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黑龙江姑姑家去世,享年九十六岁。三年后,我去黑龙江林甸县,接回奶奶的骨灰,到南海底祖坟与爷爷的骨灰合葬。上午九时,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鞭炮齐鸣哀乐声声,接灵仪式在小西山屯东头隆重举行。我身披重孝抱着奶奶的骨灰盒,引领长长的送葬队伍,先去山上“穷簸箕”拜谒“狗岱子庙”。妈妈哭得泪人一样,几次瘫倒在地,姥爷姥姥去世都没这样,在妹妹搀扶下,一瘸一拐跟到山上。土地承包人剪开铁丝网,在两旁栓红布条表示敬意。岁月如梭时代变迁,沧海桑田面目全非,要饭的“狗岱子”死去一个多世纪,“穷簸箕”屹立不倒,庙里供奉他的神像。我把骨灰盒小心翼翼放在庙台上,率众人行三拜九叩大礼。刚起灵,骤然间,空中响起了九十多年前五岁奶奶稚嫩的歌声:
赵州桥来什么人修?玉石栏杆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压了一趟沟?
赵州桥来鲁班爷爷修,玉石栏杆圣人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压了一趟沟。
赵州桥来什么人修?玉石栏杆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压了一趟沟?
赵州桥来鲁班爷爷修,玉石栏杆圣人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压了一趟沟。
顿时,人群爆发了排山倒海般的哭声,又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那一年到大连搞副业,我接到“父故速归”电报,胆被吓破。以后不管身在何处,只要听见电话铃声或邮递员“喊电报”,与我无关我也心惊肉跳,以为家里传来不幸的消息。爷爷奶奶父亲和妈妈去世前,我都接到这样的电报和电话。父亲和老叔都不在了,我是家中长子长孙,每次丧事都要披麻带孝、“报庙”、“送盘、“接旌摆祭”、持灵幡送葬,被一条龙葬礼程序折腾得精疲力竭。按小西山规矩,谁持灵幡谁继承家产。南头子二爷董希宽没有子女,去世时怕侄子们继承财产,二奶亲自为他打幡。本家本当叔叔大爷背地里和我说,你爹你老叔都不在了,你爷爷奶奶去世都是你打幡,得有个说道。我早离开了家里,一根草刺、粮食、沙子都不属于我,尽孝是义务和本分,我只继承先人的勤劳勤俭善良坚忍。
妈妈去世之后,老人们都不在了,包括老叔和老婶。我不再害怕“喊电报”和电话铃声,仍放不下这份牵挂。父亲去世后,我觉得他仍活在世上,会以某种契机和形式与我谋面。原创作室主任荣培伟,极可能就是父亲的化身。爷爷去世后,我觉得他还在山上搂草。我每次回小西山照样去沙岗后、沙湾底寻觅,帮他挑草。奶奶在姑姑家去世,我回小西山也去北海迎她。我站在海边,看见她在大流里捉螃蟹,在石棚上刮海荞麦,或者与我走岔,从沙湾底小路回家了。只有妈妈去世后,我确信她已经离开了人世,仰望天空直到泪眼婆娑,她才在云端和星汉间出现。现在,妈妈也归入南海底这个“大家庭”中,和父亲、爷爷奶奶团聚。那天晚上,我梦见爷爷奶奶父亲和妈妈,坐在南海底草地上有说有笑。他们活着的时候,从没相处得这样和谐。我几年没回家,再也睡不着觉,心情和以前回家一样迫切。过去我回家为了见活人,这次回家为了见故人。先回西北地老家还是先去南海底坟地,我一路上五味杂陈。一想我此次回家只缘由一个梦,决定还是去南海底坟地。虽然不能和故人谋面,深深缅怀也是沟通。第二天一早,我坐早班火车匆匆回瓦房店,下火车坐出租车直接去南海底,祭祀完直接回大连。
出租车一过盐场我傻眼了!官道南和官道北两座“粮囤子”,变成了一方方对虾池子。百年前那次大龙潮,海水还没漫过地东头。沧海变桑田需要亿万年变迁,桑田变成沧海,只需要短短的几年时间。小西山屯东头,矗立一座高高的冷冻库。从河口门子开掘一条长长的大渠,惯通南海底南关沿黄茔下盐场南边子,将海水引入一座巨大蓄水池。几台大功率抽水机昼夜轰鸣,将海水“哗哗”抽进对虾池子里。曾几何时我参观四川都江堰,还为家乡的拦河坝、大闸门、拦海大堤鸣不平。都江堰存在了两千年,还将存在下去。家乡这些奇迹昙花一现,只留在记忆之中。我曾写过相声《盐场大变样》,有句台词“我被感动的眼泪哗哗的”,形容抽水机抽水灌溉。我现在写相声,眼泪也是“哗哗”的,和海水一样苦涩,不是感动而是惋惜。将对虾池子再变回“粮囤子”,等下一次造山运动吧。
