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干旱少雨,海岛骄阳似火。山上阵地周围,干落的松针在树下铺了厚厚一层。从吴家通往小盐场的小河,只剩下一丝涓涓细流。战士们去小盐场商店,不用踩着石头就能过河。海岛的夏天再热,阵阵海风总能带来丝丝凉意。别看渤海湾也是海,夏天却有点儿不太好过。此时坐在小西山家里街上树阴下,也热的上不来气。晚上没有一丝风,家家户户开着窗户,也热的睡不着觉。不少家庭都花二十元钱买了架鼓风机,除了代替风匣,再是晚上对着脑袋吹风纳凉。
不管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我无时无刻不惦念家里。不管晚上施工、站岗,我都在眺望家乡方向。朦胧的夜空是全方位银幕,二十四小时循环上映电影《小西山西北地》。半夜三更,妈妈又犯病了,弟弟妹妹去大西山找来赤脚医生,给妈妈打针。我后悔离开家之前,没教会妹妹给妈妈打针。邻居家,郝文章点灯熬油,继续攻读政治经济学、写论文。爷爷佝偻着腰,从大坑里挑水浇芸豆,一担水倒进垅沟,只能浇透脸盆大小的沙窝。井干了,吃水成了难题。妹妹顺着石缝下到井底,用水瓢舀了半桶浑水。父亲站在井台上,用扁担费劲地把水拔上去,挑回家澄清后才能做饭。叠印:赤脚医生的身影来来回回出现在街上……
父亲每次来信,都“假大空”一样报喜不报忧:“特别你妈的病好啦,特别你爷爷奶奶身体健康,你弟弟妹妹都省心啦,你姐姐的婚事让我发愁……”
父亲信中说,太有大哥有个北京亲戚是著名老中医,治疗胃病专家,许多高级干部请他治病。有个老红军吃了他配的药,排下了长征路上积滞在胃里的一块皮带。他来到家里,给妈妈把脉,说她月子里生气吃了黄米饭,仍积在胃里。妈妈回忆在姐姐月子里,奶奶给她气受,又吃了黄米饭,坐下病根。他给妈妈配了六服药,妈妈服下头三服药,病情好转。又连服三服药,胃病痊愈。他分文不取,父亲过意不去,把家里的半大猪杀了。他不吃猪肉,只吃了一碗酸菜和一块苞米饼子。爷爷奶奶和人吵架,父亲和妈妈跟人说好话。老叔和老婶也不是省油的灯。每当老叔孤立无助,才把父亲和妈妈当依靠,每晚到这屋坐到三更半夜……
我最羡慕睡眠好的人,睡着了什么都不想。打坑道越累我越睡不着,想的事情越多。表面上我洒脱自信乐观向上,一旦睡着了,一个个噩梦天塌地陷。
我入伍前,父亲曾对我说:“为什么我们北方人很少出大人物,都是顾家,离不开老婆孩子热炕头和一亩三分地。”他经常鼓励我,要像南方人学习。
让我把家忘掉,比戒毒还难。大旱过去,大雨下个不停,更为我添愁。
小西山地势平坦,沙土地不抗旱也不抗涝,就像难伺候的老爷子。逢上涝年头,猪圈和厕所里的粪水淌到街上,汇集到大胡同子里,排入南关沿进入西海。
菜园里的水排不出去,小井被水淹成了陷阱。雨停水退,井台被镂空,只留下四分五裂的石缝。谁去挑水拔水用力一踩,“轰隆”一声井台塌陷,将井埋住。
后园地势高,家里地势洼,落差超过一米,雨水渗进家里。北大荒的黑土地一脚能踩出油,我家的地面一脚能踩出一汪水。每当下雨,爷爷在地中间挖个坑,顷刻间渗满了水。他将水舀进大盆,端出去泼到街上。等他端着空盆回来,坑里面又积满了水。他在屋里挖坑就像捅破了脓包,倒把四面八方的水招来了。
坑子里水满自溢,爷爷掏空门槛底,水顺外屋地猫洞子淌到院子里,再千条江河归大海进入南洪子。雨过天晴,南洪子的水都退了,屋子里仍细水长流。
最可怕的是房基经不住长久浸泡,不知什么时候房倒屋塌。记得小时候一连下了半个月大雨,天亮之前“轰隆”一声巨响。我在睡梦中惊醒,感觉屋子里猛地一亮。正墙向外坍塌,窗台以上都是空的,只剩下裸露的房架支撑着房盖。
“东南风的雨不孝儿”,风裹挟着雨水,“刷刷”地扫进屋内。在边外时一家人住南北炕,用幔子遮挡。搬回小西山之后,我家仍习惯挂幔子睡觉。父亲赶紧扯下幔子,蒙在窗前遮风挡雨。所幸“里倒猪圈外倒墙”,才没砸到人。
我仿佛看见,爷爷正在和邻居吵架,大打出手。我家园南头的一排大杨树,相继被大队锯倒。董云东和董云南哥俩,填平树坑夯地基,并排盖了两处房子。
