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五叔在华铜矿一氧化碳中毒身亡,葬进南海底。大伙儿怕他复活之后爬不出棺材,留了道缝隙,埋而不葬。妈妈和老婶、老奶、五婶几个女人,昼夜轮流呼唤,里面一直没有回应。直到棺材里面透出了异味,这才钉了棺材圆坟。
我从部队转业已经是板上钉钉,也在小门留了道缝,盼望部队来人,通知将我保留。五叔躺在棺材里,外面再呼唤也没能起死回生。我躺在小屋里,渴望部队前来呼唤我,外面一直没传来一丝声音。别说我代表军区加入解放军文艺“90方队”转专辑,发表了长篇巨制也无济于事。一次我去某离休首长家里采访,一位军人坐在客厅里,埋头钻研一本关于鸽子饲养的书籍。我以为我军仍编制信鸽部队,此军人是来首长家里汇报工作的。首长为我介绍:“这是我小孩,这位是董叔叔。催款小孩”起身立正敬礼:“董叔叔好!催款小孩”还没有我大,在家里一边养鸽子一边服役,团职。假如我是“小孩”笼子里的一只鸽子,留队肯定没有问题。对于别人如同萝卜白菜般简单的事情,放在我身上,就堪比奇迹。
我不再害怕回到小西山、不在乎别人议论我的兵是真是假、盐场学校是否接纳。我到天津街派出所落了户口,成了名正言顺的大连人。我又到民康街粮站落了粮食关系,从此后名正言顺地吃商品粮,彻底脱离与小西山的土地供养关系。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我再回小西山就是串门了,亲情变成了亲戚,故乡变成了乡愁。乡愁不是个好东西,是一种无法治愈的慢性病,需要终生调养。乡愁让我成了一个走失的孩子,毕生都在寻亲路上。乡愁还是被移栽的树木,落叶归根成了奢望。
我与部队的联系,只剩下预备役序号“51”,如同老电影《51号兵站》。在城市里生活,必须有单位有工作有收入才能养家糊口,才能排上房子。
那天早饭后,我以一个真正的大连人的身份,去杂技团正式报到。当年杂技团来盐场表演口技《盐场的早晨》的情景,早已经时过境迁。我耳边仍回响着孩子们的欢呼:“疯狗!杂技团!催款杂技团!疯狗!”原永宁公社双岔大队的郭兆全,曾在大连杂技团乐队弹三弦。郭兆全下放回到双岔沟老家,又调进复县文工团。他多才多艺,会弹三弦会表演魔术,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全民打胜农业翻身仗,大队在盐场北边子挖台田搞大干。郭兆全在台田上铺红布扣小碗,用几只泡沫假桃变来变去表演魔术,最后变出一碗花生,煞有介事:“这块地种过花生吧?”
在一片惊呼声中,“母狗子叔叔”拉着我找到他,“刚叽刚叽”地介绍:“这小孩是演杂技的料儿,你给领走得了。”他推荐我,还不如说推荐他自己。郭兆全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在家里好好练习 等着吧。”
我一等十几年,“疯狗杂技团”也被人喊了十几年。现在,当年那个小孩名正言顺地成为杂技团的一员。仙逝几年的郭先生,不知道黄泉之下是否有知。是不是郭兆全先生在另一个世界里,履行了当初对一个渴望去杂技团少年的诺言。我现在去杂技团,既不是心想事成,也不是命运的捉弄,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和我的影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路牌上偏偏写着“独立街”。独立不等于孤立,“德不孤必有邻”。把握是非曲直,辨明远近亲疏,知道高低倒正,人生的道路才是一条正路。路边一棵棵似曾相识的小柳树,让我想起新兵连结束后,去高三连报到时的情景,也是这种前程未卜万般无奈的心境。一恍惚,我正走向高三连。我的背包和提包呢?接我下连的一班长赵恩才呢?