无法通过南海底,出租车还得经过小西山前街。我把头伏在车座上,通过坑坑洼洼拐弯抹角判断,知道经过谁家门前。太友大哥在院子里说话,董云功董云曾王振雨在街上抽烟唠嗑咳嗽……无颜见江东父老,一声声熟悉的乡音让我羞愧万分。司机在屯西小庙前停车,我下车竟找不到路,拐进一块地瓜地。我陷入天罗地网,在一道道壕沟一道道铁丝网下面钻进钻出,好不容易来到南海底。
从河口门子一直到“将军石”百里海岸和滩涂,一望无际的虾池子和海参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家乡的海已被节肢动物和腔肠动物所占领。曾经草木丰茂的南山头和南海底,光秃秃没有一棵树。梦中“家园”烧得一片焦黑,大概弟弟春节上坟请神引燃了枯草, 才让一片片嫩绿的青草“野火烧不尽”。我摆好祭品,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与亡灵对话……我眼前浮现的,全是“母狗子叔叔”生前的一幕幕一出出啼笑皆非的情景,狗腔狗调和我说话。
“大哥!你怎么给别人家上坟?”我吓得一个高跳了起来,抬头一看,弟弟和弟媳来到眼前!原来,我刚到永宁被人看见,打电话告知弟弟。弟弟和弟媳在南关沿种豆子,距离我不到百米。我拜错了坟头,里面埋葬着“母狗子叔叔”董明。弟媳说不是清明也不是老人的忌日,不能随便上坟。记得小时候一次我到南关沿割驴草,正在菜地里浇园子的白成太,摘了一根大黄瓜给我。有一年我准备参加征兵体检,脚崴了不能正常走路,“杀牛婆”天天来家里给我正骨,说:“决不耽误大孙子当兵。”尽管我一直没当上兵。我和“母狗子叔叔”是忘年交,祭祀他们应当应份。再想起当年我不堪父亲的彻夜咒骂,到东北海“石茬子”打了一夜苞米茬子,差点让几条狼吃了让鬼吓死,回去后才知道替董千溪的儿子干了义务劳动。还有从小到大的一系列经历,也应该替爷爷偿还对他人的伤害。
我更相信,这是父母在头上对我警示,不许我们兄弟形同路人。弟弟和弟媳带我来到我家坟地,只见又增加了六盔新坟,吓得我目瞪口呆!古人曰:天要欲其亡,必要其先狂。奶奶说:做得紧死得快。我这样为自己的家族妄下结论,肯定有失偏颇。我已经江郎才尽了,再也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词汇和理由。
董云华在后街盖房子搬离前院,栽树占我家场院。奶奶和他讲理,他大打出手。奶奶去了边外姑姑家,他变本加厉进行蚕食。弟弟干预,他又对弟弟拳脚相加,扬言等两个儿子长大之后,非杀了他不可。从小到大,小叔受了别人欺负,总是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对本家本当吹胡子瞪眼窝里斗,言必信行必果。那一年一天晚上,小叔酒后带了两个儿子,提菜刀来前院履行诺言,砍透了弟弟的毛衣,幸亏家里有人将父子三人制服,否则就得出人命。有人要报警,被弟弟制止。
小叔大儿子小虎子娶了媳妇,一直没有孩子,抱养个女儿。老奶的妹妹为了要儿子,超生一个女孩小兰子,送给老奶抚养。小兰子叫老奶奶奶,叫董云华小叔和小婶爸爸妈妈,一家人其乐融融。小虎子两口子分开另过,还去父母这边蹭饭,否则不让看孩子。小叔二儿子小伟十四岁辍学,和哥哥一起在船上打工。一天晚上船靠码头,小伟被人用刀捅死,因找不到证据成了无头案。有人说哥哥小虎子知道凶手是谁,拿了对方的钱被封口,警察调查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
两个孙子都由老奶一手伺候大,小伟子又是老奶的心尖子。老奶想孙子昼夜痛哭,终因哀伤过度,半个月之后撒手人寰。小叔不收敛仍找碴寻衅,把弟弟的宽容当做软弱可欺,狂言:“我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不算绝后!”祸不单行,一天晚上,小虎子在永宁喝酒、唱歌,凌晨骑摩托车回家,在杨树房南边子撞树身亡。半年后,小虎子媳妇带孩子改嫁,小兰子也找了对象远走他乡。
