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些日子,女儿说:我在网上看到,北京有个医院的专家,在美国发表了一篇细胞免疫疗法的论文,评价很高,我联系了他,他答应收留我妈,咱到那里去治疗吧。
我说:什么叫细胞免疫疗法?
女儿说:它是采集人体内的自身免疫细胞,通过体外培养,再回输到体内,达到治疗肿瘤的目的。
我说:能行吗?
女儿紧紧地搂着她妈,眼里放着亮亮的光,说:应该行,他一定能治好我妈的病。等他治好我妈的病,还能写出一篇更好的论文。
我被女儿的情绪和信心感染,高兴得流泪。我想:苍天有眼,要救我亲爱的妻啊。
妻就去了这个医院。
住进这个医院,过了两天,护士说:专家要到咱们医院,检查工作,病人家属注意了,除了放东西的橱柜,其它任何地方,不能乱放东西。
这天上午,专家过来了。他不是检查工作,是专门来看我妻的。他在两个医生的陪同下,走进我们的病房,站在病床前,看了看我妻,问这问那。他说:治疗方案已经做好了,好好配合,创造治疗的条件吧。
妻就像看到救命的活菩萨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这个专家。
我也异常兴奋,似乎所有的大脑细胞,在我的脑海里,一起跳起欢乐的舞,哇啦哇啦地唱起动听的歌。我感动得抱着妻哭了。
可是,又过了些日子,专家再来,站在妻的面前,细致地看了看,却说:病人的体质太弱了,没有免疫治疗的条件,这么危重的病人,我们就不应该收。
我的内心冷到了冰点。
女儿的脸变得发白,她没有想到,在这个专家身上的梦,这么快,就破灭了。
专家的话,是直接对着妻说的,妻的内心,又会是怎样啊?
不知道,妻心理上,是不是受到了沉重打击。
这天晚上,她又疼起来,紧紧地摁着肚子,呼叫我:快,叫护士,来打针,我疼啊,别叫我受罪啊。
我急忙去找护士,护士打电话,请示医生。很快,就听到护士,推着药箱,哗啦啦地从静静的楼道里走过来了。
妻没有听到,还一个劲地催我,给护士说了吗?快呀,快,我疼啊,我难受呀!
我说:这就过来了。
病房的门推开了,灯亮了。护士说:打屁股吧。护士扒开妻的裤子,在她的屁股上摁了摁,药棉抹了下,一针就摁进去,药就进入妻的身体里。
就那么一舜间,她不再喊疼,很快就进入深深的睡眠。她从晚上睡到白天,又从白天睡到晚上。
妻醒来,一个小护士说:这种止痛药,都是麻醉的,打了,对病一点好处也没有。能不打,就别打呀。
我说:护士说的对,咱不打了,不打了哇。
妻说:还是打吧,不受罪就行。
接着,她的小便,用便盆接,也不正常了。
她说:快把便盆拿过来,我解手。
我把便盆,拿过来,一只胳膊用力托起她的下半个身子,托起她的屁股。屁股下,再放上纸垫。另一只手,快速地把便盆,放到她的屁股下。
估计应该是解好了,我把便盆拿出来,盆里什么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再扒拉扒拉她的屁股下的纸垫,却湿了一片。
我搂着她的身子,翻了一下,湿的纸垫抽出来,换上新的,铺平。再把她的身子翻过来。
她说:我得坐一坐。
她的整个身子不能动。
我要先把床的后面,揺起来,再把她的整个身子抱起来,让她的背,靠在床上。
她坐了一会,身子挺不住,一会就又躺平了。
她说:我再坐起来呀。
我就再抱她。
她虽然没有那么重,不到一百斤,我抱着她,还是很吃力。
我就和她开玩笑说:亲爱的,现在,我能抱动你,等你90了,我也90了,就再也抱不动了哇。
她说:真要有那一天,抱不动,我能天天看着你也行。
我说:我是和你开玩笑,我乐意这样抱你,能这样天天抱你,能这样抱来抱去的,和你说说话,也觉得,很舒服哇。
她说:抱吧,等些日子,可能想抱也抱不到了。
我就紧紧地抱着她的头,泪水打湿了她的脸。
有一天,她又说:抱我坐起来吧,我想坐一会儿。
我说:好。
我又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一点点地起,让她的后背,靠在后面摇起来的床上。
我问:这样,行不行?