两家的房后紧贴我家的南园边,园壕被哥俩儿用铁锨蚕食了一半。文件上规定的农村的住宅范围是“前三丈后八尺”,双方都不占理都强词夺理,经常隔着园壕对骂。哥俩儿来硬的不行,提了礼物来我家求情赔地,也想用土地换和平。
爷爷奶奶坚决不干,大队调解无果,两家人的积怨越来越深。每当爷爷奶奶惹事得罪人,父亲和妈妈都要两面求情。父亲甚至给爷爷奶奶下跪,也不行。
卫斯里在我家菜园西南角盖了房子,白瑞德也和我家园边子毗邻。哪怕老天爷和爷爷做邻居,都被视作侵犯了他的边界。他四处树敌,没事找事、找事打仗。动家什犯法,他就改用头撞。他先助跑几步,趁对方猝不及防,无不被撞得人仰马翻。假如对方闪避,爷爷一头撞空扑倒在地,就有了动家什的理由,一顿镢头把对方家里砸个稀巴乱。周边刚刚安静,奶奶又和小叔董云华闹开了矛盾。
家里的情况,比我想像得还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是来自外人,而来自老叔和老婶,我噩梦中都没出现过。当年在黑龙江,父亲在占山家里起获一根带尖的通条,破获一桩震惊全省的扎马大案,使自己在林甸县无限风光。
他没想到落沛二十多年,占山借尸还魂,被老叔怀疑偷了他家的通条。父亲怕嚷嚷出去丢人,说:“你好好找一找。”老叔一口咬定,说:“不用找,通条被你藏进了柜子里。”所谓柜子是两只描花搪箱,妈妈和老婶每人一对。
奶奶佐证,说:“我亲眼看见,是小死老婆把通条藏进了柜子里。”
父亲仿佛真偷了老叔的通条,成了“占山”,老叔成了“一根绳”。
妈妈什么话都没说,打开柜盖让老叔翻。老叔也不客气,翻个底朝天也没找着。我小时候,老叔什么东西找不着了或者放错了地方,都赖我拿的。现在,他什么东西用完了吃进嘴里或者扔掉不要了,都赖父亲偷去了。在老叔眼里,父亲就是他毕生都在通缉的逃犯。事情仍没结束。妈妈在街上菜园里劈萝卜缨子,看见一个人影,猫腰进到院子里。妈妈赶紧回去,结果把老婶堵在院子里。
老婶满脸通红,搪塞说:“家里的花生丢了,我进院找花生。”妈妈说:“你再好好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到。”老婶说:“丢就丢了吧,谁偷了谁知道,谁吃了嘴生疔。”那天刚下过雨,院子里一湾水里泡着封信。我每次给家里写信,堂弟在学校里拿回自己家,老叔打开看过之后再粘好,然后扔到我家院子里。
安静了没几天,老叔又说:“我家房西头那棵半截子树没了。”小堂弟撒谎:“被我大爷偷去了,做了绞杠上的‘角锥’。”老婶过来,查看‘角锥’是不是新的,一看又滑又亮,已用过多年。老叔既离不开我们家,又对我们家的老老少少有气。他任何不如意都赖我家,越来越生分。妈妈嫁到董家时,老叔才十二岁,对他最暖心,他却骂她最坏。老叔把老嫂比母,又肆无忌惮地伤害妈妈。
那天我家正在吃午饭,老叔用镢头“咚咚”地刨我家后门槛。妈妈问:“我家后门槛招你了惹你了?”老叔说:“我心里不顺,就得刨点什么。”妈妈说:“你心里不顺,怎么不刨你自己家门槛?”老叔没话说了,没趣地走了。
老叔回去不大一会儿,又回来,对父亲说:“把你家的犁杖借给我用一用。”父亲说:“犁杖在北边子地瓜地里,你随便用,不用问。”老叔蛮不讲理,说:“你不让我用。”扑上来就打。父亲一动不动,妈妈还是笑。妹妹实在气不过,把老叔好一顿训斥。邻居们都来家里谴责老叔,老叔还强词夺理。
老婶和妈妈都是边外人,本应互相关照,她总以为妈妈软弱可欺。
我们刚分家时,两家白菜摞在一口缸板上。老婶把烂白菜放在我家白菜边上,拿我家的好白菜,妈妈装作没看见。两家地瓜都放在厢房里,老婶拿我家的。妈妈看见了,悄悄出去。老叔变本加厉,对父亲动辄打骂,遭到大伙儿的谴责。
那天他过来说:“我家通条又丢了一根,飞机打靶拣的三个铜弹壳也没了。”爷爷奶奶听了风就是雨,到我们这屋到处翻,没翻着。老叔说:“让我嫂子藏在柜里了。”妈妈把柜子打开,老叔翻一遍,奶奶又翻一遍,什么都没翻着。
父亲一直不动声色。老叔离开之后,妈妈说:“他们太欺负人了。”父亲欣慰地说:“儿子又有好消息了。”妈妈说:“虎犊子没来信,你怎么知道?”
