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妻转到北大肿瘤医院,开始双免治疗。这是一种新型的治疗癌症的方法,就是两种免疫的药物,联合使用,来治疗肿瘤,没有副作用,安全性大,每隔21天输一次液。
医生说:药物有两种,一种是国内的,一种是国外进口的。进口的药,效果好,价高,输一次,三万八。经济条件不好,就用国内的。
女儿紧紧地拉着她妈的手,说:用最好的吧。
医生说:每次双免治疗前,病人要做一个加强CT。做CT,要到我们指定的医院---京西肿瘤医院去做。
去京西肿瘤医院,坐368外环公交车,要在航天桥下车,再换77路。
可是,我不知道,换车的具体位置。
看导航,是要爬上这个桥。
桥很高,有一层楼多那么高,坡也很陡。
从前,我和妻在北京,经常爬这样的桥。那个时候,她就像走平地一样。她那双穿着白球鞋的脚,轻巧地迈动着。她灵活的身子,像个小燕子。她甩动的胳膊,就像小鸟的翅膀。
今天则不同,她是一个病人,要跟着爬上去,走错了,再下来,那就是大麻烦。
我看着,她在风中飘动的头发,摸了下,她满是皱纹的脸,拍了拍她的肩,说:你在这儿站着,别动,我自己先爬上桥,看看怎么走。
她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我的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对我的依赖。
我爬到桥上,才知道,往右拐,再下桥,就到了。
下了桥,我站在77路站口,看了看这个77路车的标位,向她摆了摆手,就又爬上这个桥。
再一次下了桥,我拉起她的手,缓缓沿着阶梯,向上爬。
她上桥有点吃力。
我在前面,转过身子,紧紧攥着她的双手,谨慎地瞅着她踏上台阶的脚,瞅着她的那双白球鞋,也盯着她慢慢抬起来的腿,盯着她在风中一摆一摆的蓝裤子。
她正着向上迈一步,我就倒着向上迈一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慢点,慢点。
这个时候,我想起:几个月前,我和她一起去爬香山。
那个时候,爬得真带劲。路上的行人,那么多哇。
有两个壮小伙抬着一个山轿上来了,那山轿像个大竹椅,一个老太太非常舒适地坐在上面,背靠在靠背上,轿子一颤一颤的,那轿子的两根竹杆,还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像动听的音乐,清脆又悦耳。这种山轿,早年是常有的。抬轿的,都是穷苦人。坐轿的,都是有钱人。这东西后来就销声匿迹了。现在不光又有了。还大时兴。据说,那些想抬轿的小伙子,抢起这活来,眼珠子都会红。这活虽累,他们可以赚到大把的钱。
这爬山轿,刚过去,就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带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往上走。
男孩子,十多岁,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喊:妈妈快点,妹妹快点,跟上我。
小女孩,五六岁,走在她妈的头里,眼泪扑簌簌地掉。那眼泪,一把把地抹到眼皮下,抹到脸上,可她还是弯着腰,一瘸瘸,一拐拐,一步步,不屈地往前走。
妻对那个年轻人说:太可怜了,孩子都累得这样了,你抱她一下吧。
年轻人说:抱不动,我自己都累得走不动了。女儿不想往前走了,我也不想往前走了,可小子不干。你看,他还在催我们呀。
我想起了自己的外孙女,就把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外孙女了,蹲下身子,去背这个孩子。
年轻人说:这可使不得。可是这个小女孩,却生生地爬到我的背上来了。我背着这个小孩,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年轻人被我感动了,接过孩子,放到自己的背上。
在一段略平的路上,我们就看到一大片的红叶了,这红叶,如火如荼,在秋风中翩翩起舞,像是一群美丽的仙子,又像是一片片火焰,将整个香山点燃,更像是一把把红色的伞,遮挡住了我和妻的脸。
妻抓过一片叶子,放在鼻孔下闻了闻,脸上流露出一种超常的幸福感。
她问我:累吗?
