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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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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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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连载

第一十八章 供女儿读大学的日子

女儿考上大学的这年,是我们国家大学再次改革,实行高收费的第一年。一年的学费是五千,再加上住宿费、伙食费和其它的费用,大概是一万元吧。这个时候,我们每人的月工资,也就四五百,供不起孩子。

这年的冬季,盖房的借款还清了。我和妻下一个奋斗目标就是:挣钱,供养孩子上大学呀。

怎么挣钱?

我和妻商量说:咱做个业余的小生意怎么样?

妻说:你能做什么呀?

我就到街上转,看能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商机。

我转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来到水场路。这里是县城的集市。

这集市,从前,就是一个空场子,每缝一四七九,人们到这里,买卖一些生活用品,周边没有一个商店,满街都是小地摊。

现在,这商店,多得满街都是。一个小店挂着油印社的牌子。

这油印社是干什么的呀?

走进去,看一看吧。里面有电脑,有打字机,有油印机。哎吆吆,原来这就是油印社。

他们就是靠这个赚钱呀。

我想:现在,学校里一般都没有电脑,印的学生作业题、试题,都是老师们在蜡纸上手刻的。不规范,又难看。对呀,我会电脑,业余时间,给学校打印试题,应该可以吧。

回到家,我和妻商量这事。

妻就高兴地说:这个商机好,咱干。

我说:那就干。

我问妻:怎么和学校联系活呀?

妻说:要通过打电话联系。

我说:没有自己的电话,在单位打电话联系业务,肯定不合适。

这个时候,乡下没有手机,在单位上班,最牛B的人,是在腰里挂一个BB机。不能往外打,收到信号,也只是BB地叫。

我说:咱安个座机。

妻说:安装座机多少钱。

我说:我问了,一个座机的初装费3000多。

妻说:那就装。

我说:装座机的钱,咱拿不出来。

妻说:没关系,我去借。

座机安上了,我就四处联系活。

我给学校做活,价格比社会上低很多。再加上,我在教育局上班,面子大的优势,很快就有了一些活。

有了活,就有了主心骨,就可以买电脑,买打字机和油印机了。

这套工具下来,也不少一笔钱呀。

我想:咱分两步走,先买电脑,打字机和油印机等赚到钱再说。电脑上打好的东西,先到外面花钱打印。

妻说:那就干吧。

我章哥的孙子刘为东,正好在衡水做代销电脑。

我告诉他这事。

他说:爷爷,我跟你去买,按批发进货的价买,你什么时候要?

我说:明天。

为东说:好。明天,我跟你去北京。

我说:行,今天我就去衡水找你,晚上住你那里。

为东说:好。

我问:我要准备多少钱。

为东说:五千就够了。

我知道要是在市场买,大概要六千多。这样省下老鼻子钱了。

我说:好。

带着这么多的钱出门,也是要非常地小心。

妻在我的裤衩里面,缝了两个兜,分别把钱装进去,然后在电灯下,一针一线地缝上。我穿上这裤衩,再穿上棉裤,看不出一点破绽。

当天,我就赶到了衡水。第二天,为东带上常拖电脑的行礼车,我们就步行去车站了。

到了北京销售电脑的地方,先交钱,后安装。

为东说:爷爷,交钱吧。

我的钱,在裤衩里,得去厕所,才能掏出来。

我说:行,我先去厕所。

为东说:爷爷,先交上钱,再去厕所吧。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钱在裤衩里。就直接去了厕所。

我蹲进厕所里,解开外面的裤子,解开里面的棉裤,露出鼓鼓囊囊的大裤衩子,就取钱。

哎呀,妻把裤衩子的兜,缝得好紧,这线密密麻麻的,拽不开。

我用力拽,呲啦,我的大裤衩子拽扯了,钱掉了一地。

为东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喊:爷爷,快点呀!