小叔成了孤家寡人,大事小情还得找本家本当,弟弟仍把他当亲叔叔对待。从南海底回弟弟家,我去后院看望小叔小婶。小叔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似笑非笑以笑当哭。小婶还是母鸡般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些什么,泪流满面万般凄楚。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无言以对,该说的话早已说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五叔的二儿子小二和人承包机器船打鱼,有钱之后染上赌博恶习,输钱后买了潜水用具,三更半夜偷海参手被礁石缝卡住,氧气耗尽活活憋死,抛下老婆和未成年的儿子。五婶一股火患了脑溢血,不久告别人世。五叔的大儿子董春风“春风不度玉门关”,情况更不乐观。记得以前过年回家,他为了在人前耍威风,让三岁的儿子站着不敢坐着,还让儿子表演喝酒。我让他别伤了儿子自尊心,日后留下隐患,他哪听得进去?儿子十七岁结婚十八岁有了儿子,他三十岁当了爷爷更是沾沾自喜春风得意。儿子有了家口不是养家糊口,恋上盗窃东窗事发,被判九年徒刑出狱之后,不到三天旧病复发“二进宫”,被重判十九年。董春风患了脑血栓无钱医治,弟媳改嫁,他除了照顾孙子还得抚养弟弟撇下的侄子。
小叔董云华和董春风把这一切,归咎于祖先和坟地。他们找风水先生看坟地,说下面是一座无底深坑,董家男人填不满就得女人填。董照大叔的大儿媳夫唱妇随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儿媳突然不想活了喝了农药。老叔家二堂妹荣子患了血管黏液瘤,不治身亡还没算在内。风水先生说的深坑,就是当年的“老树坑”,后被流沙淤平。迁坟时挖开五叔坟墓,董春风揭开棺材盖,抱起父亲的骨架竟然没散。此时的五叔重见天日,不知该做何感叹。当年五叔知道五婶和他的儿孙们到了这种地步,真该从棺材缝里爬出来。还是二爷有远见,当初为自己看坟地,百年之后不和太奶和老爷埋在一处。万幸的是,我家和二爷家共用一块坟地。
从董云华小叔家出来,我到隔壁郝文章家,他还在里屋练习毛笔字。老姑和老姑父已经离开人世,他感慨,我我妈病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走在你妈后面。
那当时开始呛呛,大连市要在永宁地区建太平湾经济开发区,盐场和大、小西山在动迁范围之内。董太水第一个吃螃蟹,把房子土地过户给外地人,在复州城买了楼房。他苦尽甜来庆贺乔迁之喜,晚上喝酒,突发脑出血再没醒来。
第二天,我和弟弟、郝文章去西南海。我走在大西山街上,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九十多岁的原大队书记董云铁看见我,问:董程你到哪去了,怎么多少年没见了?我说董云程是我爹,他非说你爹是董希录,你儿偷书,闺女在公社。以前的山和海变成大垃圾场,大西山南边子,一条原始小道弯弯曲曲。逝去的岁月如同改嫁,已经顺小道远走高飞了。沙湾底还剩下几棵树,是我在家时残留的小树长成。小西山仍是我的故乡,我的根在这里,是一支脉延伸到了远方。
第二天回大连,办公室主任来电话,准备向局里呈报优秀党员,让我写先进事迹。鸿双喜开车,和洪钟、彭成万去万家岭,给某领导看坟地。小侄说等来年“龙抬头”,去给妈妈祝寿,我说谢谢。他说与我合作,让我先写三万字故事梗概,表现三代人爱情,我说谢谢。停水二十四小时就像大旱十年,我把所有容器接满。和老刘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想聚一聚。第一次打电话,他说正往书记办公室走,到了门口,书记在里面打电话。第二次打电话,他说一只脚正踏进省政府大门,另一只脚随后踏进去。第三次打电话,他说一只脚已经登上了飞机舷梯,去北京开会。他就在本市,以为我有求于他。全运会结束。美国“华盛顿”号航母驶进黄海演习,网民沸腾,一致声援解放军击沉,气得我一宿没睡着觉。
九月初我接到邀请,到“春晚”剧组担任编剧。好像早已经安排好,我既没感到受宠若惊也没感到突然。我没有任何靠山,实力是我最坚实的靠山。我能战胜常人战胜不了的困难,忍受常人忍受不了的屈辱,因此强大。别人越说我做不成什么,我越能做成什么做好什么做到极限。到了北京之后,我用一个晚上写完第一稿,在第一次审核中获得“免死金牌”,在“春晚”历史上绝无仅有。
在排练过程中,团队为感谢我的付出,可带一个演员跑龙套。这样的好事,让许多艺人梦寐以求。我首先想到本市剧团,马上给一位熟悉的演员打电话。他问我什么事,我差点说出几年前流行的一句话:这里人傻,钱多,快来!他不知道我在北京,说:“你没睡醒吧?”挂断电话。机会转瞬即逝,一个苦苦等待多年的艺人,代替他登上“春晚”舞台。那人知道情况后来电话,陪礼道歉忏悔。无论我如何劝阻,他仍义无返顾地坐晚上飞机,第二天到北京,无功而返。
