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我在广鹿高三连服役期间,在《旅大日报》上知道大连有个侯家沟街道。那是一则坏消息,两个歹徒将侯家沟派出所两名警察残忍杀害,后被绳之以法,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以为侯家沟位于偏远郊区,实际上坐落于市区之内:东临沙河口火车站,南傍大连机车车辆厂,西与春柳毗邻,北靠车家村。
这些年我坐火车往来于大连,都经过侯家沟。侯家沟已有三百年历史,比青泥洼还早一百年。清朝康熙六年(1667年),侯氏祖先侯世秋从山东即墨县带妻儿来这里安家落户,因此得名。在我的印象里,这里除了荒草就是石头,路北土坡上,栽地瓜种苞米还有片片苹果树,零零星星的老房子参差不齐。近年来,大连新型集团对侯家沟进行全面拆迁改造,兴建大片住宅楼,缓解了本区域市民住房紧张问题,美化了环境和市容市貌。以南北贯通的敦煌街为界,西侧毗邻春柳为侯一小区,东侧与香炉礁接壤为侯二小区,止于华北路车家村。西北路旁边,一座宏伟气派的七层楼房,是侯家沟住宅区样板楼。楼顶上的“大连新型集团”六个红色大字,格外醒目。所幸我们得到的一套住房,就在这座大楼之内。
大楼建成四年,是座新楼。楼下两层是公建房,除了沙河口区图书馆和沙河口技术监督局,其他面积都在闲置。大楼呈马蹄型设计,“马蹄”环形,正面住宅朝南,两侧边厢住宅朝向东西,两端是通向三楼的露天楼梯。上了三楼,是环形露天平台,除了供住户上下楼往来走动,也是居民们活动的公共场所。
平台上面六座门洞,正面四座两厢各一座。从三楼到七楼一共五层住宅,居住六十余户和二百多个居民。我们的住房在西厢三楼外侧六门洞,东窗正对楼梯口,建筑面积近五十平方米,半个火车车厢大小。一进门是八平方米的小客厅,面东是六平方米的厨房,中间是过道和厕所。大屋十二平方米,窗外是公建平台,可以晾衣服、放杂物。和物业有关系的住户,都在平台上装修了封闭阳台。
装卸工把东西搬上三楼,给钱后走人。我们的全部家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除了一口立柜和一张床,几大包被褥衣物等,再是几十捆书籍。居民们以为那些书是瓷砖,大惑不解,说:“你们连房子都没装修,着什么急搬家?”
他们哪里知道,我还没进过房子里面呢,只好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搬离了天津街,姨姐和刘绣都来帮忙,亲情回归也在搞“大器晚成”。我也享受到“亲戚远来香”了,可惜岳父去了天国。我窃喜:天上能掉下个林妹妹,也能掉下座房子。在左邻右舍的围观下,女儿兴冲冲开门,我持照相机拍照。
我高兴的太早,使尽浑身解数,无论如何拧不开门锁。我怕把钥匙拧断,我去物业找来了管理员。他一边用脚狠踹一边咒骂,如同念叨“芝麻开门”,轻易将门锁拧开。我以后开门,只踹不骂或者只骂不踹,也休想把门打开。
建筑垃圾堆满了屋内,半寸厚灰尘,大家干了四个小时清理干净。搬进全部家当,已近黄昏。到后街“吉友饭店”吃饭,既是乔迁之喜也算“温锅”。刘萤花光了最后三百元钱,如同砸锅卖铁。回家了,我想放松一下搓把脸,脸上危险三角区鼓出一个脓包。我似被歹徒用刀抵住脖子,不敢轻举妄动,手指头小心翼翼绕过脓包。有家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千万不能捅破了感染大脑一命归西。
五十多年前,爷爷三十五岁去边外,奶奶三十一岁,父亲十三岁,姑姑八岁,老叔三岁。最让他自豪的是当初的四口人,二十年之后带回了一大家子人。
我用了二十年时间走出小西山,用了五年时间走出高三连,用了十三年时间走出天津街。我四十五岁,刘萤三十六岁,女儿十三岁。二十三年前我一个人出来当兵,现在不但有了老婆孩子,也在大连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同样没激动得嚎啕大哭,也没跪地叩头,更没连续翻跟斗。人们说我,你凭三室一厅的好房子不要,哪怕要两室一厅也行。这不过是暂时,我靠奋斗和努力,一定会有所大房子好房子。连蚂蚁都不断搬家,难道我还不如蚂蚁?此生决不会只搬这一次家。