父亲说:“儿子昨天就来信了。”妈妈说:“在哪儿?”父亲说:“在街门口。”
妈妈到街门口,果然有我的一封信,信被打开看过之后,连口都没封。
我在信中向家里报告好消息:获得守备区“投弹能手”、“诗朗诵”一等奖。妈妈这才知道,我的来信老叔事先都看过,只要我有好事,他都过来闹事。
以前,每当妈妈做了好吃的,照样请老叔过来吃。他东躲西藏不过来,妈妈还得端了过去送。妈妈被老叔伤透了心,再做好东西不叫他,也不送。
每当这时,老叔站在后门口,故意说:“真香啊!”
一次下大雨,老叔家漏雨,让女婿来我家牵牛,拉碱泥上房子。父亲说:“等雨住了再牵,路滑,牛上不去碱泥坑。”大堂弟在窗外说:“大爷,我套牛了!”父亲这回没答应。家里正吃饭,老叔过来拿弟弟撒气,抓过桌子上的盘子就打。
姑姑从黑龙江回来,看见眼前的一切,哭着说:“你们太欺负人了!”老婶说:“我和你们家一刀两断!”妈妈笑着说:“你八刀十刀也断不了,还得打自己的脸。”晚上,老叔来我家给妈妈下跪:“嫂子,我丧良心,给你磕头。”妈妈说:“你不是给我磕头,你是给天磕头。”我每次给家里来信,都问候老叔老婶。老乡探家,我都买三份礼物捎回去:爷爷奶奶、父亲妈妈、老叔老婶。
我以后再来信,父亲先送给老叔看,他不看也不打听。
全屯的狗都被老叔下“拍子”打绝了。三更半夜,从老叔家里飘出的烀狗肉香味,弥漫了整个屯子。老叔家院子里,“万人坑”一样埋着一坑狗骨头。
幸亏我没提干,否则,老叔非把我们全家灭了不可。
高三连总算提了黎树下一个干部,也给高三连带来了灭顶之灾,更让戴有色眼镜的首长借题发挥:“我们多年来为什么不在高三连提拔干部?因为连队落后,干部苗子素质低。幸亏提了梨树下一个干部,要是和其他连队一样正常提干,不知给部队造成多大损失。”连队打报告,要求调离黎树下,被上级退回。
给养员郎青来五班当班长,朱大业继续当副班长。
郎青一九七三年从四川入伍,第二年入党,军事技术过硬,也是一直没提起来的干部苗子。他入伍前也当过民办教师,从来不发火不训斥人,一笑就让你知道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怎么做合适。罗未来深邃,赵恩才实干,郎青有定力。
连里让郎青重返五班,除了让五班起死回生,也全力辅助排长黎树下。很快,五班和三排又恢复了元气。我一直不理解,部队为什么星期天吃两顿饭。
如果此时战争爆发或者有情况,让官兵们饿着肚子打仗?
