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学生们都回家了,太阳也在学校旁的村子西边,落下去了。
中学教导主任于志信,喊我了:宪华,走,陪我和王振春校长去喝酒。
领导拿咱当棵葱,有点受宠若惊,我不胜酒力,喝多了。
刚回到学校,二哥来找我,说:快回家,你媳妇要生了。
回到家,我却醉得哇哇大吐。
第二天,醒了酒,才知道,孩子出生了,才知道,我娘、岳母,会接生的妻的二姐的婆婆,看着她折腾了一夜。
我走到东屋,看到妻安静地躺在炕上,孩子躺在身边,小嘴一张一翕的。
妻说:你抱抱她。
我就抱抱她。
妻说:你亲亲她。
我就亲亲她。
妻说:我想小便,解不下来,小肚子憋得鼓鼓的。
我就吓坏了,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去县医院要救护车。
住了院,这种情况,一般三四天,就能好。
她却住了一周的院,还是没有排下便来。
我就去找于世良院长。
于院长,走进病房,蹲在她的床前,亲自诊脉,开中药。他说:没事,几天就好。
我就找来一个煤油炉,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看着钟表,给她煎药。一天两次,准时熬好,端到她的跟前。
她一口口地喝下,脸上挂着笑意。
又过了一周,还是排不下尿来,她就有点焦虑了。
我又去找于院长。
于院长说:这样的病人很多,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长时间,排不下来的。一会儿,她小便时,你提一壶凉水,轻轻往便池里倒。
我说:为什么?
他说:不用问,照做就行。
回去后,她去小便,我就扶着她,去了厕所。
她蹲在便池上,我就在她的身后,背靠着厕所的墙,屁股坐在地上,握紧水壶,壶嘴靠到她的屁股下,细细的水流,稍微挑起,哗哗啦啦地流入便池。
那声音,像雨天房檐下的水柱,又像小河里静静的流水,更像动听的音乐。
水也流到便池的边上,流到我的屁股下。
忽然听到,哗啦一声,她的小便,像开闸的河水一样,解下来了。
我向岳母大声喊:解下来了!岳母笑了,妻也笑了。
回到学校,白天,备课,我们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那些书,浑身的热血都在涌动。
哇!!床下传来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天啊,光知道看书,光知道备课,光知道看作业,我们竟然都忘记了管女儿。
妻慌了,向床下看一眼,女儿正哇哇地哭叫着,腆着脸,像只小猫一样,在地下爬了。她的额上是土,身上是土,嘴里也是土。
妻急忙趴到床下,抱起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哇!!女儿又哭了。
女儿躺在她的怀里,打着挺地哭,破着嗓地叫,玩着命地闹。
这是空中的雷声,这是人间凄凉的童音。
这哭声啊,震荡屋舍,刺破屋顶,划破太空。
这哭声啊,震破我们的耳膜,捣烂我们的肺腑,撕烂我们的心肝。
妻急忙抓过一袋牛奶,在热水里温了温,又揽着女儿的头,把奶管插进女儿的嘴里。
女儿吸着牛奶,不哭了,小眼睛,滴溜溜地转,闪着光,放着亮,像两颗有生命的黑宝石,似早晨阳光下草叶上的两颗露水珠。
女儿吸完了奶,朱红的小嘴一咧乐了,红嫩的脸上出现了一对小酒窝。
妻抹着女儿鼻子边的血块块,摸着女儿头上的大疙瘩,轻轻地呼唤到:女儿,我可爱的女儿,妈妈对不住你啊!这样呼唤着,她把自己的那张大脸,紧紧地贴在女儿的小脸上,泪汪汪地抱紧了女儿。
夏天来了,知了一声声长鸣。
夜降临了,我抱着女儿,坐在石桌旁看书。
我的屁股下面,有几块砖摞在一起,砖的上面,放张报纸,这就是一个凳子。
石桌也没有腿,几块砖头撑起来。
绿绿的小草乐了,把鲜嫩的肥大的叶子撑起来,贪婪地喝起上天赐给的露水。旁边园子的菜也高兴了,飘起韭菜的花香,茴香的清纯。花蝴蝶飞过来,舞动着宽大的翅膀,嗡嗡地唱着歌。躲在豆角下的虫儿,跟着叫起来。女儿漂亮的,讨人喜爱的小脸,笑起来,活泼爱动的小腿、小手,动起来。
女儿抓我的嘴,抓我的腮,抓我的脖子。
我攥着她的小手,说:好女儿啊,别抓呀,太痒了。
女儿又抓我的书。
我又攥着她的小手,说:好女儿,别抓呀,爸爸要看书哇。
女儿说:爸爸,去捉知了滚。
女儿一对大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小手扳着我的牙,摸着我的腮,拽着我的头发,小脚还不停地踢着我的肚子。
我就喊妻:咱和女儿玩一会。
妻说:去哪里?