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在我们面前炫耀自家的房子,多大面积房间大小,大屋多少平(方)厨房多少平(方)厕所多少平(方)走廊阳台多少“平”。没人听我们“讲平”,倒是来了两个“设计师”,在屋子里指指点点,这儿要砸那儿要改,个个都是破拆专家。按他们的设计去砸去改,整座大楼得成为一片废墟。
我在厅里水泥地上铺了张草垫子睡觉,不再和妻子女儿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厅里很冷地面很凉没有阳光,毕竟是自己的家。小西山有句老话说,“傻小子凉炕,权仗活力旺”,我虽然已经四十岁出头,这句话对我来说仍不过时。
住在自己家里,如同被关进一个与世隔绝的福地,一时难以适应。我终日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没了思想也没了想像。我每天有记忆的活动,是一次次地去卫生间撒尿,舀了浴盆里混合铁锈的水一次次地冲刷厕所。我对颜色的记忆,只剩下马桶里混合黄色尿液的泡沫。我对运动的记忆,是从小客厅到厨房再到大屋里来回走。找一瓶墨水,也能从厅里往大屋走几十趟。从天津街带来的记忆,早晨被照进厨房的一缕阳光冲淡,再被夕阳撒进大屋里的一片蒙胧屏蔽。
时间成一张玻璃纸,生命简单而透明。房子成了我的天堂、伊甸园、仙山琼阁、西沙岗子、沙湾底、南洪子、狐狸的洞穴、鸟儿的天空、鱼儿的海洋。
刘萤上班女儿上学,除我之外另一个活物,是浴缸里一条劫后余生的鲤鱼,谁送来“温锅”没被“刀俎”。那鲤鱼异常冷静,整日一动不动地凝神沉思。
天津街处于城市中心,公交线路四通八达,方便快捷。侯一小区交通极为不便,乘车去市内,往北走两站路去车家村车站。往南穿越西北路,乘坐“613”路公交车。没进行改造的“疏港路”,路面凸凹不平车来车往没画斑马线,行人还得冒生命危险。“613”是附近唯一的一路公交车,高峰时段人山人海。拼死拼活挤到车上,如同在瓦房店挤上到永宁的公共汽车,心里顿时踏实下来。路面凸凹不平,坐在公共汽车上如同坐登陆艇,在六、七级的风浪中颠簸起伏。
大道往南是铁路,铁路对面是机车车辆厂和大庆街。从早到晚,一趟趟南来北往的火车,代替了天津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火车产生的噪音,取替了小贩子们的叫卖声和嘈杂的人声。每当火车经过,我赶紧伏到西屋窗口上,目送一列列火车东来西往。归来的列车到达终点站,从大连站始发的列车,去往四面八方。
我坐了三十多年火车,半点不比常年当盲流的“母狗子叔叔”董亮逊色。每次列车我都乘坐过许多次,无不勾起我对不同年代不同境遇的回忆。火车过了周水子火车站,才算进入大连地界,偶尔看见一座小楼。过了沙河口火车站,人口逐渐密集楼房增高鳞次栉比,这才算进入市区。那当时,我多么羡慕居住在铁路两旁的人们,在家里从早到晚看火车,听见火车的鸣笛声。尤其被火车头喷吐的浓烟,将楼房笼罩得头影不露,是多么地自豪惬意!我要是能住在铁道边上,这辈子就没白活一场。让我选择住处,靠铁道越近越好。那当时我哪敢想。
从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再到电气机车,无不见证时代的脚步和历史发展。在铁路工作的人“吃两条线”,我也被“两条线”吃了几十年。我往家里带的东西,顺铁路能从大连摆到瓦房店。我花的车票钱按十元面额计算,顺铁路也能从大连铺到瓦房店。南来北往的每列火车上,仿佛仍乘坐着一个不同时期的董太锋。
归去的董太锋大包小裹,归来的董太锋两手空空。列车在这里交会,我眼前总出现一幅漫画:两个董太锋从车窗里伸出头,这一个归心似箭和另一个打招呼:老伙计,我又回去了!另一个无精打采地回答:老伙计,我也回来了……