那个星期天,我和袁顺利请假去守备区。回来时,离下午三点钟开饭还有三个小时。我俩来到海边,脱下军装放在海滩上,一口气游到海中间的葫芦岛上。
岛上无人居住,原来的六户人家都搬到大岛上。我们上了海滩,听见水桶磕碰井台的“叮当”声。在一座废弃的房子前,一个赤身露体、长发披肩的人,拼命往山后面跑。在这之前我们听说,在无人居住的荒岛上,经常发现不明身份的人,可能是怀有深仇大恨,也可能是杀人逃犯。我立刻警惕起来,是不是从海底潜上来打信号弹的敌特。我俩兵分两路,到礁石后面搜索,没见到那个人。
我俩围着小岛搜索了一圈,也没有结果。我俩进到那人居住的破屋子里,除了一床破棉絮和简单的生活用品,再没发现其他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我俩饿得肚子前腔贴后腔,怕饿大劲了游不回去,赶紧下海往回游。
上了海滩,只见班长郎青在那里等候我俩。他微笑着说:“你俩都是游泳健将,有机会好好教教我,今天没有时间了。”我羞愧地说:“班长,我们不该私自野浴,违反了连队……”他打断:“我怕涨潮冲走你俩的军装,再说星期天两顿饭,你俩饿着肚子游不回来怎么办,”拿出饼干和两瓶汽水,“离开饭还有二十分钟,吃完了再走。”班长郎青善解人意,我俩心里热乎乎的。
我俩的军装被班长叠的整整齐齐,放在高处,原来的位置已被潮水淹没。我深深想念一班长赵恩才和老班长罗未来,他们和郎青一样优秀,百里挑一。
我俩吃完饼干喝完汽水,穿好军装,和班长一起回连队。
海岛部队,每年冬天都要进驻坑道。高三连的坑道位于半山腰,洞口隐蔽巧妙,我走过多次都没发现。年底进驻坑道之前,都要维修位于海边方向的出口。
十字镐在我的手里,就像耍烧火棍一样轻巧,抡了一上午也不累。在放下镐头的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差点儿倒下,装做被石头绊了一下。我想起当年从二十五中学毕业的那年秋天,生产队在北海头分地瓜蔓。本该分两次挑,被我一次挑了回来,七八里地里地一百多斤。我在街上放下沉重的担子,原地腾跳,轻飘飘地跳起半人高。落地时,我觉得心脏少跳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儿倒下。
连队种白菜时我扁桃腺发炎,高烧三十九度,照样和袁顺利抬粪,半夜去山上站岗,天亮去打坑道。我可能患过心肌炎,也可能早搏导致心脏扩大。
这样的情况越想越多,我不但是个多病之身,还都和心脏有关!
从小到大,我只关注妈妈的胃和父亲的肺和器官,忘记自己也有五脏六腑。世世代代的小西山人,对待和战胜疾病的金玉良方,就是有病硬扛。我的坚强坚忍就是助纣为虐,一直都在摧残心脏。我是一辆汽车,从来不保养发动机。我是一棵柳树,表面上枝繁叶茂,里面已经烂心子了。我是一条不断增高的大坝,将隐患拦蓄成一座堰塞湖,只待溃坝决口。上小学时老师说,人的心脏出了针尖大点毛病,活不过二十四个小时。几十年后流行一句话:有病不敢说有病,没钱不敢说没钱。我也不敢说自己有病,一旦住院,我将前功尽,复员回家。
这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只有钢铁般的意志,没有钢铁般的肉体。对任何人都一样,积劳成疾,疾病迟早会找上门来。再一想,我的眼睛还瞎过呢,照样复明。海水没淹死我,老叔的老洋炮没打死我,狼没吃了我鬼没把我抓去。猫有九命我九死一生。我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和以往一样,抗几天就能过去。
这一回,厄运似乎不再将我放过。我只要出点力就上不来气,不出力也上不来气。我三更半夜上不来气,憋得从睡梦中猛地坐起来,装做内急上厕所。我经常梦见从悬崖上跌落下来,身上压了块大石头,醒来时大汗淋漓。蓝海县图书馆来连队卖书,我买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我怀疑自己患上了心力衰竭。
营部医助来连队巡诊,我趁没人时悄悄问:“我是不是患了心力衰竭?”他用听诊器听过,说:“你心动过速,休息半个月,再到大连医院全面检查。”
我脑袋“轰”地一声眼前一片漆黑,如同被宣判死刑立刻执行,没因“心力没衰竭”而死倒被活活吓死!我怕别人知道,赶紧溜回班里。我心怀鬼胎,心惊胆战地工作训练,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或在梦中训练施工中,心脏骤停。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连队进住坑道,我更憋得难受,一口口喘气,好在黑暗中没人发现。假如我憋死或者猝死,烟消云散没有任何价值。我什么目标都没实现,死了肯定合不上眼。噩梦和气短成了我的两大死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时刻都要与它们进行殊死搏斗。我是一条搁浅在岸上的胖头鱼,在缺氧状态下苟延残喘。连队学习、训练、站岗、装卸、帮厨、做细小工作、出公差等,我仍积极参加,半点没到受影响,照样拿嘉奖。在守备区举行的“戍边守岛无私奉献誓师大会”上,我代表全守备区战士铿锵发言,赢得全场热烈掌声。