我说:女儿要捉知了滚呀。
妻就跑过来。我们两个一边一个,拉着女儿,走向校门外。
校门外是个大操场,操场里没有一个人,凉风从茫茫无边的野地里,从寂静的村子那边吹过来。操场东边,是一条通向学校大门口的甬路,甬路旁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上的知了吱啦啦地叫。一声声盖满了操场,铺满了大地,在我们心里,也栽上了一朵朵亮丽的花。
站在大树下,女儿拉着我的手,也拉着她妈妈的手,又蹦又跳地跑。
女儿一边跑,一边大声笑。
我和妻,也跟着跑,也大声笑。
现在我的眼前,还闪现着妻的笑脸,那灿烂的笑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对女儿说:你背一首诗,咱们就捉知了滚。
女儿两脚并拢,小腿笔直,挺起小小的胸脯,腆着可爱的小脸,一双充满幻想的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望着灿烂的群星,望着月中的嫦娥,大声地背诵起唐代诗人骆宾王的诗: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女儿天籁般的童音,萦绕在校园的上空,化做一朵朵奇异的美丽的花,在我和妻的心里开放。
清静的校园里,月亮挂在空中,星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小风轻轻地吹起来。大树的叶子,哗哗啦啦地响。知了在枝头上,一声声长鸣。地下的几片树叶,打着圈地滾,滚着滚着,跳向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又落下来。
大树下,操场上,两个篮球架,像神一样高高地立在那儿。
妻望着宽敞的操场,在那个篮球架下,站了站,又开心地笑了笑。
她一定想起了,当年她这个学生篮球队长的风采。
女儿又大声喊:捉知了滚了!
夜很黑,月亮已经挂在头上了。树上的知了,吱啦吱啦地叫。
我把手电筒,放到女儿的手里,说:你拿着。
女儿就拿着。
我说:你往树上照。
女儿就往树上照。
我说:从树根照到树梢。
女儿就从树根照到树梢。
在这么神奇的夜,在这么神奇的一闪一闪的手电的光亮下,那在树身子上,正在爬的知了滚,好像不怕光,越照爬得越快。
女儿心里乐开了花:妈,那儿一个,你看,还在爬呢。
妻抱着女儿走过去,瞅着这个活宝贝,女儿的心乱跳,妻的心也乱跳。
妻问女儿:好玩吗?
女儿说:好玩。
妻捏了下女儿的小鼻子,说:你把它拿下来吧。
女儿说:我不敢。妈,你拿。
妻就拿下来,放在女儿的小盒里。
女儿拿着手电筒,再照。照着,照着,女儿高兴地直叫:妈,又一个,在那儿趴着呢。
妻说:这个你自己拿吧。
女儿说:它会咬人吗?
妻说:不会。
女儿说:我还是不敢。
妻说:勇敢点。我的女儿是最勇敢的。拿吧。
女儿说:我够不到。
妻就两手掐着女儿的腰,高高地举过头顶。她说:够到了吗?
女儿说:够到了,我还是有点怕。
妻说:不要怕。拿吧。
女儿伸出手,勇敢地捏住了它身子的两侧,拿下来了。这个小宝贝的腿,在女儿的小手里,乱蹬。这个小宝贝的身子,在女儿的小手里,乱摆。这个小宝贝的头,在女儿的小手里,乱晃。
女儿抓着自己捉的小宝贝,整个身子,在她妈妈的怀里,一蹿一蹿,举胳膊蹬腿,开心笑闹,大声喊叫,还摸着她妈妈的脸,搂着她妈妈的脖子,小脸蛋还不停地,在她妈妈的脸上蹭来蹭去。
捉到知了滚,妻拿到我们的小伙房,再拿个碗,放进去,一遍遍地洗净,再放回小碗里,轻轻撒上盐。
第二天早晨,妻在锅里放上油,用微火轻轻地一炸,炸熟的知了滚,剥下皮,放到女儿的嘴里。
女儿就一蹿一蹿地蹦高。
妻的眼睛就喜得眯成了一条线,脸上也泛起红的,粉的,紫的,像朝霞一样的光。
有一天,大雨过后,我的女儿和车志刚老师的女儿,蹦蹦跳跳跑到学校外面踩水玩。她们拉着手,看着那亮亮的水洼,感到新奇,就把穿着小凉鞋的脚,踩进水洼里。
她们越踩越觉得有意思,越踩越觉得快活。
妹妹说:姐姐,姐姐,这水洼里有没有鱼呀?