我答应一声:好了。这一着急,裤子也掉下来,露出光光的腚。这一着急,尿也夹不住了,竟然哗啦啦地尿了一地。我撅起光光的屁股,一张张拾起这钱。拾完钱,拽扯的大裤衩子,就提不到腰上了。我一用力,把大裤衩子,从卡巴裆下,拽出来,甩进垃圾桶里,系上腰带,双手满把攥着钱,来到柜台,如数交上。

把电脑安装好,已经过了十二点。

我想:这就是我自己的电脑了,我做梦都想有一台自己的电脑,现在终于有了,就坐在电脑前,不停地操作起来。竟然忘了是在北京,是在人家的商家这里。

为东说:爷爷,咱们走吧。试试没有问题就行了,回家再操作吧。

我也想不起让为东去吃饭。直接租车去了火车站。

上了车,服务员大声吆喝: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米饭,十元钱一盒!

我想:十元也太贵了,在家自己做,一元也用不了吧。赚的也太狠了吧。每人一盒饭,一共二十元。回去给俺家里说,她会不会哭。可是为东这孩子跟着我这个爷爷跑一天了。不买饭,也太抠了。哎,抠就抠吧,又不是外人。

到了三点了,服务员喊着:盒饭贱卖了,五元。

我这才花了十元,买了两盒,我们分开吃了。

可是这饭,吃进肚子,像冰棍一样凉了。

回到家,赶紧做已经接到手的活。

这种试题的活,可不是只会打字就行。那些数理化运算符号、表格、绘图,都很麻烦。

我有点心灰,有点意冷,有点傻眼,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天爷呀,这可叫我怎么办?

我就找内行的朋友打听。

朋友说:数理化符号,都有一套公式,按公式打就行,制表更是简单,在制表的地方,确定多少横线,多少竖线,长多少,宽多少,一点数字,就行了,就是制图有点麻烦,要在绘图的地方,通过鼠标控制电脑上的笔尖,一笔一划地画出来。

我就按朋友说的做。哎呀呀,那些复杂的数理化运算符号的题,都打出来了,那些复杂的表格,都制出来了,那些难画的图形,都绘出来了。

成功了,我又成功了!太高兴了,我就用双拳敲打着桌子,蹦高。太高兴了,我在妻的脸上啃了一口。

校好版,确实没有一点差错,我就拿到街上去打印。可是,他奶奶个球的,最后一算,按给学校里说的价,不光是白忙活,还赔了几十元。

看来必须有自己的打印机,自己的油印机。

我们又去借钱买了打印机、油印机。

这以后,南房的西里间,小门的墙边,妻在这个油印机前,每天晚上,都要弯腰撅腚,站到一两点。

到现在,我还能看到亲爱的妻,在这个地方,劳作的身影:她腰里扎着一个围裙,两只胳膊戴着白色的套袖,在油印的滾轴上,均匀地涂好油,贴上油印纸,缠好,抹平,再弯腰,轻摇着摇把,嘴里默念着纸张的数字。一张张白纸,平平的,吞进去。吐出来,就是一张张,带着油墨芳香的试卷。一个考场的第一页的试卷,拿下来,平放地上。再印下一场的。第一页一场场的试卷印完了,再印第二页。一页页都印好了,妻小心细致地卷起来,捆好。再用一张报纸包一下,捆好。报纸上,写上:学校、年级、学科。再印下一科。一个年级一科科印好了,再印下一个年级的。妻再把一个年级的各科捆在一起,一个学校的都捆在一起。就光等校长、老师来取题了。妻是多么神啊,那些数字,竟然一张也不会错。

这天晚上,刚下班,妻一进家门说:快,我们学校,有一套初三化学题,明天用,你打。

我接过来,看了看,题上有好多的化学试验图,这是非常复杂的图呀。

我说:这字好打,图有些麻烦。

妻说:能画吗?