坐落在华昌街的一座古旧洋建筑,有人叫大庙,有人称圣教会。这里是大连歌舞团、杂技团等文艺团体的所在地,堪称艺术殿堂,让我肃然起敬。
杂技团成立于五十年代初期,建团四十多年,继承传统节目,创演一批独具特色的杂技节目,涌现一批德艺双馨的优秀艺术人才。杂技艺术家边玉明、郜凤赞、金焕民表演的节目,在全国产生了较大影响;崔凤云表演的《水流星》,在第九届摩纳哥蒙特卡洛杂技比赛中获第八名,在一九八七年中国吴桥国际杂技节比赛中获得银狮奖。丛天表演的《软钢丝》,一九九二年在法国第十五届巴黎明日国际杂技节中获银奖”,这一切无不融入、镶嵌、渗透、凝聚在圣殿之内。
我踏着石阶走进大院里,嘈杂的声乐练习让我耳熟能详,仿佛又回到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我穿过一道狭窄的走廊也穿越了历史,来到书记办公室。书记王久成,曾在广鹿地炮营任副教导员。办公室就是营部,我向书记敬礼报告,他起身还礼。我俩的手握在一起,接通了一股暖流,都不由地热泪盈眶。
王书记非常热情,说:“你再不来报到,我就亲自去你家请你了。”我很不好意思,为掩饰尴尬故意说:“您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王书记说:“我调到广鹿地炮营当副教导员时,你正在警备区帮忙。”我说:“你怎么知道我?”
他认真地说:“在沈阳军区,谁不知道你董太锋的名字?当我接到你的档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董太锋怎么也转业了、并且安排在杂技团?”
没想到我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想向他大倒苦水。王书记惋惜地说:“部队提拔一个干部不难,出你这样的人才很难,确实不该转业。我们虽然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安排,也得承认,部队有时候是不能讲理的。我从海岛调到医院某科任教导员,刚要提升为政治部主任,突然决定转业,让我措手不及,也是把档案甩到杂技团。我是既来之则安之,你也应该如此。”他让我有了依靠,说:“幸亏我遇上了你。”他说:“各行各业都有部队转业干部,经常遇到战友。”
窗外马路上车来人往,屋子成了共鸣箱。噪声是一群群猴子,将满园桃子摘得干干净净,将桃核塞进人的耳孔。我想听的话一句没听清,不想听的情况,即使耳鸣也听得一清二楚。王书记关上窗户赶出“猴子”,摘下“耳塞”。
他说:“别看杂技演员把杂耍玩得眼花缭乱,对笔杆子半点都玩不转。每到写年终总结,我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找人代笔。转业干部回地方,工资几乎减半。团里百分之六十开工资,又几乎减半。剩下的百分之四十自负盈亏。但是,演出市场一年不如一年。杂技团的优势是,有个团队常年在国外演出,我可以安排你出国带队,每天有外汇补助。十几个人排号,也不是轻易就能出去。文艺团体没有福利分房待遇,杂技团例外。香港一家企业与文化局达成协议,承建杂技团大楼,选址在绿山脚下,顺便解决一批住房。团里安排你在办公室工作,主要任务是写年终总结。我已经和办公室柳主任交代了,办公室也是你的创作室。”
杂技团乐队解散后,队长柳树杨改任办公室主任。除了郭兆全,他是我接触的是第二个杂技团艺人。他和蔼可亲讳莫如深,以诚相待藏而不露,对我轻拿轻放谨小慎微,仿佛是一件易燃易爆物。文艺团体年年评定职称,他让我先负责劳资工作。一册册一摞摞案卷、一叠叠密密麻麻的表格里面藏着数学,让我望而却步。我没等在座位上坐稳,一个遭遇车祸正在住院的老人怕位置被占,带伤回来。
我向柳主任请示工作,他说:“书记交代,不写总结你就写小说。我让你负责劳资工作,是做给别人看的,尽管干你自己的。”我说:“这不合适,我总得干点儿具体工作。”他说:“你实在闲不住,到食堂去帮着干点零活。”