她说:不行,再高一点。
我用力把她的身子搬起来,
她说:不行,这样太高了。
我就再让她平坐一点。
我问:这样行了吧?
她说:不行,后背没处靠。
我就在她后背,垫上我的枕头。
我问:这样行了吧?
她说:不行,还是矮。
我就在她的后背,垫上我的被子。
我问:这样行了吧?
她说:不行,又垫得太高了。
我就把下面的枕头抽出来,只垫被子。
我问:这样行了吧?
她说:行了。
这天,她特别高兴,紧紧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
她说:这一生,你奋斗了一辈子,我也奋斗了一辈子。我当了一辈子教师,在城关镇中学,还当了这么多年的数学组长哇,我年年评为优秀,全县初中教师中,那么几个中学高职教师,也有我。想想,也挺自豪的。现在,我觉得不行了,可能我要走了。等我走了,不知道,谁还能记得我。我也算桃李满天下的人了。我教过那么多学生啊,有好多人,考进高中后,上了清华,上了北大。等我走了,我的学生,还会有人记得我吗?应该不会吧。等我死后,能想起我的,可能就是你和女儿两个人吧。就是我那么亲亲的外孙女,将来也会把我忘了吧。人生啊,这就是人生。
过了一会儿,她攥着我的手,说:我要去厕所。
我想:她一个多月没有去厕所了,怎么会去厕所?
我说:你说胡话了吧。
她指着厕所外面,病床前的那个又粗又高的大柱子说:叫这个人走,别叫他看我。
我说:没有人。
她说:有啊,这个人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知道,她的意识出问题了。
我对着那个柱子大声地说:走,你走!
然后我紧紧地搂着她说:走了,我叫这个人走了。你要解手,就在床上解吧。
她说:我不解了,我觉得浑身这么冷啊。你抱下我,抱哇!
我又紧紧地抱着她。我觉得她的身子发热。
量了量,是低烧。
低烧低于38度,医院不给打退烧针。
医生拿来两个冰袋,说:放到她的腋下,放到她的大腿下。
我说:这是干啥?
医生说:物理降温。记住,用手巾裹一裹,不要直接贴着肉皮。
我裹上手巾,放到她的腋下。
她噌的一把扔出来。
我再挪一下她的大腿,冰块轻轻放到她的大腿下。
她又噌的一把扔出来。
物理退烧,退不下去,慢慢就又高烧了。
我摸着她的头,滚烫滚烫的,急忙拿出体温表,用力甩了甩,放到她的腋下。
体温表是凉的,她也把体温表,拿出来,扔到一边。
我只能劝着:亲爱的,咱量体温,别扔啊。
我就摁着她的手,看着时间测量。
5分钟够了。我拿出体温表,看一看,果然高了,去叫护士看。
护士说:又三十八度半了,打退烧针吧。
平时打个退烧针,她出了一身透汗,就好。可是,这次高烧了,打了退烧针,也退不下。
护士说:用栓塞吧,栓塞退烧效果好。
我就跟着护士,拿来栓塞,右手戴上薄薄的卫生塑料手套,捏着栓塞,放到她的屁股眼下,伸开中指,慢慢摁进她的屁股眼里。过了一会,她就出了一身透汗。衣服也全湿透了。
高烧退了。
可是,她又开始呕吐。
这次呕吐,她侧不了身子,也侧不了头,只是平躺着,张着嘴,吐出的东西,一股股,向上翻。
我急忙帮她翻身子,转头。
她也只能吐到床上,吐到衣服上。
这天早晨,护士们查房,第一句话就是:哎呀呀,吐了这么多,床单太脏了,换换吧。
一个护士说:搬着她的身子,叫她歪过去,把床单抽出来,新的放进去,再把她身子搬过来。
另一个护士说:没有那么麻烦,你们都过来,一边三个人,用褥子把她抬起来,有一个人,在下面把新床单和褥子铺上,就行了。
几个丫头,就喊一二,抬!她们把她高高地架起来。
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啊地叫。
一个护士说:别怕,别怕,我们在给你铺褥子,铺褥单。
褥子褥单铺好,护士给她换衣服。
可是,衣服换的次数太多,护士也会不耐烦。
我站在护士台前,说:我的病人,衣服又脏了,帮忙再给换一件吧。
小护士却是一脸的无奈:大叔,真是对不起,病号服真的没有了,有,肯定会给你换的。
我说:帮帮忙,看还能找一件吗?
