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们的女儿在景县二中上初中了。
这个时候,县教育局为我们局机关人员,安排了一块建房的地方。地点就在景县中学的东面。
这是一块草地,绿绿的野草在这片土地上,旺盛地生长。草地上,有一两处刚刚开垦的菜园,菜园里,小蜜蜂不停地飞,辛勤地忙碌,把他们的足迹,印在花上,印在草上。从这里,能看到,景县中学的操场上,学生们奔跑的身影,能听到,学生们郎朗的读书声。南面和东面,都是一片荒地,北面是一个大沟,有黑黑的水,从沟里流过,大沟往北,是一望无边的,绿色的庄稼地。
正房是统一盖的。正房盖好后,旁房和门楼,我们要自己去盖。没有能力的就拉个墙,盖个门楼了事。
妻说:咱把南房和门楼一起盖起来吧。
我说:钱不够。
她说:咱去借。
借够了钱,我们就安排盖房的事。
她说:盖房的人,中午要管一顿饭。
我说:得雇个做饭的。
她说:雇人要花钱,我自己做饭吧。
鸡没有叫,她就爬起来,和面,发面,蒸出一锅,又一锅的馒头,做出一锅,又一锅的菜。
我说:到饭时,我去送饭。
她说:你在机关,伺候当官的,人家的事,是大事,不能误,我请了假,课和别的老师换好了,还是我送吧。
她又弯腰撅腚,把那些菜,连同熥好的馒头,放在一个大筐里,摽好,骑着自行车,送到工地。
新房全部盖好了,妻在自己的屋子里走,一会在北房里转,一会在南房里转,她裂着嘴地笑着说:房子太大了,走不完的道。
她也在院子里走,拧拧自己的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出。
她抱着那个水龙头,像老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喝够了,她说:自己家的水,真甜啊。
她又在小院子里,种了菜。绿绿的韭菜在生长,嫩嫩的大白菜扑棱开它的叶子,红红的西红柿涨开胖胖的圆脸。
她站在宽敞的厦子下,靠着窗下的墙,露出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笑脸。
天不亮,妻就早早地爬起来,给女儿做饭。
她起床,没有声音,静悄悄地起,静悄悄地走到南房去,一盘盘的菜做好了,饭做好了。她就轻轻地走进北屋,抱着女儿的头,亲着女儿的脸:宝贝,起来,吃饭了。
女儿睁开惺忪的眼:妈,再叫我睡一会儿吧。
她说:不能再睡了,再睡就晚了,快起来穿衣裳,快起来刷牙洗脸哇。她说着,饭端上来,筷子也拿上来。
女儿吃饱了饭,我就骑上自行车,去送女儿。
放学了,接女儿,我和妻两个人都去了。
叮呤呤,下课的铃声响了,孩子们飞出教室,飞向学校的甬路,飞向校门口。
我和她的心,也随着这些孩子们,飞起来,眼睛也亮起来,睁得大大的,仔细地辨认着每一个学生,从中找出我们的宝贝女儿。
那个和别的学生不一样,高昂着头,从容不迫,走出校门口,向我们招手的,就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女儿在向这边跑了。
妻大声喊着:看着车,不要跑!
其实,校门口的马路上,到处都是人,矮的是学生,高的是家长。那些慢慢游动的车,比乌龟爬得还慢。
女儿还是跑,跑到我和她妈的跟前,就抓住她妈的手。然后坐上她妈的自行车,搂着她妈的腰,把她的小脸蛋,贴到她妈的后背上,高兴地抖动着小腿。她就给我们讲学校的事:讲哪个老师爱笑,哪个老师爱板着面孔,哪个同学调皮,在操场上谁把谁推倒了,打球时谁跑得最快。我们欣慰地听着,随口应着。
上初中二年级,女儿就可以自己去上学了。我们专门给她买了一辆新的轻便自行车。她背上小书包,美美地骑上。头几天妻不放心,像个哈巴狗,在后面跟着跑。慢慢的,女儿就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初三毕业,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景县重点高中,数学是满分。全县数学满分的,就两三人,其中就有我女儿。
女儿在景县中学读书,学生都不走读,全部住校。
寒冷的冬天,孩子们住的一排排平房宿舍,四处透风。北风把学生宿舍顶子上的瓦,一块一块地掀下来。孩子们的宿舍,满地的水,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简直就是一个滑冰场。
炎热的夏天,女儿的宿舍,每一个床上都支着蚊帐,那些又黑又大的蚊子,还能钻进蚊帐里,嗡嗡地叫着,狠不得把孩子们吃掉。
2000年,女儿的高考到了。大街上,到处布满了警察。
校门口,堆满了学生家长。
往日里,小商贩们,都大声叫卖,现在,他们都把尾巴根子,紧紧地夹到腚沟子里,嘴也缝起来,用眼睛说话,用手势说话。他们知道,如果再像往日那样叫一声,别说警察们会赶他们走,学生家长也会吃了他们。
汽车也不敢从这里经过,远远的就不再鸣笛了。狗不跳了,鸡不叫了,风停了,水静了,太阳升到一个地方,也不敢再动了。所有人的心,似乎也不再跳动了。
学生家长们都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心态:如履薄冰,心神不宁,焦燥不安,脸上写满了担心和忧虑,又写满了希望和期盼。他们相互交流的语气和眼神,也和平时不一样了,脸上的笑,也是一种复杂的,极不自然的笑。
校院里,和女儿一样的孩子们,下了考场,散步拿着书,躺在床上,也抱着书,打饭排队,也不放过,那分分秒秒学习的时光。
我们的家,就在学校边上。女儿哼着歌回来了,进了家门,还像平常一样,玩则玩,乐则乐,该看电视,照看不误。一边看,一边跳,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还开心地大叫着:好,好!看到动情的地方,还跟着电视的人物一起流泪。
妻说:好女儿,到了这时候,别看电视了,看一会书,好不好?