食堂里面正在蒸包子,笼屉四周溢出腾腾的蒸汽。我却争不了这口气,遇上几个战友都问:“听说你到杂技团耍猴儿?”我的工作就是打杂,蒸了一个星期包子,越蒸越泄气。我出差搞外调一个星期,回来之后,“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王书记在体检过程中查出晚期肝癌,已经离职住院。远大集团征地盖大楼,艺术殿堂拆迁,变成了一片废墟。杂技团临时迁到付家庄,坐五路公共汽车一个多小时、再走一个多小时上坡路,杂技团设在半山腰一片棚户区之内。
要想不将我这条“疯狗”耗成一条“死狗”,必须另谋出路。我没有太高的奢望,只要贴近文化、文字工作就行,哪怕做一个誊写员。我想起对面大院里的王守丽,上山下乡患关节炎,三伏天穿棉裤,没有工作没有对象,挨家挨户求人,坚信求完一百户总有一户能帮上忙。她求到第四十九户,我帮她在一家饭店找到工作,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重新炮制偏方,为自己把脉诊疗医治。
我现在每个月拿一百八十三元钱,只够回一趟小西山的路费。女儿已经上小学了,妈妈住在姐姐家,奶奶住在黑龙江林甸姑姑家,都需要钱。
我准备调离杂技团,犹豫了半天,不知如何向刘萤开口。
刘萤说:“没有钱就借,不能让你分心耽误创作。”我说:“结婚前你几天换一套衣服,结婚后你没买过一件衣服。”她说:“我的衣服都没扔,几年穿不完。”
我说:“你以前的衣服都过时了,穿不出去。”她说:“服装款式十年一轮回,够我穿二十年了。”我说:“二十年之后,我再没有出路呢?”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志者事竟成,不能在你身上例外。”我羞愧地说:“你顶着报纸当雨伞,穿着白大褂上、下班。”她说:“家里离单位近,省得费事换衣服了。”我说:“你也不能总这样。”她说:“我徐娘半老还有回头率,顶上几套新款服装了。”
第二天上班,我向柳主任说明情况,准备调离,给我一段活动时间。他尊重我的选择,说:“你确实和我们不一样,确实不适合在杂技团工作。”
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公安机关虽然屡出重拳打击,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一位部队干部儿子被拐卖,部队和地方有关部门束手无策。他悲愤地脱下军装背着行囊,发誓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儿子。几年来,他露宿风餐如同野人,自己的儿子无影无踪。他向有关部门提供线索,使多个被拐卖儿童回到父母身边。
我提了一包作品,到文联、作协、报社、电视台等单位毛遂自荐。我没被一家单位接收,却为几个战友调整到理想单位。李常委转业在市政府,对我的境遇非常同情,准备调我。曲战友转业进不了大连,妻子揿亮了红灯,他整日借酒浇愁。他的老指导员在海岛服役期间,是要塞区识大体顾大局克服困难标兵。“标兵”转业之后,工作不理想收入低压力大,竟选择了不归之路。曲战友也萌发了不良倾向,我赶紧把他推荐给李常委。他以为我有了合适工作,接纳曲战友进机关,在老婆面前挺直了腰杆。一个老师的儿子师专毕业,只落下集体户口,求我帮忙。我托人把他推荐到一家大型国营农场,从团委书记一直做到企业副总。
我每天照样提一大包作品,手指头被玻璃丝绳勒成了腱鞘炎,像讽刺喜剧撕开伤口给人看,翻开一部部作品推销自己,虽然血淋淋只是没人多看一眼。
我孤注一掷盯上了某部,每天去办公室坐冷板凳。副部长进来,我趁机推销作品。他随便问了句:“是精品吗?”我把“精品”听成“精粉”,回答:“是全麦粉。”办公室主任下了逐客令:“我们要开会了。”我灰溜溜地出来。
那天我抱女儿到昆明街市场买菜,看见副部长下班,从轿车上下来。我以为部长能认出我。他没看我一眼,到馒头铺挑选一番,买了一袋精粉馒头。
我已经黔驴技穷,该刘萤粉墨登场了。那天,她带我去见在某重要岗位担任负责人的男同学。男同学见了女同学很激动,继而动情,无视我的存在。刘萤插空介绍我的情况,他满口答应,将我调到他单位。我应邀去他办公室面谈,他出言不逊:“你们部队转业干部没有专业技能,喝酒不要命不会处理人事关系,我这里不需要你。”我刚要说点什么,他厉声呵斥:“你怎么还不走?”
