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宪华的头像

刘宪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29
分享
《我妻》连载

第七章 我和妻的婚事

现在,看着妻飞走的影子,我突然想起,那年,我和妻的婚事。

我和妻结婚,是沾了章嫂的光。

要说章嫂,先说章哥。章哥叫刘宪章,比我爸爸还大几岁,当了多年的村干部,是我们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按辈份,章哥是我爸爸的侄,所以每年春节都要来给我爸爸拜年。老一辈人那情意浓浓的礼节,后辈人可能永远没有了。记得,有一年,章哥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来给我爸拜年。他说话,也不那么利索了,嘴已经一抖一抖的了:五叔,我.......给你拜年。爸爸说: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再磕了。章哥说:自己的叔,不磕不行。说着,他的腿,颤颤抖抖地跪下去,两只露着青筋的手,摁在地上,一顶白发、满脸皱纹的头,磕在地上。那苍白的长长的胡须,也盖在了地下。头磕完了,他却站不起来。摁在地下的手在打颤,身子也在打颤。这个时候,爸爸扶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他可能是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章嫂,两只失神的眼睛,看着我爸爸的脸,看着他一生中最亲爱的五叔,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里流下来,流湿了满是皱纹的脸,也流湿了我爸爸的老手。爸爸紧紧地抱着他,两个老人,胸对着胸,肩靠着肩,脸贴着脸,一同呜咽着哭。

后来,我爸爸病了,躺在村西二哥的土炕上。二哥的家,和章哥的家,隔着一道小河,河里没有水,只有草。春夏秋,河里、河坡上的草是绿的。到了冬天,枯黄的草,铺满了河沟子,也稀稀拉拉地盖住了河坡子。小河靠村里正街的,是一个几乎直上直下的,极其陡峭的坡。因为坡陡,人们在这个坡上,挖了一道道的土坎。土坎不平,年轻人走着也费力,上了点年纪的就不行了。上来下去,得十二分小心。那时,章哥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每天都在这个坡上,爬上爬下,每一步,都要抓住那些草,走几步,就会转过身来,小心地坐在坡上,喘一会气。他要过了这个坡,去看我爸。看到我爸,也没有几句话,就那么干巴巴地坐在我爸炕前的长凳子上,身子依靠着那个石灰柜,胳膊搭在有很多裂纹的木桌子上,两眼痴呆呆地瞅着我爸。快到晌午的时候,也不和我爸打招呼,悄悄地离开这个屋子,再费力地爬上那个坡。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又爬下这个坡,悄悄地坐在我爸炕前的这个凳子上了。

亲爱的章嫂,娘家是梁集李家团村,名字叫李振香,矮小的身子,一双像清水一样纯洁的眼睛,脸上总是挂着慈爱、善良和真诚的笑。

章嫂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有名的孝敬公婆的好媳妇。

章哥的爸爸---我亲爱的大爷刘书芹年老的时候,常尿到裤子里,拉到裤子里。章哥是村干部,没有时间照顾老人。章嫂就微笑着,给公公扒下裤子,用那些孩子们上学废弃的作业本子,给他擦屁股,然后,她把那些粘上臭屎的擦屁股纸,扔到地下,扫进簸箕里,端到外面,倒到堆满垃圾的村后,又把公公尿湿和粘满屎的裤子,放进盆子,端到小河边去洗。

章嫂蹲在小河的边上,把脏裤子放进河水里,用力地抖着,涮着,再从水里提起来,在水面上啪啪地摔着,她快乐地看着那些鱼儿,再把涮过的裤子,放进盆子里,把洗衣粉撒进去,一遍遍细心地揉,用力地搓,手摁下,头低下,身子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洗好的衣服,她拧干,放盆,再站起来,揉揉酸疼的腰,端着,小跑似地往家走。

走到家,她对公公说:“爸爸,您再到大门外坐一会吧。”

“好,好。”

她就把公公抱到炕边上,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公公的双臂放到自己瘦小的肩上,让他的两手搂着自己的脖子。她的手,倒背过去,搂着公公的腰,挺身站起,身子半弯,一步步走向院子。因为个子小,她背着公公在院子里走,公公的脚耷拉到地下,在她的身后,在院子里细软的土地上,留下公公的脚划的,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线,像是一道深重的感情的长河。

她把公公放到门前的石墩上,拍拍公公的腿,握握公公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半跪在老人的面前,仰脸甜蜜地笑着,还要说上几句贴心的话:

“爸爸,你在这儿坐着,晒晒太阳,透透气,看看街上的人,散散心。”

“好,好。”

“爸爸,有事就大声地喊我呀。”

“好,好。”

老人就坐在那个门蹲上,看着天上的鸟飞,看着满大街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打捻,踢毽子,跳绳,捉迷藏。

章嫂的家,就在村南靠近小河的街面上。老人就看着这条小河,绿色的垂柳,清清的河水,游来游去的鱼儿,还有那毛茸茸的小鸭子,跟在妈妈的身旁嬉戏玩耍。那一群群白鹅也在水里畅游,在河边迈着它那轻盈的步伐。一群孩子叫着,跑到河边捉蝌蚪,捉小虾,捉小鱼。看着看着,老人乐了,就高兴得唱上两句:

我家门前有小河,

河里鱼儿多。

鱼儿快活,

跳起一尺多。

还有一群小白鵝,

戏水戏绿波。

鵝儿快活,

昂头唱起歌。

过路的村民,看着这么高兴的老人,都和他打招呼:

“大爷,您好有福啊。”

“有福。有福。”

“大爷,您好开心啊。”

“开心,开心。”

“大爷,您看您,面色红润,每天都活得这么快乐。保证能活到九十九。”

“九十九,九十九。”

“大爷,您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上辈子怎么修来的福哇?”

“不是修来的。菩萨送的。”

章嫂也是有名的善心人。有一年,附近的村子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走失了,孩子站在村头,咧着大嘴,呜呜地哭。章嫂走过去,亲切地抱着孩子,握着她的小手:问:“你爸爸娘叫什么名字?”孩子摇头。又问孩子:“你是哪村的?”孩子还是摇头。再问,孩子就哭了。她把孩子领到家里,逗她乐,给她好吃的,哄她睡觉。又对在学校工作的儿子刘洪奎说:你想法打听下这个孩子的大人。洪奎就写通知,发到学校的各个班,把孩子的特征写的一清二楚,又在公路的大树上贴了很多广告。几天后,孩子的爸爸娘终于找到自己的女儿,他们拉着孩子哭,然后让孩子和他们一起跪在地下给章嫂磕头。

说完章嫂,再说我妻。妻和章嫂的小女儿刘洪兰,是在一起长大的,从小她们就喜欢在一起玩。长大后,妻也常到章嫂家里来玩。

1979年秋季的一天,她又到章嫂家里来。

章嫂坐在院子里,轻轻揺着纺车,纺着线,纺线车子的揺把一转,左手一抬,再一松,手里的棉花,就变成线,吱啦啦地,一圈圈,缠到纺线车子的锭杆子上。章嫂瞅着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像花一样的女孩,问:妮,毕业了吗?

她说:毕业了。说话时,她低头看着院子里,落到地下的树叶子。

章嫂问:分配工作了吗?

她又瞅着院子里一蹦一跳的麻雀,说:分配了。

章嫂笑了,停下纺线,问:在哪里上班?

她说:朱河完小。

章嫂说:真好。俺兄弟也回学校了。

她说:挺好的。

章嫂说:妮,有对象了吗?

她有点害羞地捂了下脸,说:没有。

章嫂说:想找个嘛样的?

她看着院子里,在地上抢着吃食的鸡,两只脚趋着地下的土,一只手,在胸前乱摸着,不知道往哪儿放,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回答,腼腆地笑一笑。

章嫂说:你看,俺兄弟这样的行吗?要是行,俺兄弟这头,我做主,都包了。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她低下头,一双脚,乱动,好像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摸着自己的脖子,扭过头,抿嘴笑了笑。

章嫂说:别光笑。要行,你就说行。

她还是笑。

章嫂说:你要愿意,又说不出口,就点点头。

她竟然真的点了点头。

1977年,我只是一个社来社去的,国家不给分配工作的师范毕业生。1978年12月份,我们这届毕业生分配工作,我却被踢到龙华铁厂成为一名工人,内心不服,又参加了1979年的高考,高考上线,我给景县教育局长郭书香写信说:如果我不去上大学,能不能返回教育?过了几天,就接到返回教育的通知,到教育局报到这天,领导问我:想去哪里?我说,回洚河流代庄中学吧。领导说:按政策规定,是不许回本乡镇的,你的情况特殊,局长特批的。那就回本乡镇吧。领导就直接开了调令。我如愿回到本乡中学。这年,妻刚师范毕业。这个一直让我仰视,从来不敢正视一眼的漂亮女孩,竟然看中了我这个当年挖大河、喂牲口的臭小子。

第二天,月亮升起来,我约她到村南的小河边。

小河边,那一片细细的满地的小柳树棵子,都有半人高了,柳树棵子里,长满了乱草。她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不说话。

乱草里,小虫子乱爬,小蛤蟆乱跳,一条蛇爬过来,她有点害怕,直往我的身后躲。

我说:你怎么会喜欢我?