女儿说:妈,别瞎操心。
做父母的,哪有不操心的?
妻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转来转去。
我也在想着,不让她看电视的好办法。
停电。对,最好的办法是停电。电力局要是停了电,该是多么好啊。
想想,这高考的关键时刻,这电力局的职责又是多么重大啊。你把他们的领导人,全打死,也不会停电呀。
我拍拍脑门,笨死了,电力局不停电,可以叫自己屋里停电哇。
电视在西屋,电闸在东屋,我就悄悄地钻进东屋,大凳子上,放上一个小凳子,手扶着墙,迈上凳子,一层层地蹬上去,腿抖抖的,身子贴着墙,一伸手,电闸拉下来。
我像个贼一样地跳下来,快速地把凳子放回原处,哼着小曲,走进院子里。
电视就哑巴了。
女儿自语:停电了。
没有过几秒钟,她就大声地向我喊起来:爸,把我当傻子,你关闸了!去,给我合上!
我拧不过女儿,只得再撅屁股,扶墙,爬凳子,老老实实地合上电闸。
电视又哇哇地响起来,像猫爪子一样,一把把地抓着我的心。
吃过午饭,女儿还像平常一样睡午觉,跳到床上,笑着说:妈,你看着表,不到点,不要叫醒我。
妻守在旁边,像个警卫员,又像个忠诚的小狗一样,一眨不眨地,看着钟表的指针,一分一秒地摆动。
我从妻的眼神里,看到那种少见的凝重、担心和忧虑,我的心也悬在了嗓子眼。
女儿躺在这张我们刚进城时买的木床上,枕着妈妈有些油味的花枕头,红润的嘴唇微闭着,一双小手,自然地平放床上,腿脚轻松地伸开,花朵似的小脸上,放着光,充满着笑意,几秒钟,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快进考场的预备铃声响了,妻还不忍心叫醒她,两眼直直地盯着钟表。哒哒哒,哒哒哒,分针秒针跳一下,都像鼓一样敲进我们的心里。
学校进考场的钟声,叮呤呤地响了。
这铃声,像是疾风暴雨中的响雷,在头上炸响,又像战场上冲锋的号角,叫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震惊,都肉跳,都胆颤。
我轻轻地说:快快快,叫醒她。
妻轻轻地摇晃着她:闺女,快起来,到点了,进考场的钟声响了。
女儿坐了起来,揉了一把眼睛,洗了一把脸,说:不用急,晚不了就行。
她跳下床,把提前准备好的笔和准考证,抓在手里,轻松地迈着脚步,镇定自若、满怀信心地走向学校。
我和妻紧紧地跟着,走到学校的大门前。
女儿的班主任张玉良老师,在门前,转着圈,跺着脚,挪动着他微胖的身子,抓耳挠腮,见女儿到了,才松了一口气,说:你看看,整个大院,还有人吗?
女儿向班主任笑笑,从容地走进考场。
最终,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全国重点大学---吉林大学。我在学校黑板报上看到,按重点大学优劣录取的排名中,女儿排在全校的头里了。
女儿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妻说:到你奶奶的坟上,告诉你奶奶。
我和妻就领着女儿,去了我娘的坟前。
站在我娘的坟前,我说:娘,你孙女考上了大学,来看您了。
风吹动着娘坟上的草,一摆一摆的,我知道这是娘的神灵,让小草替她点头了。
小草在微风中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我知道,这是娘让小草,替她发出的笑声。
妻拉拉女儿的手,说:给你奶奶跪下,磕个头,让你奶奶在天上保佑你,将来考上研,将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女儿就磕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