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我们一起在中学教学的时光,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温馨的回忆了。
妻刚到代庄中学的那一天,我特高兴。吃过饭,老师们都回办公室了。我站在石灰板的乒乓球案子上,实实在在地,打了一个标准的正跟头。小时候,在我们村的小河边,高大的柳树下,一片松软的沙地里,我和几个小朋友经常练习打跟头。手摁地下,身子翻过去,一次次摔倒,屁股摔裂了,后背摔疼了,大腿划破了,眼里挤出几滴泪,抹了抹,再接着打。终于站起来了,就觉得像神仙一样美,我们豪爽地大笑,快乐地跳起来,大声地唱起来,扯开嗓子叫起来。叫声吓飞了树上的小鸟,吓跑了远处觅食的野兔。跟头在松软的土上会打了,我们又在村南小桥旁的土路上打。我们能连续翻上几个正跟头,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脚落地下,还能站得笔直。我们就觉得有了孙猴子一样的本领,扬起一张张热情的,奔放的,阳光的,自豪的脸。我能一气打八个正跟头。后来,大了,没有再打过,更没有站在乒乓球案子上打过。这次却打了:跳了一跳,身子突然用力前倾,手摁案板,两脚发力,两腿弹起,像旋转的风一样,转了一百八十度,脚落案板上,身子形成一个半圆的弓。再一挺身子,笔直地站起来。打得那么自信,那么有力,又是那么漂亮。我感觉,比武生打得还好。那个时候,也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没打这玩意了,万一要是打不好,摔在这石板案子上,再从石板案子上滾下来,会是什么后果。这是我一生中,最后打的一个跟头。现在想想,有点后怕。
这个石灰板的乒乓球案子,对着的,就是一个小伙房。这个伙房做饭的师傅三十多岁,做的饭,都是平平常常的家常便饭,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好吃。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那香香的馒头,香香的肉包,香香的玉米粥,香香的猪肉粉条炒白菜。妻刚到学校,我们吃伙房。妻也说,他做的饭,特好吃。
有一天,评优秀。
这个师傅开玩笑,对几个老师说:我也想当优秀,你们投我的票吧。
几个老师说:投。
结果,票亮出来,他的票是个大鸡蛋。
他就难受了,说:说投俺,就投嘛,不投,就说不投。干嘛明着说投俺,却没有一个人投。
其实,几个老师说投他,就是个玩笑话,他却当了真。
那天晚上,这几个老师在他的宿舍里坐着,又当笑话,逗他玩。逗着逗着,他脸上挂不住了,一片紫,一片红,突然弯腰撅屁股,趴到床下,抄起一瓶衡水老白干,依靠着自己宿舍的木门,一仰脖,吹了进去。随后,就出溜到门下了,他坐在门下,拍着门的下角,拍着门下的砖,拍着门下的土,泪汪汪地说:老天爷,干嘛给俺鸡蛋啊,我可怜的蛋蛋,我耻辱的蛋蛋呀!
这事,我回去,告诉妻。
妻说:他屋里还有人吗?
我说:没了,人们把他扶到床上,听到校长喊,老师们,开会了,就都跑出来了。
妻说:你回他屋,看着点吧,别开会了,我给你请假。
我就回去守他,一直守到12点,看他睡得挺踏实,才回自己宿舍。
妻说:睡吧,等会儿,你再起来,去看看。
下三点,妻扒拉我起来:去看看吧。
那是一个夏天,我穿着一个大裤衩子,跑到他的窗台下,扒个头,看他叉开两腿,攥着他的小东西,闭着眼,身子一晃晃地,在往一个塑料的便桶里撒尿,就放心地回到宿舍。
妻说:怎么样了?
我说:没事,起来尿泡了。
妻说:那就好。
这事不大,我第一次知道,妻的心,太细了。
学校伙房靠南的两排房子,各有三个教室。
伙房西边也有三排房子。最南边的一排,是三个教室。另外两排,都是教师的宿舍兼办公室。
我们的宿舍,就在中间这排房的最西头,宿舍前,是我们自己种的菜。房子的西边,紧紧挨着学校的一道墙。
那个暑假,妻说:咱在我们自己住的这间小房子前面,盖一间小伙房吧。
我说:行,学校东边,学生厕所前,还有学校盖房剩下的砖。
她说:咱先去搬砖。
我们两个人,就一趟趟,把砖搬过来。
她很有力气。我一次搬五块,她一次搬六块。
她跑得也比我快。我跑到四个来回,她就跑到五个来回了。
我和好泥,她就一锨锨,除过来,放到我垒的砖墙上,再把一块块砖,递到我的手上。整整一天,我们就把小房子的墙,砌起来了。
她说:搭顶的檩条和柴草咱哪里去弄?
我说:咱回家弄。
回到家,我们在院子里,找了三根木头,都是对掐粗的,量好尺寸,画好线,木头放在一个凳子上,我拿过钢锯。一边的把,攥在自己手里,一边的把,递给妻,说:咱俩锯。
我们就锯齿对线上,两个人,一边一个,左脚踩木头,右脚蹬大地。她往怀里拉一下,我再往怀里拉一下。
呲呲,呲呲,木头很快锯好了。
妻说:檩条有了,去哪里抱柴草?
