动,不是小小王美兰还能是谁?那一年我替爷爷赶集卖粪滤子,她就是这样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现在只有刘萤,才能和我这样亲昵。我一转身,把刘萤紧紧地拥在怀里。我一看不对劲儿,原来是刘小丫!我赶紧松开,问:“你怎么来了?”
她眼睛火辣辣,说:“我来不行吗?”我从包里拿出一条淡绿色纱巾:“送给你的小礼物。”她高兴地接过:“真好看,给我不合适,还是给刘萤吧。”我说:“我已经给她买了。”说着,拿出一条大红纱巾给她看。她收下纱巾,说:“办公室接到紧急任务,到济南某干休所采访一位开国将军,我已经给秘书打完电话,告知采访时间和内容。大概,我们很快就有编制了。明天晚上,我俩坐船到山东。”
第二天晚上,我和刘小丫在码头会合,坐“天鹅轮”到烟台。两张相连的二等舱船票,双人一间舱室,上、下铺位占了大部分空间,再是小小的卫生间。一时间,我们俩不知所措,汽笛鸣响,开船的时间到了。我正犹豫着,“哗啦”一声,乘警在外面锁上舱门。我急忙喊:“我要上厕所!”乘警在外面说:“舱内有厕所。”我说:“不用锁门!”乘警说:“这是规定,二等舱必须锁门。”
我推了下门没推开,乘警用的是铁链加明锁。小小舱室里,灯光幽暗,没有半点声音,仿佛与世隔绝。我俩刚才还谈笑风生,现在,如同陌生人一样不说话。
刘小丫和我一样,也莫名其妙地紧张,控制着呼吸。船开了一个多小时,我俩一直默默地坐着,不说话。过了晚上十一点钟,我说:“我们休息吧。”
我在包里拿出一本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爬到上铺上面。我装作认真看书,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刘小丫躺在下铺,盖着被子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我早已经内急,刘小丫大概也一样。这一夜,我俩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清晨,船到烟台。我俩下船出了剪票口,各自向厕所狂奔。出来之后,我一身轻松,刘小丫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时间不到六点钟,我俩住进一家招待所,还能休息两个小时。八点钟,我到刘小丫房间里,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
我打开电视,正播放苏联电影《莫斯科保卫战》。身后就是莫斯科,面对德军的疯狂进攻,苏军顽强地坚守最后一道防线。刘小丫试探,说:“我俩这次出差,许多人都在看着我们。”我说:“你尽管放心。”她露出一丝惆怅的神色。
刘小丫给首长家打电话,秘书说首长今天登泰山,定好明天见面。
刘小丫说:“你老家在登州府,我们去蓬莱,说不定还能见到你们董家的人呢。”我说:“肯定能见到,只是相见不相识。”我们坐车到蓬莱,天已近午。蓬莱阁是一座木结构二层小楼,摇摇欲坠。宋代水城,在潮涨潮落中帆樯飘摇、水军操练、旌旗招展、气势雄浑。民歌《小放牛》里唱的“八仙过海”,也发生在这里。当年二十五中学宣传队排练现代京剧《沙家浜》,摆在胡传魁司令部桌子上的一具座匾,是“破四旧”时的文物,上面写着苏轼的《登州海市》。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我们路过水城旁边一家饭店,我说:“咱们吃饭去吧。”刘小丫说:“吃面包喝汽水就行了,正事还没干呢。”我说:“吃饭就是正事。”我进饭店里面,要了两个菜两碗面条,一瓶烟台特产苹果酒。刘小丫头一回和我生气,说:“太没有必要了。”赌气不动筷子。我说:“我怕怠慢你,弄巧成拙。”她这才笑了。
我俩吃完饭出去,她把手伸进我的臂弯,挽着我的胳膊。我四处张望,她说:“这里没有熟人,我们又没穿军装。”早上,她在烟台给我下的“毛毛雨”,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们来自海边,没觉得这里的海有什么特别之处,海市蜃楼也不是随时出现。我俩相依相偎谈天说地,拍照,亲密得像一对情侣。
济南市简称“济”,别称“泉城”,是山东省省会、全国十五个副省级城市之一,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济南军区所在地、山东省的政治、文化、教育中心。济南因境内泉水众多,拥有“七十二名泉”,被称为“泉城”,素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美誉。济南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史前文化龙山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我个人对济南的了解,都来自父亲四十年前到山东移民时,在大明湖照的一张划船小照片。