广鹿岛和小西山都不算我的家,我一直在表演独角戏“家在腿肚子上”。我被火车劫持了二十多年,终于被遗弃在铁道边上。归去来兮,没了董太锋的列车,在我眼里只算空车。如果远离铁道边,也许什么事都没有,现在,倒加剧了我的乡愁与牵挂。“春晚”一曲《常回家看看》,把亿万游子的乡愁搅成了惊涛骇浪。为了让火车带走我对家乡的思念,我天天横穿车来车往的西北路,来到铁道边,看车窗内幸福的人们一闪而过。铁道和马路中间,是一条没开发的狭长地带,如同七十年前被日本侵略者称谓的“无缝地带”。在这里,我与火车迎来送往。
铁道边狭长的草地上出现一道凹痕,是被我踩出的一条思乡小路。我幻想车厢里有我的家人,看见在铁道边徜徉的我,喊我一声足矣。我的反常行为,引起了附近人们的注意,以为我要撞车和卧轨。人在面对高速运行的火车时,感受不到速度,也感受不到平面扩大。等有所觉察时,惨祸降临人被撞飞,或被碾压。
一处无人看管的道口,是这里横穿铁路唯一的南北通道。时有行人来不及躲避,被火车夺走生命,无不是视差惹的祸。西北路的路面上,也没画斑马线。
铁路和马路成了两大杀手,每年,至少十几个行人丧生。附近居民多次向有关部门反映,说架设天桥一直没架,影响观瞻。说修筑地下通道也一直没修,据说地下管线太多。端午节那天,我又去铁道边神游小西山,回家过端午节。
我是一位“飞虎队员”,跟随一列货车紧跑几步抓住把手,飞身上车回瓦房店,坐大客车到永宁。到了小西山地东头我才发现,两手空空没带任何礼物。
我正犹豫不决回不回屯里,被凄厉的火车鸣笛声惊醒。我正站在铁道中间,从绿波桥那边飞驰而来的一列火车,瞬间来到眼前。生死关头我侧身一闪,火车一个急刹闸,响起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火车没长腿,我屁股挨了雷霆万钧般的一脚勾踢,又如同小时候被李大先生用大针管子扎了一针,在外大队封山育林区被横抽一扁担。“呼嗵”一声我腾空而起,落进对面的松树林中,双脚落地仍保持标准姿势。我感觉屁股木胀胀没有知觉,用手一摸,鼓起一块暄呼呼的大包。
火车滑出半里路停下,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我向他摆手致意没事。司机见没撞死人,上车,开着火车走了。这处无人看管的道口不管撞死了多少人,只按有关规定补偿了事。我一次有惊无险的死里逃生,却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
这几天又是来救护车接我去医院检查,又是各级各行业各部门领导慰问。对比那些无辜的死者,我是多么幸运。几个部门紧急开会磋商,达成共识制定方案,勘测设计立刻施工。经过半年艰苦施工,终于建成了一条南北地下通道。
市民们南来北往,顺地下道经过西北路和铁路,安全有了保障。
我住在自己的家里,却感到与世隔绝,到了地东头进不了小西山。我用盆子把剩菜剩饭扣严实,才知道家里没有老鼠和苍蝇。没有蜂窝煤和劈柴我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怎么过。我把旧报纸攒在一起,留着引火,才知道十几片暖气代替了炉子。相伴三年的九只大水桶,被我盛满水,摆满厨房预防火灾。门洞过道里墙上的消防箱里,放置一卷水龙带。我不断提醒自己:决不能玩物丧志,让上进心和创造力流失萎缩,要像在天津街一样,心无旁骛潜心写作。
刘萤说,“宁肯在侯一小区住小房,也不到泡崖小区住新房”,“宁肯听火车叫也不听蝈蝈叫”。我送女儿上学回来,照样不坐公共汽车,步行回家。
这种陌生感和新鲜感,很快被装修所取代。仿佛不装修房子,房子就不属于自己。我每当铺开稿纸,满脑子只剩下“装修”两个字。装修房子,不比熬房子更简单。五楼房主到旧货市场买工具,拣边角余料自己装修,给了我极大启发。
我找来凿子和锤子,砸掉厨房和北墙上一层瓷砖,也为自己断了后路。我下楼去拣边角余料,没有一家住户装修,走了一圈一无所获。我可以在作品里驰骋想像,让主人公无所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我和做数学题一样,无法复制复杂的装修。砸掉的瓷砖,是遭无辜拔掉一口好牙,再贴上去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我一时冲动铸成大错,无所适从悔之莫及。如何将一堆碎瓷砖搬到楼下,都让我束手无策。住在天津街,我没有面子没有里子没人把我当人,干这点活举手之劳。现在我是这里的住户,得有面子,这些脏活力气活,得花钱雇人干。