有个好心的小护士说:大叔,我再去库房找找。
我拱手向她作揖:谢谢,谢谢啊。
她找来一件。
我再一次向她作揖:谢谢,谢谢啦!
这衣服换了一次又一次。
我这个小老头,也不知道可怜巴巴地,向小护士道了多少次谢。
再接着,妻胸腔的积液也多了。
医生说:给她抽液吧。
我和她商量:咱抽吧,抽了会好受些。
她说:我不抽。
我紧紧地搂着她,说:你看,咱们病房的那个病人,抽了,就好多了,咱抽吧。
她点了点头。
哪知,这一抽,液体里那些好的细胞,也抽出去了,体质就更弱了。
第一次抽液后的晚上,护士拿来一双手套,说:给她戴上,以防她的手,到处乱抓,把针拔出来。
我就给她戴上,手套的绳子拴在床上,就静静地瞅着她。
两个小时,她的手一动不动。
我觉得她已经没有力气动了,急忙解开绳子,把手套取下来。
她的手还是没有动,只是手指动了动。
再接着,她始终是140的心率在下降,我异常惊喜。
我不错眼珠地盯着监护器。135,130,129,一会又升了,136。一会又降了,133。接着又是130,又是134,又是129。高低反复跳,来回跳着跳着,又降了。总体是在下降。
我的心脏快停止了跳动。
128,127,……110,109……101,100。
100就是进了正常值的范围了。
哎呀呀,是不是,奇迹要发生了。
老天爷呀,我要感谢你,一辈子感谢你啊。
可是,心率还在降,一直降到60多一点,接近正常值的最低值。
我就去问医生:会不会再降。
医生说:可能吧,要是再降,到最后,就有生命危险了。
我恐慌得要死。
医生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了。
我急忙叫女儿女婿都过来了,叫离北京近的妻的亲人们都过来了。
晚上,真的发生了医生说的情况,妻的心率降到50多,低压也降到了50多。还在继续降。
医生又增加了新的设备,三个医生,一同看着。
快,温压!快,温心率!
血压升了一点,心率升了一点。可是又降下去了。
抢救了大概四个多小时,监护器上那些波浪形的线,慢慢地变成了一条直直的线,声音从有间隔的嘀嘀声,也变成一直都是嘀的声音。
我泪眼模糊,突然想到,女儿说过:春节前,单位抓奖,我抓的奖是,许了一个愿,等妈妈的病好了,带着妈妈去旅游。
我也想到,前一天的夜晚,女儿替我照顾她。晚上十点多,我走向北京自己小区那个温馨的家。快到大门前,一群人在跳舞,明亮的月光下,耀眼的灯光下,舞姿优美,舞者动情,乐音震天。记得,妻曾经说过:以后不看孩子了,我要去学跳舞。记得,那天晚上,走进小区的大院,院子里挂满了大红的灯笼,绿色的冬青上面挂满了红色的粉色的小电灯,整个院子,一座座大楼里也有了春的气息。我在内心里,轻轻地说,春节就要到了,在新的一年里,上帝会赐我妻幸福,给她一个新的人生吧。
可惜上帝并没有关照她,现在还是让她走了。新年就要过完的前几分钟,我看到这个监护器上,打出一连串的,她心脏停止跳动的长纸条,竟然还不相信她会走,还是泪流满面地抱着她的头。
火化这天,我最后一次摸了下她的脸,亲了下她的额,坐车去送她。
在北京的大街上,路过一个个街道和大桥,女儿打开车窗,扔着零钱,一声声喊着:妈,一路走好!
送她到了昌平火化场,做完了告别仪式,我们送她去了炉前,亲眼看着她进了火化炉。
我不停地抬头向空中张望着。
我看到,首都的上空,出现了一片云。那是太阳光下祥和的云,白色的,悠悠的,似动非动,云中坐着一位传说中的菩萨一样的仙人,拥抱着我亲爱的妻,握着我爱妻的手。
爱妻在向我微笑,挥着手。
她平静地说:亲爱的,我走了,你和孩子们要好好生活,把咱家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们幸福,我在天上就幸福,你们快乐,我在天上就快乐。
我从内心深处,大声呼唤她,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看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