我还记住一段文字: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后来我知道,这出自清末文学家刘锷的《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我俩一出火车站,首长的秘书和司机已经到了。秘书聪明机智,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说一口带煎饼味儿的普通话。我们来到位于郊区的干休所,将军已经在客厅里面等候了。将军仍保持战争年代的作风,做事雷厉风行,亲自给我们倒茶。我们所需要的采访内容,秘书已经形成了文字材料,并打印了几份。我和刘小丫迅速浏览了一遍,比较完整全面,基本上符合要求,不需要补充。
秘书已经安排了午饭,我们谢绝后告别首长。司机把我俩送到市内,找了一家邮电局,用特快专递将材料寄走。任务完成一身轻松。刘小丫双手抱住我的一只胳膊走路,握着我的手。我轻轻扶着她的腰,吃完午饭,去“趵突泉”。
相传乾皇帝下江南,出京带的是北京玉泉水,到了济南品尝了趵突泉之后,立即改带趵突泉水,并封趵突泉为"天下第一泉"。随着历史变迁和城市的发展建设,再加上干旱和地下水的盗采,水位持续降低,已经出现了季节性停喷。
“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景观,已成为历史。倒是济南三大历史名胜之一的大明湖,让我流连忘返。父亲当年来山东移民时,大明湖正在修缮,一九五七年正式辟建成公园。照片中的父亲划着小船,水面上竖起一架架“扳网”。
大明湖景色优美秀丽,水色澄碧,历下亭、铁公祠、小沧浪、北极阁、汇波楼、南丰祠、遐园、稼轩祠等经过多次修缮,留下历代诗人的题赋与铭刻。
过去,我只在地理课和地图上、电影和小说里,一鳞半爪地了解山东。
孔子四书五经梁山泊宋江李逵吴用武松鲁智深铁道游击队枣庄临城微山湖老洪李正王强小坡民国第一大案台儿庄大捷孟良崮七十四师张灵甫山东解放区红日陈毅粟裕王耀武山东解放区泰山岱庙曲阜济南青岛烟台黄河入海口……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齐鲁大地任我行。当年父亲来山东移民,村长王凤英对他一见钟情。现在,我的身边陪伴着一位早已对我心仪的异性军旅同事,时刻感受她的美丽、温馨和痴情,真有点儿乐不思蜀了。我俩手挽着手,任凭心灵恣意碰撞,感情升温,只剩下最后那道防线。在青岛,我俩走进一家商店买胶卷。玻璃厨内,摆放一具“夫妻快乐器”。青岛是座开放较早的城市,在省城济南,这种“玩具”还没摆上柜台。刘小丫的脸红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转移视线,说:“我们去栈桥吧。”我冷静下来,再这样下去,我俩非出事不可,必须要和她摊牌。那天在孔府碑林前,我准备和她推心置腹好好谈一谈。
没等我开口,刘小丫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说:“你别抱的这么紧,我也跑不了。”她说:“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我说:“你说说看。”
她说:“我是军人也是女人,为了爱不顾一切。我们该遇到的时候阴差阳错,不该遇到的时候相见不相识。你的人生经历,任何文学作品中都没有。我的字写的又快又好,经常做梦帮你誊稿子。你结婚到现在还没有房子,我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你住进来多好。双军人一起上下班,我买菜做饭,等你吃饭……”
我半开玩笑,说:“我遇到过许多姑娘,可不止你一个。”她说:“怪不得你应对自如,这么老练。”我说:“你别冤枉我,我连她们的手都没碰过。”她说:“你也别小看我,我也是棵一尘不染的黄花菜呢。”我说:“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永远供奉在心灵深处的灵位上。”她说:“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别给我设隔离墙。”我自相矛盾,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真的做不了什么。”
她话锋一转:“假如你先遇到我,该是什么结果?”我发自内心地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声音颤抖眼睛湿润,问:“假如有来生,你选刘萤还是选我?”我说:“先遇到谁选谁,不管和谁结婚,终生不会改变。”
她说:“我和刘萤不一样,给予你的也不一样。”我说:“刘萤给予我爱的完美,你给予我爱的天堂。”我掏出手绢为她擦泪,说:“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再说,咱们都是军人。”她说:“军人也有七情六欲,你说真爱是什么?”
