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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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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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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连载

第二十章 为了她的亲人付出的妻

自从我们的女儿考上了北航的研究生,又在北京有了很好的工作,妻应该是享福的时候了。可是妻又为了她的侄子侄女们,为了她的父母操尽了心。最操心的是她的侄子。

侄子是她父母的独孙,到了上学的年龄,侄子的爷爷奶奶,都八十多了。

爷爷给孙子做了一个小书包,拉着孙子的小手去学校。村里的小学就在家门前,几步就到了。他看着孙子蹦蹦跳跳地走进教室,也想像孙子一样跳一跳,可是跳不起来,就甩着胳膊回家了。

没成想,孙子上了几天学,老师告诉他:你孙子不能在这个学校上学了。

他向老师吹了吹胡子,眼珠子没有瞪。给老师留着面子呢。

老师说:爷爷,不是我不叫你孙子上,是上边。

他的眼珠就瞪出来了:什么上边?

老师说:爷爷,乡里要合校并点,几个村子的学校,要合到一个村里去。

他问:合到哪里去?

老师说:合到宋屯去。

他说:怎么不合到咱村?

老师说:咱村的学校太小了,合并学校后,就是要让学校的房子、环境,教学成绩,成为最好的,就是要让你的孙子得到最好的教育。

他说:这样,不好啊。我这个老家伙,还得天天跑到外村接送孙子,我不干。

老师说:这话给我说,没有用,你去找校长吧。

他就去找校长。

校长说:这不是你干不干的事,你干不干,你村的学校,也不会再有了。

他说:校长,俺自己组织村民,办私立学校行吗?

校长说:可以,政策是允许办私立学校的。

他就屁颠颠地一家家地跑,一家家地问:咱村的学校没有了,咱自己摊钱雇老师行吗?

村民们都摇头。

有个村民说:俺孩子去县城的私立学校了。私立学校,可以长期吃住在校,可好了。

他就给儿子打电话,说:小子,咬咬牙,多省出点钱,用到孩子身上吧,我要让孙子上最好的私立学校!

他就把孙子送到县城那所最好的私立学校去了。

孙子在私立学校念书,按说吃住都不用操心。可他比天天守着孙子,操的心还大。三天两头,骑着自行车,来回四十多里路,往县城跑。学校什么都有,也没有给孙子带的好东西。他就是想孙子,不放心孙子。他看孙子,孙子出来,也就是摸摸头,搂搂,抱抱。

看大门的说:老头,没有事,以后不能来得这么勤,只能周末来一次。

他说:一周来两次吧,看不到孙子,我难受。

看大门的说:老头,你要不听话,周末也不让看,月底才能看。

他就磕头作揖说好话:那就周末,那就周末。

可是他还是一周来两趟。不让看,他就接着大门往里瞅。这大门,是铁栅栏门,又高又大。他把脏兮兮的身子贴到门上,那双青筋乱跳的黑手,紧紧地抓住大门的铁棍子,一只脚蹬在地上,一只脚蹬在栅栏门下的铁棍上,那两只方口的黑粗布鞋,一上一下,显得那么扎眼。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往里瞅。那双挂满鱼尾纹的,本应该失神的,干瘪的眼睛,竟然放着亮亮的光。

他紧紧地盯着院子里那些孩子们。大脑的神经细胞,全都兴奋起来。那个跑得最欢的,是不是孙子?那个叫得最响的,是不是孙子?有个孩子哭了,哭声哇哇地响,这哭声,撕裂了他的心。这哭的是不是孙子?哎呀,这些孩子,穿着一样的衣服,咋都长得跟孙子一个样?你们到底哪个是俺孙子啊?亲亲的孙子,你咋不知道往大门瞅一眼?你不知道爷爷想你呀?你不知道爷爷就在这个大门前,不停地瞅你呀?瞅啊瞅,孩子们都跑进教室了。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跳。

他就瞅那麻雀,瞅着瞅着,那麻雀就成了他孙子。

瞅着瞅着,孩子们又出来了。可是这些孩子们,没有人理他,谁也不向这边看一眼。

瞅啊瞅,他真的看到孙子了。孙子在操场上,正拉着另一个孩子的小手走路。他的心乱跳。

他真想变成一只小鸟飞过去,把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真想把孙子,当做珍珠一样,攥在手心里。

他想喊孙子,又不敢喊,就闭上眼睛傻傻地笑。

看大门的不耐烦了:老头,快走吧!