北京是座大舞台,人人都有展示机会。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一边喝茶聊天,一边侃故事“结构梁子”,一部几十集的连续剧成了,剧本写好开拍,热播万人空巷。北京是个加工厂,再粗劣的产品,都被打磨得玲珑剔透。北京是位资深的品鉴大师,认货识货,好东西在这里绝不被埋没。我曾经被枪毙被活埋被贬损践踏被打入冷宫的作品,都在这里满血复活。伟大的首都北京确实是各族人民的母亲,她用甘甜乳汁哺育每一个儿女,在她的温暖怀抱里茁长成长。如果按万寿所谓专家的标准研讨剧本,北京的剧本都得被他们枪毙,艺术家都得拾荒要饭。
十几年来,我创作的小说,话剧、小品、电视剧剧本,如同地主囤积居奇,终于开仓赈粮。一位著名制片人找我,谈了他的剧本策划,让我三天后拿出故事大纲。我按他要求,一夜间写出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故事大纲。他看过之后,惊叹我的写作速度和结构故事能力,当既付给五万元钱定金。他让我住进他的会所,我们谈得非常投机。他并不复杂,相反很简单。他带我去过许多场合见到许多名人。他许诺买下我的全部剧本,包括被剽窃过的二手货,让我一夜间成为“亿万富翁”。为了证明实力以及对我的认可,他习惯性、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枪”成交。万寿枪毙我的剧本,也这样漫不经心地“放枪”,一枪毙命。制片人像在地摊上买一件喜欢的小玩意,当即决定买下我的某个剧本,然后签了合同。下午,财务人员付给我沉甸甸一手提箱钱!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不由又想起那句话:这里人傻,钱多,快来!我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位酷爱织毛衣羡慕我编剧工作不坐班的女邻居。我如果真把她招来,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这里的人们不但不傻,精明睿智大智若愚,搞事业挣大钱享受生活。小剧场星罗棋布,废弃的厂房、车库和闲置房屋,有空间都改成小剧场。我多年之前写的被万寿枪毙的剧本,被某团队高价买走,两天后在某小剧场演出,场场观众爆满,主办方赚得盆满钵满。在地方,一场话剧演出加上编剧只有九个观众。北京的观众五花八门,热爱高雅艺术会看戏还懂戏,除了掌声还有会意的笑声。北京的艺术场所沙龙夜总会就像大型超市歌舞厅,任何人都可光顾,与各类明星推杯换盏平起平坐。只要敢下赌注奋不顾身,都有成功的可能。尽管每年积压几千集待播的电视剧、或许根本没有播出可能,如同八十年代拥挤的文学小道,人们倾家荡产债台高筑搞电视剧,直至搞到妻离子散身败名裂仍渴望东山再起,与天斗与地斗与电视剧斗其乐无穷,和天津街为抢食诱饵而死的老鼠有过之无不及。
有点艺术天分和才华的人,离成功更进了一步,道听途说照葫芦画瓢都能成为编剧。闲极无聊别有用心有备而来处心积虑偷听故事线索和创意的懒人闲汉,也能拿去卖钱买碗豆腐脑。各行各业都有规则,遑论艺术。你争我抢熙熙攘攘,即使攀上宝塔尖也坐不到永久,还得被各种规则掀翻在地。不管如何折腾,艺术仍属于艺术家,百分之一的人把持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投机取巧者可休矣。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北京的这段时间,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地位至高无上,把才华发挥到及至。一位相声大师的经纪人找到我,聘请我写相声。我在盐场小学当民办教师时,写过相声《盐场大变样》,参加永宁公社小学生会演,被评为最差的三个节目之一,发誓这辈子不写相声。我以为今非昔比不知天高地厚,借此一雪前耻,满口答应。大师提出要求:一个人出场是单口相声,两个人是对口相声,一群人是群口相声,张口就是段子三句话必有包袱。大师为纪念艺人父亲那段特殊经历,让我在一个星期之内,以父亲扫街为题材创作一个相声段子《扫街》,不必太长。我很快写完,打电话让经纪人拿走。那天下午,大师亲自拜访,称我是大编剧,专门为我进行精彩表演,我受宠若惊。