我说:“是唯一的那颗什么什么,只有它才能穿透什么什么。”她破涕为笑,说:“还一箭双雕呢,还双胞胎呢。”我说:“爱情神圣,不可轻薄和亵渎。”她说:“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你别搞假大空,你说声我爱你。”我说:“这不是爱,是婚内出轨。”她喃喃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丘比特已经瞄准了我们。”我说:“我的良心会受到谴责,会天诛地灭。”她冷静下来,说:“物质不灭。女人只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过一辈子,这个男人要么不存在,要么找不到,要么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了。等不起呀。”我装糊涂:“还有一个星期,我们登泰山去吧。”
火车途径高密县,我想起莫言的红高粱。胶东平原一马平川,一望无际的麦田舒展开绿色画卷,不乏一块块盐碱地和碱坷垃。村落寥寥树木稀少,没看见河流堤坝沟壑,还有高粱苗。这样的地方,不出作家也不对。我的家乡小西山,山清水秀一贫如洗,不出作家更不对。我俩来到泰山脚下,瞻仰冯玉祥将军墓,准备拍照。事先听人说,将军不喜欢游客拍照。我俩站在将军墓前,相互拍照。
泰山的高一千五百四十五米,从红门至玉皇顶共有六千多级石阶。从起始点至南天门五点五公里。泰山又名岱山、岱宗、岱岳、东岳、泰岳,为五岳之一,被古人视为“直通帝座”的天堂,成为百姓崇拜、帝王告祭的神山,“泰山安,四海皆安”。自秦始皇到清代,十三代帝王亲登泰山封禅祭祀,二十四代帝王遣官祭祀七十二次 。山体上留下了二十余处古建筑群,二千余处碑碣石刻。
在我眼里,泰山如同摄影的三个景深。远看,被一巨大的吊桥高高吊起,从平地拉入云端。在山脚下什么都看不到,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坐面包车来到中天门,是一座被拉长距离、放大的西山砬子。一边登泰山一边看泰山,就是在小西山远眺朦朦胧胧的“老帽山”。刘小丫出身架线兵,身体和我一样强健。我们踏着石阶,朝山顶攀登。登山的人们并非都是游客,有的出差路过,大多是求神许愿的信众。沿途大大小小的庙宇门前,终年香火缭绕,信众们磕头许愿。
一位满脸沧桑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为了儿子的病来泰山求神,背着、垫着蒲团磴磴石阶往上挪,挪了几天几夜。她挪几磴石阶坐下歇一歇,渴了喝口自带的凉水,饿了啃煎饼,困了伏在石阶上打个盹。每一的农历四月十八,是泰山老母的祭祀日。元君庙前,摆放着大片的彩色小鞋,前来求子的人们络绎不绝。
一个绝症病人在家人的搀扶下,也前来登临泰山。
泰山的风泰山的雨泰山的雪泰山的人泰山的情,似乎任何一样东西只要发生在泰山上,都和其他任何地方有所不同。实际上只是时代不同、环境不同、人的地位不同、心境不同,笔下的文字文体不同罢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同。
只有泰山挑夫才是一道特殊的风景,引得游客感慨赞叹。普通人徒手登上泰山,已经不容易了,“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远路无轻载,只形容车载,而非肩挑。千里捎鹅毛,礼薄情意重,又另当别论。一个体重百十来斤的挑夫,再挑一百五十斤重的货物上山,才刮目相看。大概只有动物界的举重冠军蚂蚁,才可与之相提并论。建筑材料、食物、日常生活用品等,全由挑夫从山下挑到山上。
游客可以半途而废,山再搞路途再凶险,挑夫必须把货物挑到目的地。
我眼里的泰山挑夫,和某些作者笔下描写的挑夫有所不同。挑夫除了肩上的扁担,还持有一根结实的木棍,叫“挑杠”。挑山时,挑夫将“挑杠”从身后别在扁担下面,放在肩膀上用手压住,分担另一侧肩膀的压力。“挑杠”还是拐棍,辅助挑夫拄着爬山。“挑杠”的长短,事先必有考量。挑夫休息时不用放下挑子,竖起“挑杠”支住扁担。挑夫放下挑子短暂休息,再挑起来要耗费很大力气。