他就又说好话:发发慈悲,叫俺再看一会儿吧。

想想,妻的侄子在这个学校,上了六年小学,三年初中。老人又这样跑,妻是多么焦心啊。

妻跑的路,不比老人少。

看妻这样不容易,我就陪着妻跑。多少个黑天,多少个白日,我陪着妻,走在这条通向私立学校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那时候,这条路,狭窄又不平,还坑坑洼洼。下雨天,路上都是水和泥。

妻在这条路上,竟然跑了整整九年。

九年结出了一个果子:这个孩子初中毕业,升高中,考了全县的前几名。

衡水二中的老师,找到村子里,问老人:你孙子到衡水二中上学,一分钱不花,行不?

这衡水二中,每年很多学生考上清华北大,比衡水中学,也差不太多。

老人的眼睛就瞪得老大,像电灯泡一样放着光,激动得身子乱颤,满是皱纹的瘦脸,像猪肝一样红。那颗跳动的心,好像回到了童年。

他想:俺的心肝,俺的宝贝,俺亲亲的孙子啊,上了这么好的高中,一定能考上最好的大学。他就拉着老师的手,不撒开。

到了孙子上衡水二中的这一天,他把孙子搂在怀里,亲了亲,抱了又抱。

妻的弟弟送孩子,妻跟着送的,老人也跟着坐车,亲自去送。

离开孙子时,老人拉着孙子的手,说:孙子啊,你是念书的好材料,爷爷盼着孙子让咱赵家,坟头上,突突地冒青烟呀!

这衡水二中,一切都是军事化管理,时间观念太强了,吃饭要跑步,上操场要跑步,去教室要跑步,晚自习下了课,去宿舍,也要跑步。

他偏偏不跑。

老师说:你为啥不跑。

他说:我的脚指甲长到肉里了,一跑就疼。

老师说:你到医院看看,好了回来再跑。

他说:好了也不跑。你们这不是学校,是监狱。我要回县里的重点高中。

老师说:你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在这里,衡水二中会给你插上雄鹰一样飞翔的翅膀,留下来吧。

他说:我不。

老师就告诉他的家人。

他的爸爸来了,他的爷爷来了,我的妻也来了。

他的爸爸,一生气,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所有的话都变成了气,吱啦啦地从鼻子眼里,冒出来。

我的妻摸着他的头,说:别人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来,咱不能回去。

爷爷拉着他的手,说:娃呀,人来到这个世界,哪有不吃苦的?吃大苦,才会有大出息。现在吃不了读书的苦,将来要吃卖苦力的苦哇。

他不听,一甩胳膊走了,回到景县重点高中。

景县重点高中,比衡水二中提前开学一个月。进了班,落下的课太多,老师讲课,他有点像听天书。

一开始,他不服,想拼命赶上去。可是他还是吃不了拼命的苦,就胡打海摔,想逃学。

到了高三,他的心里压力更大,在一个深夜,终于爬上了学校那道高高的大墙,奋力一跃,跳了下去。他就像出笼子的鸟,在月光下,在大街上,拼命地跑哇,身影慢慢消失在这沉寂的,死一样的黑夜里。

学校就再也找不到他。学校的班主任,找到家里来,说:赵老师,你侄子在学校不见了。

妻问:怎么不见了?

班主任说:不知道。

妻身子晃了晃,摊坐在床上。

我扶着妻说:别急别急,不会有事,应该出不了县城,咱找一找。

我就陪着妻,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

我说:他会不会去找工作?

妻说:咱在县城的几个厂子看看。

我说:他会不会在县城的公园玩。

妻说:咱到景州塔下,董子公园转转。

我们转完县城的厂子,转完那些公园,那些小河,小桥下的水沟,都瞅一遍,竟然不见踪影。

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急得要疯了,整个精神,就要崩溃了。

真正疯了的,是妻的爸爸。

这年,妻的爸爸九十多了,骑自行车来到县城,不吃也不喝,把县城旮旮旯旯,边边角角,都找了个遍。第二天,竟然骑车八十里路,奔向龙华。

半路上,看不到一个人,风吹得大柳树,嗷嗷的响,他听出这是大树的哭声,想起丢失的孙子,抱着大树呜呜地哭。哭过后,他再沿着大路往前走。听到火车的叫声,他知道到龙华镇了。抬头看看月亮,他也知道是深夜十二点了。整个城镇,一片漆黑,几乎所有的灯也灭了。可是还看到一个饭店亮着灯,他踉踉跄跄进了饭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饭店老板吓坏了,报了警。

