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1日,我和女儿、女婿、外孙女,妻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送她回老家安葬。
一路上,我和女儿轮流抱着她的骨灰一直没有松手。
透过车窗,我看到,北京的大街上,一棵棵的大树下,那么多鲜艳的花。
我又想起,去年的3月份,妻带我去北京植物园赏花。
她说:你没去过植物园,我领你去看看。
她挎上那个灰色的挎包,带上两瓶矿泉水,几个面包,我们就从小区出发了。
我们先去的是北园,从南门进入,就看到了郁金香。哇,大片大片的郁金香,亭亭玉立,这就是一群身着彩衣的仙子,在微风中翩翩起舞。哦,我听到了,那刷啦刷啦的响声,是她们唱起了,生命的美丽与顽强。
我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快跑着,蹬上那个木板搭成的不到两米高的台子,站在栏杆旁,不停地拍照录像。那么小的台子上,站了那么多的人。
妻在下面拍录,盘腿坐地下,身子挺得笔直,那样子,不细看她的脸,一点也不像个老太太,有点像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只看后背,更像个从天而降的仙女。她坐着拍了几张,又起身,蹲着拍录,身子和头左右不停地晃动,找准镜头,咔嚓摁下拍照按钮,然后又站起来,轻轻迈动着脚步,一边走一边录,录着录着,发现了新的目标,就侧着身子,风一样跑。
我就把她的影子也拍下来,录下来。
我录完了,拍完了,拿给她看。
我说:看,我录的,拍的,你的影子,比郁金香还好看。
她就笑。
快到中午,我们向北面的林子走,看到有个女孩,坐在山下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山下的水池赏景。
妻问:这个公园往北还有什么好玩的?
她说:最北边有个万花室,太美,太好看了。
妻问:远吗?
她说:就在这个公园的最北边。
妻看了看手机,说:快两点了,下午五点半,咱们还要接孩子放学。现在去逛南园吧。记住这个地方,下次咱们再看。
我们就直接去了南园。北园南园就隔着一个道。过了这个道,就是南园。
南园不像北园那么多的树,而是有许多奇异的小花。
我和妻手拉着手,在园里走过一道道高高低低,咔咔作响的,像小桥一样的木板路,跨过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不停地蹲下来,细细地瞅着这些花。
妻看花,蹲在地上,也深深地弯着腰,整个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的,那全神贯注的样子,有点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专注。
我们瞅着这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异的小花,再看看小牌上的名字,默默记在心里。这花就在我们心里,悄悄地发出嫩嫩的芽。我们的心,就从里到外,都觉得美美的,痒痒的。
妻的脸上挂满了笑容,就像那些花,从她的心里钻出来,长在她的脸上,放射出奇异的色彩。
看完这些小花,我们沿着边上宽一些的石板路往前走。
妻走得很快,灰色的小挎包,在她的右侧一摆一摆的。她走得太快了,小挎包就跑到屁股后面去,像个羊尾巴一样,一翘一翘的,非常有趣。
我在后面追着她跑。快到西门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展览温室。哇,这是一个让人仿佛置身异国的热带雨林温室。四季花、大型热带棕榈科植物、阴生植物、多肉植物、水生植物、食虫植物等,多得数不清。
妻说:真美。你录下来吧。
我说:我录了,全程录下来,发给小妹和大姐看看,馋馋她们。
妻说:你看,这捕蝇草、猪笼草还能捕捉食物,和动物一样。可别忘了录下来呀。
我说:都录了。
看完那个温室,妻特别兴奋,说:我喜欢花。生活就像花一样,咱要把咱的人生,打扮得像花一样。
妻又说:北园的那个万花室,可能比这个室更美,下次咱一定去看看。
可是妻没有下次了。她再没有机会,去看那个万花室了。
我紧紧地抱着妻的骨灰,在心里说:亲爱的妻,有时间,我一定会到那个万花室看看,全程录下那些花,在微信上发给你。相信你,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一定能看到的。一定能的。
现在我又觉得,我就是,妻眼里的一朵花。妻就是这棵像伞一样的大树,用自己的一生,精心地护着,我这朵小小的花。
我的眼里流着泪,把妻的骨灰,抱得更紧。
中午,车在一个站口停下,女儿、女婿、妻的亲人们,下了车,去吃饭。我抱着妻的骨灰,打开车门,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子,站在车前瞅着我。
我又记起,那天,在高碑店植物园的一个小山前,碰到的那个找不到姥姥的小男孩。
那天,太阳已经落下去。密密麻麻的树的枝叶,把每一条小路,都遮盖得严严实实。美中透着一点寂静。
有个小男孩跑到我们跟前,腆着脸,对我和妻说:我找不着姥姥了。
妻说:你姥姥把你弄丢了?