小西山人“挑小挑”最难走的路段,是拔南洪子烂泥,过了南海底就到家了。泰山挑夫从山下一直登到山顶,挑子一直不离肩膀。每个挑夫腰间,都栓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馒头。“十八盘”共有石阶一千六百多磴,是泰山的主要标志之一。此处崖壁如削,盘路陡峭镶嵌其中,似放大了的广鹿老铁山“一线天”。“行百里路半九十”,挑夫体力耗尽,登台阶十分费力,此时才吃馒头补充能量。
我俩攀到“十八盘”,已经精疲力竭。一个瘦小的挑夫挑着四块厚厚的板材,艰难攀登。他脸色蜡黄步履维艰,似要被沉重的挑子压倒压扁。他腰间没了馒头,可能三口两口吞进肚子里,也可能根本没带。他蹬上几磴石阶,身体微微摇晃保持平衡,再也无力攀登。我把背包递给刘小丫,帮挑夫放下挑子,说:“我替你挑。”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望着我无力地摇了下头,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拿出面包给他,他接过没吃,掏出手绢认真包好,系在腰上。我又给他一个面包,他说:“你已经给我了。我奶奶没吃过这好东西,给她尝尝就行了。”在我的劝说下,他勉强吃了半个面包,仿佛很苦涩,将另一半压缩在手绢里。
他只比我大两岁,像四十多岁。他有三个孩子,还有父母外加奶奶。他说:“无债不挑山,挑夫没出娘胎,扁担已经压在肩膀上了。”他盖房子借人三百元钱,卖了两头猪,还欠二十元钱,眼看到期了。他再挑三天山,才能把钱凑够。
刘小丫拿出三十元钱给他,他感动地说:“你俩如果是解放军,我就收。”
我给他看过通行证,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眼睛不瞎。”这才把钱收下。我问:“你为什么只收解放军的钱?”他说:“解放军对老百姓好,救苦救难。”
我从他手里接过挑子,一使劲挑了起来,绊绊拉拉地向山上攀登。
当年我挑草攀越西沙岗子,充其量挑的是西沙岗子。泰山挑夫,挑的却是整座泰山。挑子压在挑夫的肩上,才是泰山压顶。试过泰山挑夫挑子的重量还不够,还要攀登几阶石阶,才明白所谓“泰山压顶不弯腰”,只是形容与夸张罢了。
我还明白了,挑夫挑着重担爬山,挺不起胸抬不起头,只能看着脚下。长年累月,一磴磴石阶被登山人的双脚踏出一处处凹陷。一磴石阶的深深凹陷内,竟窝藏一只茫然四顾的活蚂蚁!不知道它是误入歧途,还是想在“三千大世界”中做个顶天立地的主宰。此时它只面临着两种选择,万劫不复和九死一生。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也是一只蚂蚁,在危境中苟延残喘。我没以为是挑着挑子,而是被泰山所绑架所劫持,过了“天门长啸”“层崖空谷"”“天门云梯”“如登天际”。不怕慢就怕站,在不知不觉中,瑰丽的南天门已呈现在眼前了。
重担在肩时,没看出挑夫怎样艰难,他也不敢艰难。而徒手爬山的挑夫,气喘吁吁磕磕绊绊疲于奔命,被我远远地拉在后面。我直到把体能消耗到极致,才放下挑子用“挑杠”支在台阶上保持平衡,大口喘息,等着挑夫上来。
挑夫感动地说:“我挑山之前都要拜各路神仙,真正帮我的是解放军。”挑夫挑起挑子,转眼间成了头顶上一个小黑点儿,和山体融为一体。就算他真能“泰山压顶不弯腰”,也被“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只有挑夫用挑子,才能称出泰山的重量,用双脚丈量泰山的高度。在挑夫那里,生活压力、柴米油盐、命运的改变,才比泰山还重;把信义、孝顺,看得比泰山还重。没了生活压力,没了债务,他才能稳如泰山。有这样忍辱负重的芸芸众生,才“泰山安,四海皆安”。
不知道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是不是也如我一样,亲临其境身体力行,感同身受有感而发。卸下沉重的挑子,我携着刘小丫,登山如履平地。挑夫放下挑子,肩上照样压着生活重担。我俩攀上泰山之颠玉皇顶,也攀上了人生的高度。
我俩返回济南吃完饭,已经是二十一点钟,旅社和招待所全都“客满”。我俩来到一家大型宾馆,已经到了二十二点三十分。前台服务员说已经没有床位,只剩下一个大房间。刘小丫看着我,羞涩地说:“我俩只得住一个房间了。”我说:“再换个地方看看。”她没理我,登完记之后,服务员带我们乘电梯上楼。
