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在一个阳光明眉的日子,陈景阳老师抱着一大堆化学专业的书,急充充地往办公室走。
我感到好奇,就跟了过去,问:陈老师,抱的什么书?
他说:我读过的大学的书。
我觉得奇怪,问:读过的书,还拿它做什么?
他笑了笑,说:考试用。
我问:考什么?
他说:函授本科。
我问:招收对像是什么人?
他说:今年的函授本科,是专升本的,招收的是专科毕业的学生。
我问:也像我读电大一样,带薪脱产学习吗?
他说:刘老师,你光想得事。白拿着国家工资读大学,还算工龄,那种得事,以后没有了。做梦也没有了。
我问:考试内容是什么?
他说:大学专科所学的主要课程。
我问:我能考吗?
他说:可以呀。你学得是党政干部管理专业,可以报政教本科,只要对口就行。说完,他直接奔办公室去了。
回到宿舍,我告诉妻:我要考本科函大。
妻说:你敢。你要再考,我就和你离婚。
我说:离婚也考。
妻说:你别跟陈景阳学。人家没有孩子,日子好过。你再这么折腾,咱的日子没有办法过呀。
我说:我不管,就是要考。
妻说:咱别胡乱折腾了,就这样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我说:不行,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折腾。
妻就去找陈景阳,她说:兄弟,你和他最好,就劝他,别考了。
陈景阳,高高的个子,黑亮的头发,笔直的身板,亮而圆的黑眼睛,俊俏的美男子的标准脸,眼神里透着善良、坚毅和执著。他是恢复高考后,直接考上大学的师范专科毕业生,毕业后在景县重点高中教高三化学。县城那么优越的条件,他不留恋,却眷恋这个乡下的家。1983年,为了照顾家人,他离开景县中学,来到我们这所离他家比较近的洚河流代庄中学教初三化学了。他比我小几岁,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还没有结婚,非常爱美,经常照镜子,衣服三天两头洗一次,穿着整洁,又有一种超凡的美。他本来就长得很美,这一打扮,就更显示出超凡的魅力。可能这个时候,见过他的女孩子都会爱上他。
我是班主任,他是我的助手,副班主任。可能是太喜欢我的性格,经常往我的办公室跑,有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也跟我妻说。
这天,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流泪了,把我吓了一跳。
我说:你哭什么?
他说:刘老师,我恋爱了。这事没告诉别人,我爸我娘也没说,可我愿意告诉你。
我才知道,这是幸福的热泪。
我说:哪个女孩子这么有福气?
他说:你猜。
我说:猜不出,喜欢你的女孩太多了,一大把一大把的,能有一个排了吧。
他说:是你认识的,最漂亮的那一个。
我说:是不是杜红月老师?
他说:对,就是她。
他的眼里放着热热的亮亮的光。
这天,陈景阳就带着我妻交给他的任务,来劝我。
他说:听嫂子的吧,你考不上,真的考不上。
我说:你叫你嫂子洗脑了吧。
他说:不是。我说的是实话。这次参加考试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是重点高中学校的教师和中专学校的教师,几乎都是恢复高考后,直接考上正规专科大学的人。你没有上过正规的专科大学,上的是电大。再说,今年你报的政教本科班,全省只在衡水地区招六个人,大概平均两个县才能有一个人考上。你百分之百考不上。
我说:咱打个赌,我要是考上,上函大,你嫂子的工作,你来做。要是考不上,你在班上副班主任的活,都不让你干。我一个人全包了。行不行?
他说:行。
函授本科招生考试这天,我和陈景阳一起去了衡水,陪同我们一起去的,还有陈景阳的妻杜红月老师,和杜老师肚子里的宝宝。
我知道,确实希望太小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考场,充满自信地参加了这次考试。
上午的一场考试下来,中午吃饭的时候,杜红月老师早就买好了吃的,在门口等着我们了。
她红润的圆脸,挺着大大的肚子,像个笨拙的企鹅,每一个动作都很吃力。但她还是满脸微笑地看着我们,高兴得像是一朵刚刚盛开的鲜艳夺目的花。看到我们走过来,杜老师走到陈景阳的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脉脉含情地看着他的脸。
陈景阳说:咱们就去那边教室的楼道里吃点吧。
我们进了楼道,杜老师看着我们吃。
我说:杜老师,你也吃呀。
她说:你们先吃吧,我一会吃。
陈景阳指着杜老师对我说:你看,她对我不放心呀,这个样子还来陪着我。
我说:你就得瑟吧,人家是给你鼓励,给你信心,这才是大爱。
陈景阳看了杜老师一眼,站起来,走到杜老师的身边,拥抱了她一下,看着像花一样美的杜老师,饱含在眼里的热泪,突然涌出。
杜老师拿出手绢,擦了擦陈景阳眼帘上的泪,说:看,你个傻样。
陈景阳说:刘老师,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
我说:笑话什么,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呀。我都要流泪了。
这次我考上了。陈景阳没能考上。
听说我考上了,他说:刘老师,太佩服你了。真行。我要和你学,明年再考。我一定要考上本科函大。
可是后来,陈景阳老师却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去世了。
这天,我看着装着陈景阳的棺材,拉进坟地里,看着这个心底善良的杜红月老师,已经哭成了泪人,想起在学校和陈景阳相处的每一天,想起和陈景阳一起参加函大本科考试的场景,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陈景阳那张微笑的,写满纯真和善良的,阳光向上的,稚嫩而又圆圆的脸,眼里的热泪喷泉般地涌出。
我在心里说:景阳,我的好兄弟,哥会沿着咱们向往的这条路,坚定地往前走。
放署假了,我要去上函大辅导课。
妻却紧紧地搂着我,说:咱不去不行吗?
我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你知道能考上这个函大,是多么不容易吗?
她说:光你知道不容易,你可知道,我一个人在家里,又是多么不容易吗?她说着,呜呜地哭。
我说服不了她,但一步也不向她妥协。我说:这个函大本科,我必须上,不叫上,办不了。
她哭得更难受。
我真的到河北教育学院去听课了,妻却又流着泪,把我的行李、书包整理好,依依不舍的眼神,长时间地盯着我,说:出门在外,别舍不得花钱,要照顾好自己,钱都放在书包最里面那层兜里了。
天不亮,她又起来,给我包饺子。我吃了她的饺子,背上行李,背上书包,刚到汽车站,妻又跑到公路上,说:你喝水的茶缸没有带,碗筷也没有带,到那里怎么吃饭呀。她把我的包打开,茶缸、碗筷轻轻地放进去。
汽车到了,看我上了汽车,她又眼泪汪汪地,向我摆着手。
我突然想起,女儿在家里,叫我娘看,我们回学校时,女儿哇哇地哭喊,我要爸爸,我要妈妈的情景,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