我说:累了。
她说:咱们在这儿歇一会儿。
我们就坐在路边的平台上休息一下。说是平台,其实这就是路边像石桌一样矮,比石桌还窄的,一道长长的墙。
我把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仰脸向天,一只腿笔直的伸着,一只腿耷拉到地上。
她半躺下来,头枕着我平台上的腿,双手摸着我耷拉到地上的腿,悠闲地望着路边的美景。
我们的脚下,有个浅浅的水槽,清清的泉水,向下流着,发出轻微的哗啦啦的响声。
她挠了下我的腿,说:你看,这水亮亮的,真美。
我说:美。
我们的对面,有一个平平的滑道沟,很多孩子坐着自控的小滑车,顺着滑道沟,哗哗啦啦地往下滑。有的孩子车速控制不住,撞到前面的孩子。撞到了,也没事,只是咧嘴笑一笑。
她挠了下我的脚,说:你看,这些孩子们,玩得真有趣。
我说:有趣。
前边,有一群神奇的打扑克的人。不是这些人神奇,是这些人坐的地方太神奇。这里是一个小桥,两边是水池。小桥座落在一个深深的山坳里,山坳掩映在大山和茂密的绿树中。绿树下,绿的草,鲜艳的花。
她挠了下我的腰,说:在这么美的地方打扑克,美死了。
我说:等咱成了亿万富翁,在这近处,买一处楼,我和你天天到这儿来,也在这里打扑克,坐在这里看书也行,打麻将也行,下象棋也行。
她说:想的美,盼着吧。
她说着,突然拍拍我的肚子,大声地喊:看,松鼠!
我看到一只松鼠,在那棵松树上跳。我噌地坐起来。
松鼠从树上爬下来啦,钻进绿草里。
她说:没了。
可是这家伙又从草里窜出来,爬到了高高的树上。它站在树上,伸着前爪,瞪着一双贼亮的眼睛,看着我们。好像有意逗我们玩。
我拽着妻的胳膊,说:这松鼠,真好玩。
她的眼睛亮了,望着蓝天,望着白云,望着满山遍野的红叶,望着路上的这些美景,眼神里透着温馨、快乐和满足。她非常幸福地紧紧地依偎着我,不再说话。
再往前走,出现了梯子一样陡峭的阶梯,妻就像轻便的猿猴一样,弓着腰,双手摁着阶梯,双脚蹬着阶梯,噌噌地向上爬。
我在她的屁股后面爬。
她爬着不费力。
我却爬了一会儿,就喘不上气来了。
爬了几百米,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哎呀呀,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看到的都是腚。再回头,往后看一眼,哎呀呀,后面的人,也是一个接一个,看到的都是脸。
我问从山上下来的人:到山顶还有多远?
那人说:一千米吧。
我说:这条路,都是一直这样陡吗?
他说:是,都是这样的路。
我的老天爷呀,一千米,怎么能上得去?
妻在我的头里,爬得很有劲,我就坚持往上爬。
我们终于爬上了山顶,我们终于看到最高处,海拔五百七十米的这个香炉峰了。
我站在这个香炉峰前,举起手来,做了一个胜利的姿态。
妻给我拍了一张照。
我也给她拍了一张照。
然后我们手拉着手,向远处看去。
这时候,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也照亮了我们这两张热情的脸。
哎呀呀,我们看到整个北京城了。在这儿看到的北京城,山更绿,城更美,水更清,天空的云也更蓝哇。
妻说:咱再歇一下。
我和她就坐在,香炉峰旁边的厅子里的石阶上。
厅子里坐满了人。高高的山顶上,到处都是人。风吹起来了,山笑起来了,游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幸福和满足。
妻打开她随身带的,蓝色的小挎包,拿出矿泉水,拿出面包。
我们脸对着脸,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喝起来。
玩够了,才下山。
我说:咱坐滑车下去吧。
她说:坐滑车下去,一个人要100元,咱俩就得200元。咱是来玩的,图的是锻炼,咱就走下去吧。
我们就又走了下去。
现在,想着这些,我就想哭。
那次,爬香山,她爬得那么快,那么潇洒,那么自信,那么有兴致。今天她爬这样一个小小的桥,就这样吃力。
现在,爬完最后一个台阶,她喘了一口气,望了下天上的太阳,不到中午,太阳还是很热。她的脸上渗出了汗。
我说:咱停下,你靠着栏杆,擦擦汗。
她掏出花纹的手绢,我帮她擦了擦,拉住她的手,也扶住她的腰。
我们低头,看了看大桥下,汽车一辆接一辆,像一条条长龙一样,飞一样的在大桥下穿过。大桥旁的停车站口,那么多等车的人啊,背着背包,拿着手机,红润的脸盘,健康的体魄。站口的花池里,花枝绿绿的,伸展开它的枝叶,花朵红红的,粉粉的,张开花蕾,露出笑脸。
现在,我们终于爬上了这个桥,再缓缓下桥,一同站在这个77路车的位置等车。
风吹过来,有点凉意。妻的头发,飘起来,那件蓝色的衣服,也抖起来,她还是拿着手机,盯着导航里,车要过来的时间点。她说:还得等8分钟。
我说:不急,咱慢慢等。
她也说:不急,不急。
我拉了拉她的手,给她一点鼓励。
车来了。
我没有扶她。
她自己挺起了笔直的胸,上了车。
下了车,她说:到医院,还有多远?