女儿说:不知道。说不准,会有吧。
妹妹说:要是有,鱼是从哪里来的呀?
女儿说:天上,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妹妹说:天上怎么会掉鱼哇?
女儿说:奶奶说的。奶奶说过,有一年下大雨,她在院子就捡到一条大鱼。还是一条大红鱼。奶奶把那鱼放到我家的水缸里,养了好几年。奶奶说,她捡到那条大红鱼以后,就有了我爸爸。
妹妹说:你爸爸是不是那条大红鱼变的?
女儿说:瞎说。你爸爸才是大红鱼变的。
妹妹说:你爸爸不是红鱼变的,怎么你奶奶生你爸爸,天上就掉红鱼?
女儿说:不知道。反正奶奶这么说。
妹妹说:姐姐,姐姐,你奶奶说天上掉鱼也不对。天上怎么会有鱼呀?
女儿说:妹妹,妹妹,你才不知道呢。我爸爸说过,天上有天河。天河里能没鱼吗?那鱼就是从天河里跳出来的。
妹妹说:这么说,这是真的了,天上还真能掉鱼。姐姐,咱们就在这水洼里找找,看看有没有鱼。要是有,那得多好哇。
女儿说:咱们就找找。
于是姐姐和妹妹就手拉着手,一个水洼一个水洼地走。
她们走哇,走哇,走进一片大水洼。水洼好亮好亮的,妹妹踩着的地方,竟然淹没了她的小腿,吓得她大叫起来:姐姐,姐姐,我好怕,把我拉出去。
女儿说:妹妹,我这就把你拉上来。女儿说着用力地拉。没想到,没有把妹妹拉上来,她自己却被妹妹拉进那个深窝里。
她们不会知道,现在两个人都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因为她们踩着的地方,正是一个猪圈边。女儿身子没站稳,栽倒了,正好落入那个大猪圈,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身子就被淹没了。
妹妹站在那儿不敢动,放声大哭起来:姐姐没了,姐姐没了啊!!姐姐淹死了!!快来人啊,来救姐姐呀!!啊啊啊!啊啊啊!!
这叫声和哭声,惊动了大代庄村在这个猪圈旁住着的,一个好心的村民,她是胡秀坤的妻。她冲出家门,直接跳进那个大猪圈。猪圈的水,几乎淹没了她的身子。她的脚碰到了女儿,就一头扎到水里,抓到女儿,抱起来,爬上猪圈。
这事过了几十年,我和妻一直没有忘了这个救命的恩人。
2023年7月份,我们的家,搬到高碑店,离开景县时,妻说:走前,咱再去看看恩人吧。
那天上午,妻拉着我,专门去了一个大商店,买了一堆东西,出了商店的门,妻蹲在地下,一样样,按类分好,说:你背着吧。
下午,我们租了一辆车,又带上家里的几瓶好酒,去了大代庄。
胡秀坤一家人已经搬到了新宅。问了问,知道他们的新宅,在村里公路东的村南。村里的人领着我和妻,直接去了新宅。新宅没有院子,只有三间北房。北房的门是开着的。屋里的土炕上,堆满了很多东西。
村民说:胡秀坤没有走远。可能在公路西,他家的地里干活了,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说:你知道他的手机号就行,我打。
他说,不知道号,我家里有他的号,我到家打。
电话打通了,他真的在地里干活,接到电话,就回来了。
我们在他家新房的西里间,坐了坐。这屋里,堆满了杂物。我和妻坐在炕沿上,胡秀坤坐在对面的一个方凳上。妻长时间地盯着,胡秀坤那张漆黑的,挂满皱纹的,沧桑的脸。
他的妻没有在。原来,他的妻病了,是癌症,在老房子躺着了。
我们想去看看。
胡秀坤说:她不知道自己是癌,去了,会让她瞎想,别去了。
我们就没有见到他的妻。
我只是听着妻和他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
上车时,胡秀坤把我和妻送到公路边。
这时候,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强烈的光线,直射到我们的脸上。
妻站在汽车旁,拿出手机,向着站在公路边,绿草里的胡秀坤,拍了一个照。
我看到妻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谢意。
她说:我们还会来看你们的。
可是,她再也不能去看他们了。
现在胡秀坤的妻,还活着,可是我的妻,却不在了。