他嗯了一声,就掉泪。
妻说:多长时间了?
他说:好大一会了。
妻说:别哭,知道你姥姥的电话吗?
他说:知道两个数13。
妻说:两个数不行,知道你爸爸的电话吗?
他说:不知道。
妻说:知道你妈妈的电话吗?
他说:知道。
妻说:告诉我,我给她打。
他说:妈妈的电话不能告诉别人,你把手机给我,我自己打。
妻就打开电话按钮,把手机给他,说:你摁下你妈的电话号码。
他说:我摁,你不能看。
妻说:我不看。
他可能太着急了,摁了几下,就把手机给妻说:好了。
妻接过手机一看,他什么数也没有摁上,就指着手机的数字说:你在这几个数上摁。
他又摁,还转过身去,有意挡住妻的视线,然后说:摁好了,可是还听不到妈妈说话。
妻说:你再摁一下拨出的这个按钮。
他说:你别看,我自己摁。
电话响了,却没有人接。
妻说:可能你妈看是陌生号,不敢接吧,你再拨一下。
连续拨了几次总算拨通了。
妻说:你给你妈说话。
他大声地喊:妈,我在那个大石头上,多爬了一会,就找不着姥姥了。
他妈问:你在哪儿了?
孩子说:不知道。
妻告诉他妈:别着急,我们看着你的孩子了,就在植物园的北门前这个小山的前面。
他妈说:哪个小山?
妻说:这样吧,我领他到北门口等。
他妈说:好,我打电话,给他姥姥。
我和妻就领孩子到北门口,孩子要往门外跑。
妻说:不能出去,就在门里等。
他很听话,完全没有了那种对我们的不信任,把妻当做朋友了,腆起脸,说:我渴了。
妻就拉着孩子的手,说:走,我给你在门外,买一瓶汽水。
男孩拉着妻的手,就像拉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跑,他喝着妻的汽水,身子和头都贴在妻的怀里了。
现在,那个小男孩一定不会想到,待他像亲妈一样,我亲爱的妻,已经走了。
我流着泪,看着站在车旁的小男孩跑了。他跑向旁边的她妈妈的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妈妈。
这个时候,女儿吃饭回来了。
女儿说:爸,我抱着我妈,你去吃饭吧。
我把妻的骨灰盒,放到女儿的怀里,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第一次带着女儿去北京的情景。
那年女儿刚上小学,我和妻带着她,到北京大学口腔医院看牙。署假,我们坐着长途汽车来的。
女儿第一次坐汽车,那么高兴,躺在妈妈的怀里,不停地叫喊。
妻也那么高兴,叭叭地亲女儿的小嘴,亲女儿的小脸蛋,逗得女儿更加不安分。
女儿噌地坐起来,坐在妈妈的大腿上,一蹿一蹦。
妻又紧紧地抱着她,在座位上,一次次把她举高。
她,头快要顶到车棚的顶子上,舞着胳膊,张着小嘴,不停地大笑。
到了半路,女儿不蹦了,不跳了,躺在她妈的怀里,眼闭了,嘴里翻出了一股一股的食物。白的,黄的,粘的,稀的,稠的,一股脑地吐到妻的腿上,衣服上,座位下。
一个好心的大姐,拿出几片管晕车的药,递过来:叫孩子服下。
药喂下,女儿又把药吐出来。
妻拍着车窗,喊叫着:停车!停车!
司机说:在高速公路上,不能停车呀。
妻急出一身汗,紧紧地抱着女儿,那神情,似乎要把女儿重新装进她的肚子里。
我问:还得多长时间,才能下高速。
司机说:一个小时。
我就一分一秒地数着。
高速口到了,出了高速口,就是一个站点。
车停下,妻紧紧地抱着女儿,坐在汽车边,坐在那片黑土里。女儿的小脸,已经焦黄了。
风吹过来,尘土飞到妻和女儿的脸上,身上,一棵干枯的小草飞起来,几个树叶子,在妻的脚下,不停地翻滚。
妻摸着女儿的脸,泪水又流了下来。
她一声声地叫着女儿。
女儿的眼睁开了。
妻把那个好心的大姐给的药,又放到女儿的嘴里。
过了一会儿,女儿就好了。
小孩子不会装病,好了,又像原来一样,又蹦又跳了。
我和妻的脸,又笑成了一朵花。
晚上,我们住在妻的大舅家。我和大舅夜里12点起来,去挨号。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挨号了。
太阳刚出来,一回头,后面排了长长的一大队。
到了女儿看牙的时候,女儿却拉着她妈的手,不放开。
医生说:放开她吧,你俩出去,不要管,没有事的。
要说也怪,她妈一放开她,医生就把她拉走。她看不到我们了,却变得乖巧。
我们站在门外,看到她,躺到那个位子上,那么乖巧地和医生说话。
医生问:几岁了?