笑破天拿扫帚扫街,自得其乐地哼京剧《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只听的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派来的兵……扫街那个人是相声演员笑破天,咱们看看去。这不是笑破天吗?本人是。你好好扫街,听没听见?听见了,我一定把街扫好,扫干净,扫彻底,扫得一尘不染;把封建主义扫进太平洋,把资产阶级扫进大西洋,把修正主义扫进北冰洋。把你自己扫进哪个洋?扫进白海洋羊(洋)腚(淀)、荷花腚(淀)……白海洋洋淀,荷花淀。为什么把你自己扫进白海洋洋淀?我老家河北,落叶归根,扫进白海洋洋淀里见祖宗。路人大笑。笑破天仍一脸谦卑,一丝不苟地扫街。笑破天!本人在。你对扫大街的工作有什么深刻认识?垃圾就是笑破天,一时不扫就反天。灰尘就是帝修反,一天不扫就危险。垃圾就是封资修,要从春天扫到秋。冬天怎么办?冻死苍蝇未足奇,何况灰尘和垃圾!心明眼亮路不迷,步步紧跟毛主席!笑破天,都说你是封资修的代表人物,是真的吗?一模一样。要是有一点不一样,罪加一等!有一点儿不一样。我的大脑袋上面,多了颗小脑袋。批斗时被触及灵魂,打的血包?是我大脑袋里的封资修流毒太多,装不下,鼓出个小脑袋。小脑袋还在吗?没有了。流毒肃清了,小脑袋脑死亡了。笑破天!本人在。都说你是封资修的小爬虫,是真的吗?确有其事分毫不差。还差一小点儿。哪一小点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生着两条腿,死了就玩完了。你为什么不说相声了?因为我是封资修的孝子贤孙。拿什么证明?我背着封资修老祖宗,把他们送进坟墓。你现在和封资修是什么关系?是鞋和脚的关系,封资修是鞋,我是脚。封资修的鞋哪儿去了?被我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了。你现在穿的是什么鞋?我穿着解放鞋,扫的解放街,走的是解放路。
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我出门坐房车、宝马和大奔驰,下车有人开门,一只手挡在车框防止碰头。我住五星级酒店、专门招待顶级人物的会所,在仿乾隆皇帝龙床上睡觉。除了美味珍馐,我还到皇上御厨后人的饭店吃御饭。饭店每天只招待一桌客人做一顿饭,用圆明园生产的水稻做食材。我端在手里的一碗米饭,由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用针尖一粒一粒挑选一天。在这里,我有数不清的机会,随便写一篇东西,都可以拿去卖钱。我本该乐不思蜀、锦衣玉食,买房子把刘萤和女儿接过来,在这里永久性安家。我的爱和梦都在大连,我的根深深地扎在小西山。戏剧只是我实现梦想的基石,我更宏大的文学目标,必须在大连实现。
我只可自负而不可自卑,更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否则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评论家王晓锋先生酷爱文学胜过生命,呕心沥血培养扶植了大批作者,开了无数次作品研讨会,写过无数篇评论。说他是一个时期以来的大连文学之父,也不为过。他曾经憧憬,“一座城市和她的文学”要等量齐高。按媒体宣传和个人炒作,此地区文学界每年至少应该出一个诺贝尔文学获奖者。斯坦尼、布莱希特、贝多芬、舒伯特、老舍、曹禺、韩美林那样的大师,应该遍地都是。大连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一片片高楼平地而起,遗憾的是在文学上“只有高原没有高山”。我对冷静的自知之明者们,怀着深深的敬意。故步自封“墙倒屋塌”,毁了地域文化。王晓峰先生理想未竟,竟选择一条不归路,带走了对文学的深深眷恋。在他辞世的前几个月,特地送我一本他的随笔《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他生前酷爱收藏玉器,如今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世界里,不知是否有玉陪伴,让我唏嘘不已。
