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8日,妻穿着那件深蓝色的长褂,戴上蓝色的遮阳帽,戴上粉色的围巾,背着灰色的挎包,和我一起走出高碑店这个亲切的家,去北京做10月30日的第六次双免治疗。
哪知道,妻出了这个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天,做完双免治疗,在白塔庵站,下了公交车。
她说:怎么走路,像踩着棉花一样啊。
我说:是不是坐车坐的,脚麻了。
她说:不是。
我说:咱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我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坐在这儿。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下去。在瓦蓝的天空中,一道道粉红的,紫色的,金黄的彩带,在余辉中,飞舞着,跳跃着,又像一个不屈的,不愿离去的生命,大声地呼叫着。
我的眼里流着泪,抱住了她。
她的头贴在我的肩上,手放在我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街灯亮起来,星星布满了天空,月亮也升起来。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她说:咱走。
到了家,她去厕所,又从厕所走出来说:又解不下来了,我喝支乳果糖吧。
这乳果糖,是促进胃肠蠕动的,可缓解便秘,平时是常吃的。
我说:就吃北大肿瘤医院医生才开的吧。
我把这乳果糖递给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多喝了一支。
喝完,她就疼得受不了啦,坐在床上,抱着肚子,身子缩成了一团,哎呀哎呀地叫。
我问:怎么了?
她说:我喝了两支,多喝了一支,劲好大。
我说:你咋这样啊。
她说:我怕一支不管用,就多喝了一支。哎呀呀,疼死了,受不了啦。
我紧紧地抱着她。
她说:我去厕所。
她跳下床来,深弯着腰,又走向厕所。
我扶着她进了厕所。
哗啦啦,像羊粪蛋子一样的大便,排出来了。
我说:这次应该好了。
可是,她从厕所里走出来,还是紧紧地抱着肚子,回到屋里,又啊啊地呕吐。
面对这突发情况,我和女儿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
女婿说:快,去医院吧。
女婿就开车,送她去了一个普通医院。
但过了半个月,吐一直没止住。
医生说:吐是肿瘤造成的,转到肿瘤医院吧。
我们转到一个肿瘤医院,又过去两周了,她的呕吐,还是没有止住。
专家会诊,说:只有化疗,才能解决吐的问题。
妻说:我不化疗哇,化疗太受罪,我怕我的身体顶不住。
女儿说:现在回不到双免治疗上去了,只有化疗,才是求生的路。妈,咱就化疗吧。
她说:那就化吧。
正式化疗的三天,女儿不放心,也想叫我休息一下,请了三天假,亲自看守她妈。
化疗完,我过去。
女儿说:我妈好了,不吐了。
我是多么高兴啊。
我看了看整个病房,到处都是一片详和。温暖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过来。光线在妻的床上跳,在妻的脸上跳,也在女儿的脸上跳。妻的病号服,也显得那么光亮,妻手里端着杯子里的水,也闪着一晃一晃的光亮。
我说:我女儿是福星,守了三天,就好了。
妻也很高兴。她说:我要是真的好了,回家就给你们烙大饼吃。
女儿说:妈,你得叫我们吃涮羊肉。
妻说:那就涮羊肉。
可是妻没有事的时候,老瞅同一个病房的小女孩。
瞅着瞅着,下边再输辅助治疗的药,她又开始呕吐了。
医生说:这次吐,应该不是肿瘤造成的,是药物反应。
可这药物反应的呕吐,怎么会越来越重啊?
原来去厕所不吐。
现在,去厕所也吐。
走进厕所,我把输液的瓶子,挂到厕所的墙上,帮她解开裤子,紧紧地搂着她的腰,抱起她,走到马桶边。
她双手再紧紧地摁着我的手,身子一点点地下沉,坐在了马桶上。
她深深喘着气,说:把那个垃圾桶,拉到我的跟前来,快,快。
我急忙把那个垃圾桶,放到她跟前。
她一探头,哇,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般地,喷涌出来,全部喷进垃圾桶里。
呕吐完了,她额头还顶在这个垃圾桶上。
她的头,慢慢抬起来了,痛苦无神的眼睛,睁开来,瞅瞅我的脸,看我替她难受,微微笑了笑:没事,没事,吐出来,就好了。
她解完手,说:扶我起来吧。
我伸出手。她再一次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你的身子蹲下去。我蹲下身子,腰也弯下。她用力摁着我的双手,一点点地挺起身子,慢慢站起,走向洗漱池。
她身子贴着洗漱池,站不稳。
我扶着她的身子,帮她打开水龙头。
她洗了手。
我把手巾递给她,她擦了手。
我拿过纸杯,接了水,递到她手里。
她漱了口。
我把纸巾递给她。
她擦了擦嘴,挺了挺身子,一步步,坚强地走出卫生间。
她已经吐得这样了,医生还说:能吃要尽量吃啊。
可是我看到,她吃进的每一口东西,都像喝毒药一样难受。
我说:她太难受了,别叫她吃了。
女儿就生气,向我瞪眼。
她说:妈,你吃一口荔枝吧。
她妈就点头。
她说:妈,你吃一口提子吧。
她妈又点头。
她说:妈,你吃一口苹果吧。
她妈说:吃。
她说:妈,你喝一点营养液吧。
她妈说:吃。
她说:妈,你喝点小米汤吧。
她妈说:吃。
她说:妈,你吃点菜,咽不下去,嚼一嚼也行。
她妈说:吃。
女儿的话,就像圣旨,她都听。吃的东西,女儿放到她手里,放到她嘴里,她费力地咽下去。可是吃下去,一会儿,还会再吐出来。
她太难受了,这圣旨也不管用了。
她说:好女儿,妈求求你,求求你,我不吃,我不吃了哇!
