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花还是那么艳,草还是那么绿,我妻赵景智刚走进北京的医院,也是笑着的。
医生说:阑尾炎,没事,几个不正常的指标,调理下,咱们就手术。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守着妻。病房里,三张病床,挨着门的是妻。挨着妻的病床上,没有人。挨着窗子的病人,有专职的护工。这个护工在她的床前,支了一个钢丝折叠床,睡在那儿。
护工说:你租一个这样的临时床吧。
我问:怎么租?
她说:你问护士,还有床吗?
我就去问护士。
护士说:没有了。
我就回到病房,呆呆地坐着,看妻睡着了,睡得很香,就悄悄走出病房,在楼道里溜达。溜达来,溜达去,快十二点了,看到值班护士坐台旁,挨着窗子的,有一个桌子,桌旁有凳子,就走过去,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抱着头,合上眼,迷糊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夜深了,有点凉。不过,自己也没有太凉的感觉。
值班护士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大叔,这样睡,不行,会感冒。
我睁开惺忪的眼,看了看她。她的眼神里,透着善良和温柔,站在我面前,就像从天外飞来的一只仙鹤。
我说:没事,不会感冒。
我又突然想起妻是不是醒了,是不是有事,急忙往病房里跑。
护士跟过来,说:大叔,这个病床,今晚上没有人,你就在这床上睡吧。
我说:太感谢了。
我就在这个病床上,躺下了。可能是太累了,这一夜,我没有睁眼,没有看过妻,更没有和妻说一句话。睁开眼,天亮了,楼道里,传来哗啦啦的打扫卫生的声音,又传来“领饭了”的叫声。
妻已经醒了,那个白色的,方方的,大袋子的营养液,还顺着输液管,一滴滴,流向扎进她静脉里的针头,流进她的血管里,静静地,静静地,溶进她的血液里。
看我也醒了,她坐了起来,说:昨天晚上,你可睡好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醒了两次,你都睡得呼呼的。
我说:是,睡得可好了。
她说:咱又遇到了好人。
我走出病房,看到那个值班的小护士,还坐在那里。
小护士,那个白色的,略显有点长的护士服,那顶戴在头上的,方方正正的护士帽,那张圆圆的,稚嫩的脸,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都叫我感动。
我想走过去,向这个小护士,鞠个躬。没有鞠,只是在内心里,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我睡过的这个床,有病人了。
妻说:晚上,你在这里不能休息,就回去吧,我一个人行,能起来,能下床,能喝水,能上厕所。
我说:那我也得看着你输完液再走。
她说:输完液,就下两点了,没有公交车了。
我说:我打的回去。
她说:你会吗?
我说:会了。
她说:怎么会的?
我说:在网上搜了搜,就会了。
这样,等她输完液,我打的回到家,已经快三点了。累是累点,睡得还行。回到家,躺下,就呼噜上了。睁开眼,太阳已经照到屋里来,看看墙上的挂钟,7点多了。脸顾不得洗,牙顾不得刷,抓起公交卡,急急忙忙,赶往大钟寺,去坐公交车。坐上公交车,到了医院,已经8点。
妻已经吃过饭。饭是挨着窗子的那个病号的护工,帮忙取的。
我就拿过饭吃了,对她说:早晨不输液,吃饭前,我不在,你别光躺着,自己到外面溜达溜达。
她说:我没劲,溜达不了。
这个好心的护工说:今天早上,大婶没有溜达,也没有躺着,自己下床,在病房门口,站了好大一会儿。
我想到,妻一个人孤独地,在病房门口,站着的情景:
她穿着那身,这一生,从来没有穿过的,蓝条,白底,竖纹的病号服,原本瘦弱的身体,显得更加清瘦。她,依靠着门边的墙,扶着病房的门,站在这儿,微黄的脸,鼻子有点塌陷,眼珠也没有那么黑了,神情呆滞地望着楼道,望着楼道雪白的墙,望着楼道顶上,还来不及关闭的电灯,望着楼道僵尸一样笔挺,冰一样凉的,光滑的地面,望着那一个个打开的,关闭的,病房的门,望着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有哼哼叽叽的身着病号服的病人,有昂首挺胸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有忙里忙外的护工,有送饭的打扫卫生的工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对她都投来不屑一顾的眼神。这里没有她的一个亲人,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会难受吧。她会想家,想我,想女儿,想她亲爱的外孙女吧。她会想一生中那些挚爱的亲人吧。
我的内心一阵酸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今天给你顾一个护工,晚上早上,我不在时,有人陪着你。平时我还是像原来一样,在这里守着你,还是看着你输完液再走。
她说:那你就早走一会儿。
我说:早走,不放心啊,还是看着你输完液再走吧。
到了第七天,医生说:今天做手术。看现在各项指标情况,有点不像阑尾炎,但阑尾确实有问题。不管是不是阑尾炎,阑尾也要切除。
我和女儿,推着轮椅,送她进了手术室。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坐轮椅,也是第一次进手术室。她坐在轮椅上,双臂搭在扶手上,脊梁坚挺地顶着椅背,脖子挺得笔直,看了看手术台,看了看四壁白白的墙,看了看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眼神里透着自信和安静。
我抓过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又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她点点头。
医生说:好了,家属离开这儿,到一边,等着吧。
手术室的大门,砰的一声,关紧了。
女儿搂着我说:我害怕。
我说:怕什么呀,就是一个阑尾炎,小手术,不用怕。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喊我们:家属过来吧。这个时候,妻还没有醒来。
医生把手术后的东西,拿给我们看,说:不是阑尾炎,阑尾上一个肿瘤,阑尾切除了。腹膜上也有许多瘤,大大小小的一片,有两个大一点的,也切下来了。其他的,切不了。这是恶性肿瘤,转移了。具体是哪一类恶性肿瘤,看病理化验结果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病人最多能活一年。
医生的每一句话,咋像一把把利剑扎着我的心啊。
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都被扎烂了。
我觉得,妻就是一座巍然屹立的宝塔,一瞬间,轰然倒塌。
我看到她,这一生,就像个长跑运动员一样,在跑场上,奋斗,拼搏,流汗,她跑完最后一步,拿到最好的成绩,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我看到她,就像一个爱神,把一生中的爱,给了女儿,给了外孙女,给了我,给了家人,她却含着泪,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头也轰隆隆地炸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