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调到了县教育局办公室工作。妻也离开乡下的中学,进了县城的中学。
两个在乡下吃过很多苦,走了许多弯路的人,突然进了城,一下子成了这个比乡下好上百倍的,光亮的,耀眼的,处处生辉的,大地方的一员,应该是非常高兴的事。
可是我们骑着车子,离开这所学校,走向县城的时候,望着学校一排排的红砖房,望着我们住过的那间宿舍,望着宿舍前的菜园,望着我们坐在那儿,读书的小石桌,望着学校前的小路上,两排高大的白扬,竟然都捂着鼻子哭了。亲爱的代庄中学,给过我们无限的荣誉,让我们无限热爱和眷恋的学校啊,再见了,再见了。
进了城,我们却没有住的地方。
办公室主任刘海旺说:你们先在教育局大院后边,一间即将拆迁的房子里住吧。
这间房子,对着教育局机关大院南北的通路,门前是一棵高大的槐树。小鸟又跳到树上叫了。
那么长的一排房子,两边都没有人。我们的小屋安静又舒适。
妻说:刘主任对咱这么好,咱请刘主任和你们办公室的人吃个饭吧。
我说:行。
我就陪妻到街上买了菜,买了酒。妻一个人在旁边空空的一间屋里,包了饺子,做了一个个的菜。大家吃得好高兴。
第二天,女儿背着小书包,从学校回来,还没有进门,就呜呜地哭。
我抱起她,擦着她脸上的泪,问:好女儿,哭什么?
女儿说:爸爸,棉裤。
我说:棉裤,怎么了?
她说:尿湿了。
女儿就一条棉裤,尿湿了就没有换头,我非常着急。
这时候,妻也回来了。妻说:不用急,烤烤就行了。
妻把女儿尿湿的棉裤脱下来,把她的身子用被子围起来,让她坐在床上,把那只小猫抱到她的身边,捅开炉子。炉子里发出煤碴燃烧的啪啪声,炉火拔起弱弱的火苗,亮亮地闪着光。她双手捏着孩子的两只裤脚,倒提着,让热气充进裤子里。湿棉裤的热气,很快就升腾起来。女儿尿的“芳”味,冲进鼻子,弥漫了整个屋子。
女儿又哭着说:妈,老师叫我们写作文,我不会。
女儿刚上三年级,第一次写作文,当然不会写。
妻问:老师叫你写什么?
女儿说:老师说,写什么都行,随便写一段想说的话就行。
妻说:作文很好写,你把看到的,想到的,写出来就行。
女儿说:不知道写什么。
这时候,那只小猫在女儿的身边喵喵地叫了。
妻摸着小猫的身子,说:你喜欢这只小猫吗?
女儿说:喜欢。
妻问:你喜欢它什么?
女儿说:大眼睛、长胡子,亮的毛。
妻说:它睡觉的样子好不好?
女儿说:好。
妻问:是什么样子的?
女儿说:蜷着身子,嘴和鼻子藏在身子下打呼噜。
妻说:你见过小猫逮老鼠的样子吗?
女儿说:见过。
妻问:好玩吗?
女儿说:好玩。
妻说:怎么好玩?
女儿说:妈,那天,我看这只小猫,趴在一个洞前捉老鼠。它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趴了不到一天,一直到天黑,那只老鼠才出来。小猫一跳,伸出爪子,就摁住了它。老鼠吱呀呀地叫。小猫把它叼到大树下,逗它玩,松开它,让它跑。它刚跑出,小猫又扑上去,捉住它。再松开,再捉它。一直把那只老鼠玩得一动不动了,才把它吃进去。
妻说:你把这些写下来就行。
女儿就拿过笔,拿过本,在被子上放一个硬板,刷刷地写起来。很多字,她不会写,都是写拼音的。
写好了,她拿给我看。
我瞅了一眼,抱起女儿,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我女儿是天才,写得真好。
女儿的脸就乐开了花。
我不知道,后来老师是不是表扬了她。
如果女儿是我的学生,我会在班上,把她的人生第一篇作文,大声地充满激情地,念给全班同学听。
在这个小屋里,生活是温馨的,美好的。
可是住了一个多月,拆房的就到了。不等我们搬出来,他们就哗哗地揭瓦,那一张张的瓦揭下来,露出那层薄薄的土,还有一个个的洞。从这些洞里,不停地掉下许多尘土和柴草,掉了一床,掉了一地。
有个人在房顶上大声地叫着:屋里的人,不怕死吗?快出来!