守备区在教导队举行“四〇火箭筒”集训,我和同年兵杨宗坤参加。
第一个没想到:教导队是我的新兵连,年底又来这里训练。第二个没想到:年初,我在黑板报上画了一位解放军战士肩扛火箭筒瞄准敌人,年底来这里进行四〇火箭筒训练。现在,我在黑板报上画同一幅画。第三个没想到:我又见到了那只对我恩重如山的小白鸡。它曾经为我下了一个多月蛋,让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只要有时间,我都怀着感恩之心,去土台上笼子外面看鸡。
在雪白的鸡群中,我一眼就能识别出那只小白鸡。可惜没有条件,否则我把它单独养起来。我天天到炊事班抓了两裤兜高粱米,撒进鸡栏。别小白鸡不停地啄食,只有那只小白鸡一眼都不看,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半个月的紧张训练结束,进入实弹射击考核阶段。火箭筒属于无后坐力炮,仍有后坐力。在使用光学瞄准具射击“出瞳”时,必须要排除“空回”。尽管教员提示多遍,仍有学员在实弹射击中忽略,眼眶被瞄准镜框撞破出血。
我用光学瞄准具打二百米靶标,被教员称做“打出了步枪的精度”。使用红外线瞄准具进行夜间射击,我打灭了一百米距离的蜡烛。
集训队结束,教导队会餐,每个餐桌上都有一盆香喷喷的炖小鸡!我出了饭堂直奔土台,只见鸡笼子大敞四开。小白鸡全没了,只剩下地上一片片鸡毛和一摊摊血迹……这茬小白鸡老了不下蛋,炊事班杀了招待学员,再换新鸡种。
我一块鸡肉没吃一口鸡汤没喝,就着咸菜勉强吃了一碗饭,只想大哭一场。
小白鸡之死,对我的心灵产生了强烈震撼,连陈寿高之死都没有这样强烈。
陈寿高是为了国防建设而捐躯,既高尚也光荣,已经成为了烈士。小白鸡是只普通家禽,任何人都对它都有生杀予夺大权。它对我有着感天动地的恩情,决不是一只普通家禽。它一个多月的鸡蛋和乳汁一样,让我享受到了母爱的温馨。
我决不能辜负它,只有努力奋斗做出更大的成就,才对得起它。我不再想我的心脏我的病,做好了文学创作的准备。每个排都有一本《解放军文艺》杂志,我每期必看。按照现在的情况发展,我还有不到一年时间的服役期。我只有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作品,也许还有留队希望。尽管我的诗朗诵出手不凡,这期间也写过几十首诗,都无法超越《黄海前哨,我为伟大的祖国站岗》。
我的激情和韵律,已经被仇干事阉割得荡然无存。
我的起点是先写短篇小说,再写中篇小说,然后写长篇小说。
那一期《解放军文艺》上,刊登一篇小说《新兵老贺尝到的滋味》。作者叫刘兆林,对我的启发很大。我也要写一篇《新兵老董尝到的滋味》,向《解放军文艺》投稿。我构思了几个故事,不知道如何下笔。首长老贺从上级机关下到基层到连队当兵,尝到了体会不到的酸甜苦辣,是为了基层官兵解决实际困难和具体问题。重要的是,“老贺”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革命,“新兵”是托词,体验几天就回到领导岗位上。我是个思想复杂的新兵,所肩负的使命和担当,还停留在改变个人命运的层面上。我尝到的种种滋味,哪怕五味杂陈艰涩难咽,也是浅尝辄止。再有一个月,我入伍满一年,经历的事情不算少,可谓感慨良多。
新兵连“瘸腿”老连长、赵恩才、罗未来、陈寿高、万不帮、黎树下、“老圈”、“小嘴”、老宋、“小浪包”、“大红花”、老栾、于铁匠等人物,一个个活灵活现,缺少一把火将灵感点燃,没有一条完整的故事线穿缀一堆珍珠。
我虽然会编故事有叙述能力,但是不会结构故事。我虽然会刻画人物,无法将人物进一步升华。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锤炼是个长期的过程。我还苦于没人指导,靠个人提高叙述和描写技巧,锤炼语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眼前的文学小路上,已经熙熙攘攘,没等下笔就将梦断蓝桥。写小说只是我的梦想,但是不写绝不会成功。我硬着头皮往下写,写出来的东西,自己看了都绝望。“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到了我这里,就成了眼高手低。
小说不仅叙述故事刻画人物,还要体现意识形态、历史观、哲学、思想、文化、艺术等各个层面。我的政治觉悟、思想水平、文学修养,还有很大差距。
我苦苦构思,从来没出现过写诗朗诵那种欲罢不能的情境。
并不是读过多少书、有过多少生活体验和感悟,就能写成小说。瞎董万空饱读诗书,也没著书立说。老牛对土地的体验最深刻,也写不出乡土文学。
班排时间紧张,只有站岗和失眠,我才能静下心来思考各种问题。以后有个女演员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名女人难上加难。而我是:当兵难,提干更难,想当部队作家难上加难。有的作家一生只写一本书,出版后被改编成电影和戏剧,功成名就。一旦来了运动,作品被打成大毒草一夜间身败名裂。有的三部曲没等写完,人已辞世,留下终生遗憾。不知道多少人在文学路上艰难跋涉,名不见经传前功尽弃。也有的作家在偶然情况下,写了篇小东西,一举出名天下知。