女儿又生气,说:妈,听医生的话,你得吃,你得吃哇!
妻咧着嘴,又一口口吃下。
就这样,吃了吐,吐了吃。
半夜里,妻又呕吐了。
我急忙往护士台前跑。
刚到护士台前,护士问:怎么了?
我说:又吐了。
护士拿起电话,告诉值班医生。
那边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医生过来了。
这个医生,三十多岁,胖胖的,圆脸,推门进来,站在妻的病床前,打了一个呵欠。看那样子,应该是值班时,在自己的办公室睡着了,刚醒来,很不舒服。
他非常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我说:又吐了。
妻说:能治得不再吐了就好了。
这个医生突然像个大叫驴一样叫了起来:你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吗?!这病能不吐吗?得慢慢来,一步步地来呀!
我感到诧异:这么大的京城,这么大的医院,还有这种医生。我想提醒他,不能用这样的口气,对病人说话。
妻拉了拉我,不叫我出声。
我知道,妻是对的,咱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吵架的。
再说,进这个医院,也不是那么容易,是找人托关系,才进来的。
再说,刚来时,没有床位,主治医生特殊关照,才安排了这个床位。我就没有吭声。
一起跟进来的小护士,也有些惊愕地看着这个医生,手轻轻碰了下这个医生,这是一种提醒,小护士微笑着,非常客气地,随声符合地说:是啊,大婶,咱慢慢来,别着急。
我说:不是我们急......
妻又碰了我一下。我就把下面的话,像一摊顶到腚门的硬屎一样,憋进肚子里。
这个医生走后,小女孩的妈妈说:我们在这里住过几次院,这个医生,平时,挺好脾气的。说话很客气,他可能在哪里受到刺激,要不,就是喝酒喝多了。
我说:没有闻到酒味,也可能是受到了刺激。可是在哪里受到刺激,也不应该把火发到一个无故的病人身上吧。
她说:是啊,你们都是好脾气,他要敢对我的孩子这样说话,我会拿刀子捅死他。
第二天,妻的精神状态,还在那个急猴医生的阴影下。
她一直发呆,不想说话。
我说:你看看手机,看着玩吧,转移下注意力。
她说:不看。
我说:手机里有朋友的信息,回复下。
她说:不回。
我拿过她的手机,搜到一个好听的歌曲,打开,手机放到她的怀前,说:你听个歌吧。
她说:不听。
我觉得,这个急猴医生,给妻带来心理上的阴影太大了,就坐在她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是心宽量大的人,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她说:人家态度是不好,可也说的,是大实话,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解手。
我说:你起来,咱去厕所。
她起了几次,也没有起来,说:我起不来了。
我说:你是闹情绪了吧。
她说:不是。
我说:你得起来呀。
她说:我真的起不来了。
我说:你起不来,怎么解手哇?
小女孩的妈妈说:你到下边,给她买个便盆吧。
我问:什么地方有?
她说:就在一楼的小店。
我就去下面,买了一个便盆。
万没有想到,从这一天,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妻下不了床,还是不停地瞅这个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得的是脑瘤。医生嘱咐家属,孩子要右侧躺,不能左侧躺,也不能平躺,以免肿瘤压迫神经。
小女孩一个姿势躺着,太难受,不停地央求:妈妈,给我换一个姿势吧,叫我躺平吧。
妈妈说:不行。
小女孩说:好妈妈,求求你了,就一分钟,一分钟,行吗?
妈妈说:不行,得听医生的,不听话,会落下病,我不能叫我的孩子落下病。
她又央求爸爸:爸爸,求求你,叫我换一个姿势吧,就一分钟,一分钟。
爸爸说:不行,半分钟,也不行。
小女孩大声叫:爸爸,妈妈,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求你们了。
爸爸说:不行,说不行,就不行。
妈妈哭了,流着满眼的泪。
小女孩说:妈,你别哭,你别哭呀。
妈妈身子背过女儿,向门外走。
小女孩大声地叫:妈妈,你别走,你别走啊,我听话,我听话呀。
过了一天,小女孩,不喊了,不叫了。
妈妈坐在她的身边,搂着她,不停地讲着一个个童话故事。一会讲大灰狼,一会儿讲白雪公主,一会讲灰姑娘。
讲着讲着,妈妈发现,她的女儿眼睛闭上了,妈妈大声喊女儿,女儿没有回音。
爸爸也大声叫起来:女儿啊,快回来,快回来,快跟爸爸妈妈回家呀!回家呀!回家吃饭呀!吃饭呀!
她的女儿就这样走了。
我和妻亲眼看着这个小女孩,装进一个蓝色的塑料袋子里,送进了太平间。
这天晚上,妻又瞅着这个小女孩睡过的床。
我的内心很慌乱,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到处乱摸,慌乱中,碰到了手机。手机从我的折叠床上,掉到地上。奇怪,折叠床那么矮,手机屏竟然摔坏了,爆开了一条条的碎纹。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妻也变得异常,平时,我睡着的时候,她自己多么难受,也不愿意惊醒我。现在,我刚刚闭上眼睛,她就喊我。
我腾地坐起来,凑到她跟前。
她说:你看看,快输完了吗?
哎呀呀,原来是这么个小事。
我说:现在,输液,女儿安了报警器,输完,会自动报警。你快睡,别操心呀。
可她的眼睛一直合不上。
我就拿个凳子,坐在她的床头边,背靠着墙,搂着她,说:你快睡,我这样看着输液袋,你应该放心了吧。睡吧,你睡吧。
她还是睁着大眼,瞅着输液袋。
我也就整宿睡不着。
女儿说:爸,这样,你也会累垮的,咱再顾个护工吧。
我说:不顾,你妈这个样子,我能放心吗?我得这样亲自看着她,心里才会安稳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