昨夜大风,刮倒了窗外搁板上的扶桑花,一个含苞待放的蓓蕾折断脖颈。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拣起来,插到花盆里,不一会儿竟盛开了!并在烈日下开了整整一天,比在枝头的绽放时间更长!断头花自豪地说:“即使在枝上,我也只有一天的绽放时间。早上开晚上谢,我活得值了!”一个人要有“三感”:一是自卑感,如美国林肯。二是使命感,如诸葛亮,“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三是危机感,如百里奚和孔子,惶惶不可终日虽然人生暮年,终于实现了抱负,大器晚成。这些年,我一直被英雄精神所滋养,天天吃海参又如何。我一直做自己的“剧透”,我的故事家喻户晓。我也一直做自己的“卧底”,在个人创作上登峰造极。
我走出小西山近四十年,没有任何“大杆儿”可靠,更别说仗势欺人,家人也没跟我沾什么光。我的家乡小西山屯盐场小学永宁第二十五中学要塞区高三连广鹿政治部旅大警备区政治部党史办天津街复兴巷戏剧创作室,并没由于我的存在而不同凡响。从北京回来,我的处境并没因为上了“春晚”而改变。
一位记者将我私下透露的机密见诸报端,差点儿砸锅。一位剧评人评论“春晚”,讽刺我“大放豪言免死金牌”云云。剧团总算给了我面子研讨剧本,晚上和宣传部副部长一起吃饭。我如同那位志愿兵妻子哀叹“还没混上个军嫂”,现在仍仍没混上主桌,和司机等人同餐。副部长看不下去,点名让我坐到他身旁。
那一年是狗年。老首长知道情况后说:“我们是军人,不是受气包。”他命题让我写小品《狗眼看人低》,在企业年会上演出,特地请某领导观摩。被国有金融企业老总请去“指导”,领导受宠若惊,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搬上舞台。
我在其他方面的处境,因为上了春晚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我如同老关节炎服用了大活络丹,人脉疏通社交活动接应不暇。有人儿子结婚,请我去讲话。有人饭店开业大吉,请我装点门面。有人谈生意,让我讲几句话签了合同。
我召集帮助过我的朋友们聚会,席间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求我帮忙,为一首配乐诗朗诵确定题目,我随口念出四个字。不一会儿,对方送来一万元钱。众人惊讶地算了笔账,你两分钟四个字挣一万元钱,照这个速度,只要写百十来个字二十分钟就能买一套房子。我说不能这么算……他们打断,说我上“春晚”之后提高身价。我说我不过是鹦鹉学舌,风浪越大鱼越贵。他们说这么折腾折磨折损,你也没放弃梦想。我说现在不为救国而为强国,无所谓大我小我,梦想和理想不可破灭。我讲起那只烧得光秃秃的喜鹊,每天早出晚归,到大树下呼唤树上的同伴。它羽毛被烧焦不伦不类,告别大树和天空。它泣血哀鸣,树上的同类对他不屑一顾。市场发生了火灾,摊位化成一堆堆灰烬,喜鹊也完成了悲壮的涅槃……烧死的鸟都是凤凰……“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盖毛几度落泪。
那一年全国艺术节之前,省里下来硬指标,起码拿出一个剧目参加省里竞选。某领导下了决心,这一次即使打不了翻身仗,也得在省里挂个角。创作部门召开誓师大会,不成功则成仁风萧萧兮易水寒,聘请老艺术家进行辅导。老艺术家们身背装着大红聘书的双肩包,去辅导艺术如同蝗虫飞往庄稼地。他们的“两把刷子”,是长篇小说《战斗的青春》中李铁的双枪,“艺术”被指到的死点到的亡。彭成万立下投名状,担纲创作一部大型话剧,第一稿被专家们乱箭射死,射手包括“另一万”万寿。他大半年修改多次,每一次都遭遇“枪林弹雨”。他专挑软柿子捏,找洪钟兴师问罪。面对老艺术家的诘问,洪钟故伎重演双手捂面,顺指缝涌出滚滚泪泉。怕逼出人命,老艺术家蹑手蹑脚离开,连双肩包都忘了拿。
全国艺术节如期开幕,本市不但没挂上角,还被甩下十万八千里。某领导笨鸟先飞,率一班人马提前半个月旅游一大圈。他比先进找差距,脖颈挂一架类似测距机和长焦照相机天文望远镜合体的那种东西,机身扁小镜头细长,在“长枪短炮”中只算一柄冷兵器长矛,把农村从灶坑往外扒灰的“掏火耙”倒过来,就是这种雏形。我被勒令前去参加,面对某领导形同路人,不是“亲戚远来香”也不是“他乡遇故知”。我们尴尬对视,我率先和他握手寒暄。洪钟为了玩平衡,不管到了哪里,概不介绍我是创作室编剧。新任艺术处长是从军区歌舞团转业的歌唱演员,说看我面熟。我说出名字,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早想见见你。
香格里拉
我的希望!
香格里拉,
我的天堂!
香格里拉,
我的圣光!
香格里拉,
我的太阳!
希望在前方!
希望就在前方!