有的作家人死了,作品才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欲速则不达。我写小说还没入门,连初学者都不是,还不能着急。搞文学创作不是偷书写检查,也不是靠几句幽默语言就能脱颖而出。我更不是父亲装饱的老洋炮,朝天上猛勾一响,海鸥落地沸沸扬扬。我开始积累素材,写了不少好人好事和海岛趣事,投到军区《前进报》。我如同手抓一把沙子,闭着眼睛抛向空中的雁群,一篇都没中稿。又一期《解放军文艺》上,刊登短篇小说《有这样一个小女兵》,触动了我的灵魂。我不懂女兵生活,但是对教导队的那只小白鸡念念不忘,突然想为它写点什么。那不是一只小母鸡,而是一个女人——一位慈祥的母亲。
我顿时产生了灵感,写一篇拟人化的短篇小说:《有这样一只小母鸡》。
星期天,连队到守备区洗澡。我不洗热水澡,一大早在井台上洗冷水浴。
没等我请假,班长郎青悄悄对我说:“宿舍里面不安静,你到坑道山去写,别让岗哨看见,注意安全,吃饭前归队。”班长太理解我了,让我感动,不写出点什么也对不起班长。我揣好备课本和钢笔,出了营房,假装去小盐场商店。
我顺河边来到海边,从岗哨观察死角上山,气喘吁吁地攀到山腰。山坡朝阳处,枯白的草丛中钻出一片片嫩绿的叶尖。一片片野蔷薇仍在酣睡,“老骨朵花”即将开苞绽放。我选好一处茂密的松树丛,坐在厚厚的松针上面,拿出备课本和钢笔。每一天每一个场景每一件事情每一样东西,都让我联想到家里。
今天是三月二十号,农历“春分”。一大早,爷爷翻开日历牌,嘴里念叨“春分地皮干,谷雨种大田”。他虽然不识字,认得自己名字和有关二十四节气的文字,分得清阳历和阴历。地面开始返浆下沉,上得去人和牲口,开始趟春垅。
三月的海岛风平浪静,天地万物纯净透明。山上,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就像老家的杨树和柳树。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翠绿的树冠,将迷彩罩在身上地上本子上和心头,也把我带进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亦真亦幻的秘境之中。
痛苦和快乐携手,历史和现实混淆,未来和茫然遥相呼应。亲情、荒谬、柔情、残忍,手拉手跳舞歌唱。一切不可思议荒诞不经的故事、或产生或没产生,都在现实中发生过。不同时代不同时空的生活片断和主观意想,在我脑海中独辟蹊径,变成绵长的小河九曲八弯淙淙流淌,进入虚拟世界中的南海底、南关沿、河口门子。我眼前顿时出现一幅动人的图景:远方一位病入膏肓的母亲,牵挂在部队服役的儿子,想在弥留之际看儿子一眼。家里给部队拍电报,母亲不让。
一个白胡子老头给她两粒药,说:“你每吃一粒,就能达到一个目的。”母亲吃下第一粒药,变成一只大雁,飞过大海,在海岛上空盘旋寻觅。她发现了儿子,正从小仓库煤窟窿里面往外掏煤。她义无返顾地落在土台上,又吃下一粒药,变成一只洁白的母鸡。从此后,她每天下午钻出笼子,来到小仓库,在煤窟窿里留下一个鸡蛋。新兵连结束,子下连队,母亲变不回大雁,永远留在笼子里。
儿子来教导队集训,她虽然与儿子面对面,也无法相认。学员们集训结束,准备中午会餐。几个炊事员进到笼子里,把小白鸡全杀了……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十年后才能翻译到中国。王蒙的《夜的眼》,几年后才能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我不知道什么叫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和意识流。我的意境和构思,却与这几种写作形式同出一辙,不谋而合。
在现实生活中,我不管遭受多大委屈和磨难,从来不流眼泪。此时,我被自己虚构的情节,感动得泣不成声。我真不知道,自己竟然积蓄了这么多眼泪,如同切断了两条泪动脉。我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鲜血,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我的眼泪流干,顿时神清气爽,断掉的那半截气,也能一喘到底了。我贪婪地一次次深呼吸,要把缺失的氧气补足。我之所以“心力衰竭”,就是因为眼泪积蓄太多,挤占了氧气储存的空间。我不忍心把恩重如山的小白鸡和慈祥的母亲联系在一块儿,无法描述在教导队鸡笼里见到的血腥场面。我迟迟没动笔不是写不下去,而是一动笔,如同一刀一刀地切割小白鸡,也切割我的心。我宁肯不写这篇小说,也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眼泪同样占据了睡眠位置,严重缺觉的我哈欠连连,上下眼皮开始粘合。我本想打个盹,换个题材构思。我刚躺在松针上,顷刻之间就睡了过去。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被温馨的女人体香熏醒。