我从厅里北窗伸出头,喊住一个收破烂的中年男人,财大气粗般一口价二十元钱,把一堆碎瓷砖搬下楼。那人把小车靠在墙边,一步几喘上到三楼。
这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安徽人,比我小两岁,看上去要比我大二十岁。快到中午,他只搬下三袋碎瓷砖,上楼都勉为其难。剩下的十五袋碎瓷砖,我替他搬到楼下,照样付给他二十元钱。邻居大娘说我太实在,给他两元钱都不少。
正说着,一个戴袖标的物业管理人员上楼,让我赶紧把碎瓷砖挪走。我又用十五元钱雇了个蹬三轮车的小伙子。他把碎瓷砖轻松地装上车,愉快地哼着小曲儿蹬走了。回到家里,我面对参差不齐的墙壁,唉声叹气万般无奈。
外面又有人敲门,进来两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环保人员。他们说:“你雇人随便倾倒垃圾,罚款二百元。”我已经身无分文,和邻居大娘借了二百元钱,交了罚款。那小伙子出了小区,刚把碎瓷砖丢弃在道边,就被环保巡查发现,扣了三轮车也被罚款。我黔驴技穷束手无策,只好放弃装修打算,等待条件成熟。
好好的厨房已经面目全非,我欲哭无泪。我好不容易把“装修”两个字忘掉,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吴超凡摆脱困境之后,在郊区与人合开做酱菜的小作坊。他在武警借了辆大卡车,拉着一车沙子、砖头和水泥,开到楼下。随车而来的还有葛小兰,瓦匠“刘主任”和小工小王。关键时刻,他们伸出了援手。
大家一起动手,往平台上搬砖头、扛水泥。我装卸工出身,一次扛两袋水泥。吴超凡顺便带来一件古怪的地平柜,似一口出土的远古石棺,重好几百斤。
大家喊着号子搬离地面,我钻到下面往上顶,将地平柜挪到肩上。他们前后扶持着我,颤颤巍巍拐弯抹角地扛上了平台,再磕磕绊绊地挪进屋里面。居民们吃完晚饭,黑压压地伏在平台栏杆上围观,没人帮我们一把,不住地评头品足。“扛水泥的民工真有劲,扛两袋水泥轻悠悠。催款地平柜足有几百斤,怎么没把他压趴了。”五楼的小女孩石淑杰看见了,从楼上跑下来,一趟趟帮我们搬砖,累得满头大汗,给她雪糕说什么不要。她妈妈几年前去日本,爸爸陪伴她长大。
第二天,吴超凡一行早早来到家里。我决定把厨房一分为二,隔出三平方米
的小房间,这些水泥和砖头正好够用。我搬砖、小工小王在外面和水泥,伺候“刘主任”砌墙。到了半下午,一面墙砌好,晚上请他们到“吉友”饭店吃饭。
刘萤说:“还剩下了三十一元钱。”我刚说“车到山前”没等说“必有路”,疲惫地睡着了。第二天我正骑虎难下,有人敲门,不知道又冒犯了哪路神仙。
我藏进卫生间里屏住呼吸,盖毛在窗外喊我,我赶紧出去开门。他和我是同年兵,复员后回老家结婚。农工综合体高层腐败,私分公共财产,群众多次上访被截回。他帮他写了一份调查报告寄给某法制报。报社来人了解情况,调查报告被评为年度“十大法制新闻”。为了息事宁人,公司高层和他达成协议,补偿三套房子封口。盖毛和老婆把三套房子卖掉,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四室两厅住宅。
他说:“我给你一万元钱装修,算是对你的酬谢。”我问:“你为什么不继续申诉,让所有人受益?”他说:“我自己达到目的就行了,你千万为我保密。”
我尽管我需要钱,觉得这钱不能收,推辞:“这钱我不能收。”他说:“没有钱你拿什么装修?”我收下一万元钱,言不由衷地说:“这一万元钱算我借你的。”我还煞有介事地打了借条,他也一本正经地放进口袋。他应该给我应该拿,纯属发贱打什么借条。他请我吃涮羊肉,我没推辞。每到命运的转折点和关键时刻,都是文字为我拨云见日,峰回路转。每个汉字,堪称一块助我前行的铺路砖。