我说:能,先绘图吧。

我找到电脑上的绘图工具,紧紧地按着鼠标,瞪大眼睛,盯着电脑上那个笔头,上下左右,不停晃动着鼠标,手累得发酸,眼珠子都要流出来。

绘完图,已经半夜。

妻端来水,递到我的手里,说:歇一会吧,喝点水,才凉好的。

我接过水,放到嘴上,一仰脖,咕咚一口喝下去。

妻又拿几个鸡蛋,煮好,放到碗里,端过来,一个个剥下皮,直接塞进我的嘴里一个,也塞进自己嘴里一个。

肚里有了食,眼里有了神,我再一次投入紧张的工作中,哗啦啦地打字。

打完字,把图插进去,排好版,轻点打印机,电脑里的字和图,就吱啦啦地打在腊纸上。

刚打完,雄鸡就发出了第一遍报晓的声音。

妻就急急忙忙拿着打好的腊纸,撅腚爬嚓去油印。

印完,再装齐,鸡就叫第二遍了。

我去看妻印的试题。

看着看着,我说:坏了,有个图,标的符号不对。

妻说:快改。

我说:你都印了。

妻说:没有关系,这一页,再重印。

我急忙改图,图改好,再重新打好这版。

妻再重印,印完,已经天亮了。

叮呤呤的电话铃响了。

学校的电话打过来了:赵老师,好了吗?

妻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好。

那边说:快点呀,别误了考试。

妻说:好,好,现在就送过去。

妻再一场场地捆好。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妻拿着试卷去学校,我急忙奔向机关。我们谁也没有吃上一口饭。

又过了几天,是一个周日,我正在屋里打字,突然听到一个洪亮而粗犷又熟悉的声音,在院子里喊我:宪华,宪华,你哥来了,也不出来接着。

我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矮小又满脸微笑的男子汉。

我说:俊珂哥,你怎么来了?

他说:哥给你送个活呀。

这个俊珂哥,叫闫俊珂,景县北留智碱厂王村人,矮个儿,圆脸,胖身子,大嗓门。我们是同岁,都属羊。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一同钻进被窝里,嘴对嘴,脸对脸地说话。他说:咱俩谁是大哥,我是一月生的,一月一日。我说:我是二月,二月二日,比你小一个月,你当然是大哥了。他说:那现在就叫我哥,你叫。我说:哥,俊珂哥。那以后,他就经常叫我兄弟。我也叫他哥。毕业后,因为我们这届中专毕业生不能分配工作,他参加了一九七八年的中考,考上了衡水农业中专学校。人生的历史,在他这里也非常残酷,中专毕业直接再考中专,而且考上了,重新上了中专后,原来上过的中专又给以分配了。这事看起来滑稽,但他靠自己的奋斗,在自己人生的历史上,书写了一个大写的人。在这刚刚恢复高考,中高考竞争都非常激烈的年代,他能靠自己的实力考上中专,我觉得,他就是高山巅峰上,那棵迎寒风,斗冰雪,不屈服,不低头,挺起脊梁,巍然屹立的青松。我觉得,他就是天上群星中,那棵最亮的星,他发出的光,是耀眼的,迷人的,让所有的星星,为之折服。我觉得,他就是崇山峻岭的那头最勇猛的、敢于拼杀的,威震八方的雄狮。

他刚刚走进衡水农业中专学校的时候,给我写过一封很长的信,倾诉内心的痛苦和无耐。那个时候,我经历了两次高考的失败,也没有心情给他回信。现在想起来,亲爱的同学那么热情地给我写信,大概他是再一次上了中专后,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吧。那是一个上午,天上布满了黑云,整个院子没有一点太阳的光线,到处都是阴沉沉的。我刚刚知道了自己第二次高考失败的消息,就接到了他的这封信。在我家院子里小西棚子前,我身子倚靠着爸爸栽种的那棵大枣树,一口气看完了这封信,看得我满眼都是泪。他写了长长的五页信纸,密密麻麻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利剑扎着我的心。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打湿了握着信的双手。他写得那个他自己,分明就是我。因为我和他一样的遭遇,一样的遍体鳞伤,一样在艰难的环境中不屈地奋起。这让我更加难过起来,人家毕竟通过中考,再次上了中专,而我两次高考,两次失败,我是没有脸面,给自己亲爱的同学写信。我只是微睁着双眼,看着自己空旷的院落和脚下洒满了,祖祖辈辈血和泪的黑土,收紧了那颗难受的心,握紧了把每一个关节都要捏碎的拳头。亲爱的俊珂哥,亲爱的同学,对不起了,小弟真是对不起呀。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你的小弟当时不能给哥回信的心情。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兄弟不够哥们,不够意思。亲爱的俊珂哥,原谅兄弟吧,那个时候,兄弟的心情实在是太差了。