我睁开眼睛,身上盖着件花衣服。我猛地坐起来,只见“大红花”含情脉脉地坐在身旁,地上放着用围巾包着的半盆煮海参。我刚要站起来,她一把按住:“哥,你别怕,我不是怪物,不吃人。”我一看腕上手表,已经下午一点半钟,整整睡了四个多小时。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连队星期天两顿饭,这是我今天赶的海参,刚煮好,你快吃吧。”我咽了口唾沫口是心非:“我哪吃得了这么多。”她眼泪汪汪地说:“哥,你再不吃就吃不着了。”我问:“你到外岛教书?”她不说话只流泪,让我无所适从。我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父亲怕她和当兵的闹出丢人事,让她早早嫁人。她家翻新房子,借了“五好”六百元钱。媒人从中间拉平,只要她答应嫁给“五好”,钱一笔勾销。
他父亲同意,下个月结婚。她教不成书,“农转非”也保不住了。
有关部门在孤砣子上建灯塔,招募两个守护人,吃商品粮挣工资。
“五好”有门路,竞聘成功。她向“五好”提出条件,如果嫁给他去孤砣子,公办教师资格被取消,宁可投海也不嫁。如果他帮她竞聘成功另一个名额,她无怨无悔。她本以为“五好”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神通广大,让她竞聘成功。
她只好认命,和不喜欢的人在孤岛上终了一生。她越想越不甘心,要在出嫁之前,把第一次献给高三连的某位哥哥。她选中我的理由,是我比别的哥哥有文化,能写会画。如果她和我有了孩子,肯定是个人才,日后送到大岛上念书。
在她的诉说中,半盆海参不见了,都被我吃了。我浑身燥热,晕晕乎乎就像喝醉了酒,不知该如何帮助她。我把准备寄回家里的七元钱津贴掏给她:“你拿着吧。”。她坚决不要:“哥,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和你有个孩子……”
那几天,守备区刚放完电影《柳堡的故事》。我耳边顿时萦绕着动人的旋律,电影中的场面一幕幕在眼前重现。我被海参顶得恍恍惚惚,“北小圈”变成“柳堡”,“大红花”变成“二妹子”,“五好”是逼亲的“刘胡子”。我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副班长“李进”。不知不觉,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变成一团烈火,燃成一堆灰烬,再化成两条鱼游进深海,永生永世不再上岸。我没变成火也没变成鱼,成了一只大海参,“大红花”是猪大油,将我一点点地融化。我正要和她产生接触,想起了家乡小西山,“海参”变成了“卧薪尝胆”的那块悬胆。
一个声音振聋发聩:“董太锋,你忘了怎么走出小西山的吗?”
我大声回答:“绝不会忘记,只往前走不往后退!非我莫属愈挫愈坚……”
以后这句话,成了扼杀欲望的“松香煎鸡蛋”,几乎让我丧失了性冲动,叫我董太锋不如叫“董太监”。我不能一时冲动前功尽弃,毅然推开怀中少女。
如同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植皮,“大红花”仿佛愈合在我身上。尽管剥除掉是何等地痛苦,我仍强行将她分离。我替她一件件地穿上衣服,同样费事,也像一层层地植皮。我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怎么弄的,两个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黏糊糊滑溜溜,沾了满手。我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许是松树油子呢。
“大红花”不再缠绵,整理衣服羞涩地说:“你和别的哥哥不一样,我再不离开就是坑你害你。高三连哥哥们夜里站岗,看见孤砣子上的灯光,那就是我的眼睛……我永远想着哥哥……”她用头巾包了盆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动没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下,对她只剩下敬重。她和小小王美兰、洪幽兰、蓝小兰、徐梦丽一样,都是被我供奉在心中圣坛上的女神。
只半天工夫,刚钻出嫩芽的小草绿茵茵一片,枯草由黄变白。翠绿的松树增加了新绿,树丛向四外扩展了一圈。一片片酣睡的野蔷薇,绽出一粒粒青春痘般的蓓蕾。含苞欲放的“老骨朵花”,盛开得轰轰烈烈,是一簇簇雍容华贵的紫色驼绒。一定是我和“大红花”爆发的荷尔蒙,催发了周围的一切。迟到的蜜蜂,还在春天的路上远行,一群群松雀,欢快地在松树从和花丛缝隙中啼鸣翻飞。
蔷薇和蜜蜂才是我的昼思夜想,“老骨朵花”枯草和松雀,是“大红花”。想来的不来不想要的投怀送抱,我瞬间有了诗兴,草成一首《春愁》:
绿草茵茵枯草白,
红花未绽紫花开。
蜜蜂还未报春到,
松雀何必耳边来!