服务员打开房间,开灯后离开。我俩进到房间里面,愣住了!房间宽大整洁,墙上贴着大红喜字,窗户上挂着鲜艳的红窗帘。双人床长枕头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覆盖一床宽大的红缎面被子。几乎所有的物品都成双成对,印着大红喜字。原来,这是宾馆为旅行结婚的新婚夫妇布置的新房。
我不敢挪步,真正体会到什么才是不敢越雷池一步。刘小丫面若桃花,嫣然一笑。她把包放在柜子上,多情地看了我一眼,柔声说:“准备休息吧。”我犹豫片刻,把包放在地毯上。刘小丫说:“我先洗。”取出牙具和衣服等,进了卫生间。她在里面“哗哗”地放水,听得我心惊肉跳。我看表,快到二十三点了。
不知道多少对新婚夫妇,在这张大床上缠绵缱绻颠鸾倒凤。我和刘萤结婚,做梦不敢想能享受到这样的新房。我更不敢想,今晚要和刘小丫住在这里,睡在这张大床上,枕一个枕头盖一床被子。我坐在沙发上,打开落地灯,又拿出那本《巴黎圣母院》。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刘小丫洗完澡出来,换上那套淡绿色内衣。平日里,我每天只看见这件内衣露出来的衣领,现在看见了全貌。此时此刻,她风情万种仪态万方,浑身波浪起伏。除了刘萤,她是第二个单独和我同居一室的异性。房间里,弥漫着香皂味儿和女人身上的体香。卫生间里飘溢出湿漉漉的水汽,更让人血脉贲张。
她走到我面前,说:“你把书拿倒了。”我的脸烧到脖子,将头移出灯罩之外,遮掩尴尬。我洗漱完,刘小丫坐在被窝里,将被子掀开一角,等我上床。
我迟疑着,问:“我、我怎么睡?”她含情脉脉看着我,说:“你还没学会睡觉?”我说:“我睡在沙发上。”她撒娇:“天塌不下来,床就塌不了……”
我往前挪一步,既可堕入温柔之乡,度过一个堪比新婚之夜的销魂之夜。我毕竟是有妇之夫,除了本能和滥情,再没有任何与刘小丫同床共枕的理由。
我想我什么恋都恋了,只差“婚外恋”没恋。什么“指”都指了,只剩下“千夫所指”还没指。我被刀也戳了枪也戳了笔也戳了,还剩下脊梁骨没被人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为历朝历代的小西山光棍们替天行道。
我不能为所有的光棍们破例,那就为“母狗子叔叔”破例吧。
我想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学时老师讲过一个故事:一个解放军战士和表妹住店,因为没有床位,住在一个房间睡一张床。店主人晚上透过窗缝偷看,解放军怎么和姑娘睡觉。解放军怕表妹掉在地上,横在表妹脚底下挡着。
刘小丫头朝上,我头朝下。我也躺在刘小丫脚下,挡住她别掉到床下。
就在我决定上床的时刻,犹豫了。父亲对我的谆谆嘱托,仍言犹在耳。刘萤一个人带着孩子,我那天晚上离开之前,她还在剪橘子皮,第二天还得上班。我们都是军人,不能玷污军人的神圣。党性军纪,正在对我俩进行严峻的考验。
我对婚姻的背叛,丑陋龌龊,必将受到严厉的道德审判。我决不能图一时之快,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不是出污泥而不染,不是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更不是洁身自好,侈谈有色心无色胆;不是因为婚外情的成本太高。是我走出小西山的道路太艰难坎坷,对于道德底线必须严防死守。任何人都可以偷情放纵,唯有我不能。我先是军人然后才是男人,是超人也是太监,绝不能掉入命运设下的陷阱。众人皆醉我独醒,在我的前行路上,四脚钉般铺满了八句家族谶言。
我一旦逾越了那条红线,必将输得满盘皆空。我没有摆脱人欲的神术,唯有扼死人欲。人间正道是沧桑。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做一个高尚、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才是我的不二选择。就在荷尔蒙大坝即将崩溃的瞬间,我化做那条大燕鱼,腾空飞跃挡网落进了西海。
天惶惶地惶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对刘小丫说了声“晚安”,关灯,和衣躺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