过去干木匠活靠榫铆,现在装修靠钉子钉和胶粘。我出去买钉子,在路边,看见一堆熟悉的绿玻璃丝袋子。里面的碎瓷砖,都是被我一锤一锤地砸下来,再一袋一袋地装好。哪只袋子装碎砖哪只袋子装整块,我一清二楚心知肚明。
其中一只袋子装得太满扎不住,被我用绳子捆成了“炸药包”。
一位穿一身白风衣、戴白口罩、白帽子的老人,天天在这条路上匆匆走过,仿佛去盗墓、焚尸、办理阴阳过渡手续。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选中了我。
他痛骂乱扔垃圾的人:“这些人太不像话,应该下地狱!”他不知道始作俑者是我,已经被环保检查狠狠地罚过。我一溜烟跑往春柳,怕被他抓住送往不归路。
我把墙面砸的太狠,不但扒皮割肉,还伤筋动骨。来自扬州的小伙子和扬州一样精致灵秀,一边哼着扬州小调《杨柳青青》,一边玩一样地用砖头、水泥钉加固、补加水泥,一层层地往墙上填充补缀。那些材料似一群缺胳膊少腿、有眼无珠的残疾玩偶,用残缺道具搭云梯叠罗汉。我默念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扬州”已经抹完了三遍水泥,找平之后,开始从下往上一层层地贴瓷砖。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年除夕夜,后墙墙皮透霜,被煮饺子的烟汽熏蒸,片下来砸了供品的宗谱,我蒙受不白之冤挨了父亲的揍,着实为“扬州”捏把汗。“扬州”从容不迫地贴完了整面墙瓷砖,被水泥凝固得熨熨贴贴结结实实。
刘萤和女儿住到刘绣家,我和三个外地师傅同居一室,开始装修。
小报说刊载一则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例:一伙以装修为幌子的外地人,杀了主人一家,抢钱,碎尸……我看眼前的老姚、老金和小刽,正是那伙外地人。
他们带来锋利的裁纸刀、斧子、凿子、锤子、锯子,都是凶器。还有一枝沉重的射钉枪!我的肉体,绝不会比混凝土更结实。我赶紧研究射钉枪的原理,才放心了,那枪必须顶在坚硬的物体上,枪管回缩才能击发。除非我无条件配合,在胸口垫了三合板,帮助歹徒用枪口把自己顶住,钉子才能把我射透。睡觉时我头朝里,怕他们用斧子剁掉我的脑袋。我把脚朝外,又怕他们剁掉双脚。
我的手表不见了,怀疑老金偷了。为了讨好他们,晚上我做好几个菜,陪他们喝酒。小刽和我喝酒转移注意力,掩护老姚和老金到厅里往家里打长途电话。
我装作喝多了没听见。老姚酒后吐真言,说:“三天前我找小姐,下身灼痛,红肿流脓。”并脱了裤子对我展示。我像躲避眼镜蛇一样躲避老姚,把脸盆用肥皂刷了又刷,把牙具藏进棚顶。老姚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绝不用马桶,也不用你的脸盆。”早上我顺门缝偷看,坐在马桶上的老姚如同坐在太师椅上,然后用我的脸盆清洗下体。他从棚顶上掏出我的牙具,用剃须刀剃毛!他剃光后不洗手,把剃须刀放进杯子里塞进棚顶。我想立刻辞退老姚,狠狠地揍一顿!老姚的一手木匠活堪称绝活,别致的门窗,台面,书架等,让我改变了主意。
早上吃饭,他热情地用洗过下体的那只手抓了条炸鱼,逼我张嘴,连手指头一起塞进去。盛情难却,哪怕炸鱼是病原体,我也得把自己当成“环丙沙星”大鲨鱼,硬着头皮一口吞进肚子里。顿时,我的下身奇痒难耐,一定生出“菜花状”尖锐湿疣和疱疹,尿道口流出白色脓状物……不敢直视。我昨天买了一颗菜花还没做,此时变成了巨大的“疣”和“疱疹”,被我从楼上扔进楼下垃圾桶。
师傅们喝酒就吃不下饭,吃了肉就感动得不行,非要多干一个小时活儿。市面出售的“民工大米”,我没买过一次,全是优质大米。晚饭我加了个糖拌西红柿,他们认为是最高规了,感动得热泪盈眶。我问老姚:“你怎么不戴手表,是不是怕主人记钟点?”老金满脸通红,狡猾的老姚替他开脱:“我们出来干活,不讲究这些。”他们饭量小,力气也不大,时刻不闲着,每天必须干足十四个小时活儿。装修结束,我给了老姚五百元钱,给老金和小郐各三百元钱。
他们表情庄重双手接钱,然后对我深深鞠躬。钱一到手,他们立刻容光焕发。老姚赶紧洗头,穿上红色体恤衫,套上小马甲,变成一个风流倜傥的帅小伙。