读了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这样的诗我一天能写五十首,一个星期能写一本《董诗三百首》。别说流传千古口口吟诵成为经典,在报纸和刊物上也难发表一个字。我江郎才尽,对创作彻底丧失了信心,站起来,一无所获地走出松树丛。我爬上坑道山,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天高地阔坦坦荡荡浮想联翩。
苍茫的大海一望无垠,逆流而上不进则退。我想起孙中山先生“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那句名言。先生的理想是“世界大同”,花两年时间写下了《建国方略》,“未来的百姓都怀抱替众人来服务的理想,责任心强,无私无畏”。而我,既拯救不了小小王美兰,也拯救不了“大红花”,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第二天,“大红花”和“五好”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五好”在大陆请来一支庞大的管弦乐队,架起高音喇叭面对营房,一遍遍演奏《真是乐死人》,不把高三连的情敌们气死不把自己乐死绝不罢休。
婚礼进行到高潮,“五好”手持话筒粉墨登场,在乐队的伴奏下,动情演唱“女高音”《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歌声优美充满深情,足可乱真。
毛主席窗前一盏灯,
春夏秋冬夜长明。
伟大的领袖窗前坐,
铺开祖国锦绣前程;
毛主席揮笔点荒山,
荒山被绿荣;
毛主席揮笔点黄沙,
大地走蛟龙;
毛主席揮笔舞东风,
风吹漫天红,漫天红!
警卫战士窗前过,
心里歌唱东方红
……
鞭炮声中,一艘小船载着“大红花”和“五好”,驶往大海深处的孤砣子。
那天晚上,我在炮阵地站岗,朝漆黑的孤砣子方向眺望。每隔八秒钟,大海深处就朝这边划过一丝微弱的灯光。那是泪眼婆娑的“大红花”,站在天边凝望高三连的哥哥们。叹息的潮水,是她在我耳边呢喃,“高三连的哥哥们夜里站岗,看见孤砣子上的灯光,就是我看你们的眼睛……”不管逢场作戏还是原始冲动,我都没对“大红花”动过真情。这游丝般的灯光,又一次划开了我的泪囊。
那几天,全连战士心里都不是滋味,饭量减少话也少了。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整天不说一句话。我害怕夜里站岗,害怕大海深处划过的那丝细弱的灯光。
那天下午,班长郎青问我:“是不是家里有困难了?是不是黎树下提干、陈寿高之死、罗未来被遣送、赵恩才复员,你对高三连失去了信心?”
我把和“大红花”在山上发生的事,如实地向班长进行了汇报。
班长说:“你做得对,在关键时刻一定要把持住。”我说:“我已经和大红花拥抱接吻了。”班长和我耳语:“这事只能我俩知道,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否则后果严重。当兵的也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在那种情况下你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大红花是个好姑娘,否则以此要挟,你将万劫不复。”
他知道我仍和农村对象藕断丝连,让我果断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每天没等吹起床号,连队官兵就被“北小圈”大队的高音喇叭吵醒,转播旅大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先是英语教学,没完没了地“脖子内(What’s this这是什么)”“脖子外(What’s that那是什么)”,接着广告推销“钢窗、钢门”,“实行三包代办托运”。周麻子长期被混合性痔疮折磨得苦不堪言,以为“钢门”给他带来了福音,高兴地对老婆说:“人真能耐,还能造出肛门。”
他按地址“代办托运”,以为像柴油机汽缸活塞大的小家伙,没想到托运回来个大家伙,根本无法安装。他唉声叹气泪流满面,深深地想念老宋。
他说:“老宋要是没复员,我哪能吃这个亏丢这个人?”
拨乱反正百废待兴,让我非常振奋跃跃欲试,美好的前景就在眼前。没等我给曹小花去信结束关系,她给我来信,以董家媳妇的名义,在信中介绍家里的情况,让我放心,好好在部队服役。她说:“你的年龄和我的年龄都不小了,该考虑年底探亲回家结婚了。你要是没到探亲年限,我可以去部队结婚。”
父亲在信里面说:“家里多次劝曹小花再找个比太锋更好的对象,她表示,我坚决跟着太锋。曹小花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一心一意想做董家媳妇。盐场也有一伙人为她出歪点子,让她死死拖住你不放。你如果你确实不同意这门婚事,就是回家种地,也得尽快了断,捆绑不是夫妻,强扭的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