我说:看导航,还要步行800多米。
她说:这个地方,咋看不到多少车呀?
我说:这个地方,可能有些偏僻,路上的车不多,行人也不多。
我牵起她的手,再接着往前走。
路过一个红绿灯的道口,一对八十多岁的老人,相互架着对方的胳膊,瞅着红灯不断变化的数字,瞅着前后左右的行人站在这儿。老太太依偎在老头的肩上,老头紧紧地搂着她的头,抚摸着她的发,两张沧桑的像深沟一样皱纹的老脸,紧紧地贴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抬起头,瞅瞅老头的脸,老头摸摸老太太的脸,眼神里传播着爱意,温暖的老手里,也传播着爱意。
我觉得,大街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安宁,风停了,人静了,红灯的数字,也不再跳动了。
妻说:你看这两个老人,多幸福。
我说:人老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就是老境美。
她说:这老头有福,这老太太有福。
我说:是。
她说:不管多么有福,也有一个人会先走。
我说:咱不想那些先走后走的事。
她说:想不想,是一样的,不想也是那个事。
我说:是那个事,也不想。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剩下你一个,你会不会难受?
我说:会。
她说:到那时,你孤苦伶仃的,别说没有孩子陪着,就是孩子天天在身边,像小棉袄一样,把你裹得严严实实,孩子不会像我那样知你,懂你,理解你,你也是一样的难受。
我说:咱不说这个。
她说:说不说,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我不再说话。
我想,有妻在的日子,我要珍惜这种幸福。于是我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我和她走路的声音。两边的树,无精打采的,好像睡着了一样。两边的大楼,也像深山老林里,沉睡的大仙。
她说:太阳咋这么热啊。
我说:咱在树阴凉里歇一会。
她说:坚持一下吧。
走着走着,她又说:咋觉得,这段路,这么长呀。
我说:导航告诉了,还有100米。
她说:上中学的时候,我是学生篮球队的队长,那时候,100米,在我的脚下,跳上几跳,就能过去,今天觉得,像爬大山。
我说:到了,看到京西肿瘤医院的标牌了。
可是,走进医院,挂了号,交了费,医生说:没有提前预约,上午做不了,要等下午了,今天下午的预约号,要到三点了。
她说:那就等吧。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医生叫到我们的号,妻打了造影剂,做完CT。医生说:去喝水,500-1000升,喝三杯水,就差不多。
三杯水,对一个病人来说,一次喝下去,也不太容易。
这水,热了不行,凉了不行。我就在接水的机子上,接一点凉的,再接一点热的,反反复复地兑。兑好了,往自己的手上倒一点,感觉不合适,再接着兑。
我觉得合适了,就递给她。
她坐在长凳上,看着我走到她的身边。
我蹲在她的凳子前,把水捧到她的手里,说:你试试,可口吗?凉了热了,我再去兑。
她接过去,喝了一口,说:行。
我说:你慢慢喝。
她就扶着我放在她膝盖上的手,一口一口,往下咽。
一杯水喝完了,她把水杯递给我。
我攥了攥她的手,再去兌。
她像喝药似的喝下三杯水。
这样侍候她,是一件极小极小的事,可是,从前这样极小的事,我很少做过。都是她侍候我。换一个内裤,她也要拿到我的跟前来。她说:把那个脏裤衩脱下来,我再洗洗吧,把这个干净的换上。我脱下脏兮兮的内裤,她拿走,就放到盆里去洗。
现在想起,那时候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弯腰低头,给我洗衣服的样子,就想哭。
她喝完水,快4点了。可是早饭还没吃。
女儿微信催了三次:妈,做完CT,要到饭店去吃饭,千万不要凑合呀。
妻说:知道了。
我拉起她的手,说:咱去饭店吧。
她说:不去饭店了。
我说:你答应女儿好好的,咋又不去?怕花钱吗?