我把小檩条放到小拉车上,拉起小拉车,说:咱走。
她说:去哪里?
我说:村北的场院里。
到了村北的场院里,我指着一个麦秸垛,说:这是咱家的麦秸,往车上抱。
我们一抱抱,把麦秸,装到车上,摽好。
我就弓身弯腰,驾着车辕,向学校走。
妻在后面推着。推得很有力。
我说:你不用推劲,很轻的。
她还是用力推,小拉车就跑得很快。
走出村子,她说:咱在这儿站一会儿。
我们就停下车子,在自己村旁的一棵大榆树下,站着了。
我和妻抱了下这棵树。这是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树下玩的地方。拔草累的时候,我们坐在这树下承凉,坐在这树下玩耍,也有时候,躺在这树下,看着天上的飞鸟,大声地唱歌。我们唱得都是红歌。唱得很动情,很开心。有时候,我们也会爬到这高高的树上,去掏喜鹊蛋。抱了一会儿这棵树,我们再接着走。
我们走过景阜大公路,走过代庄村前通向学校的那条小路,再从学校的南大门走进来。这一切,还记得那么清晰,她在后面弓身推车的身影,她走路的声音,都记得那么清晰。
到了学校,我们把拉来的木头和麦秸,搭到顶子上。她把一锨锨土,扔到顶子上,我在上面,弄平。顶上的土盖好了,她再把一锨锨和好的麦秸泥,扔到房顶上,我泥平。小伙房就算盖好了。
我从房顶上下来,看到她一脸的土和泥,跑到屋里,拿出一个手巾,沾水湿了湿,在她的脸上擦了擦。她幸福得笑。我也幸福得笑。
美中不足的是,这个门口的墙,垒得不太直,要是安门就不行了。反正也不安门。能走人,就行了。
有了自己的小伙房,我们就要去拉煤。烧的煤舍不得雇车拉,我们就到安陵煤厂,用自行车去驮。
这安陵煤厂,离我们洚河流代庄中学,大约五十多里路吧。
去安陵,先要走的是去县城的那条土路,过了县城去安陵的路,就非常好走了,这是一条油漆路。因为安陵有火车站,县城去安陵的车,特别多,所以过早地修上了油漆路。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们景县最早的一条油漆路吧。
到了煤厂,我们都装了满满的一大袋子,很难摽到车子上。
她对过称的小伙子说:帮个忙,帮我们摽到车子上吧。
小伙子很热情,摽好了,他说:太重了,你们行吗?
妻说:行。跑一趟不容易,不能太少了。
走出煤厂,太阳已经西斜了。
因为这段油漆路好走,我们就把车子骑得很快。
天慢慢黑下来,前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铃声越来越近。
我看清了,是一个驴车。
可能是夜晚,路上很少有人出现,这驴车跑得很快。
我急忙刹车。
刚好路过一个大桥,我的车子没有刹住,车子前轮高高地翘起来,在空中转了半个圈,砰的一声,撞在了大桥的拦杆上。人和车子都倒在地下。
我看一眼桥下的河水,哗哗地流着,听那流水的声音,就知道最少也有一人多深。
谢天谢地,多亏大桥有桥拦,要不然就掉到桥下的水里了。真是后怕呀。
赶车的是一个老人,看我人没有事,车子也没有事,下了车,打量我们一眼说:孩子,你们是小两口吧。
我说:是。
他说:你们是从安陵驮来的煤吧。
我说:是。
他说:我儿子也常去安陵驮煤,咱庄稼人难啊。我就在前边那个村子住。今晚就住我这里吧。没有好的招待。一碗热水,一碗稀粥,总会有的。
妻说:大爷,我们得赶回家。
他问:家是哪的?
妻说:洚河流代庄中学的。
他说:你们是老师啊。
妻说:是。
他说:还得有三十多里的路,天这样黑,我送你们去吧。
我们没有应声,他就帮我们把煤抬到小拉车上,车子也放到小拉车上。我们上了车,他说了声:坐好,挥了一下鞭子,小车就哗哗地跑起来。
到了学校,妻说:大爷,进屋歇歇吧。
他说:我也得早点赶回去,家里人也不放心。他就坐上小车,拍了下驴的屁股,小车又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驮来的煤,我们在伙房前面的一块空地上,拿个大铁筛子,投一遍。煤碴放一边,细煤加上土,和成煤泥。
妻打烽窝煤,也比我快。她甩一甩黑黑的头发,一低头,一弯身,模子摁在煤泥上,转一转,提起来,推板推一下,就是一块成形的蜂窝煤。一行行地排好,很快就是黑黑的一片。
我和她,干这活,中午,顶着太阳,晚上,披着星星,戴着月亮。收音机放到旁边的乒乓球案子上。听着手音机的乐曲,哼着歌,心里美得像神仙。
这打蜂窝煤的地方,东边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是一畦畦的大白菜。这白菜,是我们自己种的。也是我们自己用压井子的水浇的。到了冬季,这大白菜,白白的心,能翻到天上去。我们看着这样的园景,打蜂窝煤。两个人说着,笑着,心里都开出五颜六色的花。
我们就这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