春节回家返回大连,我和刘萤带着孩子在火车站等火车。一位熟悉的女编辑提升为主任,她答应帮忙。她也回农村老家过年,只字没提我的事,只感慨农村的条件太差,尤其不能“洗”,还不由自主地夹了夹腿,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如果我适时帮她解决“洗”的问题,解决我的工作不成问题。等车的乘客们提着大包小裹,挤成了堆。我们紧紧地跟随她,希望能搭上这趟快车。火车到站,乘客们蜂拥而上。她举着记者证率先上了火车,无情地把我们撇在站台上。她回大连“洗完”之后,我给她打电话,她早把我的事忘在了脑后,我再没打电话。
那天,刘萤带我去见一位手眼通天的老人。老人身患绝症,刘萤介绍一位著名老中医,帮他活到现在。老人曾经一个电话,将女儿转到本市儿童圣殿“六一”幼儿园。他满口答应,说:“某领导正缺一位秘书,让你爱人去正合适。”
他条件不高,让刘萤每个星期陪他一晚上。刘萤联系那位韩国商人,他第二天匆匆飞来,让我做他的副总。通过刘萤,我明天一早就可以一步登天,得到我所梦寐以求的。但是,头上就得被焊牢一顶绿帽子,我宁肯回小西山也不干,刘萤宁肯和我一起要饭也不干。眨眼间半年过去,没有任何一家单位接纳我。
我只好厚起脸皮回杂技团打杂,死心塌地做一辈子“打杂疯狗”。再说快到年底了,杂技团也需要我写总结了。杂技团大楼已经开工,一起建筑住宅大楼。为了防止此时调人进来挤占房源,团里人员一律冻结。办公室招进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专门负责文秘工作。别说蒸包子,我连扫地的机会都没有。要不是转业干部身份,我早已经被除名了,连每个月一百八十三元钱都拿不到。
我在外面处处吃闭门羹,在家里更没有好果子吃。大妈和岳父相处了几年,家里动迁没地方住,两个老人住偏厦子。大妈是老大连人,热情乐观直爽,凡事想得开放得下。她有工作有退休金,仍在一家个体工厂找活干,说一口老大连话。
她管捣蒜叫“砸蒜”,冲茶叫“泚茶”,练剑叫“打剑”,淘米叫“透米”,马路叫“马道”,当官的要好处占便宜叫“吃杂亩地”,形容高兴叫“乐的勾嘎的”。
她和许多老太太一样,该打扮的时候买不起衣服,能买得起衣服也老了,又不甘心,梳头洗脸描眉打口红,打扮得花里胡哨离奇古怪,还处处和刘萤比美。
她和奶奶一样要强,不让人挑毛病,对这头的儿女照顾周到,出手大方。父亲病重时,她给我五十元钱,买了不少东西。她有病,我包了三鲜馅饺子送到医院。
她说我文质彬彬,对老婆孩子关怀备至,全大连街没有第二个。刘萤的金项链丢了,我不责备还好言安慰。换上他儿子,开口就骂。她羡慕来找我的人都有礼貌有文化,战友朋友来了,首先“饭当家”。当然,也有供人白吃白喝之意。大连电视台拍摄的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热播,在剧中扮演一个养动物角色的演员,来家里找我喝酒,策划一部电视剧,大妈更是对我刮目相看。
在这方寸之地,只要不提房子这个话题,连柳叶眉都和我无话不谈,亲密得如同情人,一提房子立刻成了凶神恶煞,当着动迁人员的面羞辱我:“他是个家在农村的穷当兵的,一分钱不挣,什么灯都不是,要不是住我的房子,现在正领着老婆孩子在大街上要饭。你们不用给他们好地方,比猪窝狗窝强点就行!”
每当动迁人员对我表示同情,她一把将我推到一边。
大妈也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对我的境遇同情到落泪。一提到房子,哪怕眼泪挂在脸上,她马上色厉内荏指桑骂槐:“谁家的狗?快滚!”她天天怂恿我带着老婆孩子搬到单位党委,不解决住房就在里面吃住不走。她还挑唆刘英雄和柳叶眉,快点把我们赶出去。她刚夸完我有文化,说话文明,除了看书就是写作,听到房子两个字马上出去,对着过往行人狂喊:“我女婿是作家!在家里写书,你们说话小点声!”人们都知道这里住着一位作家,再经过窗外,有的故意大声说话,有的说:“作家就住这个破地方?”我无地自容,不敢出门。
大妈家的老房子动迁,留下几麻袋煤,让我去借小车推回来。房场距离天津街十多里路,一个人根本推不动上千斤煤。再说,还要经过熙熙攘攘的火车站站前,更怕遇见天南海北来大连的熟人。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能遇见你不想见到的人。在这里,除了刘萤和女儿,连老鼠都可以不把我当人。出了门我也爱面子,很让我为难。我刚要偷偷出去雇三轮车,大妈看见了,大声说:“你在家里坐着!我去推!”岳父倒是动了恻隐之心,借手推车要和我一起推煤,我没让他去。
我一身汗水一脸煤黑,拉着一车煤,低着头经过火车站站前。我弓腰低头快速经过电车道,车一颠眼看就要翻了,被后面几个人扶住。那段上坡路,车特别特轻。我知道后面有人推车,一直推到天津街。那人没吱声,我也没回头。车慢慢地轻了,说什么我也要道一声“感谢。”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李绒花……
经过奴化教育的老大连人,大多会说日语,大妈也会。大妈的儿子经常来找她要钱滋事,我陪他喝酒好言相劝。他长的像小日本,每当喝酒就说日语炫耀,对妈妈口出秽言畜生不如。母子俩从屋里打到屋外,在大道上滚作一团,引得人山人海看热闹。那天,儿子酒后又来闹事,掏出刀子,在我眼前划来划去。我怕吓到女儿,更怕他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我没法在这儿呆下去,只得忍气吞声。
小莲百分之百能考上大学,中途辍学,来大连打工,在姥爷家常住。大妈不伺候她,我天天给她做饭。她以为我为了占房子讨好,颐指气使挑三拣四。她见我软弱可欺得寸进尺,将小屋上锁,我无法进去生炉子。我让她开门,她恶语相向:“我妈姓刘,你姓什么?”我苦口婆心,劝她珍惜大好年华,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前途无量。她也因为房子油盐不进:“我走了你想占房子,做梦去吧!”