她说:不是怕花钱,再去饭店,实在没有力气了,咱就在这儿吃一点吧。
我牵着她的手,走到院子里,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
石凳旁,是一大片,紧紧抓住这块给它们生命的土地的,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老的绿草。这片绿草,顽强地从沙地里钻出来,已经被好多人踩过,叶子有点蔫,依然焕发着生机和活力。
她拿出面包,递给我一块,她的那块,放进自己的嘴里。
一只小鸟飞过来,摇头摆尾,蹦到我和她的脚下,来吃我和她掉在地下的面包的碎渣。
她又掰下一点面包,放到手心里,伸出手。
小鸟竟然蹦到她的手上来,吃着她手里的食,还抬起眼来,不停地望着她,张开嘴,喳喳地叫。
她那么欣喜地笑。
她说:小鸟啊,快乐地生活,幸福地享受你的人生吧。
她伸出手,想摸一下小鸟的头。
小鸟呜地飞走了。
她说:小鸟啊,飞吧,高高地飞吧。
她没有喝水,刚才她喝的水,太多了,不能再喝。
我想喝,没有喝。
她不喝,我就这样陪着她。她的心情会好些。
她吃着面包,我也吃着面包。
我们一起望着这没有墙的院子外面,望着外面的街道,望着那道高高的天桥。
我想:这天桥,架起的,是一条,从这边通向那边的路,是一条,通向未来,给人以希望和光明的路。
我想:有一天,我和妻还能和从前一样,携手并肩,在人生的路上,走过一道道,这样的桥,该是多么好啊。
汽车依然那样,一辆接一辆跑着,行人依然那样,急匆匆地走着,太阳依然那样,透心的暖,小风依然那样,轻轻地吹着。妻刚刚染过的黑黑的头发,又飘起来了。
看着她飘动的头发,我想起,前些日子,我陪她去五道口南面的一个理发店理发。
这是一个很豪华的理发店,那么大的屋子,那么精美的设备,空气湿润又凉爽,一个个理发师,都是那么精美的发型,人也长得很漂亮,小姑娘的小嘴,巴巴的,礼貌地给妻让座,给我让座。原来这个地方,是女儿定的提前交费,有特殊优惠的地方。女儿、女婿、妻,平时都是到这里理发的。
我坐在靠近门口的凳子上,凳子旁有茶几,茶几上有水,有茶叶,茶几旁有花。我品着茶水,欣赏着五颜六色的花,看着她理发。
我看到,她慢慢走到理发椅子前,坐下了。
她盯着,前面亮亮的,一人多高的大镜子,不停地瞅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张圆圆的,曾经焕发着青春少女的,充满无限生机和活力的脸,这是在人生道路上,从来没有服过输的脸,这是一张让同学同事朋友,都仰慕的脸,这是对朋友,对亲人总是面带微笑的脸。今天这张脸,有点发黄,还保留着当年的坚定,坚强和不屈。她伸出一只手,轻拂自己的前额,轻拂前额上面的头发,深深地透了一口气。那样子,好像又回到一个美好的境界,好像又回到一个新的人生。
理完发,她从理发椅子前,站起来,又一次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她满意的,漂亮的发型,微微笑了。
她笑着,穿好那件最喜欢的蓝色的长褂,背上随身携带的灰色的小挎包,挺着身板,仰起脸,甩一甩刚刚染过的黑黑的头发,向我走过来。
我急忙迎上去,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不再松开。
她在北京看孩子,快十年了,她在北京理过无数次的发,也在这里理过无数次的发。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她最后一次,在北京理发。
我想到:
从前,和妻在一起的日子里,妻理发,我没有陪过她一次。
可我理发,她能跟着,都要跟着。
我说:跟着我干啥?
她说:不放心。
我说:有啥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孩子。
她说:我觉得,你就是孩子,还是看着你点吧。
我的头理完了,本来在理发店就已经洗好的,回到家,她却又把我拉到洗澡间。
我说:人家洗得挺干净的,再洗一遍,好麻烦。
她说:你看着洗得干净,人家就是走个过场。哪有我洗得干净?
她摁着我的头,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得给我冲一遍,再打上洗发膏,又一遍遍地给我洗。她把我的头揉了一遍又一遍,头上的白沫流在脸上,流进脖子里。再拿起水龙头,哗哗地冲。
我说:行了,我就是一头猪,也叫你弄成了白白的胖小子了。
她说:白胖小子,低下头,我再给你擦擦。
她拿过手巾,再给我擦一遍。还要拉我到镜子前,照一照,拿起篦子,再给我梳一梳。
可是妻洗头,我却从来没有看过一眼。
现在想起这些,我眼里的泪,又流下来。
我在心里想:亲爱的妻,咱就要双免治疗了,你的病,快点好起来啊。