她说:喜欢个球啊,俺是看你章嫂太好了。这么好的人当媒人,俺应该会有福。

又过了几天,章嫂说:你们两个到县城买几件衣服,就算订婚了,按理,得我去,我老了,也不会骑车子,去不了,就叫洪兰去,行不行?

她说:不要别人去,就俺俩去。

章嫂说:新事新办,你俩去,就你俩去。

那是一个深秋的日子,我穿着一身满是尘土和油腻的绿色棉大衣,和她一起出了村子。

村旁的小河,快要干枯了,只有最深处的水洼,还有点亮亮的水。

水洼处,有个一米深,方圆半米的深坑。有个人,蹲下身子,在那个坑子里,提出两桶浑浊的水,挑起来,往家走。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过头来,向这边张望。

她叫他看得不好意思,说:咱快走,他老是瞅俺。

我心里高兴,看着小河旁,叶子已经桔黄的,粗粗的,高高的大柳树,却觉得树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弥漫着从来没有过的清香。蜜蜂醉了,围着花,醉醺醺地飞。小鸟痴了,喳喳地,不停地叫。就要干枯的小河,本来没有青蛙,我却也听到了青蛙哇啦哇啦地唱歌。小河里,本来没有鱼,我却看到,许多鱼,红的,白的,黑的,从水里跳起来,在空中,翻着跟头。

我说:瞅就瞅吧,这是高兴的事,让他瞅吧。

她说:不愿叫她瞅嘛。

我说:好好,咱快走。

我们沿着高出两边水坑两人高,刚能走过一辆大车的土道,望着大道两边的干枯的小河,望着大道两边的几乎没有多少绿叶的柳条,走到村南这个古老的小桥上。小桥的两边是石头垒的,桥上搭的木头,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更不知道,有多少人,从上面走过,还是那么粗,那么结实。我想起,我们背着书包去中学,我们下地去拔草,我们去地里干活,每天都从这个小桥上走过。多么纯真的童年,多么幸福的少年,多么快乐的青春年华。我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裂开大嘴笑。

小桥没有水,一滴也没有。我却看到小桥下,涌动着满满的水。我好像又跳到小桥下,和我的小伙伴,一起捉鱼,捉虾,捉蟹,捉鳖。我们捉了那么多的鳖,一刀刀,取下它的头和长长的脖子,取下它的坚硬的,圆圆的盖,拿到供销社,去卖钱,却把那么精美的,红红的肉,扔到小桥边。妻的爸爸竟然把这些肉,全拾走了。

我想,那个时候,她一定吃过,我们扔在小桥下的王八肉。

我问她:你吃过王八肉吗?

她说:吃过,小时候吃过的。

我问:好吃吗?

她说:好吃。我爸在这个小桥旁捡来的,炖在锅里,叫我们吃,吃得我们满嘴流油。

我说:那是我们捉的。你吃过我亲手捉的王八肉。

她就眯着眼笑。

我们走上了宽宽的景阜大公路。路上刮着风,尘土满天飞。枝头上,小鸟叫了。天上,一对比翼双飞的小鸟在飞。

我说:快看啊,它们张开翅膀一起飞过来,迎接我们了。

她说:净瞎说。

我们都笑。

她笑起来,还是抿着嘴。

我却笑得哈哈的,脸仰到天上去,嘴裂了半尺长。

太高兴了,我骑着车子,来了一个大撒把,两手高高得举向空中。

她说:别摔着哇。

我说:摔不着的。

她说:不听话,你头里走吧。

我就说:听话,听话。

她说:听话,你也得头里走。

我说:干嘛要头里走?

她说:路上碰上熟人,不好。

我说: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就是不好嘛。

我说:我老老实实的,一起走行吗?