后来,我们工作分配了。我到学校领取毕业证,回来时,到了火车站,已经黑了,没有赶上车,不知道应该住在哪里。我想起了,亲爱的俊珂哥,应该还在学校吧,为何不到他那里,借宿度过这一夜?再说,我也想他,我是多么热切地期盼着,见到亲爱的俊珂哥呀。这样想着,我从这个长凳上,抬起了屁股,提起了我的空书包,不自觉地摸了摸衣兜里那张毕业证书,走出火车站,奔向农校。到了闫俊珂的宿舍,屋里有几个人正坐在床上看书。看我进来,有个高个子站起来,很客气地问我:你找谁?我说:严俊珂。他说:你是他的什么人?我说:同学。他说:什么同学?我说:衡水师范的同学。他说:你找他做什么?现在他不在,回来我转告他吧。我说:他去了哪里?他说:你们这届中专毕业生不是分配了吗,他回家办理分配手续去了,然后再来办退学。我说:行,没有别的事,我就是想在你们这里住一宿。他说:行。那就是严俊珂的被褥。在那儿睡就行,还有什么帮忙的就告诉我。就这样,我在闫俊珂那个很干净的被窝里,睡了一夜。这一夜睡得很好,睡得很舒服。不知道我那么脏的身子,会不会把他的被子,弄得很脏,那是一定的。不知道俊珂哥回来后,会不会发现脏了,那也是一定的。但俊珂哥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在自己的被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悄悄地离开的坏小子,就是我。再后来,见了俊珂哥的面,两个人总是扯天扯地,说些我们高兴的事,这点鸡毛大的小事,早就忘在脑后,也就从来没有提起过。就连那次他刚刚考上中专,就给我写信,没有回信的事,也一直没有提起过。

原来,俊珂哥从三十里以外的北留智中学,拿来一份试题。

这个时候,他是北留智中学的校长。

我也顾不上和他说话,顾不上给他倒水,就趴在电脑上,哗啦啦地打。俊珂哥就像一尊神像似的坐在我的一边,看着我。中午,妻下了几碗面条,我们吃着。我是一边吃着一边干活,还把嘴里的面条弄到键盘上很多。俊珂哥看我忙,想和我说话,也不能说,就那样傻傻地坐着。随后,他就跑到南屋,帮着妻忙活。活做完,他和妻都带着一手一脸的油墨。他又抱着那罗试题走出我的家门。我去送他,到了公路边,他坐在那罗试题上等车,眼睛望着远方,目光有些呆滞,好像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在师范里,那种自信又高傲的气质,看不到,那时候的快乐和天真。想起在师范里,我们趴在被窝里,嘴对嘴的说话,我们在一个碗里,抢米饭吃,想起他经常搂着我的肩膀去教室,我的内心,有一种伤感。我说:俊珂哥,今天不要走了,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好想和你说说话。他说:我也是。可是,今天得把试卷带回去,不能影响考试。下次吧。下次我请请你。我说:不,我请你。他说:行,谁请谁都行。咱们是兄弟。他就这样走了。我亲爱的同学,这样一个小小的活,在什么地方都能做,却从三十多里以外的地方,专门乘车,亲自跑到我家里,就是为了同学一份亲亲的情吧。

可是没有想到,这是他第一次到我家里来,也是最后一次到我家里来。后来他竟然因为学校工作的过度操劳,而得了心脏病突然去世。俊珂哥死后,出殡那天,我去送他,跟随着灵车,走进那片野地里,看着俊珂哥的棺材放进了那个大坑,看着一锨锨土把他埋在地下,看着他的那个大坟头越升越高,泪水模糊了视线:亲爱的俊珂哥,一路走好啊!

妻并不认识我的俊珂哥,只是见过这一面,听说他死了,眼里的泪珠,噗漱漱地落下来。

2004年,我们用辛辛苦苦挣下的钱,供女儿顺利读完了大学。

这活本来就不想再干了。可是县城一个学校又送来一套期中试题。我们打好,油印、装订完,几个主任说:我们都不容易,少收个钱吧。

妻竟然只收了纸张、油墨和腊纸的成本费。

她辛辛苦苦地油印、装订,干了七八个夜晚,都是白干了。

我辛辛苦苦的打版费一分也没有收。

现在,想起那么辛苦的妻,眼里酸酸的泪,又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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