每天晚上,大妈都带她到鱼龙混杂的广场上跳舞。我告诫她:“那不是个好地方,尤其晚上,什么人都有。”她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早点离开比什么都强。”她因为卷入两伙男人之间的纷争,一伙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来找她算账。
我让她躲进小屋,针锋相地对和几个持刀男人谈判。他们凶相毕露:“小莲今天死定了,不管你是小莲的什么人,最好别管。”我把他们关在屋内,操起菜刀,凶神恶煞般:“你们敢动她一指头,别想活着出去!”他们收起刀具,问:“你是小莲的什么人?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她姨夫,也是现役军人。”
他们知道沾不到什么便宜,说:“大哥对不起,冒犯了。”赶紧离开。
小莲怀疑自己怀孕,把大妈吓个不轻,带小莲到男方家据理力争。男方是有妇之夫,赶紧赔钱,息事宁人。小莲父母急匆匆赶来,把女儿领回老家。小莲替人代考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自己到外地打工一去不返,遗憾终生。
这座小屋和闹鼠患一样,永远不得安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绣婚后有了孩子,齐国邦经常晚上加班。他说加班的地方没有灯泡,老头儿赶紧让我把厨房灯泡拧下来,让他带走。加班的结果是:齐国邦被公安局拘留,被单位除名,防疫站到家里喷洒药水消毒。刘绣和齐国邦闹离婚,只要她在家,必把齐国邦关在门外。齐父自作主张,带了瓦匠来量房子,准备改成两开门,把我们隔开。
他没考虑,老头儿和大妈还有刘英雄和柳叶眉,能不能同意。他们设计房子时,老头儿正躺在床上,一直装睡不醒,让我想起日本和沙俄在一个主权国家打仗,主权国家保持中立。我和齐父说了这件事情的厉害关系,他终于放弃。
齐国邦和一个女人同居,刘绣这回用上了姐姐,让姐姐陪她到女方家讨说法。齐父坐出租车赶来,说齐国邦带了把剔骨刀,找刘绣拼命。当他知道儿子没来,说:“肯定去了那女人家,她姐俩危险了!”我急忙让大妈替我看孩子,和齐父坐车,往那女人家里赶。齐父让司机半路停车,说去看什么人,一去没了踪影。
我急得火烧眉毛,半个小时后,齐父才在小区里出来。他发现我在衣服内藏了把菜刀,怕伤了儿子,故意拖延。我表示不满:“你不能拿人命当儿戏!”他竟说:“别人我不管,只要我儿子不死就行。”谢天谢地,刘萤和刘绣已经回家了。全家人逼着我给有关部门写上告信揭发,第二天,信就到了齐国邦手里。
每年老头儿过生日,我就得过关。现在,轮到大妈头上。我们如同一对在地主家扛活的母子,相依为命相互体贴相互关照,相互抚慰心灵的创伤。害怕刘绣和柳叶眉闹事,我早早到市场采购,回来和大妈一起做菜。菜摆上桌子,全家人从十二点等到下午两点,柳叶眉和刘英雄还没来。菜早凉了,老头儿坚持要等。下午四点,刘英雄和柳叶眉带孩子来了。大家刚要动筷,刘绣无端地大吵大闹,生日宴不欢而散。我收拾完没等喘口气,姨姐说连襟去外地学习,晚上回来,让我拿皮大衣接站。连襟在头一站下车,早已经到家,我傻等到最后那班火车。
妈妈和弟弟弟媳一起住,还有一份土地,我仍得回去干农活。春天,我回去栽土豆。夏天小厢房漏雨,家里捎信让我回去上泥。秋天,我回去秋收。我感冒发烧,一边发汗一边扒苞米、仓苞米。那天,我冒雨割高粱,被牵牛回家的郝振东大爷看见。他勃然大怒:“你家还指望你回来干这点活儿?赶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