她说:不行,你头里走嘛。

我就头里走。

她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一路上,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县城南关街口,她跟上来,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跟着我往前走。

又走了几十米,她说:你站下。

我就站下了。

我站着的这儿,有一摞旧砖,砖是蓝色的,砖有整的,也有半头的,排得很整齐。砖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有很多的细土和草叶子,有鸡在跑,有狗在跳,但看不到一个人。空地前,就是街面,路很宽,但有一道道大车轧的深沟。街前矮矮的土平房,一排排的,很整齐,小风吹过来,我能看到平房顶上的草,一摇一摆的。这摞旧砖前,还有一棵大槐树。我就站在这棵大槐树下。

她说:你把钱包给我。

我就把钱包给她。

她问:多少钱?

我说:就二十元。

她说:好,你别跟着。

我说:我得跟着呀。

她说:不能跟,我自己去买。

我说:我做什么?

她说:你就在这儿等着。

我说:我跟到商店门前可以吗?

她说:不行,你不要往前走。

我是那么听话,我看着她一个人骑着车子,往前走。走过景州塔东,向着街面的一个小侧门,拐了一个弯,再向南拐了一个弯,就是通向南关的大街,在这条街上,走了不远,她的影子,就进了县供销社的门。这供销社是这个时候景县县城唯一的商店。这商店不大,也就那么几个售货员。售货员都是端公家饭碗的人。

我真想,跟着她,走进去,看一眼那些漂亮的售货员。

她不让去,我只能像个小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这儿了。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把一件短上衣扔给我。蓝色的,看上去,很洋气。

我说:错了,这是男生的,你买的衣服呢?

她说:我没有买,只给你买的。

我说:这不行,拿回去,退了,重买。

她说:你敢?

我就吓住了。

回到家,我把空空的钱包扔给爸爸。

爸爸说:买的啥?

我把她买的衣服扔给爸爸。

爸爸说:怎么回事,这是你穿的吧。

我说:是。

爸爸说:你小子乱花钱了?咱来个钱不容易,哪有你花钱的份。

我说:这就是她买的。

爸爸说:哪有这种事,订亲的衣服是买她的。

我说:不知道,她这人,就是这个样。

爸爸就不再说话。

结婚后的第一个麦熟,刚刚分了地,我们一家人去割麦。麦子地,在村南靠近景阜大公路的边上。我们一家人站在地头,一起动手割麦子。

我割麦子,一会儿快,一会慢,一会割,一会儿歇。快的时候,像老虎扑食,唰唰啦啦地割倒长长的一流,然后就腰疼得受不了,蹲在地上,喘一会儿粗气。歇一会儿,上来劲了,又是一阵发疯。

二哥则不同,不快,也不慢,一个速度往前走,割一趟麦子,不停留,不直腰,一气哈成。

妻割麦,有点像二哥。她虽然没有二哥快,却走到我的头里,割麦子的动作,也有点像二哥,左手揽麦子,右臂挥镰刀,轻轻一划,麦子就倒在怀里了,又抽出几跟麦子缠一遭,再割几镰,麦子便形成了大大的一把。

她再抽出一把麦棵,分成两股,顺势挽过来,形成一个结,打好腰子,麦子放地上,再割上大大的几把,放到原来的麦子上,抓起腰子两头,麻利地拧个扣,麦子便被结结实实捆起来啦。

她看我割得慢,就回过头来,一段段地接着我。

如果说,我的麦拢就是一道大堰,她割去的那一段段的空位,就像大堰上,挖下的,一个个,放水的豁口。

我一个大男人,叫她帮着,有点不好看。

可又觉得,我这不好看的脸上,她又织满了,密密麻麻的,像蜘蛛网一样,横竖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的线。又像在我的内心里,划开一道长长的,温暖的河。

我又发疯似的割起麦子来。

我们家人多,早早就把麦子割完了。

爸爸昂首挺胸,迈着大步,在麦子地里走,大声地对大妹、小妹喊:去,跟你小哥小嫂,到你小嫂家的地里割!

大妹、小妹听话地拉着她们的小嫂,蹦蹦跳跳地往那边走。

爸爸又对二哥喊:去,你也去!

二哥三十四五岁,也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抽抽囊囊的,很不好意思去。

爸爸喊:还愣着干嘛,去呀!

爸爸涨红着脸,显示着他家长的威严,显示着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自豪和骄傲。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