我吓得要死,急忙跑出来,骑着车子去南关,租了两间土房。
这土房前,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放满了柴草。
冬天的风,吹过来,小屋子纸糊的窗子,哗啦哗啦地响。
走进屋子,没有多少光亮,屋顶、墙壁都挂满了灰尘,墙角旁被老鼠捣起的尘土,足有一尺厚。
妻说:你去房东家,要把笤帚,要个长棍子,要个绳子,再要个麻袋片。
笤帚拿来了,棍子拿来了,绳子拿来了,麻袋片拿来了。妻说:你把笤帚绑到棍子上。
我就把笤帚绑到棍子上。
妻说:你披上这个麻袋片,扫屋顶。
我就披上麻袋片,举起绑到棍子上的笤帚,扫屋顶。
妻说:你看你,毛手毛脚的,也扫不干净呀。还是我来吧。
妻就拽下我头上的麻袋片,接过我手里的笤帚,自己扫。笤帚一挥,屋顶上,一层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扑下来,盖住她的头,遮住她的脸,趴满她的身。一摊摊黑黑的灰尘,带着一个个尾巴的小炸弹,飞落下来,在她的头上炸开。
屋顶打扫干净了,地面打扫干净了。
墙和房顶还是黑的,妻说:你去机关拿报纸,咱再贴一层报纸吧。
我就到机关,拿来一堆报纸。
她打了一锅浆糊。
我说:我贴吧。
她说:你贴不平,还是我来吧。
她就自己贴。
下边的贴好了,中间的要踩着凳子贴。
我给她扶着凳子。
这个凳子有点松松垮垮的,站上去,老打晃,还吱吱地响。
她从凳子上掉下来了。
她说:你扶稳一点。
我就扶稳一点,
再高一点,她要蹬着我的肩膀贴。
我的身子,站不稳,一晃,她就啊啊地叫。
我攥着她的脚,扶着她的腰,挺住笔直的身子,不敢再晃。
四面的墙,上面的顶,她都贴了一遍。
两个人都出了透透的一身汗。
可是我们还没有床,便找我们村在县统计局上班的赵景城帮忙,才订了一张木板床。
这个时候,木板生意只有县里的木器厂一家。景城帮我买成这张床,为了让我们多省几个钱,找了好几个人,说了很多好话。
他走了一个门,又一个门,进屋点头,出门微笑,买了人家的东西,好像欠下人家多大的人情似的。
可惜我们再没有钱买一张书桌。只能委曲我可爱的女儿,在那个床边上写作业。
我们在房东家,找来一个小木凳,女儿的小屁股,坐在小凳上,身子趴在床边上,打开书和本,一笔一划,写起来。
可能是凳子太矮,床太高,女儿太小吧,写作业时,她的嘴巴贴在了床沿上。
女儿很乖,不说一句不舒服、不合适的话,更不提任何要求。
屋里很冷,屋门关不严,刺骨的北风吹进来。
屋里很黑,没有电灯。
在那个煤油灯下,女儿直个劲地打哆嗦,
可是她还是坐在那儿,默默地写,时而埋头思索,时而咬咬那支短短的铅笔,时而摇摆一下头上的小辫子,时而张开嘴,吹吹冻得有点红肿的小手。
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小土屋里,住了不到二十天,我们实在受不了。
在局里上班,我给县志编办室的孟庆安校长,提起了这事。
他说:你去镇中学住吧,那里还有一间我自己盖的小伙房。我觉得应该能凑和。有时间,你去看看。
我说:你说行,应该就行吧,那就去那里吧,咱们不是外人,但我也别白住,就说租金多少吧。
他说:什么租金呀,咱弟兄俩人,原来在一块编教育志这么长时间了,还提什么钱呀。
我说:情是情,得给钱呀。
他说:我又不会再去学校上班了,你不去,那间破伙房,不也就那么放着吗。不过小屋的南边没有门,是开着的,用砖堵起来,太黑了,也找不到那么多的砖。你借个门,安上就行。
我说:哪里去找门呀?
他说:局机关不是正在拆房吗?有很多的旧门,都放在机关大院的库房里。找个尺寸合适的,选一个就可以。
我说:对,这个办法好。
第二天,我就找到我们局机关的张会计借了一个门。
我就扛着这个门去了镇中学。
对门的李自然老师,从学校的院子里,接来一桶桶的水,双手提过来,从学校房后边,推来一车车的土,又从房后的场院里,抓来一些麦秸,抓过锨,卡擦卡擦地和泥。
泥和好了,他拿起瓦刀:喊道:除泥!
我把泥除到屋里。他一个砖一个砖地垒好门框,安上门。
屋子太小了,十几平的小屋,放上一张床,还有一点点活动的地方。
小屋也太矮了。进门要低头,站在屋里的地下,头刚顶不到房顶,可是站到床上,就得弯腰撅屁股了。
屋里没有炉子。
李自然老师说:咱俩垒炉子。
垒好炉子,她从自己的小伙房里,抱来一堆小劈柴,点炉子。
炉子点着了,他就向我笑,露出满嘴的金牙。
我说:谢谢李老师。
他又漏出一口的金牙,说:谢什么谢,我又不是帮的你,我是帮的赵老师,她是这么好的人。
我说:你帮的赵老师,就是帮的我。我和她是一个人啊。
他就大笑起来,说:噢,你们是一个人,哈哈,一个人。要是天下的夫妻,都能成为一个人,就好了。
这一切准备好,我们就付清了房租,找到一辆小拉车,从原来租的房子里,拉着我们的全部家档,搬到这个温馨又简陋的小屋子。
现在,我还能想起,我和妻一起拉着那个小拉车,在街上走的样子。我在头里拉着小车,她在后面推着小车。那时候,她年轻,小风吹着她的头发,吹着她的衣服,也吹着她那张,圆圆的,粉红的,叫我喜爱的脸。我们拉着小拉车,在县城里,从街北,走向街南,穿过县委县政府前的大街,一直向东,奔向城关镇中学。我们的身影,在大街上,那么显眼。妻脸上的笑,竟然是那么生动,那么鲜活,那么叫我心动。
家档搬过来,李自然老师又帮我们安置床铺,帮我们扫地,整理房间。
后来,李自然老师却过早地得病去世了。
他的妻,那个爱说爱笑,在计生委工作的王学峰也很快去世了。
留下两个可怜的孩子。
所以,后来,我常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屋,常想到李自然老师。想到他,就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