派出所民警专车送他回来了。

晚上快下一点了,我们村的支部书记周秀杰,给我打来电话:快,到楼下接你岳父,他跑到龙华去了,龙华派出所送回来了。

我们急忙下楼。跑到小区的大门外,妻向派出所的同志,千恩万谢,拉着老人说:爸爸,咱上楼。

老人说:我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回自己的家。

我们两个只得租了一辆车,一起把他送回家。

第二天,妻又专门去了趟龙华,去感谢这些好心人,顺便取回民警没有带回的那辆自行车。

回到家,妻坐在床上,呜呜地哭。

我紧紧搂着她,说:不哭,不哭,你侄子会回来的。

过了几天,他侄子回来了。

学校的班主任说:我们不要了。

妻说:别呀,给个面子吧。

班主任说:咱们在一个大院住着,面子大了,可是面子再大,大不过饭碗子,你侄子要是再没了,出了事,我们的饭碗子,就叫他给砸了,多少年的奋斗,都成了个蛋蛋呀。

妻问我:这可怎么办呀?

我说:不急,我找王景旭。

王景旭在景中教高三英语,任高三班主任。

找到王景旭,我说:兄弟,你得帮这个忙了。

景旭说:当年咱们一起考电大,是真朋友,真哥们,这事,我管,丢了饭碗子,也得收下他,带他过来吧。

这个孩子低着头,走过来,景旭抚摸着他的头,说:小子,要争气,不要怕吃苦,你要是知道,当年我们求学奋进的路,黄连搁到嘴里,也不会觉得苦。

这年,妻的侄子考进了大学,但不是重点大学。

侄子刚刚送走,岳母病了,住进县医院。

我陪妻,又跑县医院,伺候岳母。

妻说:咱的家在县城,我侍候方便,晚上,我陪着吧,不让姐姐弟弟妹妹在这里了。

可是妻陪着,竟然是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好,那双眼睛,熬得通红,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岳母一病,岳父的痴呆症犯了,他一个人骑着电动三轮车来县城,不走左边的人行道,不走右边的人行道,专走汽车行走的大道。

人们喊:老头,不要命了吗?

他说:汽车不敢轧我。他一边说,还一边大笑。

那一路向县城方向飞奔的车,真的很怕他,全都减速,绕着他走。

我们把岳父送回家,回到县城,天已经黑了。

刚刚吃过饭,就又接到住在村子里的妻的大弟,打来的电话:三姐,咱爸又犯病了,跑到公路边的老宅,坐着去了,怎么也叫不回来。三姐,你回来吧。

我和妻急忙租了一辆车,赶往那个老宅。

这确实是他亲手盖起,住过半辈子的老宅,但已经卖给别人,是他自己亲自卖出去的。

我和妻走进这个老宅,月光下,一进院子,就看到,老人在那个黑黑的小棚子里,背靠着北边的墙,屁股坐在地下几块冰凉的砖上,一双黑黑的没有穿袜子的脚,放在那双方口的黑布鞋子上,弓着腿,弯着腰,头扎进裤裆里。小棚子,顶子是搭在两面墙上的,另外两面是敞开的,天很冷,他冻得在那儿打哆嗦。

我和妻扶起他,给他穿上厚衣服。

他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守住我的家。

妻紧紧地抱着他的头,亲着他的脸,说:爸爸,现在这不是咱的家了,咱回家,回自己的家。

他很听妻的话,爬上车,跟着走了。

过了些日子,岳父就病倒了,眼看要不行了,输了一半液,突然坐起来,针头拔下来,抓起一把烧纸,拿着打火机,脚步蹒跚地向地里走。

我和妻在后边跟着。

他说:别跟着我。

我们就离他远一点。

他走过自己住房前的小路,走过村前水坑边的一个小树林,走过我们村通向梁集的一段公路,又走上村旁的景阜大公路,走到大公路上的一个桥,下了桥,沿着流水沟,向东走,进了一个小树林,在他自家那块地里,早就选好的墓地前,在他的老人新迁的坟前,跪下来,烧了纸,磕了头。

回来后,他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他可能是感谢神灵的保佑,又去了村北河西那棵几百年的老柳树下,立了一个牌坊,磕了几个头,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老柳树哇,保佑咱村的百姓大福大贵呀!

从那棵老柳树下回来,妻的爸爸就真的走了。就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竟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可能他不放心他的这个女儿,是想叫我关心我的妻吧。

又过了些日子,那个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岳母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她的眼睛特别亮,也特别大,絮絮叨叨,给我和妻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闭上了。妻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眼看着她走了。

妻送走了爸爸娘,又想起侄子上了一个不好的大学。

她说:那么聪明的侄子,弟弟交给我,我没有管好,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娘,更对不住自己的亲弟弟呀。说罢,又是呜呜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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