他一边快乐地刮胡子,一边哼着《东方之珠》,洗完脸再涂抹珍珠孀。
他们都有一件小马甲,就和中年男人都有一件“恒源祥”羊绒衫。
老姚高唱情歌,仿佛百里之外的老婆能听见。我问老姚:“你回家见了老婆,第一句话说什么?”他自豪地说:“老婆,我挣回钱了!”真挚的仿佛老婆就在眼前。我揭他短:“你对老婆这么好,怎么还找小姐?”他笑的满脸波纹荡漾。
我大受感动,给每人加了五十元钱。他们千感万谢,非找点活干不可。我请他们到“吉友饭店”吃饭,席间,老金拿出手表,小刽拿出女儿的文具等,连连向我陪礼道歉。我让他们收好,打车把他们送到火车站,依依惜别送上火车。
房子装修完,像个家样了。我的心踏实下来,也许还能搬家,也许在此终了一生。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按过去的年龄划分,已经人到中年。十三岁的女儿亭亭玉立,准备上初中一年级。三十六岁的刘萤依然艳丽,和女儿形同姐妹,被同楼“老教师”誉为“不老女神”。我飘飘然,“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厕所门锁只用了三天,锁簧坏了。我想找师傅重新装一把,不但花钱费事,还不知道能用几天。我自作主张,在门外面安了个插销。那天我在厕所里,刘萤以为我出去锻炼,插死插销上班走了。我被反锁在里面无法打开,十八般武艺十九般用不上。我想对着小窗口喊人,帮忙给刘萤打个电话。就算刘萤能回来,也得等到中午换班,再说还丢人。我想一脚把门踹开,又舍不得将门破坏。
十个小时之后,刘萤才能下班回来。我在厕所里等上十个小时,不比被拘留十天更舒服。我还得买菜做饭,上午到电视台谈节目流程和解说词创意,下午还得到学校接女儿。我刚想一脚把门踹开,门从外面拉开,随后一声尖叫,我也“嗷”地一声嚎叫。刘萤单位装修,晚两个小时上班,没想到我在里面。
中学开学之前,新生到某坦克基地军训四天。我驾轻就熟地给女儿打好了标准的背包,仿佛又回到军旅生涯。女儿离开后我猛然醒悟:这乖孩子是我和刘萤所生,两人各自的一部分!即使没读过那篇小说,也应该说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男人的另一半确实是老婆,有孩子为证。夫妻间的矛盾是编筐捏篓贵在收口——生命终结。我俩仿佛回到了新婚阶段,继续努力再创造一个孩子。
女儿军训回来,不是离开了四天而是四年。她不是去军训而是被劫持,整整诉了一天苦。晚上,我给她做了一桌子菜。第二天到车家村三宝粥店,继续为她接风洗尘。她坐在上座,主人般居高临下,我和刘萤坐在两边。她把手机摆在桌子上,用下巴掀开机盖打电话。她的派头,引得旁边食客和服务员侧目。
我给她讲自己的经历,每天拾草拣粪吃糠咽菜,怕妈妈病死怕父亲挨打。到
南岛子拽芦苇根,鞋丢了没找着,晚上九死一生渡海回来,结果还是……
她轻蔑地说:“你以为我像我妈那么好骗?”我信誓旦旦,说:“这一切确实
发生在我的身上。”她说:“好事怎么都让你遇上了,我怎么一件遇不上。”我说:“你讲点军训中有意思的事吧。”女儿说:“我们动作不符合要求,教官把我们带到操场立定之后,仰起头朝天空转了一圈半,终于找到了太阳,让我们面对太阳晒了半个钟头。”我说:“大概满天都是太阳,教官选中最烤人的那一个。”
屋里到处都是断发,都吃进嘴里。按每天掉这些头发推算,刘萤早该成了个秃子,她长发披肩又黑又亮。头发长见识短,女人确实是制造头发的机器。
四十五中学对面是火车道,夏天开窗,火车的呼啸声和鸣笛声震耳欲聋,等火车驶过再上课。四十五中学是以“文体见长”的特色学校。女儿学习成绩排在全班头三名,表演的拿手好戏是《撇扇》,在区会演中为学校争得了荣誉。
她除了带操,还在学校体育比赛中,获得百米和跳远冠军。受基因影响,她坐车给抱小孩的阿姨和老人让座。我什么都有了,此生何求?一年年往下过就是了。周围的大连人都这么往下过。要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永远没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