她说:七岁。
医生问:上学了吗?
她说:上了。
医生问:几年级?
她说:一年级。
医生问:牙坏了,是吃什么吃的?
她说:糖。
医生说:以后不要吃糖了,虫子喜欢糖,闻到糖味,就会爬到你的牙上。
她就点头。
医生说:张开嘴,不要动,一会你的牙,就好了。
她就乖乖地张开嘴,一动不动。
她的牙弄好了,妻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的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温暖,天是那么宽,地是那么大,我的心也是那么透亮。医院的灯也是那么亮,大厅也是那么阔,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着笑意。
第二天,我和妻领着女儿去看故宫。
大舅在女儿的肚脐上贴了一片膏药,说:这就不会晕车了,去玩吧。
在北京的大街上,我们轮流抱着女儿,还是坐汽车,坐了一站,又一站,女儿始终是那么快活。
车上的人,也都是那么好啊。好几个人站起来,微笑着说:您坐,您坐。
那天,我和妻让北京人的善良和爱心,感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天,女儿走进故宫,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拉着她妈妈的手,贪婪地望着金水河的水,望着周围的美景,突然松开手,自己往前跑。
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凉凉的小风吹起来,女儿在这个大桥上,在风雨中,跑起来的样子,真美。
那跑步的姿态,就像一只才会奔跑的小羊羔,那甩动的胳膊,就像小鸟张扬的翅膀,那喳喳的叫声和哈哈的笑声,就像小鸟在唱歌。
我和她妈一步不落,紧紧地追。
现在想起那时,和妻在一起,和那么小的女儿,在一起的时光,心里觉得好温暖,好温馨啊。
想想那么美的时光,要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始终保留着,该是多么好呀。
快到家了。
下了高速,我亲爱的侄子、孙子们一大队的车,排在公路边,一大队的人,默默地站在高速路口,接她回家。
黑黑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月亮躲到云彩里,偷偷地哭泣去了,月亮的泪水,化成了江河。涛涛的江河,把所有的星星淹没了。江河的水,流干了,星星出来了,月亮没有出来,月亮叫天狗吃掉了。
我从内心里呼叫着:天狗啊,还我月亮,还我亲爱的妻啊。
起风了,带着寒气的春风吹过来,拂着我的脸,扑进我的怀。
我看着迎接我妻的亲人们。我的心,化成了热热的泪,一滴滴从胸膛里滴下来。
妻躺在我的怀里。她的心,应该和我一样,也化做了温馨的泪吧。
亲爱的妻啊,你回来了,回到咱的家了。
亲爱的妻啊,看到了吗?咱的亲人们,都站在这里,恭敬地迎接你回家呀!
回到家的第二天,妻入土。
入土前,乡亲们给她磕头,亲朋好友给她磕头,我也跪在地下,给她深深磕了几个头。最后一个头磕到地下,长时间没有抬起来,妻的小妹拉起我。
我流着泪,在心里说:亲爱的妻,一路走好啊!
按乡下的老礼,不叫我去坟上送她。
可我还是默默地走到公路边,模模糊糊地,远远地望着人们一锨锨把她埋在地下。
那个坟越来越高,可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坟。
没有看清她的坟,就放不下心。
晚上,我和女儿女婿睡在侄子的老宅上。我睁着大眼睡不着,满眼都是妻的影子。
离家时,我才去了她的坟前,亲眼看了那个坟。
坟高高的,整个坟上铺满了花圈。
我瞅着这个大坟,默念着:亲爱的妻,你就安心地睡在这里吧,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拖梦啊。缺什么,用什么,在梦里告诉我,我和女儿都会给你送过来。每年的清明节,我和女儿都会来看你。生前,你说过:女儿太忙,我走后,不愿给女儿添麻烦。你说过:我的骨灰埋在老家,女儿在北京上班,这么远的路,再来看我,再来上坟,多麻烦呀。亲爱的妻,女儿没有时间,我有的是时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这样默念着,我趴到她的坟前,抓着坟前一把把的土,泪水流湿了她的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