我应一所大学之邀,创作出大型话剧《王亚夫》,在省宣传部、省教委、共青团省委联合举办的“省第二届大学生舞台戏汇演”中首场演出,响起五十二次掌声,获得了全部十六项金奖。某领导坐在我的前排,蜷缩在坐位上,我打招呼装聋作哑。第二天电视台播放演出盛况和片断,只字不提编剧,我早已见怪不怪。
我为一场晚会写的小品,被某领导枪毙,大张旗鼓付给我二百五十元钱润笔费,以示轻蔑和羞辱。我又“大放豪言”,当场给北京某文化公司老总打电话,只把小品形式换成“独幕话剧”。那老总当场收购,当场转给我二十万元钱稿费。某领导嗤之以鼻:他剧本那么值钱,怎么还住贫民窟、不在西安路玫瑰东方买私家花园?我当场给刘萤打电话,说买房子:西安路“玫瑰东方私家花园。”
我们的新家玫瑰东方私家花园,是全国绿化样板住宅小区。四周十几座高三十层的大楼,在西安路繁华商业区鹤立鸡群。楼顶上装饰着半圆球状的巨型顶灯,每到节日夜晚,雍容华贵的紫红色玫瑰在夜空中绽放。几万平方米的小区内,生长着几万棵各种树木,百年前的小西山屯后大树林子,也不过如此。小区内各种文化游乐设施齐全,是老人和孩子们的乐园。面南楼下马栏河流水淙淙,经亚洲最大广场“星海广场”东侧悄然入海。河流源自郊区“马栏子”方向,因此而命名。马栏河堪称一条吉祥之河,即是“玉带缠腰”,也是“门前长流水,日子过得美”。过去每到雨季,上游山洪爆发,洪水咆哮奔涌而下,两岸居民深受其害。经过市政府一次次地治理,使这条母亲河成为城市中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二〇一七年,沙河口区政府招标,沿马栏河修建一条从净水厂到星海广场的运动公园,更是锦上添花。我们新家装修,适逢马栏河蓄水。冬天,星海湾潮涨潮落。马栏河的冰面上,“海浩”升腾。站在山上眺望,小区似悬浮在云里雾中。
第二年河水开化,群群洁白的海鸥从星海湾飞来,在水中觅食。每一座路灯顶端都蹲伏着一只海鸥,似人工装饰。近年来生态恢复正常,野生梅花鹿等不时在市区周边出现。窗台上,鹰隼和喜鹊才是常客。海鸥、赤麻鸭、喜鹊、燕子、麻雀、鹭鸶、乌鸦,甚至白天鹅,还有叫不出名的鸟儿,频频光顾马栏河。群群棕色的秋沙鸭,终日在河面游弋,其中两只离群索居,甚是夫妻情深。它们以河为家,在水中觅食在大桥下栖息,和市民成了邻居,到身边拍照也泰然自若。
上游的西山水库定期泄洪,两合水鱼类生长迅速。站在“五一”桥上观鱼,群群游鱼攒动。人们在河边下网,垂钓,收获颇丰。马栏河放水,长成一尺长的梭鱼统统放归大海。水库关闸,河水又恢复成涓涓细流。逢上雨季,上游洪水被河道乖乖驯服,哪怕变成狮狼虎豹,经过几道电动闸门的拦阻,也得规规矩矩地进入星海湾。在喧嚣的闹市之中,河道宽敞透空,视野上一览无余,闹中取静。站在我家二十一楼高层落地窗前放眼望去,东南方向是市内第一高山莲花山,因地质学家李四光在这里发现如同莲花瓣地质结构而命名。正南方向是富国山,市内第二制高点。再往西,是市内第三制高点“大顶子山”。冬季,山上白雪皑皑。春天,槐花雪白。青松翠柏之间,松鸡滑翔。只有星海湾和星海大桥惜墨如金,在大楼缝隙间点到为止。炎热的夏天打开窗户,从星海湾刮来的海风,经过建筑物的过滤消解阻隔,变成徐徐和风缓缓入室,暑热顿消舒适如春。冬季到来太阳逐渐南移,六个小时的阳光照到十几米长的大厅北墙上。走廊窗户洞开,室内温度不低于二十五度。适应寒冷的我,整个冬天穿着背心短裤。即使关闭地热,室内温度不低于二十三度,在侯一也是前所未有。久违的月亮回来了!我在大连定居三十多年,月亮被万家灯火绑架,“床前明月光”的美景只留给乡愁。现在,我被城市的热效应烘托,坐在宽大的电脑桌上打字,伴随着寒来暑往日月星辰,也“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了。月上中空,我在落地窗前摆上啤酒,细细品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黄金到手变成铜,半世得来半世空”等八句家族谶言,变成浮云飘向远方,融入到天边的氤氲之中。
三室两厅,我不再为放不下一部稿子而发愁。光是五十万元钱的首付、每年可供一个大学生就读的物业费,让许多购房者望而却步。大楼很快卖罄。一年之后,二手房房价涨了一倍。随着城市改造,天津街商业圈移至西安路。步行街两侧,新建的各大商场、饭店、饮食街、娱乐场鳞次栉比,各种商品琳琅满目美食应有尽有,是新新一代人类的乐园。小区附近是市内交通枢纽,出门就是地铁站,“条条大道通罗马”。过去回趟老家瓦房店,从早到晚奔波一天。现在坐地铁上高铁到达瓦房店西站,只用十几分钟。小区内的环型路一圈七百米,随时随地都可锻炼。在门前坐地铁或者电车,三站就到星海湾浴场。用步行代替热身,只用半个小时。在小区内和河边运动公园锻炼不够尽兴,星海广场才是好去处,跑一圈两千五百米。每一年市里“步行节”,从星海广场东侧上了滨海路,到终点返回,六十多公里路。莲花山、富国山和大顶子山,是登山爱好者的用武之地。一条长达六点五公里的跨海大桥横亘在星海湾海面,一边跑步一边欣赏海景。