现在,再接着前面的话说。没有人看孩子,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只能把孩子送到家,让我娘照看。
到了周五的下午,放了学,我们才能回家看孩子。
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就看到:女儿让我娘领着,站在村口,在村南头的大柳树下,不停地向村南小桥的方向,向通向学校的那条小路张望。
女儿的身子站得笔直,扎煞着胳膊,两只小眼睛,亮亮地闪着期望的光,身上的小红袄,在凉风中抖动着。
我娘穿着一件又破又旧的,斜对襟的蓝上衣,右边的袖子补着一个补丁,扶着我亲爱的女儿小小的肩背,也向南张望着。
粗壮又高大的柳树,撑着茂密的枝叶,把他们的身影,清晰地倒影在小河里。
西边的太阳,从瓦蓝的天空中,滑向村西头,眼看就要落在老榆树上。
女儿问我娘:奶奶,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我娘抱起女儿,擦着女儿眼角的泪水,说:来了,真的来了,你看那边路上,过来的两个人是谁呀?
女儿的眼里,立刻放出亮光,挺起小身子,挣脱开我娘的怀,扎煞着细小的胳膊,迈动着小腿,小脑袋一颠一颠,嘴里哇哇地叫着,扑向她妈妈的怀抱。
我一个大老爷们,热泪盈满了眼眶。
妻也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抹眼帘。
回到我们家的院子里,小狗跑过来,趴在我的脚下,亲切地挠着我的腿,摆着欢快的小尾巴,鸡们抖动着翅膀,满院子跑,我家的小羊,还是在南边的墙头下,高兴地吃草,抬起头,瞪着一对慈祥的小眼睛,向我哞哞地叫。
妻瞅着亲切的小房子,亲切的小院子,又抱起女儿,教女儿唱《小星星》的歌。
在这个亲切的家里,女儿把我摁到炕上骑大马,扑到妈妈的怀里撒娇,还在院子里高兴地追着小鸡一圈圈地跑。
女儿也一手搂着妈妈的脖子,一手搂着我的脖子,问:爸爸,妈妈,你们在学校,不想我吗?
我们说:想。那个想字说出来,眼角上都挂满了泪。
星期一吃过早饭,我们就要回学校了。
妻说:我先走,你在后面。她蹑手蹑脚,像做贼似地溜出屋。
正在睡梦中的女儿,突然光着屁股,从炕上跳下来。
她看不到妈妈,突然抱住了我的大腿,拉着我的衣襟,放声大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妈妈啊,啊啊啊!爸爸不能走,不能走啊!啊啊啊!
我说:娘,你把她拉开吧。
我娘只好掰开她的手,生生地,把她从我的身边拉开,然后亲着她的脸,握着她的手,擦着她的泪,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她,在我娘的怀里,像个驴驹子似的,又踢又哭又叫。她,哭了一脸泪,用尽了混身的力气,挣扎着,太用力了,满身都是汗,汗水泪水,一滴滴,一道道,往脚下流,往地下滚,很快就成了个水人,成了个泪人。
她终于挣脱了我娘的怀,向我追过来,大声地哭叫:我要妈妈,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脚摔倒在地上,鼻子破了,流了一脸的血,像个无助的小鸟一样,趴在地上,伸出一只胳膊,还在哇哇地叫:我要妈妈,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啊啊啊!啊啊啊!
这哭声和叫声,扒开了我的胸,撕烂了我的肺,掏出了我的肝,又像是一把把带血的利剑扎碎了我的心。
院子里的小狗怒了,向我一声声狂吠,小羊也伤心了,抬起头,向着天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树上的麻雀也不高兴了,发出喳喳的急躁、野蛮、疯狂的叫骂声。
我走出这个院子,还听到女儿哇啦哇啦的哭声。
风刮过来,像是一把把的刀子扎着我的脸,剜着我流泪的眼,也把我的心一次次地掏出来,揉烂了,再塞进去。塞进去,再掏出来,一刀子一刀子地割,一口一口地咬。
我推起自行车,像贼一样冲出家门,和妻一起流着满脸的泪,向学校狂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