小区原址是一座大型发电厂,曾几何时机器昼夜轰鸣。近在咫尺的解放广场,军人俱乐部、“读书班招待所”、白山路招待所、同泰街警备区政治部旧址,珍藏我一个个难以释怀的情结。我在这里结束了军旅生涯,却选择在这里定居。
我经常登高望远,反思人生抒发满腔豪情。我克服了常人无法克服的困难,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屈辱,踏平常人无法逾越的坎坷,取得了常人无法取得的成就。我之所以化腐朽为神奇,无所不能不可战胜,武器只有两个:肉体和精神。我所付出的代价和努力,用物理现象解释牵强,无不是精神意志上的完胜。在古今中外的神话人物中,我最崇拜孙悟空,他嫉恶如仇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要把小西山做成人生的月亮宝盒,所有人都可以在这里破译出自己的成功秘笈。
郝文章来电话,说他家房子和土地兑给别人种植“红豆杉”,在瓦房店买了二手房,已经搬家。他和我一样感慨万千,子欲孝而亲不在,爹妈活到现在多好。他家大姐说,老祖宗还没坐过火车没见过汽车没用过电灯,后人都不活了?
董家六代人经历了一百二十年历史,我的太奶、爷爷、父辈、我这一辈、女儿这代人,还有我的两个小外孙:乔贯航和乔煜航一共六代人,从清末民初再到现在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又到了五月槐花盛开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芬芳。味觉记忆把我拉回五十年前:砌大墙挖地基的此情此景,此时此刻。
公元二〇二三年十月四日,复县永宁第二十五中学九年一班师生五十年聚会。昨天还“秋风秋雨愁煞人”,一夜间乌云散尽晴空万里。适逢国庆七十三周年华诞,双喜临门。加上“九九”重阳节,哪怕“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唐代诗人王维,也喟叹生不逢时。自上个世纪一九七二年年底毕业,师生们天各一方。五十年间,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被第三世界的兄弟们抬进联合国,早自习,谢老师让董太锋同学读报纸“中美建交联合公报”;文革正在路上,学校里大批判进行得如火如荼。五十年后的今天,高科技,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充斥每个空间每个家庭日常生活中方方面面。我们并没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被岁月劫持绑架,被生活煎熬打磨,为柴米油盐辛勤劳作,为赡养老人抚养教育子女呕心沥血,被生活套上重重枷锁。“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师生相见难分彼此,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把大家拉回五十年前的青葱时代。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把“李四敏”错念“李吉敏”。忆苦思甜大会,姜运启同学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校园里读书声朗朗,下课铃声,空饭盒里勺子“哗啦催款哗啦”撞击声,此时在耳边响起。谢老师语文课“今天黑云压城城欲催,明天就是阳光灿烂照大地”的巧妙接对、刘志老师漫天大雪中“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的吟诵、化学老师一声尖利的“刘君国你站起来”,无不言犹在耳。双岔抗旱提水点,谢老师一极极帮助同学们提水,张戟民老师在篮球场上侧投的抛物线,倪承志的风流倜傥,孙文凤的默默苦学,宋淑娥的笑容,宋则善的睿智,王淑章的认真负责,王殿富的放学前总结,连调皮同学课堂小动作,无不历历在目。这是一次延迟半个世纪的假期,假期作业是一道两位数加减法算术题,数学白丁董太锋都获得满分:六十八岁减去五十年等于十八岁。可怜的陈景润同学,早带着“一加一不等于二”的答卷,见他的老师去了。时过境迁,耄耋之年的谢老师点名,没把古稀之年的李四敏同学名字点错。刘先伦同学演唱“忆苦歌”,姜云启同学再没高呼口号,早已从稚嫩狂热中冷却,成熟得快要钙化。此时此刻,没有同学做小动作、违犯课堂纪律,想让老师批评都成奢望。半个世纪,我们被岁月搞了次假面舞。如能驻颜有术返老还童,当是这次师生相聚。时光荏苒,年龄不饶人。我们已成功穿越五十年时空,足矣。自从元代朝廷在永宁城设置军马苑,已过去六百多年。地老天荒,我们对这块生养我们土地的感情永恒不变,师生间感情永远如初。这次师生聚会半年之后,太平湾住宅小区举行了隆重的“封顶盛典”。
(第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